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匪

光緒十年，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橫行于鄱陽湖上的湖匪蘆席幫匪首馬大幫親自率領(lǐng)五十名湖匪，乘三艘快船摸到鄱陽湖口屏峰灣余家莊，殺害村里未及逃走的男女老少三十余人，搶奪錢糧若干后呼嘯而去。村民夫婦余蠻子、何翠妮被殺，他們六歲的兒子余娃子于酣睡中被母親何翠妮護(hù)在懷中，免遭毒手。

第二天清晨，當(dāng)余娃子站在死人堆里餓得“哇哇”大哭時，屏峰河上一艘小船聞聲靠岸，從船上下來一位長須鶴發(fā)的道士，望著滿地的尸體和年幼的余娃子，道士長嘆口氣，將余娃子抱上船去。小船繼續(xù)順流而下，余娃子從此杳無音信。

十年后，一位瘦瘦挑挑，面黃肌瘦的少年獨自來到余家莊，整天坐在一座廢棄的老屋場上發(fā)呆。有村民記得這座老屋場曾是余蠻子的家，余蠻子的兒子余娃子六歲時被人帶走，如果活到現(xiàn)在，正是眼前這位少年的年紀(jì)。問少年，他聽而不聞，目光呆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村人從少年的眉眼中，隱約看出些余蠻子的影子，便認(rèn)定他是余娃子了。見余娃子弱不禁風(fēng)、孤苦可憐的模樣，好心的村人幫他在舊屋場上搭了個窩棚，余娃子便在余家莊住了下來。

余娃子表情木訥，很少言語，不會耕種田地，又沒有什么手藝，每天只靠村里人施舍度日。鄉(xiāng)親們誰家有事，也會叫他去幫忙，打零工。余娃子做事不偷懶，笨重的土磚，他一次端上十塊，一口氣搬幾個時辰不帶歇的；鋤地車水，主人家不叫休息，他不會停下。余娃子干活不要工錢，只需管飽飯，小小的他一餐能吃下三大海碗飯。漸漸的，村人們說，別看余娃子人瘦小，卻有一把子蠻勁。

那天，余家莊排幫幫主余擊浪托人從星子用船運來一對石獅子，每只足有八百斤，一時找不到人手，余擊浪就讓余娃子晚上睡在湖畔船上幫著照看。第二天一早，余擊浪帶人拿著繩索木棒來抬石獅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只石獅子已經(jīng)搬到了他家院門前，一邊一只好端端地放著。余擊浪大感震驚，找余娃子問，余娃子揉著眼睛從船艙出來，一臉茫然。

入秋，屏峰灣野豬成災(zāi)，有人看見，野豬群是在一頭肥碩的黑毛野豬帶領(lǐng)下下山的。余家莊專門組成了狩獵隊，守了幾天，打死了幾頭野豬，但人一撤，野豬又來橫行，看著即將收獲的莊稼被野豬糟蹋掉，村民叫苦不迭。一天傍晚，當(dāng)狩獵隊再次準(zhǔn)備進(jìn)山打野豬時，人們在村莊通往屏峰山的路口卻看見了余娃子。他盤手盤腳坐在地上，面前點燃一堆柴火，正用木棍挑著一只豬腿在火上烤，他身旁躺著一頭血肉模糊的肥碩黑毛野豬。眾人驚愕，難道是余娃子打死了這領(lǐng)頭的野豬？要知道這么大的野豬，就是三五個成年人也懼它三分，何況余娃子這樣一個少年呢。說也奇怪，從此，屏峰山上的野豬再也不敢來余家莊糟蹋莊稼了。

村里人暗中嘀咕，余娃子有點邪門，這十年也不知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恐怕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也不一定。也有人不以為然，說，那石獅子也許是晚上有人一起搬的，那野豬或許只是被其它野獸咬死，碰巧被余娃子撿到罷了。他一個瘦小個，能有什么能耐，還高手呢，誰信！

就有人要找余娃子比武。找余娃子比武的人叫王三拳，這王三拳是屏峰灣皂湖村人，原名王三權(quán)，三十歲，黑塔一般粗壯。皂湖村村民素來崇尚習(xí)武，這王三權(quán)又是天生神力，一身硬功夫，可以拳穿磚墻，掌劈石碑，據(jù)說十里八鄉(xiāng)無人能敵他三拳，故人送外號王三拳。

王三拳尋到余家莊時，余娃子正在窩棚內(nèi)睡覺，被王三拳從被窩內(nèi)拎小貓一般拎到了湖灘上，很快他們身邊就圍滿了聞訊而來的村民、漁夫、商販。聽王三拳要找自己比武，余娃子連連擺手，面露怯意。王三拳叫道，不比武也可以，從此你就少裝神弄鬼，裝什么高手，馬上給我滾出屏峰灣。有人上前勸道，王大俠，他一個孤兒，你就別為難他了。王三拳不依不饒，說，不走也行，但要看他能不能扛得住我三拳。眾人大驚，別說一個瘦不拉嘰的孩子，就是一個壯漢，誰又能扛得住他那兇猛的三拳呢！

誰知余娃子反而鎮(zhèn)靜下來，他走到王三拳面前，點點頭，伸出了三個指頭。眾人見余娃子居然答應(yīng)了，一個個大叫起來，孩子你傻呀，這不是送死嗎？王三拳也呆了，原本只想嚇唬余娃子，讓他服軟，再有鄉(xiāng)親們求情，自己也就見好就收，哪會真的趕余娃子走，可是現(xiàn)在余娃子瘦小的身子已湊到他面前，當(dāng)著眾人的面，自己這三拳不打還真下不了臺。

