姥姥

姥姥去世已經十年了。

我隱隱約約覺得我這個讀中文系的人應該寫一篇什么東西來紀念她，可是應該按照什么敘事方式來寫呢?是以時間、地點、事物的關鍵詞，還是以我最近研究的氣味?在模糊的腦海里撈一把，關于她的詳細軼事居然只有零星的片段，印象深刻的事翻來覆去也只有兩只手可以數(shù)清的件數(shù)。她的音容笑貌，漸漸被溶解在了記憶里面。

于是，我決定從姥姥的遺像開始說起。借助影像的記憶，或許可以讓姥姥的印象更豐滿一些吧!

姥姥的遺像

那是她唯一的女婿在長城上給她拍的照片，大約是在1993年。照片被裁成了面部的特寫，因此那件灰色暗紋的的確良老年套裝只露出了領口；發(fā)型是十余年如一日的齊耳短發(fā)，末端剪得很齊整；發(fā)箍是黑色金屬制的，前段時間又流行起來了；姥姥頭發(fā)很黑，其實直到去世前，也不算斑白；咧嘴笑的話，下牙有一些垢，但是牙非常整齊，也沒有蛀——她一直用四新牙膏，只有在菜市場那種小攤上才能買得到，不知道現(xiàn)在絕跡沒有。

對她的外貌，我沒有其他的印象了。在我的記憶中，從一開始她就是一個老年人，哪怕是最炎熱的夏季，也無法看到她的腿。有一天，我在紅星路上看到一位老年人：體態(tài)安然，緩緩地走在前面，和姥姥的背影好像。于是，我突然想起了姥姥的身量：不矮——直到小學五年級我才長得和她一樣高，中規(guī)中矩的老年人身材，十分體面。隨即我忘記了自己的方向，跟著那個老年人走了好遠、好遠。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姥姥。她在一個靠墻立著的大棺材里，眼睛像貓頭鷹似地轉動，直到視線范圍里有了我。我才想起來她患了白內障的眼睛：極深的棕色晶體，即使蒙了有灰色斑點的薄霧，也是極其靈活的。

那個夢難道是來自亡靈的注視?現(xiàn)世的我凝視她的照片時，她是否可以感知到我的哀悼呢?

這種哀悼是可能的嗎?

姥姥的口音

根據(jù)身份證顯示，姥姥的出身地是山東煙臺掖縣。

小學之前的很多個下午，我都和姥姥一起趴在三樓的陽臺上看下面的水磨石石板地，雖然并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很好奇為什么姥姥可以趴在那里看那么久，但小時候的我也萬分無聊，所以也就趴著跟著她看，然后問她：“姥姥你在看啥子?”

她一邊用頭碰下我的頭，把我的問題格開，一邊說：“悄悄的。”這句話口音特別重。

她去世后的一天，我聽到有人在街上用這種口音說話，我當時就哭了。我想再聽她用很重的口音喊我一次“姍姍”；以至于碰到來自山東的同學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一旦稍微熟絡起來，我就拋出甜蜜又卑微的請求： “能用方言叫我的名字嗎?”

男生覺得尷尬，不肯開口；女生覺得方言太怪，也不喊，讓我頗為失望。

后來張希找室友給我錄了山東口音，我非常感激，聽了很多遍，可是一點也不像，不，是半點也不像。

到底不是煙臺掖縣的口音。

姥姥的孤獨花園

住在體工隊的家里的時候，姥姥的植物放在樓下長滿苔蘚的水磨石上，按照四川話講是“沾地氣”。植物里恰好有一株大約兩尺高的銀杏盆栽。其實這也并非是如何名貴的盆栽——主干曲成兩個圈，上方被修理得很有層次，就是這樣一個盆栽。

后來約是五歲，我住進了城里，搬過一條馬路之后，那盆兒就放在了陽臺上； 十一歲的時候又搬了一次家，那盆兒就放在了樓上的院子里。樓上的院子里，被姥姥種植了許多植物，她是一個喜歡花草的人。植物長得很好。當時的我很討厭澆花，因為夏天蚊子太多了。有一天姥姥在侍弄那盆栽，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主干的圈是由鐵絲錮出來的。她用鉗子夾斷鐵絲，把鐵絲從銀杏上剝離下來，邊弄邊說：“小時候為了定型，現(xiàn)在要取下來了，這么多年可把它錮壞了。”當時我似懂非懂地聯(lián)想起了舊時女人的小腳。那小樹原來一定也是痛不敢當了。到底是什么人下如此的狠心錮了它呢?枝干上的穿孔無法愈合，歲月卻使枝干的表面模糊了傷痕。

2007年成都的春天早到了四十四天，滿院子好像已經進入了初夏的時節(jié)。我上樓掛彩布以驅走偷食櫻桃的野鳥，滿院子找那盆栽，沒有找到，一下就著急了。用扦插法重生的它的子株還在，而母本卻找不見了。我比一個丟失了母親的孩子還著急，不，我比一個丟失了孩子的母親還著急。近乎絕望的尋找中，我發(fā)現(xiàn)原來它已被母親移栽到了花壇之上。

