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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忽悠中國

2012-01-01 00:00:00吳樹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2年2期

當藝術淪落為富豪階級的資產,當文化的價值必須通過金錢認證,全民收藏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游戲呢?

——作者手記

卷首語 誰在忽悠中國?

——全民收藏大盤點

別相信“盛世收藏”的鬼話,那只是富人們的游戲,是禍害窮人的精神鴉片。歷來的大收藏家多半是“亂世英雄”,民國時期的張伯駒、文革時期的馬未都,就是人盡皆知的事例。都說文人禍國,編造此等鬼話又何止一處?有如“盛世修史”,誰讀過盛世“修”出來的真實史籍?強說“真史”,頂多只不過是一部明星們搔首弄姿的“寫真集”罷了。

盡管偉大的數理家阿基米德遺憾地沒把最后一個圓圈畫在黃河文明地,盡管第三次世界科技革命的標志物計算機也與我們的珠算革命失之交臂,但是這并不能說明我們這個民族在算術上低能。恰恰相反,數字代表了我們這個國度的生存智慧,甚至成為每一個公民在不同時代的榮辱標尺。

千百年來,擁有田地、房屋等財富的數字大小,決定著中國人的生存地位,富者為貴做主子,貧者為賤當奴才;

新中國建立之初,決定人們生存命運的數字發生第一次反向運動——擁有財富的數字越大越反動,城市里的資本家、富商,農村里的富農、地主,均淪落為新中國的專政對象。反之,誰最窮誰最革命,城市無產階級與農村里的貧下中農成為革命的主力軍,翻身當了新中國的主人;

幾十年后,財富數字的政治含義再一次被逆向顛覆——“誰富誰光榮,誰窮誰狗熊”!萬元戶、億元戶,直至福布斯財富榜上的中國富豪,成為中國社會的新貴,他們用手里的錢承包了地位和榮耀,讓那些世世代代渴望“均貧富”的農民與城市無業者眼睛里滴血、心里著火,不得不盲目地攀權比富。因為只要有了錢就可以光宗耀祖,只要有了錢就能夠過上城里人一樣奢華的生活。為此,身無分文的農村無產者們為了讓兒子風風光光地娶門好媳婦傳宗接代,為了使自己的房屋層高不輸鄰家的風水,為了成為光榮的“萬元戶”,只有棄義圖財,舍命一搏去從事各種冒險活動,管它黑貓白貓,什么行當來錢快就義無反顧地去干什么。

上世紀九十年代成立的中國拍賣公司,為中國千千萬萬致富無門的普羅大眾打開了一扇暴利之窗。成交價一浪高過一浪的文物交易,鼓舞著城里人爭先恐后地四出淘寶。由此,一輪空前曠世的全民收藏熱迅速在城鄉蔓延,給一些溫飽堪憂的農民帶來了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為了滿足城里人沒完沒了的淘寶熱,也為了滿足自己發家致富的欲望,一些人不惜掘墳盜墓、制假賣假,從祖宗的墳墓里或玩弄城里人的智能游戲中,去攫取改變命運的第一桶金。只要沒進班房,他們為此付出的成本幾乎為零。不幸的是,他們用零成本去與城市收藏者博弈,但卻真真切切地讓中國社會整體去為之買單。下面一組數字可以佐證:

近30年,中國境內集結了收藏大軍8000余萬人(中國收藏家協會估計有1億收藏者)盜墓大軍約10萬人眾(社科院學者觀點,《今日美國報》刊載。官方指出此數據不實,偏多。民間說此數據不全面,偏少);

近30年,出土、散落的地上地下文物約4億件以上(按8000萬收藏者為基數,平均每人藏有6件出土文物計算。在記者的調查對象當中,個人收藏的此類文物遠遠超出此數。典型案例讀者可以參考本書第一章相關內容);

近30年,被盜掘、基建私分古墓約200萬座以上(筆者根據民間收藏數字保守推算;2005年國家文物局公布被盜古墓20萬座;民間普遍認為:遠遠不止;考古工作者則強調:“十墓九空”);

近30年,走私出境文物約6,000萬件左右(按照海關5%抽查扣留數和海關人員“查一漏十”的說法計算。官方數據不詳,民間普遍認為上億);

近30年,流散民間的文物數量約為全國(國營)博物館藏品總數的33倍。走私出境的文物數量約為40座北京故宮的館藏。

時至今日,中國境內文物市場整體違法,占人口總數0.5%以上的中國公民涉嫌非法文物交易罪或商業欺詐罪(全國現有各類古玩市場3000多處,商鋪近100萬家,從事文物走私、制假、販賣活動的人數約200萬以上。記者調查證實:絕大部分市場的經營項目除開贗品就是“三盜”文物,交易雙方均觸犯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制假賣假者觸犯《消費者權益保護法》)。

這一組觸目驚心的數字后面,還隱藏有什么社會隱情嗎?我們不妨繼續探尋。

這一輪斂古搏富的全民收藏運動,

到底讓誰發財了、致富了?

我曾向許多專家學者請教過這個問題。他們不約而同地告訴我:“農民發財致富了,用自仿的假文物去實現對富人們的財富再分配!”

那部分以身試法的農民們果真致富了嗎?我調查發現,除極少數動手早、運氣好的人掙了大票子,成為農村新貴之外,一些靠盜墓、制假為生而又沒有后臺保護傘的農民,有的被判刑入獄,一點可憐的家產也被罰沒。有的就算僥幸逃脫法律制裁,頂多也就填飽了肚子、蓋了間房子、生了個兒子,而這些本來就該屬于他們的基本生存權,還是建立在千千萬萬普通收藏者上當受騙、傾家蕩產的痛苦之上。

那么,這幾十年收藏市場上的巨額資金究竟流進了誰的口袋里呢?這一輪起勢于改革初期的全民收藏運動,的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形成了若干利益集團,最具代表性的有兩類人:一類是擁有足夠金融資本的文物藝術品投機商,為顯性富人;另一類是貪官污吏,為隱性富人。這兩類人躉藏的物品無論真假,也無論出處,都可以成為他們欺行霸市、賺取暴利的籌碼。因為他們借助用金錢或權力建立起來的“絕對威望”,壟斷了文物、藝術品價值和價格上的話語權,只需將自己的藏品進行二次包裝后送上大拍賣場,便能夠創造出農民們想都不敢想的巨額暴利——農民們幾百、幾千元錢賣給他們的真假文物,到了他們手里,便可以拍出幾十、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天價——這,就是至高無上的資本與權力的力量!

全民收藏究竟給我們這個轉型社會帶來了什么?

從物質層面上看,持續近30年的全民收藏運動,是一場招搖文化反文化、披掛傳統反傳統的“金錢秀”,它直接導致了我國的文物資源危機。前幾天,故宮博物院著名文物專家耿寶昌先生跟我交談時說:“億民炒古玩,歷史文物全玩完!”雖是一句玩笑話,卻道出了全民收藏的“盛況”實景。由于游戲參與者的貪婪,我們幾千年存留下來的地下文化寶藏被盜掘殆盡,即便有些文物被民間人士收藏,但由于黑市流通頻繁、原始信息丟失,導致這些文物真假莫辨、無據可考,幾乎全部變成時代不清、背景模糊、失去根系的純工藝品,喪失了應有的歷史研究價值。許多珍貴文物甚至在交易過程中破損毀壞,帶著它們豐富的歷史信息與可供人類解讀自身的密碼,永遠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中。

從精神層面上看,經過這幾十年的瞎折騰,中國人好古藏古的傳統文化志趣和收藏品味,已被現代文物投機者的滿身“銅臭氣”嚴重浸淫,收藏活動早已成為一種純粹的投資項目,伴之而來的知法犯法、投機詐騙盛行于市,嚴重地敗壞了社會風氣。

再從文化層面上看,全民收藏運動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文化軌道。

溯本清源,中國人的收藏習慣始于新石器時期,向下延續數千年之久,主要經歷過神(巫)權文化、王權文化、士大夫文化、儒雅文化四個收藏階段。

在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一些疑似巫師或部落首領的墓穴里,呈放著許多死者生前喜愛的陪葬品,如紅山、良渚、龍山、齊家等文化時期的玉器,大地灣、仰韶、馬家窯文化的彩陶器。那些精美的藏品從造型到紋飾,無不體現出擁有者對天地神靈的崇拜與敬仰,我們至今還能通過那些神器感悟到我們原始先祖們莊嚴的文化志趣;

從商周奴隸主與秦漢帝王將相的墓穴里出土的青銅器、玉器,則讓我們在天地人神等文化傳承物之外,又看到了一種新出現的封建等級文化的影子——陪葬品的種類、器型、大小、紋飾、數量,等等,成為當朝收藏者權力爵位的象征,也給后世收藏者留下思辨歷史的無限空間;

從宋代開始,隨著出版物和書院的增多,文化普及面增寬,文人墨客大量涌現,故六朝字畫、當代名人墨寶以及文房用具,皆成為士大夫和其他儒雅之士競相追逐的收藏品,此風一直延續到清代,尤其是乾隆時期至甚,可謂是數代風流收藏事,皆為修性兼養身!

到了晚清、民國,雖說世道不濟、民不聊生,一些達官貴族和破落大戶人家會變賣一些家傳藏品,北京、天津、上海等地也零星出現少量古董市場和專業古董商,但收藏者依舊還是一些視古如命的高端文化人群。有些文人志士縱使家道衰敗、衣食堪憂,仍舊守身如玉,賣衣賣房不賣古董,足見藏者情操與志向之高尚。龐元濟、吳湖帆、張伯駒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盡管以上各個時期的人們對于收藏品的文化認同和審美志趣不盡相似,但有一點卻是共通的,即收藏者都保持著某種精神層面上的追求,即便新石器時期的始祖也是如此。唯獨這一次全民收藏運動,自始至終都是建立在追求暴利的幻想之上,以至于在近億人的古玩市場上,幾乎只見得到上家與下家,找不著幾個真正的收藏家。

是誰忽悠了億萬收藏大眾?

2010年,在各大拍賣公司秋拍火爆收官,眾多媒體大呼小叫“中國藝術品拍賣進入億元時代”之時,筆者卻于料峭寒風中聽到了另外一個龐大的人群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中國民間收藏者橫店宣言》、《中國民間收藏者北京宣言》相繼高調發布——此前作為文物藝術品市場主體存在的億萬收藏大眾,從財富春秋大夢中醒來后無奈地發現:自己已被手握金融資本的富豪們一腳踢出主流藝術品市場之外,幾十年耗盡心血收集的藏品,變成一堆堆真假莫辨的燙手山芋,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全部投資盡然血本無歸!于是,他們憤怒了,開始以各種極端的方式發泄自己的不滿與絕望,或遷怒于文物專家,罵他們是“磚家”、“騙子”,識不得自家的古珍國寶!或遷怒于政府,譴責有關當局是“大忽悠”,只開放文物市場,卻從來沒有真正授予收藏者文物收藏權與交易權!

由此可見,所謂“藏寶于民”,無論對官方還是民間收藏者而言,都是一面自欺欺人的空鏡子。對民方,你說你家藏百寶,那是自作多情,誰承認?專家說你那些國寶全是贗品!你給自己帶上“為國藏寶”的高帽子,《文物法》只能授予你“非法收藏”的光榮稱號。殘酷吧?不要說合理不合理,這就是現實!對官方來說,你開放文物市場卻無能管理,你贊成“藏寶于民”卻無法辨偽存真,你放任全民收藏卻不能讓他們的藏品合法化,能不挨罵?能不脫埋怨?

究竟誰是騙子?誰是大忽悠?當然不是賣文物仿品的農民,更不是千千萬萬血本無歸的普通收藏者。從“誰最窮誰革命”到“誰先富誰光榮”,一次次“數字革命”讓中國老百姓的命運成為社會輪盤上的骰子,隨著執盤者的意志起落沉浮。特別在文化落后、教育資源匱缺的廣大農村,讓溫飽存憂的農民去領會“義當富貴則富貴,義當貧賤則貧賤”(朱熹《論語集注大全》)的圣人古訓,顯然多半是矯情。再說,又有誰真正在乎他們是否能用某種明晰的文化意識去掌控自己的行為與命運呢?

有人說,假若中國沒有出現拍賣公司,也許就不會有后面發生的事;也有人說,即便有拍賣公司出現,沒有大面積無序開放古玩市場,也不會發展到全民收藏;還有人說,即便開放了古董市場,假若始終按照國家法律法規加強市場管理,也不會導致今天這種覆水難收的尷尬局面。我們還可以繼續想象出更多的假若,但是通通于事無補。

歷史是什么?是一場誰也無法更改與訂正的時空游戲。一如今天的你我,即便身著西裝、手持Iphone穿越遠古,照樣只能去茹毛飲血、搖尾傳情。即便早已預覽明天的悲劇,現在該干什么蠢事還會義無反顧地去干——因為今天就是今天,它意味著適時的誘惑無可抗拒!

第一章 新聞調查:盛世收藏

還是浮世亂象?

