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區
金融業、金幣、金領密集的區域。上海陸家嘴金融區。
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分行、中國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交通銀行、浦發銀行、招商銀行、廣東發展銀行、寧波銀行、花旗銀行、東亞銀行、加拿大皇家銀行、匯豐銀行、渣打銀行、中國人壽、太平洋保險公司……各色標志,林立于金貿大廈、證券大廈、中國保險大廈、開發銀行大廈、信息大廈、未來資產大廈、黃金置地廣場等等各種摩天大樓前面。
廣告閃爍:“此地,匯集證券、期貨、產權交易領域的500余家金融機構/此地,正在形成的證券交易規模占據中國的80%/此地,將成為與倫敦金融城美國華爾街相媲美的中國乃至亞太地區金融中心/此地,將重現60年前外灘金融街的奪目榮光!”——詩歌一樣分行排列的廣告詞,大概是某個詩人的文案——詩人最合適從事的職業就是廣告業,詩歌與廣告有著本質上的相似:要具有強大的想象力、煽動力——在空白中想象出榮華,于虛無內煽動出欲望。在這詩行一樣的廣告詞提示下,注目金融區對岸——外灘,那一系列西式建筑如同鳴蟬消逝之后褪下的空殼,盛滿了“外灘8號”一類俱樂部奢侈的燈火和游客的迷茫。用一百年時間,那些西方銀行、那些“蟬”,從外灘轉移到了此岸、黃浦江東岸,轉移到了陸家嘴金融區內的“梧桐高枝”。金融,之所以對黃浦江如此青睞眷戀,大約因為錢幣就是泉水,這外方內圓的水滴在流動中澎湃,傳達天下——浦江下游是大海,連通世界。
某日,我進入上海證券交易大樓,參加一個股票的開鑼上市儀式。按照要求,我必須身著正裝,必須通過安檢,才能深入迷宮般的證券交易大廳——在中國各類媒體的經濟新聞報道中屢屢聚焦的這個A股上市之地,堂皇,華貴,電子屏幕上滾動播放著的股票即時交易信息,向全世界的股民們,輻射——證券交易大樓是股民們的教堂?有四個穿曳地黑色長衫的美貌少女,在交易大廳一角演奏背景音樂,四重奏,類似于教堂中的唱詩班?她們在贊美擁有無限財富的上帝,或贊美像上帝一樣為眾生安排著光線和歡愉的無限財富?
兩小時后走出交易大樓,我看見那四個少女背著裝入琴袋的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步行在通往另外一座金融大樓或酒吧的路上——巴赫、舒曼、莫扎特,跟隨她們走在通往每小時2000元左右的道路上?琴聲憂傷,去努力平衡錢幣在少女們耳邊和內心的流動聲,像黃浦江的流水聲,在努力平衡金融區的喧囂張揚一樣,避免那些進出金融區的衣冠楚楚者的步姿發生傾斜。據報道,海外歸來的我國金融界人士,金領,70%在上海陸家嘴金融區域內生活。他們的衣領含金量很高,像這個地域的豪宅每平方米已經高達10萬元左右一樣。
在東方明珠電視塔上的旋轉餐廳,可以俯瞰整個陸家嘴金融區。陸家嘴金融區在緩慢旋轉,像一個T型臺上的華麗女人在旋轉。從黃昏,過渡到夜晚,金融區內呈輻射狀的世紀大道、商城路、嶗山路、濱江大道、陸家嘴環路、富都路、銀城路……車流燈火密集洶涌,如同火山爆發之后的熔漿奔流!我不知道,車流中有多少被荷槍實彈的保安守護著的運鈔車,有多少在金融區中央綠地上拍攝紀念照然后趕往酒店婚禮的婚車,有多少滿載游客、樂器、長裙曳地的美少女們的巴士——這些元素要保持合適的比例,金融區才顯得幸福,上海才顯得幸福。
在東方明珠電視塔上,俯瞰黃浦江對岸的外灘,我感覺,夜色燈火中的外灘迷人如同盛夏時節花朵盛放的蓮池荷塘,那么,蓮藕,就是那些市民或游客內心的重重塊壘?而那座著名的鐘樓,則是一個傳遞出聲聲雞鳴的雞籠——這顯然是一個擁有鄉村背景的書生的想象。而對于一個白發蒼蒼的金融家,假若他也站在我所處的位置,俯瞰,外灘大約依然是60年前的舊時繁華。他甚至能通過東方明珠電視塔上那巨大的見錢眼開的望遠鏡——投一枚硬幣可以“睜開眼睛”10秒種的望遠鏡——依稀看見早年一個銀行學徒在某扇窗子內埋頭結帳的背影,他,或許就兩眼淚水了……現在,那些窗子內部的華麗依舊,但功能已經轉化為高檔消費場所,如時裝店、畫廊、酒吧,令平民敬而遠之。平民們在免費的外灘流連,饕餮一場視覺盛宴,自身也就無意中成為外灘景象的一部分,成為一條舊時代金融街上金幣滾動而過后留下的裊裊余音——他們在看,同時在被看。外灘如同上海的露天陽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站在這里,虛榮和軟弱都會油然而生。它,也是一個舞臺,舞臺上的人,都在不過分地表演自己。