希望之與虛妄，其實正與絕望相同。

你看那櫻桃青翠的果實搖搖墜墜地掛在枝頭；橘子樹謀劃著新一輪的開花；薔薇已經謝了；七里香的花瓣已然化成了灰；君子蘭開得正好，深深的金黃色，雖然我覺得不美，可是那金黃正昭示著生命與活力；山茶花開了無數(shù)輪之后，打算偃旗息鼓；水池干涸了，水池上方的竹子，呈現(xiàn)出一派蒼老的跡象。鄭板橋有這樣一篇關于竹的文字：“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此機也。獨畫云乎哉!”同是早晨，四月晴好之日，我家的竹子，只是黃綠參半，在成都難得一見的瓦藍天空下更加顯得可悲。日本人為什么把那種黃色叫做“朽木”，我這才算明白。水里的魚被鄰家的貓吃了，珍奇的水獸也消化在了貓的胃里。目光掃過茂盛的梔子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它。生氣盎然的院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它，發(fā)現(xiàn)了躲在生機之后的它。

它老了。

它的枝干，還立在那里，纖細，扭曲，沒有傲骨，卻是奇干，頂上的一枝直直指向天空，只可惜，光禿禿的，只有上一年枯萎的兩片葉子，搖搖晃晃勉強掛在上面。

它死了。

我走近看它。它的枝干很光滑，依舊是高貴的公主，和那參天的綠色帝王不同，它偏居一側，和諧，安詳。整個世界于我，只是死一般的沉寂了。突然，時光的軌道連接好了，幻燈一般放過它的故事——它自己的故事，和姥姥的故事，和我家的故事。那故事穿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穿過體工隊的水磨石的苔蘚，穿過九十年代，穿過一環(huán)路的陽臺，穿過如今的花壇……茫然的軌道，無邊地向遠處延伸，穿過越來越深的“無”，直到刺入我心頭那三月櫻花的腹地。

枝干的盡頭，是未成長的小苞。2007年略微有些春旱，小苞掙扎了，只是沒有熬過吧!我呆在那里責怪自己：為什么不早些上來看看?為什么不多澆水?當時回答不了為什么，因為面如土灰，心不知其味。伸手去折一節(jié)它的枝下來。因為以前姥姥教過我：“枝干里是綠色就是活的，白的是沒有死，黃的就是沒有生。”

摸到它盡頭的一個小苞，用指甲剔開小苞干枯的皮。

綠色，綠色!是新春的綠色!無可比擬的綠色！

2010年本科畢業(yè)，我再一次搬家，那時候樓上的院子因為水管問題無法供水，后來我確信，它死了。

最后我平靜地總結出這樣一句話：我和銀杏的情誼是很深的。

2001年的12月10日

那絕對是目前為止我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天。從10日到30日，二十天的悲痛程度，只有十年之后的4月我因為抑郁癥而引發(fā)暴食癥的那段時間可以比擬。或者都比不上，因為暴食癥和抑郁癥可以好轉，可是人死卻不能復生。

其實也是稀松平常的一天，陰霾的成都天氣，我騎車回家，路上不忘和樓下的大提琴手吵一架。從來不帶鑰匙的我正在生氣，怎么按門鈴都無人應。鄰居把我喚過去，氣氛詭異地一起吃飯。

“姥姥呢?”

“去醫(yī)院檢查了。”席間，大人們說。

鄰居的小女兒說：“今天我看到了救護車來接祖祖走了!”

我只覺得頭暈目眩，放下筷子丟了碗就向醫(yī)院一邊哭一邊跑去。

鄰居的爺爺帶著我去了姥姥的病房。因為長年心血管的疾病，所以情況非常嚴重：她從進去的那天起，就再也沒能有意識地醒過來。姥姥有點浮腫，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那些儀器“滴滴嘟嘟”響個不停。我挺嫌它們吵的，可是又想它們不停吵著，吵走害怕熱鬧的死神。

于是當時，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一些事實：一個每天和你睡一張床的人不再醒來。她看不到你的淚與笑，再也看不到；她聽不到你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你只有在每天放學的時候去看她。你看她什么呢?你看她一天比一天腫，你看她像一個醫(yī)學實驗品一樣被醫(yī)生和一群實習醫(yī)生翻來覆去地檢查。你怎么哭著喊她，她都不理你，哪怕你給她唱她最喜歡的京劇，她也不理你；你輕輕給她梳頭、擦臉、握手，她也沒有反應。即使你變成王子，披堅執(zhí)銳、斬落獸首、刺破長空、匍匐拜倒在她面前，送給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個吻，她也不會醒來。你用自己的青春也換不來她的一次蘇醒、一次再看看你的臉的機會。