“亂世黃金,盛世收藏”,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篤信不二的理財之道。繼全民煉鐵、全民斗資、全民經商、全民炒股之后,全民收藏正成為時下最迷幻、最時尚的國民運動。據國內主流媒體報道,我國正規收藏大軍已近8000萬人眾。中國收藏家協會估計:一般涉足收藏者人數已經過億。

在熱熱鬧鬧的全民收藏背后,紅色根據地出現“制假村”、老支書變身盜墓賊……究竟是“盛世收藏”還是“浮世亂象”?又是誰導演了這一幕曠日持久的愚人節鬧戲?

“元青花梅瓶”裝的什么酒?

時間:2010年清明節前后。

地點:北京、江蘇、浙江、江西等地。

受訪人:“元青花裝酒梅瓶”案的摻入者和知情者。

董先生是我未曾謀面的熱心讀者,家住臺北。因為讀過臺灣版的《中國文物黑皮書》,經常給我發E-mail,探討一些古董方面的話題。清明節頭幾天,他又給我發來一封郵件,附一張照片。

董先生在信里寫道:“最近我的一個朋友收藏了一窖(8只)元代青花梅瓶,黃泥封口,里頭裝了酒,重量大約10公斤左右。朋友答應以55萬臺幣的價格轉讓一只給我,但我害怕其中有詐,尚在猶豫之中。那一批梅瓶據說來自中國內地,從江西一處元代酒場遺址出土的,看上去品相很好,而且有老相、比較開門。先生如果方便,能否代我打聽一下虛實?”

“假的!開門的低仿品!這種東西您要買我可以給您拉一卡車來!”住在潘家園南面一家酒店里的“光緒爺”看過我打印的裝酒梅瓶照片后,斬釘截鐵地證實了我的想法。這哥們是景德鎮人,到北京做瓷器生意多年,眼力扎實、信息靈通,是我在道上的朋友之一。

他還告訴我這個騙局的出處:“最開始炒的是明代青花裝酒梅瓶。五糧液您該知道吧,為了那個明代酒窖的所有權,從前年起就在打官司。這古玩場上的事您還不知道?見風就是雨!借助這件事,一個云南人跑到景德鎮定做了一批仿明梅瓶,在離瀘州老窖不遠的地方將那些假玩意兒埋進土里面,然后布了個局,說有人找到了萬歷年一個酒窖,領臺灣一個古玩商一起到四川去求證!”

“就這么簡單?”我問。

“就這么簡單,這類故事您還聽得少?”“光緒爺”見怪不怪地說。接著,他問我:“您不是不玩明清官窯的東西嗎?”

“光緒爺”到底姓甚名誰我不知道,從認識他開始就叫的這個綽號,據說是因為他擅長高仿光緒官窯賞瓶而得名。他自己告訴過我,原來他是一只坐山虎,燒了官窯瓷器壓根兒不用自己賣,客人們都是找關系去景德鎮預訂他的高仿官窯瓷。一家頂級的國際大拍賣行曾以200多萬的價格,拍出過一對他燒制的雍正官窯青花碗,但他栽也栽在這一對碗上。成交后,買了碗的臺灣富商打聽到這對碗是他仿造的,便去拍賣公司退貨,可拍賣公司要買主拿出證據來。拿不出證據,買主只好雇了幾個討債鬼,住在景德鎮,天天上門要他退錢,搞得他沒法在那一帶混了,干脆就跑到北京來包下酒店兩間房住下,凈做些熟人的生意。

“老兄,您知道這出‘元青花裝酒梅瓶’的戲打哪兒開始的嗎?”“光緒爺”詭譎地問我。

我搖搖頭。

“明代梅瓶炒過了之后,剛巧景德鎮旁邊的高安縣一處基建工地又出土了一窖元青花梅瓶,大概有幾十只,而且還有墓志銘!”

“搞基建可是公開的,挖出幾十只元青花梅瓶還瞞得住?指定也是說故事吧?借高安多年前出土過幾十件元青花器物的名聲!”我說。

“光緒爺”也不分辨,怪模怪樣地沖我笑笑,走進里間拎出一只纏枝牡丹紋青花梅瓶。

這只梅瓶看上去要比臺灣董先生那只要真切許多,跟我在高安博物館考察過的那幾只元代窖藏梅瓶相似:畫工飄逸、包漿淳厚、底部露糯米胎和火石紅,跳刀痕自然。梅瓶挺沉,里面顯然裝了酒,封口處裹著一層黑糊糊的泥狀物。

“像故事嗎?”“光緒爺”問我。“我一共就弄到兩只,一只給XX拍賣公司拿去了,這一只留給鬼佬的……”“鬼佬”是北京的一位大收藏家,據說紅黑兩道通吃,故道上很多人都愛拿他說事,其實那些事也未見得有幾件是真實的。江湖就這樣兒。

“是不是故事我不知道,高安出土元青花可是惹眼的事,當地政府能不知道?”我質疑。

“看來您還真不明白,現在搞基建碰上古墓什么的還真沒人敢上報政府。您知道為什么嗎?報上去就得停工,等待政府批復。批復完了,還得等國家考古隊來搞‘搶救性挖掘’,這一等就猴年馬月了!耽擱工程進度,施工單位和基建單位誰賠得起?所以碰上這檔子好事就干脆不上報了,自行處理,工期照常,啥事兒都沒有!”

這話我倒是也聽別人說過,的確有這現象存在,可誰能夠保證它就不會也成為賣假者新布下的“局”呢?

“我再告訴你一樣獨門鑒定方法,這真東西的封泥吧,是用豬血和糯米漿摻谷殼三樣做成的。看看,你照片上那假梅瓶的封口泥是強力膠加黃泥弄的,黃色。不相信讓你朋友用火烘熱了聞聞,肯定還有化學味兒。真東西埋在地下幾百年哪來的氣味?你聞聞這個,有點老土的香味兒。這顏色是黑色的,豬血干了就這顏色,跟糯米漿攪和黏性非常大,真要想掰開瓶蓋,可要費老勁了!”

我使勁用手將封口泥搓熱,然后湊近聞聞,果真沒有異味,只有一絲老土香。這家伙的鑒定水平我不懷疑,遠比一些二把刀的專家強。平日里我也經常找“光緒爺”嘮嗑,總可以從他嘴里套出一些鑒別古董的獨門絕技。

接著,我又看了“光緒爺”手里的墓志銘照片,為了證實東西可靠,還拍了特寫鏡頭。墓志銘的雕琢痕跡清晰,破損處露出老茬兒。墓志銘的格式和文體規范,無懈可擊。我開始相信他手里的梅瓶是真家伙。假如連“鬼佬”那樣的老手也真的要收這件東西,那更說明問題了,那可不是個輕易受騙,而且被騙了就輕易罷休的主子。好幾個古董販子告訴我,送東西去“鬼佬”家,被指認是贗品后就給保鏢揍了一頓趕出來,東西也被砸掉。

北京的古玩江湖就這樣兒,盡管平日里贗品滿天飛,圈內人對啥都不在意,真要出一兩件好東西,要不了幾天就可以傳得滿城風雨。我見到元代裝酒青花梅瓶后不到幾天時間,這件事就在圈內傳開了。版本不同,但總體上有許多人都認可這件事。我向一家以儀器測試為主的鑒定公司負責人打聽,他告訴我,最近的確有人拿了元代裝酒青花梅瓶來檢測,大部分都是假的。不過“光緒爺”的兩只梅瓶,胎釉成分倒是符合元代青花瓷器的基本特征。

半個月后,“光緒爺”那兩只梅瓶在一家拍賣公司露面,不過預展時沒標示拍品年代,起拍價也只有幾萬塊錢,給人造成是當代復制品的印象。但另一種說法卻同時在元青花發燒友中廣泛流傳,網上也偶有披露,說那兩只元青花裝酒梅瓶不是復制品,而是新近出土的窖藏文物,因懾于國家《文物法》的管制,拍賣行不得不采取模棱兩可的態度,甚至公開說是當代藝術品。一位業內朋友也告訴我:“那梅瓶是真家伙,拍賣公司的曖昧態度是為了掩人耳目,因為拍賣出土文物是違法的!”

后來聽人說,那兩只梅瓶的成交價不高,一共只有一百來萬人民幣。真不知道那些買主是把它當真品買還是當贗品買的,照理說品相那么好的元青花梅瓶成交價怎么說都應該高過當年那只拍出兩個多億的“鬼谷子下山”青花罐。

不久,我又接到幾個外地朋友的電話,說上海、江浙、四川、廣東廣西等多個省市的“鬼市”上也出現類似的東西。一位臺灣朋友向我證實:這些梅瓶一部分已經走私流出境外,在歐美賣場上有露面,價格一般在10萬美元左右,剩下部分在國內黑市上交易,價格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

接下來的調查中,我在浙江一位房地產開發商家里又目睹了與“光緒爺”那兩只外表相近的梅瓶,而且主人還讓我親口品嘗了從里面倒出來的白酒,頗似江西“四特酒”的味道。

“那就對了!”開發商拿了兩張報紙復印件給我看,一張是前幾年的一則考古消息,報道高安縣附近出土一處元代“四特酒”的酒窖;另一張是香港《文匯報》的復印件,上面的大標題赫然醒目:“江西驚現元代白酒作坊”!

一連串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證據鏈,著實讓我云里霧里。我的基本判斷是:真正的裝酒梅瓶或許有,因為那類器物原本就是古人裝酒用的東西。但是一下子遍地開花,肯定是經人幕后精心策劃,借機炒作贗品。當然,要對此下某種結論,還是得繼續調查。

清明節,我回湖北老家給父母親掃墓,中途接到江西一位記者朋友打來的電話,說最近景德鎮市場上的青花梅瓶突然脫銷,不知去向。她感覺到這里面一定有非常大的資金在運作。

我離開湖北后,途經九江直接去了景德鎮,在朋友的幫助下對此事進行調查。

當天晚上,我的朋友關記者約了一位當地窯工來到我下榻的酒店。

“嗨,說起這件事腸子都悔青了!”窯工老莫的大腦袋從進門一直搖晃到出門。

“二十天前就聽樊家井的親戚說有人要大量收購梅瓶,我當時以為是一時的事長不了,臨時再做也趕不上趟,就沒在意。可沒想到都快一個月了,市面上還有人在不停地收。官莊這邊都是做現代瓷的,消息來得晚些,這幾天有些窯廠也開始請工人做仿古梅瓶了。現在不僅做元青花的泥料很難買到,拉坯和畫工的工資也都往上猛漲。原來再好的畫工畫這種梅瓶只要20塊錢一只,畫得不好還不給錢。現在只要是個拿畫筆的,畫一只瓶子就得付40塊錢,翻了一倍!熟練的畫工一天可以畫20只梅瓶。就這樣還很難請得到人了!”

“這件事是怎么鬧起來的?”我問老莫。

“最早有個云南老板拿了一張明代萬歷年的梅瓶照片到景德鎮找人定做,對質量要求不高,在窯廠做完舊后就在當地灌進兌水的谷酒,也有人用酒精勾兌,有多少收多少,運到四川去。聽云南老板的跟班說,第一批貨主要賣到臺灣和香港,那個云南老板投資了幾千萬,賺了幾個億!”老莫還告訴我,最近各窯廠好像又在大量仿制元青花梅瓶,基本套路都一樣,只是銷路由港臺轉向內地。

第二天,老莫帶我去找他的堂弟小莫。

小莫住在離樊家井不遠的小康村,一大片未經改造的破舊樓房之間,散布著許多小窯爐。我們沿途經過的幾個作坊,工人們忙忙碌碌的,明顯都在趕活兒。景德鎮的瓷器作坊分工很細,有些專門拉坯賣、有的單一開畫坊、有的則專門替人燒窯。小莫隔壁那家就是專門拉坯的,門口停了幾輛板車,車上裝滿了剛拉好的濕坯,連墊餅都來不及拿掉,一塊兒放在板車上,裝滿一車拉走一車。

走進小莫家,我算開了眼界:十幾個畫工一字兒擺開組成生產線,有的專門畫植物,什么纏枝蓮、牡丹之類。有的專門畫動物,多半是皇家推崇的龍鳳、麒麟之類。有的則專門寫官窯款。平日里在北京聽專家講課,都會將畫工列為鑒定真假官窯瓷器的重要標準,專家的道理是:“再好的高仿品也不可能有原來的宮廷畫師畫得自如,照著別人的東西畫,運筆呆滯、不果斷,肯定會露出描摹的痕跡!”可是在這里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幅景象,盡管年輕的畫工們都只是一些初、高中生,但是繪畫技術卻非常嫻熟。他們每人面前擺放著放大的真品照片,先用紅水將紙樣印上瓷胎,然后照葫蘆畫瓢,多數人下筆果斷,一筆成功。有些熟練的畫工,天天畫同樣的東西,壓根兒就不用描紅,直接在瓷胎上作畫便是。

“不用畫得過分精細,有個大概就行,趕時間要緊!”小莫大聲向畫工們吩咐。然后告訴我們:“這回收購梅瓶的貨主并不講究,只要稍微畫得像那么回事,瓶子裝上水不漏就行。因為這一批仿的是元代民窯裝酒的大梅瓶,當年民間畫紅的也都是水平不高的匠人,畫得太好反倒不對了……”

小莫還告訴我,他原來是做瓷盆的,前段時間開始幫人做梅瓶。開始的時候一只梅瓶最高價260元,現在做的人多了降到220元,擱在平時這種低仿梅瓶頂多賣到70-80塊錢。小莫還說,因為貨主要的量大,最近除開自己做,他還向別人收購成品,收一只賺20塊錢差價。

我問小莫貨主是誰,他說自己也沒見過真正的貨主,只是交給代收的人。

我們正在交談,小莫的老婆氣沖沖地進屋來,氣急敗壞地喊道:“前幾天讓你多收點你一心打牌,現在收不到梅瓶了!”