關于上海的早期圖象,最具代表性的黑白照片,是美麗外灘、中國最初的金融區。拍攝這些照片的人,從照片反映出的角度來推測,應該是站在船上、在黃浦江上,眺望外灘。他甚至就是一個自遙遠西方而來的冒險者、金融家?——上海,被看,被愛,一代,又一代。“但我們在愛著時就預見到了日后的結局,正是這種預見,讓我們淚流滿面。”(普魯斯特)而一個闖進這座城市、被它誘惑而又拒絕的人,除了愛,還有什么選擇?金融區內,來自華爾街某某破產銀行的美國人手持簡歷,與一個背著破行李的農民工,擦肩而過——他們的體內,1:6.83左右地分別交流匯兌著美金和人民幣的潮汐?
一個人,假如渡江,從浦東來到外灘,向陸家嘴金融區回首,最醒目逼人的就是古塔變形而成的金茂大廈,注射器一般向周圍廣大地域輸送財經資訊的東方明珠電視塔,木匠錛子一樣放大、旋轉而成的環球金融中心——我愿意用外婆家旁邊的唐代古塔、鄉村診所的注射器和木匠祖父的錛子這三種與我幼年生活有關的事物,來比附上海陸家嘴金融區內這三座標志性建筑,以此增強我們之間的認同感和關聯度,抵抗內心的軟弱和虛榮。
——但我猜測:當我這樣想象的時候,陸家嘴鑲滿了金牙的嘴巴咧開了、笑了,流露出復雜的燈火和嘲弄……
水族館
人民魚貫而入……各個民族各種膚色的人民魚貫而入,看望水族,在水中透明生活著的精靈們:海龜,鯨,海參,豎琴海豹,海獺,海葵,彩虹魚,魷魚,鯊魚,海龍......這座亞洲最大的水族館仿佛圖書館,把各種簡寫本的亞馬遜河、長江、剛果河、大西洋、印度洋等等河流和海洋,打開在我們面前——厚厚的透明玻璃仿佛書籍封面?水族是游動其中的手寫體風格的凌亂文字?在玻璃、燈光作用下顯得幾分虛幻、變形的用吸管清理水中廢棄物的潛水員,則是一個辛勤維護書籍的圖書管理員?
水族,人類世界的一種隱喻。我在它們身上看見現實生活的種種反光。不同的魚,不同人生:(1)揚子鱷,面目可懼,但實際上內心羞澀,食品僅僅是小魚小蝦,且僅只滿足于果腹而已,沒有可怕的咀嚼欲——一位值得交往的兄長。(2)鋸鰩,頭部凸起一把與它身子不成比例的巨大鋸子,鋸齒尖銳,排列有序,在水中到處游走——一位熱愛鋸樹的鄉村木匠。(3)箱鲀,體形呈長方體狀,可隨時把魚頭藏在箱中,讓尋寶的魚們抬回家去卻抬回一個巨大的恐怖——一個總愛搞惡作劇的小鎮魔術師?(4)鯊魚,聞到一縷血腥就會瘋狂,像潛艇、殺手一樣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陰沉游動。(5)水母,沒有腦細胞,純粹靠直覺生活,因而透明、柔軟,像我家樓下那個內心干凈、言辭直白、曬太陽、聽晚風的白癡。(6)烏賊,一個總愛趁著夜色把活潑的雙手探入他人雞籠或錢包,從而使財富的秩序發生微小變化的蒙面者?(7)電鰻,頭部正極,尾部負極,像捏著電警棒的胖警察,追尋烏賊的方向。(8)寄居蟹,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棲息在貝殼們廢棄的屋檐下。(9)海馬,一匹馬因為騎手的某種罪過而一同被流放進入海水,馬頭總是昂向天空,嘶鳴,抗議。(10)座頭鯨,水中歌手,拒絕麥克風、電聲樂隊,聲音可傳到8公里外的水域,甚至在80公里以外仍有低沉的回聲——它歌唱,不用聲帶,而是用整個身體內部空氣的回蕩,且每年有一個演唱季,持續演唱同一曲目——與繁殖有關的情歌,讓整個大海騷動,比這座城市音樂臺本年度排行榜上的情歌王子有實力,決不會給音樂臺臺長塞紅包。(11)海參,體色混同于周圍泥沙,像善于適應環境、察言觀色、謹小慎微的小公務員……還有那些色彩艷麗、圖案精美、體態嫵媚的眾多魚類,往往有毒,仿佛我們周圍時時閃現的那些具有殺傷力的美女們在暗暗警示異性:“不怕死的,來吧!”
