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地里的活少了,趁著空閑,李香素想把屋檐下那副磨鏃一鏇。想想,得找何少保。
李桐溝很有些石匠,但大多只有砌砌基石、壘壘堡坎的手藝。能干鏇磨這細活的,現在,就剩何少保了。
石磨是有福打下的,選的是上好磨子石,用了十多天工夫才打出來。新磨在檐下一放,惹得溝里的人都眼熱。磨墻上,陽刻四幅喜鵲鬧梅圖案;“呼呼”推動磨子,圖案跟著旋動,那些喜鵲就雀躍著活了。下面磨承的沿,雕了兩條龍;磨下的粉末或者漿水,從龍口會合處,“撲撲”“嘩嘩”地出來,很有氣勢。磨道陰陽凹凸,最難處理。有福有那本事——兩扇磨一合,那縫,規整得只細細一線。磨經常推動,有磨損,隔一兩年,便得把磨道鏇一鏇;有福鏇了十來回,到如今,再鏇不動了。
要不是有福想吃湯圓,李香素是不會去找何少保的。何少保和有福都是李桐溝名字響當當的石匠。到現在,她都不知道當年自己到底是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當然,她也一直沒去想過這個問題。自從爹媽做主把她嫁給有福后,她總覺得對何少保欠下了什么,每次碰到他,都很不好意思。有福癱瘓后,她更不敢見到何少保,怕別人說三道四的。
何少保端碗南瓜飯,蹴在門檻上,正吃,見了李香素,咧開嘴就笑。
“咋的,想我了?”
“老都老了,還沒個正經!”
“老了好呀!好比這南瓜,嫩的只甜不面;老的又甜又面,多好。”說笑過了,才問,“有啥事?”
“我想把磨子鏇鏇。”
“誰還用磨子?機器多好,省事又快。”
“有福喜歡吃湯圓。機器磨出的米粉有股鐵腥味。”
何少保嬉笑的臉,一下板了起來。
“有福有福,他龜孫真有福呢!”嘆了口氣,說, “鏇子、鑿子啥的,好多年沒用了,得煎煎火淬一淬。明天來。”
回家后,李香素稱出十斤糯米、四斤飯米,拌和勻稱了,再倒進桶里,舀三瓢清水漂上;把躺椅支在檐下,從灶膛里扒出炭頭,裝了半風籠,拿氈子捂蓋嚴實了,放到躺椅下;然后給有福洗臉、喂飯,再背他出來,放在躺椅上;安頓好有福,從井上提來桶水,拿洗衣服的刷子蘸了水清洗磨子。算一算,磨子快十年沒用了。
她一邊洗,一邊和有福說話:“你喜歡吃湯圓,把磨道鏇鏇,磨好粉子給你做。”
有福眨巴著眼,“唔”地應了一聲。
“你鏇不動磨了,找了何少保。”
有福眨巴著眼睛,沒有回應。
洗到龍口處,李香素停了下來。她伸出手,拿指肚子輕輕刮摸水泥修補過的龍頭,嘆了口氣:“立秋那短命鬼!那一榔頭呀,沒傷到你,卻把你的手藝給毀了。也不曉得他們過得好不好?”
有福在躺椅上掙了幾下,努力要說話,臉漲紅了,卻說不出來,只嘴里“嗯嗯哧哧”響。李香素趕緊過去,拿手在有福背脖處揉,“你急啥呀?你別急!我就和你說說閑話,不然悶得慌。”待有福平靜些了,伸出手掌,攤在有福嘴前,問:“有痰沒有?”見有福轉動眼珠,沒有要吐痰的意思,才又回到磨前。嘆了口氣,說: “往后任我說啥,你都莫急。”
何少保來的時候,眼眶上掛一副老花鏡。他左手提個竹籃子,里面裝著鏇子、鑿子、碥子、錘子;右手拎著棕葉繩,繩上捆著兩只臘豬腳。一入院子,不等李香素說話,打幾個哈哈,先開了口:“一個人吃飯,火都燒不旺、煨不圯。這個臘腳腳硬哈!你得拿火慢慢煨,煨肥和了才安逸。”
李香素眼眶子有些紅。
“他叔……”
何少保將豬腳往李香素面前一放,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啥他叔?我就是你哥嘛!以前你喊一聲‘哥’,我錘子都捏不穩,‘哐當’一聲就砸腳上;現而今喊‘他叔’,要劃清界限哈?”
李香素臉就有些紅了,趕緊從屋里拿出酒瓶,說:“我給你舀酒去。幫我照看著有福。”
“酒當然要舀。幫工不喝酒,干活手打抖。看有福做啥?我恨不得踢他兩腳哩!”何少保嘴上說著,還是去跟有福打了個招呼:然后脫下大襖,換上褂子,拆下磨扇,放到地上,排開工具,拿張小凳子坐下,一邊“叮當叮當”清磨道,一邊和有福說話。
“你說你龍精虎猛一個人,咋就癱了?”
有福喉嚨里“唔”一聲。
“香素那么好塊地,讓你給荒廢了!你是有福還是沒福喲?”
有福“唔唔”兩聲。 “香素跟著你,辛辛苦苦的,好不容易把娃些都拉扯大、都出息了,眼瞅好日子來了,你龜兒卻癱了。早知道,老子當年就不該把她讓給你!真想踢你幾腳!”
有福漲紅了臉,漲紅了眼,一個勁“唔唔唔唔唔”。
何少保停下手里的活,伸個指頭,把眼鏡往上推了下,偏過頭,看著有福。
“你個龜兒子!我就是說閑話嘛!你‘唔唔唔’個啥?”
有福就真不“唔”了,定了眼珠子,看何少保。
“有福有福,你到底有福呢,還是沒福?”何少保回過頭來,又忙上手里的活計了,隔好一陣,才補上一句,“你還是有福的,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