小莫問她怎么回事,那女人說:“那些黑社會羅漢挨家挨戶搜梅瓶,誰要不將梅瓶賣給他們,就砸掉梅瓶,還要打人!”

正說著,幾個粗壯的男青年闖進院子,在小莫家轉了一圈:“嗯,不錯,這一家有30多只。告訴你們啊,老板說,所有梅瓶都統一歸我們公司代為收購,零散戶一概不收!”

小莫說:“誰是老板?憑什么都歸你們收?”

“喲呵,你還挺橫的?”這幾個“羅漢”一變臉,惡狠狠地迎著小莫走過來。“想知道我們老板是誰是吧?好哇,有種就跟我們走,帶你去見老板!”

說話間,一個“羅漢”故意踢翻兩只梅瓶:“瞧你干的什么活兒?要型沒型、要顏色沒顏色!這東西誰要?”

出于職業習慣,我的記者朋友下意識地掏出相機。幾個“羅漢”見狀一邊罵罵咧咧口出粗言,一邊圍過來搶相機。虧得老莫與那幾個小年輕眼熟,說我們是他的外地親戚到這里旅游,喜歡拍照,再加上小莫答應讓他們收購梅瓶,這才避免了事態惡化。

“羅漢”以每只梅瓶150元錢的價格拉走了小莫的梅瓶,比小莫夫婦自己賣的價格每一只低出70元。那伙人走后,夫婦倆一肚子怨氣吵起來,老婆埋怨老公一心打麻將,沒能及時將梅瓶賣給原來的買主。

此后幾天,樊家井、官園一帶的大平板車來往越來越密集,整車的梅瓶被蓋上油布拉出城,具體送到哪里,貨主和司機都嚴格保密。可以看得出的跡象是,裝酒梅瓶的需要量越來越大。

看見別人財源滾滾,老莫叔侄二人坐臥不安,兩人謀劃了幾天,終于想到一個主意。他們找到一位開平板車送貨的司機,答應給他更高的運費,讓他照別人的送貨地址帶自己拉幾車貨過去。漲了運費,司機當然欣然應允。于是,叔侄二人以略高于市場的價格收購了一批泥坯,臨時招募了幾十個景德鎮陶瓷大專院校的學生當畫工,日夜加班加點,趕制了幾百只梅瓶。

老莫對我說,擱在平常,燒出這樣的產品自己都沒臉見人。可是擱這兒,元代的、明代的民窯產品,越粗糙越像那么回事。梅瓶身子只用高錳酸鉀簡單泡泡去掉賊光,裝進去兌水谷酒,瓶口弄點豬血和黃泥封住,再摻入茶葉烤干去異味,跟真的一樣!但他又說:“你說那收貨的大老板是不是傻到有錢不知道怎么花?不然買這么多假梅瓶干什么?”

10幾天后,當老莫叔侄倆垂頭喪氣地回到景德鎮時,帶回了答案。

“上當了!賠大了!都怪我叔叔和我女人財迷心竅!”小莫面色蠟黃地沖我說了這一句話,顧不上吃飯喝水洗澡,就把自己關進臥室,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老莫畢竟年齡大一層,經歷的事多一些,所以盡管沮喪,還是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講給我聽:“司機幫我們把一大車梅瓶拉到溫州以后,就被收貨的老板扣下了。當地公安局也有人在,說我們搞詐騙,賣假文物,最后交了幾千塊錢罰款才讓我們卸下貨物走人,這一趟里外里虧了幾萬塊!”

我問老莫知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告訴我:“這十幾年景德鎮的中低檔仿品瓷器生意多半都是一幫撫州佬(江西撫州市人)在做。今年春節后那個云南老板做明代裝酒梅瓶賺了一大筆錢,撫州佬眼紅了,照著人家的法子辦理。找了塊元代的老墓碑,做了1000只仿元代梅瓶,灌了酒埋在高安縣一處鄉下老墳地里,然后拿了1只拼裝修補的老梅瓶和墓碑的照片去浙江找了這家房地產老板,讓他找人鑒定。鑒定結果當然是老的,這只梅瓶只收了兩萬塊錢,那個老板轉手就賣給人家賺了5萬塊!接著,撫州佬告訴那個老板,這只梅瓶是從墓里搞出來的,打破了3只,還有97只,想找個大老板包坑,免得零賣風險太大。現在3個得了破瓶子的老板都想要,就看你們誰出的價更高就賣給誰!”

我注意到老莫向我出示的元代墓碑照片和“光緒爺”給我看的那張如出一轍。

老莫接著說:“溫州老板怕上當,提出要親自來高安看墓。撫州佬故意遲疑了半天,最后才答應。溫州老板怕他們臨時布局,將撫州佬留在自己的酒店里好吃好喝款待,第二天就跟他一起開車到江西。當天半夜里一起去重新扒開那個墓堆,將剩下的997只梅瓶全部拉回浙江,一共打了200萬塊錢。”

“后來這個局又是怎樣被識破的呢?”關記者急切地追問,看來她沒涉足過此類騙局。

老莫說:“以往像這樣大點的騙局每兩三年都會有人做一次,但沒有這么簡單搞笑,聽上去很荒唐!”老莫搖搖頭繼續說:“那個浙江老板回去后,找了些朋友看寶貝,有人提出想嘗嘗元代的美酒是啥味道。老板讓手下打開一瓶酒,幾個人嘗了嘗,晚上大家都鬧肚子,拉得一塌糊涂,好幾個人吊鹽水、下病危……后來他們又請省里面最有名的專家對所有梅瓶進行鑒定,酒也做了化驗,結論梅瓶是假的、酒是用工業酒精兌塘里面的臟水,差點把人給弄死!也怪撫州佬心太黑,要是像我們用谷酒兌自來水灌裝,就不會出事……”

“后來呢?”關記者急于知道結局,她拿著手機在錄音。

“你當浙江人有那么好對付?人家在全世界做生意的時候我們還穿的破襠褲!知道上當了,他們先不講破,問撫州佬還有沒有?撫州佬說隔壁村莊也出土了幾個大墓,還有幾千只梅瓶。那好,便宜點,2000塊錢一只,繼續收購,有多少要多少,收完了一起開支票!這不,趕上像我們這樣湊熱鬧的,一口氣收了上萬只梅瓶,才向當地公安舉報江西人詐騙,梅瓶全都扣下來,誰還敢向他討錢?搞到最后,最虧的是我們這些后跟風的人,有的人還是貸款收購送貨去的。聽說這一回撫州佬最終也沒占便宜,收的錢倒出去后還虧幾十萬……”

老莫最后憤憤地發表感慨:“活該!想跟溫州人玩腦筋!他們是誰?中國的猶太人!玩得過他們?”

結束調查回京,我又找到“光緒爺”,告訴他我對元青花裝酒梅瓶的調查結果。他坦然一笑,說:“這事我也聽說了!您見識的騙局那么多,能不清楚這里面的蹊蹺?哪一次不是這樣,出了幾件老東西,故事就會有人接著往下講!您總不至于覺得我賣出去的那兩只梅瓶也是假的吧?那可是經過儀器檢測和專家鑒定雙重保險的哦!而且您還是親眼見證過的!”

“光緒爺”說的沒錯,的確,以現在中國的鑒定水準,恐怕沒誰有理由說他那兩只元青花裝酒梅瓶是假東西。

接下來,“光緒爺”一如既往地教我就事論事:“這件事有四種可能,一是老瓶子裝老酒,二是新瓶子裝新酒,三是老瓶子裝新酒,四是新瓶子裝老酒!您說對吧?”

對!邏輯嚴密,絕對沒有第五種可能!

“您是不是覺得,那位溫州老板是最大的受害者?”“光緒爺”突然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當然,難道您不這樣認為嗎?”我反問。

“不對,我告訴您,這一出戲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那個溫州老板!”他的回答讓我愕然。

“您可能一下子腦瓜沒轉過彎來,我記得您自己的書里面也寫過買假賣假的案例,那不是司空見慣的事?”

那個溫州傻大款完全就是中了景德鎮人的圈套,怎么成了買假賣假呢?我覺得自己正在被“光緒爺”繞進一個似是而非的錯誤邏輯里面去。

“您不妨這樣想:那個溫州老板開始收一兩只梅瓶是正常的,也可以說是上當受騙。后來去盜挖現場收購998只梅瓶,他真的就沒一點懷疑嗎?像他那樣的大老板絕對不會是那些去潘家園淘國寶的二百五!特別是他親自去了景德鎮,看過窖藏出土現場,稍有這方面常識的人都看得出那是個套!他能看不明白?除非他在溫州那么大的家產不是自己賺的!

“實際上,從那個晚上以后,溫州老板就明白了這些元青花梅瓶里面裝的什么酒,然后之所以還要繼續大量收購梅瓶,那在古代兵書三十六計里叫將計就計!我聽浙江的朋友告訴我,說他在報案之前,就已經向港臺出售了幾十只梅瓶,本錢早就回去了,后來利用警方扣下那上萬只假梅瓶,外加兩只到代的殘件,都純粹是他的利潤,等這件事風平浪靜了,他還可以繼續往外賣!指不定您那位臺灣朋友買的裝酒梅瓶也是那里面的玩意兒!

“您現在清楚了吧?這出戲最大的贏家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您認為的受害者,其他大部分人都當了倒霉蛋!景德鎮那些收購和倒賣梅瓶的人不都是又挨打、又受罰,虧大了!”

“光緒爺”是個天才,他有哲學家一樣的眼光、經濟學家一樣的頭腦,常常能用極其簡練的幾句話抽象出許多復雜事物的邏輯與本質。

古玩圈里有些非常奇怪的現象,不管多么荒唐的事情,一旦成為公案,它至少會存留一半信息被流傳為真理。迄今為止,“元青花裝酒梅瓶”的故事仍在不少地區熱情演繹。盡管也有消息傳某地有人喝梅瓶里面的酒中毒致死,公安抓了裝假酒的人。但是還有不少人繼續在玩擊鼓傳花的游戲,游戲者都說別人的故事全是假的,只有藏在他們身后的“花兒”才千真萬確、毋庸置疑!

誰分吃了“國寶哥”的蛋糕?

《中國文物黑皮書》前兩部出版后,幾位圈內的專家朋友異口同聲地向我表述了一個觀點:沒必要對古玩市場的混亂現狀大驚小怪。他們的觀點是:當社會財富分配不公時,利用藝術品投資特有的投機性,如信息不對稱、價差不可控等,對少數富豪階級和公權主義者非公正占有的社會財富進行二次分配,讓貧困階層有機會在國家稅收和公共福利之外的灰色地帶,獲得適當的金錢補益,未免不是好事。

此話乍一聽去,倒真有些劫富濟貧、古道俠腸的味道,也能迎合大眾心理。我相信,假若就此命題在互聯網上發動投票,贊許者絕不在少數。但事實果真如此嗎?“財富再分配”的命題是出自某些陰暗心理的偽善包裝,還是合理存在于法理原則之外的大眾化利益補償需求?根據幾位熟悉市場的國家專家提供的線索,記者先后對數位富豪收藏家進行了專項調查采訪,以下報告其中一例。

在東南收藏界,辛董事長(化名)的大名像是一張為大眾打造的名片,熟悉這個名字的人,縱然相互不認識,湊到一起也能夠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倘若能說出辛董二三事者,堪稱“業內人士”。至于那些有幸參觀過辛董私家藏品的人,更不用說那就是當地精英級別的“腕兒”了!

其實,辛董的名聲遠非他所在的那個小城市能罩得住的,就算在藏龍臥虎的京城古玩界,他也是個擲地有聲的人物,只不過沒多少人照著他的姓名說事,而是親切地喚他作“國寶哥”。尤其是在北京幾個大些的古玩城內,有關“國寶哥”的傳說幾乎天天都有,更新的速度與流量甚至超過收藏家馬未都的博客。傳得最邪乎的是他的收藏魄力:有人說他每年要拿出上市公司10%的利潤購買藝術品。另據當地藏家透露,他那家上市公司的年利潤最少在10個億以上;還有人說他的藏品多達5000余件,而且絕大多數都是非常精美的大件元明清官窯瓷器。

當然,那個“國寶哥”的雅號也并非全是尊稱,掛在一半人嘴上似乎是貶義詞。有兩位國家級文博機構的老專家就親口對我說:“國寶哥那里沒幾件真東西!”我將辛董的私人博物館選作專項調查的第一站,依據即是建立在那兩位專家的結論之上。

去福建之前我簡單查閱了辛董的個人資料:“文革”期間初中畢業,改革開放后先是在浙閩一帶做石匠,替人鑿石雕像、承建園林假山,積攢了一些人脈關系以后,便當起了包工頭。進入21世紀后,他的姓氏后面就不再帶“石”字了,而是跟著“總經理”、“董事長”,再往后名片上又多了一行英文抬頭:XX上市公司的“CEO”!