需要一面鏡子來照照自己,以免遺忘我們的面容——水族館就是人類的一面水質鏡子,反映出城市、鄉村和曠野。海洋、河流與大陸,基本上構成對稱的關系,這也許是因為人類最初來源于一粒蜉蝣——水族中最渺小的成員。曲曲折折半幽半明地穿過水族館,一個人不應該自大自傲,而應以平等的姿態與水族們隔著玻璃對視——在水族們眼里,我同樣是一個臉上長著頻頻閃光的傻瓜相機的“傻瓜魚”,與熙熙攘攘的游客一起游動?不同的是,我和周圍人群彼此疏離毫無交流,而在同一水域游動的水族們相互之間早已成為親友或對手,產生復雜的關聯,像公司、社區或者一個國際組織?四周玻璃透明,魚群游過頭頂,我們仿佛回到水的懷抱之中,淡水、海水的懷抱——一個人的血液就是一片水域,與海洋或者河流有關,被儲存于皮膚之內——我也是一座會走路的微型水族館?內心是唯一的魚,在體內孤獨游動?只有那些愛你的人才會隔著你透明的皮膚,注視它的歡樂和憂傷,并時時潛入到你身體內部維護,用吸管清理廢棄物……
上海水族館周圍是陸家嘴金融區,后現代風格建筑與黃浦江西岸歐美古典風格建筑形成對比——猶如海水與淡水的對比?突然下雨。我在水族館通往黃浦江邊東昌渡輪站的小路上濕淋淋地走動,如同一條魚,游走在上海這座雨水構成的更加龐大的水族館里……
安福路
由若干小劇場組成的上海市話劇中心,在安福路上。一條法國梧桐濃蔭終年遮蔽的安靜小街,因話劇而著名。在這條小街,可隨時與戲劇界的大腕、附近上海戲劇學院的俊男靚女擦肩而過。“去安福路看話劇”,是這座城市里的朋友、情侶的一種時尚的約會方式——去安福路,看另外一種說話的方式、非現實的詩意的說話方式。這些一般只容納100人左右的小劇場上演過的一系列劇目,都成為整個城市熱議的話題:《藝術》、《皮臉》、《短打契可夫》、《卡布其諾的咸味》、《偷心》、《天堂的隔壁是瘋人院》、《和我的前妻談戀愛》、《兩只狗的生活意見》……似乎偏愛回憶、遺忘、杜撰、想象等精神活動的表現,與上海大劇院、美琪大劇院中上演的現實主義題材的劇目《白鹿原》、《日出》、《雷雨》等等構成反差和對比——現實主義是大的,應當讓2000人以上的觀眾乃至大劇院以外的人民,形成共鳴共識而非歧義;超現實主義是小的,尖銳,刺破夢境……
荒誕、變形、自嘲、愛情,這些元素,是一部小劇場話劇有可能獲得成功的秘密——荒誕,使人震撼;變形,使人陌生;自嘲,使人愉悅;愛情,使人憂傷……陰暗的觀眾席上,一雙雙眼睛透過“舞臺之窗”,偷窺,繼而懷疑這個世界的真相幻象,獲得隱秘的愉悅——一場小規模的集體偷窺,使觀眾們在兩小時左右的時間內逃離世俗生活中的角色:警察,官員,火車司機,流浪者,教師,作家,學者,記者,銀行職員,地鐵工人……繼而喚起彼此之間同謀同道的感覺,暫時擺脫了大街人流中的孤單和平庸。需要一個小劇場,來使我們成為一個旁觀者。類似于需要咖啡館、夜晚,使我們有理由躲在某個角落里,凝視窗外行動著的人流和事物,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終于暫時甩掉了命運那一只貼地而嗅追襲不止的老狗!”
