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終于可以停下來喘口氣了。
因為,他的大兒子雙來已經從技校畢業,分配在鋼廠,據說,每月開兩千來塊,不但生活不成問題,還能拿出錢來供弟弟雙慶上高中。
此前,老根可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老根就和他家那頭老牛差不多,成天在田里忙。老根死性,就知道做一把死活計,只能和老牛把汗水灑進地里,地里長出莊稼,再把莊稼換成大大小小的票子,然后把票子送進城里。兒子在城里上學,動不動需要這個錢那個錢,兒子那雙細嫩的小手,仿佛是牽著他的一根牛韁繩,時時刻刻在提醒他,不能停下來,永遠在田里耕呀種呀,一旦停下來,那手就使勁把韁繩拽一拽,立刻,老根就得馬不停蹄地往前走,沒有個盡頭。就這樣,老根的日子一直攥在兒子的手中,緊繃繃的。因為,老根一想松,兒子的電話就來了,簡單明了:“爸,寄錢。”
兒子的手越發嫩,臉越發白,錢越發要得勤。
老根的腰越發彎,頭越發灰,臉上的皺紋越發深,腳步越發慢。本來不到五十歲的老根,看上去倒像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進了風燭殘年的光景了。
可是,老根這氣還沒喘勻乎呢,雙來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漂亮的女孩。
雙來說:“爸,我們要結婚了。”
老根以為聽錯了,又問一遍:“雙來你說啥?”
雙來湊近老根使勁吼:“我們要結婚!”
老根婆娘嚇得一個趔趄,被老根扶住,樣子惶惶的。
雙來繼續說:“靈子她爸媽說了,咱家湊夠3萬塊錢,剩下的都他們包了!”
老根以為又聽錯了,伸長脖子問:“多少?”
婆娘抻抻老根的衣襟,小聲告訴他:“3萬塊。”
老根突然像被人家給抽了筋一樣,軟軟地癱在地上。
雙來跟女孩自顧自去東屋親熱了,剩下老根昏沉沉地陪著婆娘躲在西屋里頭流眼淚。老根最怕婆娘流眼淚,婆娘一流眼淚,他的心就跟被誰捅了一刀那樣難受。這么多年,風風雨雨一路走來,老根始終護著婆娘,不讓婆娘累著餓著凍著氣著,婆娘對他也體貼萬分。他替婆娘擦擦眼淚說:“別哭,別哭,咱慢慢想辦法,大不了這婚咱不結了。”
婆娘依舊哭:“兒子大了,自然要結婚,咱不能不管啊。”
老根就使勁把腦袋抱住,他怕這腦袋馬上跑了似的難受。上哪去弄這3萬塊錢呀?
一夜煎熬,老根紅了眼,婆娘腫了眼。
老根對雙來說:“這婚先不結行不?”
還沒等雙來說話呢,那姑娘使勁把肚子一腆,那肚子就夸張地往高聳,讓老根和婆娘直往后躲閃。
姑娘果斷地答:“不行!我的肚子不答應!”
雙來立刻站在姑娘的背后說:“不行。我們的孩子不答應!”
老根狠狠瞪了雙來一眼,雙來立即往姑娘身后閃,不敢看老根。
老根突然吼一聲:“你們愛結不結!”
誰知姑娘也吼起來:“你們不答應,我就死給你們看!”姑娘不知什么時候手里多了一把剪子,還是老根家那把使了大半輩子的老剪子。姑娘把剪刀對準自己的胸口說:“你們說到底結不結?”
雙來猛地跪在老根腳下,嚎啕大哭:“我求求你們啦,可別惹靈子生氣,她已經有四個月身孕了。”
老根婆娘上前一把抱住靈子喊:“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別鬧了,我們答應還不行嗎?”
老根婆娘對老根說了一句平生最管用的話:“趕緊去張羅錢去!”
雙來跟姑娘走了。
離開家門后,雙來笑嘻嘻地夸姑娘:“靈子,你可真有本事,一下子就把我爹媽給鎮住了。”
姑娘也笑嘻嘻地說:“不給他們來點狠的,將來我們怎么在家站腳?”
姑娘親了一口雙來:“不錯,這戲演得還行,今晚回去我獎勵獎勵你!”
雙來跟姑娘走后,老根就發了愁。他先在東屋里轉,空空的啥都沒有,他又在西屋轉,依舊空空如也。他出了屋,在院子里轉,仍然沒有發現他認為哪怕能值上一百塊錢的東西。他只好打量著眼前這三間破瓦房直搖頭。
最后,他滿面淚水地來到牛棚,那頭老牛睜大渾濁的眼睛,朝他努努嘴,然后低下頭,慢慢咀嚼槽里那細細的雜草。
老根用手撫摸著老牛的腦袋,老淚縱橫地說:“伙計呀,我遇到過不去的坎啦,你能幫幫我嗎?”
老牛便不吃草了,大眼珠子轉了轉,靜靜地望著老根。那意思是說,我聽著呢,你說吧。
老根繼續說:“伙計啊,我還不如你呢,你只要干活就行了,我卻不行,不但要干活,還得操心。雙來那小子太自私了,實在沒辦法,我只好打你的主意了,你不怨我吧?”
老牛不說話,老根就更悲痛。
老根接著說:“這些年,你可幫了我家大忙了,沒有你,我八成早就給累死了,是你幫我撐著這個家啊!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可是,我們不但報不了恩,還得把你賣了,我舍不得你呀。我想把自己賣了吧,又沒人買,就是有人買,也值不了個仨瓜倆棗的錢。如果你同意,就點點頭,如果不同意,就搖搖頭。”
老牛就點點頭。
老根對站在一旁抹眼淚的婆娘說:“你給他好好刮刮毛洗洗澡,我去山里給他割點它最愛吃的草。”
老根踉踉蹌蹌出了家門。
老根來到對面的山坡上,那里的草青翠欲滴,鮮嫩無比,微風拂來,綠浪翻滾。老根深深吸了一口青草的芬芳,一頭扎進青草叢中。
他想,假如自己是一頭牛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