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詩六首

田原，詩人、文學博士。1965年生于河南漯河，90年代初赴日留學，現在日本國立東北大學任教。先后出版過《田原詩選》等五本詩集。在日本出版有日語詩集《岸的誕生》和《石頭的記憶》，后者獲日本2010年度第60屆“H氏詩歌大獎”。主編有日文版《谷川俊太郎詩選集》。在國內、新加坡、香港翻譯出版有《谷川俊太郎詩選》、《異邦人——辻井喬詩選》等。編選有兩冊日文版《中國新生代詩人詩選》。

梓路寺[1]

一

木魚敲響，沉重的千年之門

啟開。端坐在荷花上的菩薩

開始生動

吟誦的經文如行云流水

滋潤著窗外的

菩提樹根

二

巨大的花蜘蛛在一塊黑石下

做著白日夢

它或許想躲進石頭

讓自己的花紋成為永恒

但它的夢想被游客擾醒

驚嚇出一泡尿后

逃入草叢

三

月亮溺死在人工湖后

一片死水里生氣漾動

尋找它的船忘記時間

時間忘記群山的生長

一個殉情的寓言

從此未能浮出水面

四

升起在遠方的彩虹

如同我的情人丟失的頭巾

被夕陽掛在高高的

峰頂

五

灰瓦白墻記憶著歷史

陽光拉長它們的影子

水流過的稻田里

蟲鳴如另一種經文

為住在稻穗上的少女

禱告

六

住在水邊

潺潺的水聲讓我失眠

面對青山和竹林

我也想變成一條木魚

在梓路寺里

流連忘返

猶太人

一千年前

他們踏破絲綢之路

來到我的祖先之間

像一個易碎的中國瓷器

他們的男人對著黃河

看自己的胡須

慢慢變白，然后脫落

他們的女人豐碩的乳房

也漸漸被黃風吹癟吹落

他們得到了皇帝的善待

長成那時

有名有姓的樹木

他們撥響的算盤

和積攢的金幣

如今還在汴梁的地下

發光

近百年前

他們又集體“遷徙”

用僅有的一口氣

連夜翻越阿爾卑斯山

逃奔到神的身邊

但他們的很多同胞還是被黑暗

挽留在了黑暗

如今，他們生活得揚眉吐氣

夢想的遼闊大于地球

還想把陽光據為己有

用同樣一把算盤，暗中

他們甚至能把一個帝國

撥動得噼啪作響

尋人啟事

流云，屬雌性，90后

長發披肩，劉海過眉

在湘江之上飄逝

那天無風，因此去向不明

身高163cm，沒量過體重

生于六一兒童節

五官端正，雙眼皮

不胖不瘦，但有賊膘嫌疑

性格具有兩面性

溫順時如貓，火起來如豹

笑像一朵花

怒像一團火

失蹤前，手被天狗咬傷

在醫院里挨了幾針

估計屁股上還留有針孔

普通話比毛澤東講得標準

聽起來跟春風一樣動聽

在陽光下的草坪上背會過幾句英語

估計到了美國

自我介紹說不囫圇

喜歡彈唱，更喜歡追星

崇拜的偶像是周杰倫

失蹤那天

下穿泛白牛仔褲，上著黑色羽絨衣

毛線圍脖，棕色皮鞋

典型的一位辣妹子，但也愛吃甜食

看到蛋糕，忘記祖宗

每個月底，都會肚痛幾天

在湘江岸邊長達

常常夢見大海

湘江上的橋越架越多，兩岸的樓越蓋越高

湘江里的水卻越流越少

有一天，湘江干涸了

江里的魚不知是否會展翅飛逃

像她一樣不知去向

樹與鳥

樹是鳥兒們的家

又是它們空中的墳

白天供它們在枝椏覓食玩耍

夜間讓它們在綠葉間棲息安眠

對于鳥

樹永遠是溫暖的等待

從不挪動自己的位置

不論風中雨中

還是酷暑和隆冬

對于樹

鳥是無休止的出發

漫無天際地飛

不論城鎮鄉村

還是群山和森林

鳥不停地播撒下歌聲

樹不停地向上生長向下扎根

都不是為了大地和天空

而是為了彼此的信任

對于鳥，樹是永遠的啟示

對于樹，鳥是它飛翔的夢

即使樹被砍伐，鳥被射殺

樹也會把鳥兒們的秘密藏進年輪

鳥也會把樹的種子銜往遠方萌發

海 嘯

大地晃動之后

天空傾斜

巨浪像翱翔的鷗群

涌到半空

寺院的鐘聲淹沒了

神一聲不吭

大片的陽光被卷走

天無動于衷

是何等的力量

讓船擱淺在屋頂上

把海底的千年黑斑

裸露給太陽

地平線來不及向遠方延伸

便失蹤了

樹木就要等到春天了

突然被攔腰折斷

幸存的饒舌者

請保持安靜！

學習悄聲落地的雪吧

來無聲，去無蹤

此刻，語言是多余的

悲傷也絲毫無用

就讓淚水中的鹽分

悄悄在我們的體內結晶吧

為死者

也為活著的我們自己

水

——給畫家野田弘志 [2]

水穿透山

磨光有角有棱的石頭

流到你的跟前

想象逆流而上

游向時間的源頭

揚帆的船拋錨

目送你遠行

岸邊的水鳥驚飛

它們展翅的鳴叫

是一陣迎候你的鼓掌

天仿佛為你而晴

你伸手逮住一片白云

把它貼到畫布上

云從此便飄不出你的畫框了

天也從此永遠碧藍

倒形的三角洲上

風吹動茸茸的草

那小小的島被掩藏其中

愿與它為伴的蛇

在月下失眠

從橋上來回走過的木屐

打破黑夜的寂靜

在你的凝視中

顏料是另一種水

它流過模特的乳房和目光

死亡的鳥因此栩栩如生

荒涼池沼邊的枯樹

也因此有了萌芽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