二十天之后，姥姥去世了。

早上刷牙的時候，看到爸爸臂上挽著黑紗，于是跑下樓去，跪在姥姥靈堂面前好久不能動。那天清晨，婆婆、爺爺、小阿姨和姚叔叔也來了，他們抱著我哭了好久。我的胳膊上也挽上了黑紗。不是至親的人哭得也很要命，他們有人說老太太的包子天下無雙。

1月1日那天，是媽媽的生日，我們一起去了殯儀館。媽媽難受得沒有一點力氣，卻堅強地在最后說：“送走了這一程，就不能掉眼淚了，這是媽說的。”

那天，姥姥躺在那里，很安詳，就是嘴唇顏色有點深，不應該用那么紫的口紅。

我和姥姥的秘密

如果我可以梳理出和姥姥最初的記憶，一定是在塔子山三樓房間的那個清晨。我緩緩睜開眼睛，天光已經大亮，房后平房的人家又在放老掉牙的歌子，姥姥過來說：“姍姍，起來了。”

我一個翻身轉過去，說：“再睡一會兒。”

然后姥姥拿來了一個洗得很干凈的蘋果，我接過來，啃了一口，放在床邊的紅色小鋼琴旁邊。小鋼琴可以敲出聲音，敲了一陣子之后，蘋果果肉的顏色變深了。

當時最紅的動畫片是《巴巴爸爸》。我忘記那個蘋果是“黃帥”還是“紅富士”了。

后來我們搬到了一環(huán)路南三段16號的一號樓，只有一間房子，作為過渡。我睡在爸爸做的沙發(fā)上，上了幼兒園；姥姥還住在塔子山，我們周末去看她。有一天爸爸媽媽吵架了，我第一次聽到“離婚”這個詞語，也是最后一次。姥姥過來住了一周。她坐在爸爸媽媽的床邊嘆息了一聲。床單是藕荷色的，上面還有一大塊我弄上去的油墨漬。

后來我們搬到了一環(huán)路南三段11號的七號樓。因為她不大允許我下去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所以我和她繼續(xù)趴在陽臺上看樓下，她繼續(xù)讓我悄悄的。

在那個院子里姥姥打過我一次——空前絕后的一次。

上午她讓我陪她去買菜，我去了。樓下遇到同學，我和他追打狂鬧，后來跑到屋后去逗狗。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想起來姥姥在門口等我。我跑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姥姥已經不見了，再等了一陣子，她才氣急敗壞地拎著菜從菜市場回來，一見我越發(fā)地生氣，不說話，抬手就給我一耳光。

“就這樣被臭小子勾走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條地包天似的雜種京巴有什么好逗的昵?我至今和這個小學同學保持聯(lián)系，卻沒有被勾走。

后來我們搬到了慶云北街2號，住了好長好長時間。放學的時候，她先在東邊的窗子看到我騎車從街上回來，然后走到西邊的窗子看到我騎到單元樓下。雖然是一套三的房子，我和姥姥還是習慣性地睡在一張大床上。她枕頭又硬又高，我臉側過去鼻尖只能觸碰到她的發(fā)梢。老年人洗頭的頻率不高，所以那種八十年代枕巾的氣味縈繞了我很多個晚上。二十三點之后，電視臺播放的臺球、保齡球、釣魚比賽她非常喜歡看，我坐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她可以說出桌球高手的名字，并且深深喜歡當時十分年輕的亨得利。有時候我也誠邀她和我一起看摔角，我指著Rock說：“他好強大!”

我前男友的英文名就叫做“Rock”，這絕對是巧合。

初一的時候，和鄰班一個男生通電話，接通之后我倆卻不講話，放著那個漆黑的三洋電話做其他事情，然后再對著聽筒說：“我掛了啊!”

這件事只有姥姥知道，如果這個男生忘記了，那么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了。

七樓距離地面很遠，所以趴在窗臺看地面成了一種不太好完成的任務。所幸樓下住了一個大提琴手。他練琴練得很勤快，于是我和姥姥趴在窗臺上聽他的曲子。有一天晚上，他拉了一首練習曲，極有韻律，姥姥非常喜歡，夸獎了他半天。第二天下午，我以咨詢生物考試為借口去見他，問昨晚的曲子是什么，他不肯給我講。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和大提琴手在一個學校，距離上一次看到他已經六年了。那天我見到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他還拉琴嗎，說我想知道那天晚上的曲子是什么，我真的真的想知道。

他說他忘記了。

其實我沒有問，因為我估計他忘記了。

再后來，我們搬到了光明路68號，姥姥沒有和我們一起去。我去北京讀研的時候問媽媽：“能不能把姥姥的照片帶到北京去?”

媽媽說：“你不要去嚇你們同學。神神叨叨的!”

家里平時不提姥姥，因為怕媽媽傷心。如果回憶起來，在媽媽面前說起又要惹她一起傷心，只有悲痛莫名的時候訴諸文字聊以自慰。可是寫著寫著，我發(fā)現(xiàn)十四年的日子我就在一種看和被看中度過了，能夠被記錄下來的只有“我是她唯一女兒的唯一女兒”這句話。

紙短情長，遙寄相思不盡。

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