當他力度適中地握住我的手時,我真的無法將他與當年那位四處奔波賣苦力的小石匠想到一起去。辛董,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性企業家,50歲出頭,樸素、務實、干練、大氣,講起話來中氣十足,而且頗具磁性。

“我看過你的書——《誰在收藏中國》、《誰在拍賣中國》,是吧?”他似乎不需要看我的反應,緊接著就開批:“坦率地說,書寫得很好看,但是你對景德鎮造假的描寫過分恐怖!”

他繼續說:“你書里面那個國寶莊園,很多人說你寫的是我!不管是不是寫我,我為此特地去了兩趟景德鎮!”

還是不需要等我的反應,他接著說:“我帶去兩件乾隆官窯器,找到XXX、XXX(景德鎮仿官窯高手),他們都吹牛說能做出來,可是結果燒出來的東西,顏色不是深一點就是淡一點,畫工死板、不流暢……”

批了我一通,辛董突然想起還沒讓客人落座:“請坐請坐,搞得像文化大革命開批斗會一樣,讓你站了這么久!”

我這會兒才喘了口氣打量了一眼會客廳,說實在話我沒覺得有地方可以坐。這樣豪華的場景,我只在故宮的乾寧宮御書房里見過。100多平方米的大客廳,整齊地擺放著“乾隆十八件”:

鎏金琺瑯彩雙人、單人寶座、茶幾一套八件;

芍藥花紋鎏金琺瑯彩大供桌一件;

西番蓮紋鎏金琺瑯彩大供桌一件;

紫檀鑲玉寶座一件;

紫檀龍鳳紋透雕滿工書柜一件;

紫檀芍藥花紋長桌一件,上置紫檀透雕九龍筆筒一只;

黃檀大花架四只……

“你這里件件是國寶,沒長皇帝的屁股誰敢坐呀?”我開玩笑說。

“那你就說說看,我這些東西是真還是假的?”辛董微笑著問我,語調中充滿了挑釁。

“我不懂,不能瞎說!挺漂亮的……”我只好敷衍一句。

“我知道,你說‘挺漂亮’的意思就認它是假的!”辛董步步進逼。

“也不好這么說,我是外行,你還是找專家來看看吧……”其實我已經知道,他曾經多次請國內外頂級專家到這里開過多次論證會。

“專家也分幾種,不是個個都有好眼睛!”辛董自負地說:“老實告訴你吧,我聘請了十幾位頂級專家做我的顧問,他們當中有三種人。一是有真才實學的真專家,能看得懂我這里的東西;二是思想保守的,即便看懂了,也什么都不敢認。因為他們認為真東西、好東西都在故宮;三是偽專家,不學無術,在他們眼里,我這里的東西全部都是贗品、假東西!”

如果說從北京出發前,我還對兩位專家朋友的“財富再分配論”持反對態度,認為是社會上“仇富”心態作祟,此刻我瞬間就自動轉變了立場,開始認同那種明顯帶有情緒化的理論。

“辛董,可以讓我看看您的其它藏品嗎?”我想盡快擺脫這種采訪人與被采訪對象互不信任的尷尬局面。

“好啊!我的藏品一般不讓人看,免得說真說假的聽了鬧心!可你是名人嘛,只求你看過以后不管認不認,都筆下留情!”辛董打電話招來他的藝術品投資顧問小林,讓他領著我去參觀藏品。“別看他年輕,搞這一行有十幾年了,經驗十分豐富,眼力相當好,比你們北京的那些專家強到天上去!他原來在香港拍賣行當過瓷器和雜項主管,我用三倍工資把他挖過來的!”

“其實我來這里之前,辛董已經買了一些東西,只不過大多都是些低端藏品!”辛董離開后,小林收斂起堆在臉上的笑容,非常謹慎地與我交談。

辛董的藏寶樓一共有4棟樓,每棟3-4層,根據我的目測總面積大約在5000平方米左右,外表氣勢宏偉,基本上是按照故宮里面的“珍寶館”打造的。4棟藏寶樓分別建在兩處,兩棟在公司所在地,用小林的話來說這里藏的都是高端藏品,方便來公司的“尊貴客人”隨時參觀,其中有元明清三代官窯瓷器、宮廷藏玉及字畫共3000余件。另外兩棟建在辛董和家人居住的別墅院子里,那里多半都是小林所說的低端藏品,如高古陶瓷、玉器、青銅器等等。

據小林介紹,他經手的宮廷器物,大多數是從拍賣公司競買或場外議價成交的。我問他這些藏品的總價值有多少?他說按照現在的市場行情,最少價值50多個億。我又問他這項投資的成本是多少?他說沒算過,只辛董心里有數。

下午,小林有點急事去漳州,改由另一位辦公室主任陪同我繼續參觀。那位主任明顯看不慣小林的做派,他告訴我:這1000多件官窯瓷器都是小林來了以后經手操持的,老板相信他,每年要花上一兩個億資金讓他四處尋摸古董。

主任還說:“我接待過很多專家,包括老板從故宮和國家博物館、還有對面臺灣故宮請來的,很多人都說大部分東西是假的、是贗品。可是老板鬼迷心竅,反倒罵人家是‘偽專家、不學無術!’也有少數專家說是真的、是國寶,老板就發給高額鑒定費,來一趟就可以拿幾萬塊錢走!這樣一來有幾個專家還會繼續當傻子?說真話得罪人,挨罵,就不來了!說假話的可以掙錢,又不要負什么責任,見東西就叫好,說是國寶!討老板喜歡,拿完鈔票開路!”

“小林不是告訴我,這些東西都是從正規拍賣公司拍回來的嗎?”我問主任。

“什么正規不正規,現在的拍賣公司比菜場還多!再說他在拍賣行干過,人熟關系多,變個魔術還不容易?而且他打交道的多半都是一些小拍賣行,像北京的XXX、XXXX拍賣公司,還有浙江、福建的一些公司,這些您比我們清楚多了!有時候,他出去一趟就可以買回來一卡車國寶!”

“你們老板收藏投資總額有多少?”

“不好說。”

“有5個億嗎?”

“最少……”

“您覺得這些錢都給拍賣公司賺去了嗎?”

“……一半一半吧!”主任想了一下,做出這樣的判斷。

“除開拍賣公司,賺錢最多的還有誰?”我當然不會放棄已經溜到主人嘴邊上的情報。

“那還用說?除開老板,公司里誰都知道!他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現在開的是寶馬,在廈門和福州有兩處大別墅!”我當然知道主任劍指何方。看起來,他對辛董的那位藝術品投資顧問有很深的成見。

“不是說他原來在香港就是有名的藝術品經紀人、拍賣公司的瓷器主管嗎?”

“有沒有名您不知道?我看您書里面寫了翟健民、王定乾,那兩位才是大名鼎鼎!他是什么拍賣公司的主管?您以為是蘇富比、佳士得呢?我打聽過,在一家小拍賣公司混了一年,里外勾結騙取錢財,被買主和賣主聯合起訴,賠了錢,連老婆都搭進去了。后來跑到澳門賭場去碰運氣,正好碰上我們老板也在那里玩,三兩下就把老板給忽悠了!”

“您說的這些事,你們老板知道嗎?”

“知道又怎樣?會信嗎?只信他是藝術品專家、是投資家,成天花錢弄一些媒體記者來給老板抬轎子,什么國寶、什么愛國,別說是老板,就連我們這些手下都給吹得暈暈乎乎!”

正說著,一位工作人員走近:“主任,辛董讓您通知明天召開臨時董事會!”

“什么內容?”主任問。

“兩件事情,一件事是討論投資多晶硅,另一件還是出版社要給我們博物館出畫冊,全套彩頁外帶10000張音像碟子,要給200萬。辛董說這件事他已經答應了林助理,董事會通過一下就行……”

“多晶硅,還沒搞清是什么東西,聽人一說,腦袋一拍啥都敢干!”手下走后,主任接著發牢騷。

“投資多晶硅可得謹慎點,我好像看過一份資料,說中國企業喜歡一窩蜂盲目上熱門項目,多晶硅已經產能過剩。”我說。

“可不是!前幾年興風力發電,您知道我們董事會討論什么?說要在海峽中央修建一條浮在水面上的風墻,形成可供發電的通道!敢想吧?老板們自己沒什么文化,都是用耳朵決定上項目!跟這搞收藏一樣!人家買了幾個億的官窯瓷器、書畫,他也趕快投資買,還說自己買得比別人更便宜,就不知道別人買的是真貨,自己買的是贗品!”

事后我才聽說,辦公室主任是辛董未出五服的堂弟,所以跟我發些牢騷、聊些內幕也沒太多的顧慮。主任說的那些事我不全清楚,但是他指認的北京那兩家拍賣公司我倒是早就親自做過暗訪,有過假拍、拍假、洗錢的劣跡,我在前兩部書里面都有所披露。

為了搞清楚辛董那1000多件“官窯瓷器”的來歷,我在景德鎮作“元青花裝酒梅瓶”源頭暗訪時順便也做了調查,有兩位仿制明清官窯的高手給我講了兩段笑話:

“那個姓辛的福建老板的確來過景德鎮,他要跟我們打賭,讓我們照著他的乾隆琺瑯彩轉心瓶和粉彩花觚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來。我們做了,他說不對,挑出一大堆毛病,什么顏色淡了,什么畫工不好,其實他哪里知道,他手里那兩件樣品就是我們倆燒的,只不過賣主不是我們,是拍賣公司!”

“最后辛董付了錢把新燒的兩件東西也買回去了,他說要跟拍賣公司買回去的‘國寶’原件擺在一起比照。前些時候我一個朋友去他那里談生意,聽辛董對參觀者說:‘有人說我的國寶是假的,你們比比看,這兩件是花2萬塊錢在景德鎮定做的高仿品,這兩件是花了200多萬從拍賣公司拍回來的,能一樣嗎?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另外一位景德鎮業界知情人士也證實了前兩位的說法,他告訴我:他們早就知道辛董要來景德鎮調查,為了讓他看出仿品和他在拍賣公司買回去的“真品”有所區別,故意不給他訂燒的瓷器做舊,留出些破綻,讓他對原來買的“國寶”深信不疑。他還說:“景德鎮有很多做高仿的人都知道福建的辛董,大家暗地里開玩笑說,福建有個景德鎮當代官窯博物館,指的就是辛董的藏寶樓!”

世界上存在著五花八門的哲學和與之配套的邏輯學,它們淺顯的本質幾乎全都隱藏在深奧莫測的理論之中,由得那些書齋里面的“大家”們去無休止地辯論和不厭其煩地詮釋,讓平常人云里霧里無法近身。可是唯有一樣哲學和一種邏輯卻是赤裸裸地顯現于市井,任何有正常思維邏輯的平頭百姓都可以揮舞著它的旗幟去巧取豪奪,那門哲學叫拜金主義,邏輯方式是詭辯法。

同樣品質的商品,從產地作坊到拍賣公司,就因為篡改了商品的真實信息,價格由2萬升至200萬,整整翻了100倍。如此暴利欺詐在法制健全的國家聽起來更像是一個財富大挪移的魔術表演,但在混亂不堪的藝術品市場上,我們卻經常有幸親眼目睹如此荒誕離奇的活報劇。更為可怕的是,一些有公眾話語權的專家學者和市場管理者們卻對此見怪不怪,寬容地將此種現象理解為“財富再分配”。換句話講,就是利用藝術品市場的亂局來劫富濟貧。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不妨簡單地分析一下這些當了冤大頭的富豪們的財富蛋糕究竟被誰瓜分。

據業內人士透露,一般真正稱得上是高仿的明清官窯,目前景德鎮的行價在2-8萬,一般不會在普通古玩城等中低端市場上流通,而是由境內外一些拍賣公司拍出,成交價一般都在出廠價的基礎上翻高10-100倍。這中間的巨大差價,多半并沒有落入景德鎮制瓷者的口袋,而是由二道販子和拍賣公司的內線共同瓜分,其中有拍品決定權的人賺大頭。我們以一件成交價100萬人民幣的高仿拍品為例,看看有多少人、大概按什么比例瓜分了這塊“骯臟的蛋糕”:

成交價:100萬;

出廠價:4萬,約占成交價4%,由制假者獲利;

各項鑒定費用:3萬,約占成交價的3%,由鑒定專家獲利;

拍賣公司傭金和國家稅收:20萬左右,約占成交價20%。此項經常被透漏,分文不交;

上拍贗品實際所有者:獲利73萬元,約占73%。

需要說明的是:“上拍贗品實際所有者”有兩種情況,一是直接到產地訂貨的拍賣公司人員,二是有拍賣背景的非拍賣公司人員。前者利潤獨得,后者的利潤分配則需加上有決定拍品交易權的人。不管是哪種情況,瓜分“國寶哥”財富蛋糕的只是少數幾個按律當“斬”的違法者,并非那些社會底層的手工業藝人。

話分兩頭,像辛董這樣的富豪在中國并不少見。不客氣地說,他們當中很多人發跡之前都是農村中一無所有的“赤貧戶”,沒文化、沒家產、沒什么可失去的東西,敢于冒險、無所不為。他們基本上都是發跡于改革開放初期,借助制定政策者“摸石頭過河”、國家法律法規無法及時規范經濟市場的良機,鉆空子、撞大運、發橫財,完成了新中國首批新富的資本積累。正因為如此,很多身載財富原罪的暴發戶們無視科學、篤信財運,基督佛爺一起拜,吃喝嫖賭樣樣來,用他們糜爛而又誘人的消費模式,腐蝕著一代年輕人稚嫩的靈魂,給中國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埋下了禍根。所以,單從個人感情出發,假若真要像朋友們說的那樣,能讓“貧下中農”利用收藏亂局去“辛董”們的金庫里“打土豪、分田地”,我也樂見其成。可惜事實不是這樣,辛董花了幾個億買回贗品,另外又外加200萬去為自己的荒唐印畫冊、出碟子,那些錢并沒有幾個子兒掉進了咱們“貧下中農”的口袋!