上海,理性,商業。一個男人約另一個男人喝酒,“另一個男人”就在去酒吧的路上猜測:“簽合同?還是為了借錢?怎么買單才有回旋余地?還是AA吧……”一個男人約一個女人吃飯,女人中途走進飯店洗手間對著鏡子一邊補妝一邊盤算:“這個男人是為了和我一次性上床,還是一生性上床?怎么辦?菜又點得那么豐盛。做女人難,做性感的女人更難呀……”在理性的上海,安福路上話劇中心內的小劇場,應該是一個感性或者說性感的地方,適合戀人們借鑒演員們之間的話語方式,來為自己的愛情提供參照和資源——愛情,就是一樁發生在情人之間的小劇場話劇,沒有劇本,即興演出,對白不夠身體彌補,身體疲倦熄燈閉幕……無人旁觀兩個情侶之間的戲劇,悲、喜或不了了之,都是他們個人之間的事情。坐在小劇場觀眾席上的陰影內,目睹舞臺上情侶之間的絢爛或悲涼,他們對編劇的想象力驚嘆或不屑。走出小劇場,女人或許會對男人嫵媚一笑,然后傷員般粘在這個戰友身上——安福路,轎車如同停戰后的坦克,落葉如同彈殼?當然,女人男人之間的目光也可能突然變得陌生、游離、避免接觸……一場話劇,或許會改變一對情人“自己的話劇”的情節走向。以舞臺上的男女為鏡,他們或許看到了自己愛情中的漏洞和破綻。
假若某個人獨自來觀看一場話劇,在小劇場內隨意選擇某個位置坐下來。他兩側的空白可能直到接近滿座以后才會有人猶豫不決地來試探、填充:“請問這里有人坐嗎?”他的周圍大都是結伴而來的朋友、夫妻或情人。兩個人結伴來看話劇似乎是合適的。某個人獨自來觀看一場話劇,他或許是路過上海的異鄉人,被這場話劇或這條安福路的小劇場所吸引,在某個旅館放下行李就匆匆趕來。他也可能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異鄉人,他可能獨身,他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同伴尤其是女伴來消除孤獨,他在那些話劇演員們的獨白或對白中,貪婪地捕捉著自己和昔日情人的語調、氣息……為避免過度彰顯自己的孤單,他可能在走廊上持久徘徊,如同等待某個遲到的女人,直到劇場轉暗帷幕開啟,才在某個空位上坐下來。旁邊是戲劇學院做著明星夢的學生,手捏著某個著名演員剛剛簽了名字的話劇廣告單,一臉的明媚、激動和無知。“一代新人的生活開始了!他們自己的話劇,開始了嗎?”他嘀咕,他嫉妒。
安福路的終端,有一家著名的咖啡館“馬里昂巴”,涌滿了散場后的觀眾和卸妝后的演員。也有美女在此守株待兔,等候某個名導的出現來轉折自己的命運。咖啡館名字,顯然源于法國“新小說派”代表羅勃-格里葉編劇、阿侖·雷乃導演的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一部形式感探索性很強的電影。故事梗概:主人公男人×告訴女人A,一年前,他們在這里相識相愛,她曾許諾一年后的今天攜手出走。起初,A面對陌生的×難以置信,但×不斷出現在A的面前并描述他們曾經在一起的種種細節。A開始恍惚,懷疑自己記憶的可靠性,相信或許真的有一些事情在去年發生于兩人之間——記憶、現實之間的沖突和糾纏,鏡中之鏡呈現一種可能的“去年”。情節凌亂,但對話很美,詩意盎然。顯然,上海的這家馬里昂巴咖啡館的主人,應該是一個羅勃-格里葉和阿侖·雷乃的崇拜者。在話劇中心的小劇場外,在“非現實”的安福路上,一家用舊英文報紙糊成天花板、各式淘來的舊家具作為桌椅、老式唱機揮發出輕柔音樂的咖啡館取名“馬里昂巴”,是合適的。相愛或相怨的人們坐在這里,懷疑記憶、修改往事、在對方身上重組出一個嶄新的可能的自己、重組出另外一種去年的生活,是合適的。
在小劇場內沉浸于回憶、遺忘、杜撰、想象,在安福路以外將各自生活按照現實邏輯進行到底。你活在當下的上海,而不是“馬里昂巴德的去年”。你們秘而不宣地擁有各自可能的往事和明天,繼而獲得虛擬而真實的小甜蜜和大惆悵。小劇場,以及小劇場般的夜晚、咖啡館,對于疲倦奔競、梭游流蕩的人們,是必須的,盡管它又是無能的——因此,由小劇場、夜晚、咖啡館組成的黃昏以后的安福路,迷人,虛幻,像可能的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