想到這，王三拳心中一橫，嘴上說，眾位鄉(xiāng)親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同意的，有什么三長兩短可別怪我。說著，他掄起拳頭，沖著余娃子的左胸?fù)舫觯^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這一拳他只用了五成力，卻也虎虎生威，透著殺氣。不料，當(dāng)拳頭擊到余娃子胸前時，王三拳卻感到似乎擊在一團(tuán)棉花之上，軟綿綿的，力道迅速消失。再看余娃子紋絲未動，只是雙腳背已陷入沙灘之中。

王三拳面露驚恐之色，而眾人都以為王三拳手下留情，沒有發(fā)力，紛紛叫道，謝謝王大俠手下留情！余娃子，趕快認(rèn)輸吧。余娃子依然是一副沒有睡醒的神情，呆呆地望著王三拳，又伸出兩個手指。王三拳騎虎難下，他收回拳頭，扎穩(wěn)馬步，猛然出拳。此拳他用了八分力，按照他的功夫，這一拳就是擊在一頭牛身上，牛也得筋骨盡斷，半死過去。可是當(dāng)他的拳頭離余娃子前胸不到一寸時，余娃子卻像是泥鰍般往下一滑，身子蹲下系起鞋帶來。說時遲那時快，王三拳的拳頭帶著凌厲的寒風(fēng)貼著余娃子的頭皮沖過去，拳頭落空，他不由腳步趔趄，差點摔倒。周圍眾人驚出一身冷汗，暗暗舒口氣，這余娃子命真大，要是打上了還不得骨頭都散了。

再看王三拳已經(jīng)兩眼赤紅，惱羞成怒了，他不再說話，雙拳在腰間猛地一個翻轉(zhuǎn)，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向剛起身的余娃子胸脯。余娃子猝不及防，被打了個正著，無聲無息間，余娃子如同一片樹葉，隨著拳頭的走勢飛出十幾米遠(yuǎn)，“撲通”一聲栽倒在湖灘上，不再動彈。眾人一片嘩然，紛紛沖上前去，只見余娃子仰面朝天，仿佛睡著了，在大家的呼叫聲中，他半天才睜開雙目，似乎剛睡醒一般。然后緩緩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也不理大家，徑直往窩棚走去。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這孩子，明明看見他被王三拳雙拳擊飛，怎么居然沒事一般呢？回頭再找王三拳，早已沒有了蹤影。

從此余娃子聲名鵲起，關(guān)于他離開余家莊十年來的身世更是眾說紛紜。水上排幫、瓷船幫、糧船幫、茶葉船幫紛紛向他發(fā)出邀請，想聘他進(jìn)幫護(hù)鏢，并許諾重金，但余娃子一概不理，只待在余家莊窩棚內(nèi)，村里人有事請他就去幫忙，無事只管睡覺。

光緒二十四年，鄱陽湖沿線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朝廷緊急調(diào)撥了一批賑災(zāi)糧分發(fā)到沿線各縣，屏峰灣作為水路運輸中轉(zhuǎn)站，波陽、都昌、星子等地的救災(zāi)糧暫時儲備在此。湖口縣衙派了捕盜營二十余名捕快負(fù)責(zé)守衛(wèi)。

湖匪蘆席幫探得消息，于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黑夜再次犯入。匪首馬大幫已是四十八歲，甚是陰險兇狠。此番他可謂有備而來，率領(lǐng)八十余眾傾巢出動，并且都帶上了快槍。

湖匪趁黑上岸后，突然發(fā)動猛攻，眾捕快雖然奮力保衛(wèi)，但寡不敵眾，很快被湖匪全部殺死。當(dāng)?shù)卮迕窦娂娞油练迳奖茈y，有人去窩棚叫余娃子逃命，窩棚內(nèi)空空如也，余娃子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湖匪得手后，迅速往匪船上搶運糧食。馬大幫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站在岸邊指揮著。有了這批糧食，湖匪蘆席幫就不愁度過這個百年不遇的荒年了。

突然，站立一旁持火把的五名湖匪怪叫起來，接著火把墜地，似乎被一陣寒風(fēng)同時吹滅。黑暗中，只聽眾湖匪慘叫連連，有人放槍，卻漫無目標(biāo)，轉(zhuǎn)瞬歸于寂靜。很快，黑暗中“忽”的重燃起一支火把，一個瘦高個身影站立火光下，此人一臉陰云，面無表情，正是余娃子，他的身邊尸橫遍野。

馬大幫手握快槍，驚恐問道，你是人是鬼？

余娃子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搖擺的火光下十分駭人。馬大幫不愧多年為匪，久經(jīng)沙場，他抬手對著余娃子就是一槍，對面余娃子身形一閃，子彈不知射向了何方。不待馬大幫再扣扳機(jī)，余娃子的火把猛地飛過來，馬大幫只覺右腕一麻，槍隨著火把掉落地上。黑暗中，馬大幫拼死一搏，施展起湖匪拳三十六式，與余娃子撲打起來，湖風(fēng)和拳風(fēng)交相掠過，“呼呼”作響，最后隨著馬大幫一聲哀嚎，湖畔再次復(fù)歸平靜。

第二天清晨，逃往屏峰山的村民陸續(xù)回來，他們看到被湖匪搶奪的糧食整齊地碼放在碼頭。余娃子不知所蹤，只是在他父母的墳頭，掛著馬大幫的頭，墳前還有三炷香在裊裊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