一個文化殉道者的收藏悲劇

一面是富豪們炫耀手里的財富,熱熱鬧鬧地演繹著荒唐無比的收藏故事。另一面,我們還可以隨處可見那些手里缺金少銀,卻也在收藏市場上螞蟻刨食、四處奔波的淘金者。

這幾年,我接觸這一類藏友不算少。盡管他們身處社會底層,在收藏志趣、收藏方法、收藏種類上各不相同,但有一點非常相似,那就是異常地執著。有些人執著于藏品之精,有些人執著于藏品之全,有些人則執著于去破解某方面藏品的隱性文化符號。這三類人當中,最苦最累的當屬第三種人,這部分人是目前收藏大軍中的少數派、真正的文化殉道者。他們的收藏品味很高,但又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加上他們的收藏、研究對象多半是一些換不來錢的“違禁品”——出土文物——故而,這部分藏友的生存狀態往往窘迫不堪。

歐陽杰就是這類人。他搞專職收藏之前是南方某地一所縣級中學的歷史教師。

2010年春節過后,歐陽杰老師在京讀研的兒子打電話告訴我:父親辭去了所有的人生職務,獨自一人去穿越紅山、穿越良渚、穿越龍山、穿越齊家、穿越大地灣、穿越……

后來我聽說:穿越者出行的那一天是年初三,縣城里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縱情地燃放起只有在過大年時才開禁的煙花爆竹,順便為他壯一把行色。很多人認識穿越者,是因為多年來他的那些靠譜或不靠譜的事兒,幾乎無一例外地演繹成這個小城鎮里悠閑階級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

我是三年前在某省電視臺“鑒寶”欄目活動現場認識歐陽杰的。這檔節目收視率很高,被列為電視臺的重點欄目。錄制現場的專家席上,坐著從北京請來的藝術品鑒定權威和省里面的文物專家,他們根據不同的專業,對選送上來的古董進行現場鑒定、評述、估價。

在數百件參加海選的收藏品中,歐陽杰收藏的一尊泥巴人頭脫穎而出,代表陶瓷組進入專家評點、選寶的最后環節。跟這尊泥巴人頭一起選送的陶瓷器還有兩件,都是清代宮廷瓷器。泥人頭被北京專家認定為“紅山文化時期的泥塑人像,具有較高的文化價值”,因有小裂縫,估價3000元人民幣。

一開始歐陽杰老師還挺高興,可勁兒向鑒定專家表示感謝,這畢竟是對他眼力的認定啊!可在最后評選國寶級藏品的環節,泥人頭被淘汰出局,一只清代粉彩罐被專家估價50萬人民幣,榮登本期地方“國寶”寶座。歐陽杰老師發火了,當場發難,指責專家太過市場化,指責鑒寶節目太過娛樂化。他的慷慨陳詞,引發了在場幾百號落選收藏者和嘉賓們暴風驟雨般的掌聲,當地一家收藏小報全文刊載了這篇措辭激烈的“檄文”:

“……這一尊紅山泥塑人像,承載了6000年前新石器時期的眾多文化信息,諸如人種遷徙(泥塑人像有現代歐洲人種特征)、巫神崇拜、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起源,等等等等。紅山文化的文物目前存世量稀少,像這種人物造型的泥塑更屬罕見。請問專家,什么是‘國寶’?是不是應該從文物所具備的歷史研究價值、科學研究價值、工藝審美價值去衡量?倘若要以市場交易價格去遴選國寶,那就直接讓拍賣公司說了算,還要這檔子節目干什么?文化節目輕薄文化的傾向不可取!”

歐陽杰老師的這一番發言被現場直播后,他由此一夜成名。以前認識或不認識他的人,現在見了面都會跟他打招呼,或稱他作“收藏家”,或稱他作“文物專家”。行內人還給他取了個雅號叫“玉夫子”,因為他家的藏品以高古時期的玉器為主。

既然在省電視臺都露了臉,市縣兩級電視臺和報紙自然更不會錯過。接下來,歐陽杰三天兩頭上電視、出報紙,成了遠近聞名的新聞人物。特別是在古玩圈內,許多人將他奉若神靈,淘換了什么寶貝,少不了拎去學校或家里找他“長眼”,若是得到他的首肯,自然是領到了吹牛通行證。東西若是被他“斃了”,少不了也要向他討教一番,聽他講些歷史知識和鑒定常識。

不管別人拿來的東西是對是錯,“玉夫子”歐陽杰都喜歡向登門者普及一番歷史常識。三皇五帝夏商周,斷朝論代自是他的強項,不備課也能講上幾十回。除此之外,他還愛給粉絲們談文化、講美學,照著一件小玩意兒他可以聊上半天不喝一口水。時間久了,在教室里他也經常走邊出戲,把大人們的那些“破事兒”摻進歷史教科書一起高談闊論,把那些本來就不喜歡困頓在課本里的初中生玩得昏天黑地,記不住唐太宗,卻能頭頭是道地鑒賞唐三彩。說不清王朝古都,卻對歷代國寶重器如數家珍。什么銅簋琮璧金鑲玉,什么名窯官哥汝定鈞,他的歷史課幾乎被翻版成古董鑒賞速成班。

“歐陽老師,年末考試你帶的兩個班歷史成績又是倒數第一第二,班主任和學生家長意見很大,多次去教育局反映,這樣下去我們也難替你扛啊!”終有一天,校長不得不這樣對歐陽杰說。

歐陽杰是個典型的書呆子,認死理、要面子,他反駁校長說:“從文物介入歷史是最好的教育方式,學生愛聽易懂。考試倒數第一怕什么?要比就比出社會以后什么樣的學生更有用!現在的應試教育太落后,已經不能適應時代!”

如此又過了半年,校長無奈地通知他:“歐陽老師,你的理論是正確的,但是與我們目前的現狀相差太遠。學校研究決定,讓你自己申請內退。這樣也好,保留40%工資,你還可以專門從事文物研究,取得更大成就!”

半小時后,歐陽杰就向校長遞交了辭職申請書。中國的知識分子嘛,自尊心是最大的剩余價值。自此,“玉夫子”成為全省第一位專職古董收藏家。

辭職以前,歐陽杰的家境尚可。盡管太太病休在家,兩口子每月的收入還有三千多塊錢,兒子在北京讀大學,每月補貼一千,夫婦倆再從嘴里摳下點銀兩,加上歐陽杰還有點業余補課費,書房里那些古董玩器每年倒也可以添加一些。可是自打歐陽杰辭職后,又趕上通貨膨脹、物價上漲,別說繼續去淘寶、收藏,連正常生活都過得緊巴巴的了。

凡是搞過收藏的人都能體會:一旦上了這條“賊船”,就跟吸食了海洛因和大麻沒兩樣,見到自己喜歡的玩意兒,那都是魂牽夢繞、難舍難分,千方百計要把它弄到手方肯罷休。毫無疑問,“玉夫子”歐陽杰早已是這條不歸路上的“癮君子”了。我曾有幸參觀過他的書房,書架小半用來擺書,大半擺的是古董。

正如歐陽杰時常自我標榜的那樣,他的收藏品味很高,百來件藏品多半是新石器時期的陶器和玉器,其中尤以良渚文化和齊家文化的玉器最多最精,件件堪稱國寶。曾經有兩位香港收藏家想“一窩端”收購他80多件古玉,出價200萬港幣,被他拒絕了。他對我說:“假如政策放寬,這些東西能上拍,哪一件不可以拍出百來萬?再說,這些東西都是我費盡心機一件一件收藏起來的,圖的是我喜歡,我能賣嗎?除非我窮得沒飯吃!”

不幸得很,這句話很快就兌現了。也不知道后來歐陽杰是不是真窮到生計難維持了,他被學校解雇后的第二年,當地電視臺的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歐陽杰老師被拘留了,罪名是文物詐騙!”

認識歐陽杰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那位老夫子竟然還有“詐騙”的能力。聽到消息后我就去了他兒子在讀的那所大學,趕上小歐陽正收拾行李要去火車站。孩子明年就研究生畢業,學業正緊。他匆忙告訴我:“父親真的出事了。因為母親心臟病加重要做手術,家里一分錢存款也沒有,父親只好忍痛割愛將他最喜歡的一只良渚玉琮以8萬塊錢的價格賣給了省城一位古董商。沒想到一周后那人找父親退貨,說是經專家鑒定,那只玉琮是現代仿品,只值幾百塊錢,而父親已經將錢交付到醫院。無奈之下,父親據理力爭說玉琮絕對是出土真品,自己不會打眼。爭來爭去,人家將父親告到公安局,說他故意詐騙。公安便找了電視臺鑒寶團的兩位玉器方面的專家重新鑒定,那兩位專家說玉琮是大開門的假貨、是低仿品。父親退不了錢,便被公安局以詐騙罪拘留了……”

我看過歐陽杰那只玉琮,上下5層,每一層都雕刻了良渚文化的典型圖案獸面神人,工藝繁復,精美之至。而且通體包漿淳厚、寶光內斂,具備出土良渚文化典型器的全部特征。記得當時我曾經出價5萬,想歐陽杰轉讓此物,但他說那件東西是他的鎮宅之寶,難以割愛。

我也認識電視臺《鑒寶》團的那兩位古玉鑒定專家,一位是省考古隊的專家,另一位是當地博物館文物鑒定小組成員。我曾跟節目制片人開玩笑說兩位專家是絕配,那位考古工作者看東西“形而下”,除開自己參加的考古發掘之外,別的物件基本上不認。而那位博物館館員“形而上”,仿得好的都認,曾多次誤將高仿品當做文物推薦館藏。既然兩位不同風格的專家都一致看假,我不禁為歐陽杰捏了一把汗。

幾天后,小歐陽返回北京。他沮喪地告訴我:“假若還不了錢,父親有可能被起訴。我去找過那兩位鑒定專家,他們堅持說玉琮是贗品,而且說在鑒寶會上見過我父親,曾經被我父親批得狼狽不堪。‘你父親的眼力很好,不可能打眼,一定是急著用錢才干出這種糊涂事!’”

情急之下,我給小歐陽出了個主意。我讓他趕快再趕回原籍,向公安局提出到北京請國家級專家再次對玉琮進行復鑒。像這種官司,只要被告方申請的專家具有權威資質,司法部門一般都不會拒絕。

在我的介入下,兩位北京的古玉器專家對歐陽杰賣出去的良渚玉琮進行了鑒定,并出具了旁證材料,結論是:玉琮是良渚文化時期的真品、精品。“玉夫子”毫無懸念地被釋放回家。沒想到的是,半個月以后,小歐陽又跑來找我,說頭天晚上他父親再次被公安局拘留,這一次的罪名是“非法買賣出土文物重器”。

我思忖,“玉夫子”這一回真的惹上麻煩了。果不其然,公安局質詢“玉夫子”:按照國家《文物法》規定,凡出土文物歸國家所有。此前塵埃落定的那只良渚玉琮既然是貨真價實的出土物件,那就屬于國家一級文物。既然是國家一級文物,你必須得講清楚它的出處。你說是在市場上買的,那你就交出賣主。而這一類東西大半都是在地攤上或私下里成交的,上哪兒找賣主去?你要交不出賣主,那就是你自個兒刨墳掘墓盜取的!那是什么罪?非法買賣出土文物外加盜墓,判十年八年的都算從寬處理!

后來我聽說,好在“玉夫子”讀書人出身,記憶力驚人,在便衣警察的監護下一連在地攤上蹲守了一星期,好不容易等到了那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江北人。

“歐陽老師,我看你比那人更像盜墓賊!”便衣警察開玩笑說。

這話不假,我知道“玉夫子”平日里節衣縮食,全部工資和小稿費都花在收藏上。他們家住的一間不到50平方米的宿舍,還是上世紀末學校分給他的福利房。從我認識他開始,每次見面他都是上身穿一件過時的“雙排扣”舊式青年服,領口和袖子都皺巴巴的,下身穿一條當兵的學生送給他的綠軍褲,肥肥大大,褲腰不得不打幾個折。倘若沒有架在塌鼻梁上的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裝潢門面,與電影電視里面的盜墓賊、土夫子的形象相差無幾。就算架上眼鏡,頂多也就是個卓別林。

與一些古董“游商”一樣,那個江北人沒在市場上買攤位,開了一輛五六成新的“桑達那”轎車,停在距離古玩市場大約兩三百米的弄堂里,單身一人進市場晃悠,在攤位上尋找對路子的買主。

為了“將功折罪”,“玉夫子”告訴公安,那輛“桑達那”是用一只漢代青銅壺跟一位玩古董的局長換來的。

“別胡說八道!桑達那怎么來的關你什么事?這是你的案子還是別人的案子?”公安教訓他。“玉夫子”不敢言語了,別看他在學校里不把校長們放在眼里,面對這些普通警察,他可是畏之如虎。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誘捕計劃,“玉夫子”努力拽住強烈的心跳,裝作沒事逛攤兒,還和平常一樣上前與那人搭訕:“有東西沒?”

“您要的東西今天沒帶……”那人警惕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

“玉夫子”問他:“車上裝的是什么?”

“都是您看不上眼的東西!”那人見“玉夫子”打開車門,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清一色的假貨!”“玉夫子”嘟嘟囔囔地退出來,忽然又鉆進車里,在后排的座位底下摸出一個藍色的紙盒。

“那家伙一看見盒子里面的東西,整個兒就忘了自己是在將功補過、配合公安執行任務,眼睛直愣愣地放射出亮光,竟然跟那個盜墓賊討價還價起來!那是一件破破爛爛的玉璧,最后說好以3萬元的價格成交!您沒見他那副饞樣兒,隨那人被帶回局子里還摟著玉璧不舍得放手!”事后,那位便衣警察這樣跟我描述“玉夫子”當時的窘相。

“要不是我老婆心臟病發作必須動手術,我怎么會舍得賣玉琮?您是知道的,那年您想要那件東西我都沒肯轉讓。這么些年,如果我存心想掙錢,家里那么些東西早就賣給香港人了,他們出價高得多……”當我再次見到“玉夫子”歐陽老師的時候,他因為協助公安破案立功,已經被“從寬處理”釋放回家,但是他歷經數年、嘔心瀝血收藏的200多件古玉全部被沒收歸檔當地博物館。

講起當時的情景,“玉夫子”除開沮喪,還有幾分驕傲:“這一次是省文物鑒定委員會牽頭組織5位專家到我家的!真品占90%以上,只有十幾件紅山玉器存疑!不管怎么說,專家們對我的眼力和收藏品都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他們說,全省范圍內像我這樣的藏家絕無僅有!專家們還給那些被沒收的玉器沽了個總價,拿去拍賣最少價值幾個億!”說這句話時,“玉夫子”非常興奮、自得,臉上一陣陣散發出跟營養不良的膚色無法匹配的紅光。

說實話,當“玉夫子”空蕩蕩的書房死寂地橫陳眼前時,我止不住一陣胃痙攣。我真不知道,失去那些用心血、用一家老小低下的生存方式一件件淘換回來的尤物,歐陽杰如何能夠繼續活下去。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進這間書房……”“玉夫子”感傷地說:“這么多年,我就活在那些遠古的物件中間,高興、不高興,有什么心事,都向它們傾訴。我是個學歷史、教歷史的,我懂它們,一樣物件一樣靈性,它們后面都站著一群人、一段歷史,看得見、摸得著,能說得上話……有幾個搞收藏的人能懂得這些?”他搖搖頭,算是自問自答。

“人倒霉鹽罐都會生蛆!”“玉夫子”以最憤怒的語調毫無力度地為自己打了一個感嘆號,激動地嗆咳起來。稍稍平靜一些后,他透過滿是劃痕的鏡片茫然地盯著我,很反抗地提了兩個并不復雜的問題:“我花自己的錢,買下這些東西有什么錯?搞收藏的人誰家沒有幾件出土文物?為什么專拿走我的東西?”

“玉夫子”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像是期待我能給予他什么答案。我能說什么呢?

“玉夫子”見我有些郁悶,反過頭來寬慰我:“嗨,拿走就拿走了,好在沒收的東西除開兩件一級文物據說被哪個領導拿去研究之外,其余的百來件都交給了博物館。擱在平常人那里,很多想把自己的藏品捐獻給博物館還擺不進去呢!專家們會說全是假的!”

那以后,我再也沒敢去看歐陽杰老師了,只是斷斷續續從當地同行那里聽到一些關于他的消息:

“玉夫子還是天天到處尋訪新石器時期的遺物……”

“玉夫子離婚了。太太隨了畢業后在省城當大學老師的兒子過……”

“玉夫子賣掉了房子買古玉……”

“玉夫子重病住院,立下遺囑,將新積攢的20多件古玉器捐贈國家……”

這就是“玉夫子”歐陽杰的宿命,他由于一樣文化痼癖而入迷成癡,乃至能夠在自我的方寸中穿越時空,與數千年的中國文化相知相識、無間對話,但是他卻沒能穿越悲慘命運嫁禍的藩籬,孤苦伶仃地草草結束了一個文化殉道者的春秋大夢!也許我只能仰躺在由純文化構筑的平臺上憑吊“玉夫子”歐陽杰苦難的靈魂,因為若是隨便換一個角度去審視,都無法替他蓋棺定論。

據說,那個大年初三,“玉夫子”下葬后,他的發妻領著他的親生兒子小歐陽老師跪在冰天雪地里,一口氣為他燒了幾公斤的紙錢。母子倆向逝去的親人哭訴:“多燒點錢給您上路,到了那邊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沒人管得著你……”

從老支書到盜墓賊

即便在江南,這也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幾十戶人家百來口人。我來這里采訪不是因為這個村有什么經濟騰飛、科技創新的驕人業績,或是出了什么領導農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農民企業家,而是因為偶然從小報上看到一則報道:一位當了幾十年村黨支部書記的基層干部,因盜墓和走私文物雙罪被判刑。

進村時趕上一個霧天的黃昏,蒼白的太陽掛在西邊樹梢上,灰蒙蒙的田野悄無聲息,四周安靜得連霧氣在枝葉間飄動的聲音都能聽得見。那個當年在村里說一不二的“大人物”,一個人佇立在村頭的樟樹林邊,仰面朝西,像是在看太陽。

“他現在什么都看不見……”隨行的鄉文書小朱輕聲告訴我。

他身后有七八棵樟樹兜,這些樹兜的直徑足有一米,看上去被砍伐的時間有好些年頭了,橫截面呈紫褐色,四周長了一圈兒灰白色的蘑菇。最近的一棵樹兜上面放了一壺酒、一小碟花生米,還有兩塊荷包蛋。他茫然地端著酒杯與天對視,活脫脫似一尊灰泥塑像。

“他在干什么?”我問。

“祭日頭。”

“一個盲人祭日頭?你們這兒有這習俗?”

“哪兒也沒這習俗,心里有愧哩!干多了壞事,良心不安唄!”

小朱接著說:“他在這個村里當了30多年黨支部書記。57年大躍進他領頭砍倒這些風水樹、砸大家伙兒的鍋罐煉鋼鐵、虛報田地里的產量餓死人,從小隊長升官當了大隊長。再往后文化大革命又領頭把本村成分不好的人斗死了好幾個!反正一搞運動他就要傷人,而且傷的又都是鄉里鄉親,是人都恨他,無論大人小孩,哪一家過去沒吃過他的虧?”

“可那個年代的事也不該全怨他呀,再說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他也是受害者。”我說。

“就算您說得對,可這一回呢?盜墓!總賴不上別人吧?要不是他那雙眼睛瞎得是時候,這會兒還在吃牢飯呢!”小朱憤憤地說。他就是這個村子里的后生,聽話音與這位老支書積怨很深。

“最初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很難相信,像這種經歷的人,怎么會去盜墓?會不會是中了誰的圈套,或者干脆就是誤判?”我說。

“別說是您,事發之前就算是我們本村的人,恨他歸恨他,但出這種事誰也不相信。可最后調查結果他就是個盜墓賊,還不止一次,其中屬于國家一級文物的青銅器兩件,二級文物兩件,三級文物十幾件……”

小朱告訴我,這一帶在戰國時期地屬楚國,曾是歷史重鎮,解放以來多次出土過那個時期的重要文物。據文物部門勘探,這個村子家家戶戶房屋地下都可能埋著文物。前些年文物市場放開后,村子里很多人都動起了歪腦筋,挖墳掘墓、走私販賣文物,被外界稱作“盜墓村”。所以,國家把這一帶劃為文物管制地段,老百姓不管什么原因需要動土,必須先報經政府同意。

“說實在話,前些年村里人熱火朝天搞古董的時候,盡管他家境很差,兩個兒子一個在礦山挖煤給活埋了,另一個游泳淹死了,老伴由于過度悲傷也相繼病死了,只留下一個智障女兒不能干活,靠他撫養。但是他的個性還是沒改,成天罵改革開放是背離社會主義道路,自己白天守著二畝三分地種莊稼,晚上還兼職鄉里的文物巡視員,到處幫著鄉里的文保小組抓那些掘墳盜墓搞文物的人。

“兩年前,我們鄉里接到廣東海關的電話,說他們抓獲了一個文物走私犯,那人供述所有贓物都是從我們村買到的。后來經過那位犯罪嫌疑人的指認:他的合作者正是平日里裝得道貌岸然的老支書!開始我們都不相信,可是一進派出所他自己什么都供了。聽法院里的人說,他賣的都是國寶重器,本來夠判無期徒刑,因為認罪態度好,而且砸鍋賣鐵,及時將一百多萬贓款如數退賠給政府,所以只判了20年徒刑。本來就他這歲數,20年刑也就差不多坐穿牢底了,可是剛坐滿一年牢,他雙眼突然失明,就只能保外就醫了。

“現在他也夠慘的了!退賠贓款帶罰款,連房屋也賣了,他跟那個智障女兒無家可歸。要不是堂弟看他可憐,將后院一間豬圈弄弄干凈借給他住,父女倆真不知道上哪兒去安身!

“普通老百姓盜墓也好、坐牢也好,都沒什么,放回來村里的人也沒哪個另眼相待,該喊叔的喊叔,該喊大哥的喊大哥。因為村里大部分家庭都多多少少、明里暗里從地底下扒拉過一些古董,沒覺得是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可他不一樣啊,當了大半輩子村官,要強了一輩子!好在他現在眼睛瞎了,要不然哪還有臉出來見人?不如死在牢里頭自在!”

晚飯后,我想找老支書聊聊,可父女倆早早地就睡了。第二天上午也沒見著他,堂弟媳婦兒告訴我,白天他們父女倆還得下地干活。她還告訴我,他堂哥每天下午都會去林子里喝酒。

黃昏時分,我一人來到村頭。沒等幾分鐘,老支書果然到了。跟別的盲人不一樣,他不用拄拐杖,手上挽著一只小提籃,里面放著幾樣祭品,毫不費勁地穿過樹林,徑直走到樹兜旁,然后放下祭品擺好,仰面朝西,呆呆地用他那失明的眼睛盯住落日。

“老人家,您好呵!”我走近它,打招呼時故意沒叫他“老支書”。

“你是誰?”老人微微一怔。他顯然聽出來我不是本地人。

“一個過路人。”我說。“您在這兒干嗎呢?”

“看太陽。”他又別過臉去,看來沒興趣理我。

這時候,大霧已經散去,西山的太陽又大又亮,明晃晃地把田野、村莊、樹林染成橘紅色。周圍依舊那般寧靜,河流無聲、鴉雀無聲,仿佛地面上的一切都被這個周而復始的冰季封凍。

真美呀!我剛從心底發出一聲感嘆,可面對眼前這位有著特殊遭遇的老人,心緒很快從自然王國一落千丈。

“老人家,您看見了什么?”我很用心地問。

“我什么也看不見,只看得到日頭。”他平靜地回答。

“能告訴我您看到的日頭是什么樣兒的嗎?”

“跟你看到的沒兩樣……”大概是由于平日村里頭沒什么人愿意搭理他的緣故吧,看來老人并不拒絕與陌生人說話。

“您現在看到的太陽和早些年看到的有沒有什么變化?”我沒有馬上切入訪談正題,想從側面迂回,把采訪對象繞進去,讓他自己主動坦露真言。

他說:“世上什么都會變,只有日頭不會變,你生下來看到它是咋樣,臨死看它還是那樣兒!”說到這兒,他又回過頭去面對著落日,定位之準確令人吃驚。

我給老人遞上一支煙,打著火機。

“別!”老人非常敏捷地從我手里奪過打火機,迅速關上:“這里是樹林,別打火!”

我愕然地收回打火機,沉默了會兒,問道:“您……為什么要那樣?”

“……碰到鬼!是的,一定是撞到鬼了……”他的面部不住地抽搐著,兩只干涸的眼睛在天空中茫然地搜索。我相信,他之所以不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是因為他也曾無數次向自己的內心發出過這樣的質詢。

“是因為太貧窮嗎?”我追問。他搖搖頭,沒回答。

約摸過了半分鐘左右,老人終于打破了沉默:“您知道我為什么擁護毛主席嗎?”

“是因為信仰嗎?”話剛出口,我自己都覺察到這種回答有些唐突和矯情。好在他看不見我在臉紅。

“那時候要窮一塊兒窮,要富一塊兒富,大家都沒什么作孽的念頭!”

“您說的作孽指的什么?”

他搖搖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是哪個單位的?”

“原來在電視臺工作,現在退休了,來這里玩玩。碰上你。”我說。

“哦……你聽說了我的事?”

“啊,聽說了一點,這個村莊搞墓賣古董的也不止您一個人……”

“我跟他們不一樣!”老支書打斷了我的話,脖子漲紅了,似乎非常憤怒。其實我這樣說的目的只是想安慰他,沒想竟讓他強烈的不快。

“第一,我不是盜墓,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挖出了古董;第二,我不是故意去挖的,而是在蓋房子挖地基的時候偶然得到;第三,我跟那些老百姓不一樣,我是共產黨的有功之臣,全心全意為黨工作了幾十年,當了幾十年村支書,沒拿一分錢工資,沒要一分錢福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大概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老支書喝了口酒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換成平靜的口吻繼續說:“我也不說我沒罪。一開始的確是為了給我那傻子女兒蓋兩間房,打算為她尋摸個合適的女婿入贅,她出嫁沒人要。挖地基的時候碰上個古墓,出了幾件青銅器,當時我還覺得晦氣,因為那上面是要給我女兒蓋新房的呀!誰愿意將房屋蓋在墳墓上面?

“隔壁我堂弟家老二在場給我幫工,見到那些玩意兒就說:‘叔啊,咱要發財了!’我說那孩子沒正行,碰上這樣的倒霉事還拿叔開涮!那孩子說:‘叔,真的呢,這幾件青銅器起碼能賣十幾萬塊錢!’我罵他想錢想瘋了,我當大隊支書的時候,老百姓挖地挖出很多這樣的東西,當時送交大隊部,我也就給他們發兩塊錢、一張獎狀,表揚表揚也就行了。待那些破銅爛鐵聚攢多了,當廢鐵賣給收購站回爐煉銅。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我那堂侄就帶了一個廣東人來,真的拎了一大包錢,說是要收購那幾件青銅器。我起初不答應,可經不住我老婆和小兒子的哭鬧——他們當時都還活著——她說,‘你一輩子只顧自己的名譽,不管我們娘兒的死活。要是有錢,老大還能去劉老大的煤窯里挖煤給活埋了?這家家戶戶都在倒騰古董,就你一個人像個傻子啥都不知道!咱們這又不是去掘墳盜墓,是在自家的房基里挖出來的東西,那是祖宗積德,我們應有的福分!’

“被那個老太婆罵了一宿,小兒子偷偷地將青銅器交給那個廣東人,換回16萬塊錢。開始我還想將錢交到鄉里去,家里面鬧成一鍋粥。堂侄告訴我:‘叔啊,您老現在是落后了,什么時世都不懂!去過北京沒?沒有吧?我經常去,那里有個舊貨市場潘家園,有我們村子幾個大,里面全是古董,別說這些個破青銅器,什么官窯瓷器、皇家玉器,哪樣國寶不能賣?那些個中國人、外國人、當官的、當兵的、當教授的、當大老板的都在里面淘寶、撿漏。您知道那里面的東西都是從哪里來的?除開假貨就是全國各地出土的東西,我在沒找到廣東的路子之前也經常去那里做買賣!還不止是潘家園,周圍好幾家大古玩城,里面的東西哪里來的?全都一樣!天子腳下,這些事誰不知道?官家還不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您還在這里假正經干嗎?家里窮得卵子甩流星,媳婦討不起、女兒嫁不出去,這日子怎么過?’

“他還說,‘叔啊,您已經不是老支書了,現在誰都不稀罕您這樣的死腦筋!您想想啊,改革開放是要干什么?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吃得起山珍海味,住得起小洋房,上麻將桌輸得起十幾二十萬!這些,您行嗎?別怪我做晚輩的說話難聽,混到現在,我弟討不起老婆,我妹沒人要,做您的老婆和子女那是上輩子沒修好,倒了大霉!’

“說實在的,那小子盡管混賬,可是他那一番罵人的話真算是點醒夢中人!那陣子我就像掉進冰窖里,莫名其妙地發了幾天高燒。燒退了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是落伍了,跟不上形勢!過去幾十年我一直跟上了黨的步伐,所以路走得順當,走哪兒都受人尊重。這些年沒搞懂黨的基本路線是要富民、要讓老百姓發財,所以我日子過得窩囊,不受人待見!

“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病好了以后,我跟堂侄去了一趟北京,逛了潘家園、古玩城,那里的情況跟那小子說的一模一樣,沒走形!我算是開了眼界,只恨自己縮在深山溝里沒早點出來見世面!北京人都敢賣出土的東西,我還怕什么?他們離黨中央更近,還能不比我們更懂得黨的政策?

“回村后,我用賣青銅器的16萬塊錢又給小兒子蓋一棟連三間,老天有眼,地下又出了幾件青銅器,還是賣給了那個廣東人,又賺了幾十萬。緊接著我又把自己和老伴住的房子拆掉重蓋,又從地下挖出一個大墓,一下出土幾十件青銅器、玉器。又賣了,給兒子說了門親事。一直到犯案,在法庭上宣判時我才知道那是一個王墓,出土的東西很多都是國寶級文物……

“就這樣,不到兩年工夫,我賣古董掙了100多萬塊錢。出事之前我還一直在想,真像堂侄教訓我的那樣,頭些年我沒領會黨的富民政策,沒跟上時代的步伐,窮也活該!現在路線對了頭,就住上了小洋樓!”說到這里,老支書平靜地笑笑,自嘲地搖搖頭。

“沒想到啊,又是一場夢。回想起來,從大躍進開始,我一生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唉,怪來怪去還是怪自己沒有時時刻刻緊跟黨的步子,可是像我們這種工農干部,沒什么文化,真要一步不落跟黨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想想啊,黨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深一腳淺一腳地難免會有濕身的時候,何況是我們農村基層黨員?黨濕了身子沒關系,烘干了再走,責任不是哪一個人的。而我們這些做黨員的該怎么辦?像我這樣可就是一濕身成千古恨哪!”接著,老支書還說了很多很多的感悟,由于涉及各式各樣的隱私,記者只能“此處省略若干字”了。

天色漸暗,我向老支書告別,但沒有馬上離開,站在原地心情復雜地繼續觀察眼前這位有著特殊身份的盜墓者。

與昨天我見到的一樣,老人以為我離開了,孤獨漠然地盯著落日,聽憑太陽的余暉徹底從那古舊消瘦的臉龐上消逝。就在那一瞬間,我驚愕地發現有幾滴渾濁的淚珠從他的面頰滾落。他緩緩轉過身,拎起樹兜上的酒壺,默默地斟了兩杯酒,仰面自飲了一杯,然后一揮手,將另一杯酒朝太陽下山的方向灑潑出去,然后收拾起家什離開樟樹林。

我當時很納悶,一位心靈與視覺全都墜入黑暗的人,怎么還能夠如此準確地分辨出白晝與黑夜?假如說如今太陽是他一無所有時的僅有,那么,在他生命中也曾有過的輝煌時刻,他是否覺察過這生命之源的存在、并且如同眼前這樣由衷地敬畏過它呢?

后記:從一言九鼎的老支書到萬人不齒的盜墓賊和階下囚,從表面看,似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促發的個體人性異化,如若我們將目光撒開,就會非常不幸地發現:那個可憐的老農身上聚集了數億中國農民的精神悲劇——被“誘良為娼”!他所經歷的一切煎熬,其實也時時刻刻在懲罰著我們許多人內心深處那一尊未經洗禮的靈魂。試想:假若那些“偶然的機會”悄悄降臨在我們跟前,又有多少人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高高擎起良知的火炬,去點亮滅黑的光明呢?

直擊“中國著名盜墓村”

2010年開春,中國媒體突然爆發一次罕見的“全民論戰”,導火索竟然只是一個本屬于考古方面的命題:安陽出土的曹操墓穴是真是假?

仿佛為了消耗春節期間過度囤積的蛋白質和脂肪,在中科院考古隊公布對曹操墓考察結果后,全國的報紙、期刊、電視、電臺、互聯網,從村組黑板報到人民日報,從鄉廣播站到中央電視臺,不單是與曹公傍得上邊的河北、河南、安徽等地文博界人士各自站在地域利益的立場上慷慨陳詞、抱團而戰,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收藏家”、“鑒賞家”,那更是不管有沒有去安陽墓里鉆過一回,也都有鼻子有眼兒的天上地下謬論真偽。就連八竿子打不到腦袋上去的普通老百姓也不甘寂寞,雖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但卻不妨礙熱熱鬧鬧地“雄論三國”。

許多中國段子,我們自己炒作時喜歡花花哨哨、舍本求末,只需追求最高流量的“眼球率”,以盡快將新聞變現為支票。而那些外國同行除此之外,卻往往還要利用我們的新聞資源,弄出些令人尷尬的問題來。

“除開曹操墓之外,中國每天都有大量的古墓被盜掘,這種現象的出現,跟這些年中國民眾日益高漲的收藏熱有關嗎?換句話講,買古董的人多了,價格高了,進一步鼓舞了那些盜墓者?”在接受全美發行量最大的《今日美國報》采訪時,該報記者CalumMacLeod這樣問我。

接下去,那位英國籍美國記者第二個問題是:“據說中國的盜墓者有10萬人眾,顯然對中國的文物安全形成了威脅,中國政府采取了什么樣的辦法去制止這種現象蔓延?”

當然,對于我這名有著30余年黨齡、干了20余年新聞工作的老布爾什維克來說,回答這樣的問題并不難,只需告訴外國同行:“盜墓現象嚴重是事實,但是我們政府制定了很多法律,采取了非常多、非常有效的方式打擊盜墓活動……”OK了!至于成效如何,顧左右而言他。

沒想到的是,CalumMacLeod先生并不滿足于“炒新聞”,次日就與該報的另一位中國雇員思齊小姐親赴安陽做實地調查。幾天后,我便讀到了他們發表的調查報告,接著又在香港《文匯報》上看到一條與此相關的短消息:

“香港訊:距離曹操墓約5公里處的安豐鄉木廠屯是安陽縣有名的‘著名盜墓村’。據當地一名村民透露,木廠屯村約有60%的人有過盜墓行為……河南安陽曹操陵墓曝光后,安陽市公安局正全力追查墓中被盜文物。安陽市公、檢、法聯合追繳令,如同一枚重磅炸彈,嚇得安陽市‘盜墓村’木廠屯村的地下盜墓集團分子惶惶不可終日……”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思維,“盜墓村”之冠就足以令人驚悚,再加上前置詞“著名”,那就很有恐怖感了。雖說現在國人張口就不乏雷人之語,但是“著名盜墓村”這個稱謂聽起來未免還是有些驚世駭俗。由此,我決定也去一趟安陽拜謁曹丞相,也要看看那個“著名盜墓村”是否名至實歸。

當我來到曹操高陵所在地的安陽縣安豐鄉西高穴村時,盡管家家戶戶門前還殘存著未被寒風剿滅干凈的喜慶春聯,但這里的氣氛還是明顯透露出些壓抑感。坐落在村口的曹陵整理修建工程已經基本結束,臨時大門緊鎖著,周邊安裝了近兩米高的圍墻,站在平地看不見里面的風景。有幾位婦女爬上緊貼圍墻碼放的磚堆上面,一面朝里面尋望,一面熱火朝天地議論著什么。我也跟著爬上去看看,只見兩個發掘點都被塑料布嚴密地遮蓋住,周圍到處都安裝了監視攝像頭。

我和另外幾名記者企圖進入大門,被兩位保安人員擋住:“對不起,未經領導批準,這個門誰都不能進去!”

“為什么?”

“沒聽說過?這一帶盜墓賊多著呢!抓的抓、判的判,三天一小會,十天一大會,都這樣兒了,晚上還經常有動靜呢!”年長些的保安非常慎重地回答我。

“我們是記者,不是盜墓賊!怎么也不讓進去?”我掏出記者證想進一步協商,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上級吩咐過,尤其是記者,更不能進去!”看看旁邊,的確張貼著“禁止參觀、拍照”的字樣。

“不讓參觀也就罷了,為什么還‘尤其是記者’呢?”

年輕保安見的世面多些,跟我開玩笑說:“領導說了,防火防盜更要防記者!”

“為什么?”我給小伙子遞了一支香煙。

“老百姓盜寶貝,你們偷消息!”小伙子又開了一句玩笑,但馬上被同伴阻止,再也不理我們了。同行們見狀只好各顯神通、分散活動,去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我正想往村里走,一位路過的中年婦女笑著說:“沒啥好看的,里面除開幾個大坑啥都沒有了!”

“里面沒有文物?”我故意找茬兒跟她搭訕。

“文物?哦,你說的是古董吧?哪里還有?早被人挖光了!”她一邊走一邊說。

“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人在這里挖古董?”我跟上她。

“那可不好說,反正好多年了,從我嫁到這個村來,就聽說有人在磚瓦廠找到了寶貝!可是也有人說,雖說這個坑很大,可沒出什么值錢的古董呢!”

“您知道挖墓的都有哪些人嗎?”

“俺村有,外村的也有,單是為了這個三國墓,東邊木廠屯抓的人比俺們村還要多,聽說抓了幾十個哩!一直到現在還在查,逼他們交出從坑里挖出來的寶貝!”

“你認識那些被抓的人嗎?”

“不認識不認識……”一問到細節,那位婦女趕緊幾步走開了。碰巧的是,她剛走,我又遇上了一個“知情人士”,姓徐。

老徐指著圍墻告訴我:這片土地原本屬于他們家,09年底正式確認這里是曹操高陵后,國家以每畝1.75萬元的價格征用了。“我也進不去了,天王老子都不讓進!其實東西早就被人挖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只看得見幾個空穴!”

“有人說這里不是曹操墓?”我問老徐。

“那哪假得了?這就是曹操墓!”一談真假,老徐宛然還是墓地的主人,至少還保留有捍衛這塊寶地名譽權的義務。

“你憑什么這樣肯定?有些專家都提出了質疑。”我說。

“是不是真的,哪個專家說的都不算,最后得聽政府怎么說!政府正在抓緊清理搜集證據,只要把墓里的東西弄齊了,外人就沒話可說了!”老徐對此事的態度非常堅定。他還悄悄告訴我:“這陣子搞得人心惶惶的,年都沒過好。木廠屯已經抓起來好多人,俺們村也有的人進去了(公安局),村里貼了布告,號召大家交出從坑里面偷盜的文物,可以從輕處罰。不過我琢磨著效果不大。”

“為什么?”

“大家看這陣勢就知道,搞這個墓輕判不了,一定是重罪。除開被抓的人誰還敢主動去承認?”

“墓里面的東西你見過嗎?”我問老徐。

“沒有沒有……”一扯到實質性的問題,老徐同樣打馬虎眼,急于抽身離去。

“這些年挖坑的人多著哩,這要認真查起來,很多村子恐怕得抓起一半人哩!”旁邊一位聽到我們談話的婦女冷不丁說了一句。

我發現這里的女同胞很可愛,比男人們要爽快多了。

也不知道那位大姐說的話帶不帶夸張,但我從她那里得到了兩位盜墓者的信息:一位就在西高穴村,劉姓。另一位在木廠屯村,是我的本家,姓吳。

劉姓農民見到記者就發憷:“咋就都來找我呢?我就拿了一塊石轱轆,再說那是2005年的事了,放在窗臺上不知道被誰拿走了。都隔了4年多,把我和兒子抓起來,他們不相信那玩意兒沒了,非要我交代賣給誰了,我上哪兒找去?找不出來就得坐牢。我腿上有傷出來了,我兒子抓進去快5個月了還沒放。唉,倒霉透了!”

“你是最早進入曹操墓的嗎?”我問他。

老劉對此一口否認:“在我之前進去的人多著哩!我進去的時候里面就沒什么東西了,只有一塊石轱轆!”

“除了你,村里還有別人挖過墓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故意回避“盜墓”字眼。

“沒有……搞這個大墓的就我和兒子……”老劉說這話頗有擔當,卻明顯前后矛盾、缺少底氣,像是在履行某種承諾。

過后,我從另外一位老年人那里聽說,這座曹操墓村里很多人都進去過,里面的東西早就被搞光了,后下去的人啥也沒撈到,這次收繳上去的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

我又問那位老者:“除開曹操墓之外,村里人還搞過別的墓嗎?”

“怎么沒搞?有幾家人沒干過那些挖墳掘墓的缺德事?現在人都缺良心呢,就只照著錢找,祖宗八代的墳都給他們挖出來了!”老人氣憤地說。我從老者那里了解到,西高穴村是個貧困村,主要生活來源靠務農,種小麥、玉米、棉花,人年均收入不到2000元。

“像我這樣規規矩矩的人家,糊飽肚子都不容易,你看他們蓋房子的蓋房子、買摩托車的買摩托車,錢從哪里來的?一家人蓋了新房子,大家都眼紅,知道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別人還不跟著去刨墳掘墓?”后來我才知道,這位老者早年讀過私塾,有文化。

下午,我又到了被香港報紙稱作“著名盜墓村”的木廠屯,基本情況和上面那個村子差不多。進村后我沒急著去找那位“本家”盜墓者,先隨便走訪了幾戶農民。剛開始接觸的幾位農民回答外來人的問題也很謹慎,一談到曹操墓幾乎全都封口,推說那是西高穴村的事,他們不知道。后來在一位快嘴大嫂的點撥下,我才發現了個中緣由。

那位大嫂說:“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那不自己遲早也要牽扯進去?你要找盜墓的人還不簡單?自己去看看誰家房子蓋得好、蓋得高大,你就找誰去?這年頭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她男人一直蹲在門口邊曬太陽邊吃飯,聽老婆這么說趕緊站起來將她朝廚房里面推,嘴里嘮叨著:“你這個婆娘,不說話別人把你當啞巴?你想把全村人都給得罪了哇?進去進去……”然后又回頭對我說:“您別聽她一個女人家瞎咧咧,人家房子蓋得大那是本事,不見得就是盜墓發的財!反正我們家不干那種缺德事,啥都不知道!”

那女人又從廚房里返身出來:“就你膽兒小!人家搞坑的不害怕,倒是你這個看熱鬧的人嚇得尿褲子!看你碗里吃的什么?一日三餐小米粥炒白菜!人家膽兒大的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有幾個去吃了牢飯?就算進去了判個一兩年出來日子也比你過得好!”

“你只看得見賊吃肉,看不見賊挨打!”男人忍不住了,也朝老婆亮了一嗓子。

“這一次是三國大墓,上面逼得緊才抓了幾個人,平日里你看見哪個賊挨打了?你自己沒本事就說沒本事,別去充什么正人君子……”

這就是農村,鄰里間喜歡比著墻頭高矮過日子,要窮大家窮、要富大家富。

離開這戶人家后,我繞著村子轉了一圈,單從房屋上看這里的貧富差別還真比較大,不過大多數人家都是新蓋的兩三層磚屋,用水泥修的門樓,家家都裝了大鐵門,有的人家還養了大狼狗看家護院。

“俺們村,窮啊!這年頭單靠著二畝三分地,很難過日子。唉……”這是我的本家吳某見面后說的第一句話,后面跟著一聲沉重的嘆息。此人看上去很憨厚、內向,盡管他衣著顯舊,但是新蓋的紅磚樓房和院內的設施卻明白無誤地暴露了主人雄厚的經濟實力。據村民們說,吳某從事盜墓多年,是遠近聞名的頂級高手,同行們哪里有打不開的地穴,找他去幫忙十拿九穩、一宿搞定。

吳某告訴我,他是2007年犯的案,被判3年。去年剛刑滿釋放,又被西高穴村的人重新舉報,又給抓去判了個緩刑,現在行動受到法律限制,每個月得去當地派出所報到一次。

“他們喊我去挖坑的時候,并不知道是曹操大墓,要是知道或許我不會應承他們!那么多人搞了那么多年的墓,就沒出過什么問題!”吳某說。

“07年底,先是同村的朋友老王來家里說,西高穴村口那座山丘上發現一個大洞,里面很可能是一座大墓。我知道他說的就是磚瓦廠旁邊的那個墓穴,之前我就聽說過,不少人進去刨過。我琢磨里面的東西也差不多搞干凈了,就說腿正疼著呢,沒去!后來他又搬出我的一個親戚來吵吵,擋不住親戚的面子,我只好答應去幫忙。

“那天夜里,我們十幾個人去了西高穴村。天很冷,磚廠已經放假停工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留下5個人在外圍放哨,6個人拴著繩子沿洞口吊下去。里面的情況跟我推測的差不多,墓穴很大,里面有好幾處洞口,但是基本上是個空穴,啥都沒有。整到半夜一無所獲,大家個個洞口到處亂挖一氣,好不容易才在土坎上(墓壁)挖出一塊石碑。

“大家七手八腳地將石碑吊上去,連夜用車運回村里,放在王某家中。那塊石碑差不多1米高,上面畫了些人像和吉祥獸的圖案,到底是什么東西,值多少錢,大家都說不好。第二天拍了幾張照片,打算分頭發給一些熟悉的買主。誰知道沒過幾天就給西高穴村的人舉報了。其實他們自己也沒少干這活兒……”

我的這位本家一口氣講完了他們盜掘曹操墓的經過,末了有些委屈地說:“其實早幾年我已經不做古董生意了”(他把盜墓銷贓叫做“古董生意”)。

“兒女都大了,房子也蓋了,女兒嫁到外地,兒子在鄭州當水電工,我會干木匠活,在家除開種幾畝田,還給別人蓋蓋房子,養活自己綽綽有余,沒必要再去干那些犯法的事情。過去不都是生活所迫嗎?”

“就算在頭幾年,這過日子的事應當沒你說得那么難吧?國家稅收減免了,而且每年還有許多對農村、對農民有利的政策出臺,身體好也可以外出打工掙錢……”我不同意這位本家對自己違法行為的辯解。

“你說的沒錯、都對。可現在過日子不像從前,夠吃夠喝就行了。電視有得看,外界的世面也都見過,年紀大的倒沒什么,年輕人可不肯將就,城里人怎么過日子,他們也要攀比。人家住高樓大廈、別墅,他兩層樓的瓦房要蓋一棟吧?人家出門小轎車,他摩托車也要買一輛吧?你玩電腦,他玩手機,你做生意他賭博,一桌麻將打下來輸贏也有幾百上千塊錢!這樣一來,有本錢有本事的做生意,有手藝的外出打工,沒本錢沒手藝的人就千方百計到處抓瞎抓錢!

“其實這種事情也是黃狗偷食、黑狗當災!那些破銅爛鐵你們城里人不收不買,我們挖它干什么?又不能吃不能喝!前些年我賣給那些廣東人的青銅器,聽說他們一倒手賣到國外,一賺就是好幾百萬呢!我們一件東西能賺幾千萬把塊錢就算是發財了。你們城里人賺大錢,我們鄉下人坐牢頂罪!可又咋辦呢?光靠種地,一家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做死做活,地里的出產就只有一千多斤小麥和玉米,隨便找個坑刨了,撿一件古董也不止賣那些錢……”

結束兩個村莊的采訪后,我對求證它們是不是“盜墓村”或者“著名盜墓村”已經失去興趣,一個未曾設定的思考題揮之不去地大量吞噬著我的腦細胞:在一個GDP躍居全世界第二,并且屢屢出手救贖世界經濟的國度,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農民兄弟去挖墳掘墓?這一個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例背后,是我們這個民族原本的人性定義出現誤差,還是現實生活使得我們的善本性發生異化?

第二章 暗訪紀實:中國古玩

市場違法觸目驚心!

若用最簡練的語言概括人類社會的法治精神,實質上只有兩個字:“罪”與“罰”。“罪”體現的是法律定義,“罰”體現的是法律原則。自古以來,中國還有一句法外箴言,叫“罰不責眾”。這種說法雖然有悖法理,而且每天都在制造矛盾、演繹荒唐,但卻是維護中國式法律尊嚴不可或缺的偽真理……

六下景德鎮暗訪“官窯王”

時間:2010年5月上旬。

地點:江西景德鎮。

采訪人:吳樹(本書作者)、屈菡(《中國文化報》記者)。

受訪人:多位明清官窯瓷器高仿達人。

清明過后,雖然天氣轉暖,可大部分中國投資者還是一臉陰云:國家統計局公布第一季度的GDP比頭年同期增長了11.9%,可是與之相對應的“國民經濟晴雨表”股市卻“跌跌不休”。與此同時,被稱作“國十條”的一紙公文,明確發出了遏制房價過快增長的信號,使得許多炒房者和購房者都戛然卻步,歇下手里的資金。可就在這個時刻,兩年來一直走低谷的藝術品投資卻冷不丁躥熱。

4月,香港蘇富比春拍落幕,估價13億港元的逾2400件拍品總成交額接近20億港元,創香港蘇富比38年來最高總成交額紀錄;5月,中國嘉德春拍圓滿收官,6600余件珍品上拍,總交易額達21.3億元,這是內地拍賣公司單季總成交額首次超越20億元;同月,北京華辰、北京誠軒共以5.6億人民幣的總成交額落槌,分別創下兩公司歷史最高紀錄。

不管經濟是冷是熱,這年頭的媒體人總可以從任何一處有水流的地方跳下去,攪動一輪斂聚眼球的漩渦。各拍賣公司的春季拍賣剛結束,我天天都會接到新聞界同仁們的電話采訪,內容主要集中在一些天價拍品的真偽和相關內幕。好在我不用像年輕同仁們那樣為了趕發稿件,不得不依賴電話里的分秒信息,在結束“元青花裝酒梅瓶”案的調查后,出于這本書的寫作需要,我開始對全國主要文物市場進行了為期半年多的明察暗訪。

《中國文化報》記者屈菡是個非常敬業的小姑娘,曾經多次發表過有關文物市場方面的深度報道。這一次,她介入了我的前期調查,我的身份是“藝術品經紀人”,她的身份是做市場調查的經濟系大學生、我的外甥女。

我們第一站是江西,這已經是我第六次對瓷都進行同一主題的調查了。從九江到景德鎮,一路上,屈菡隨我暗訪盜墓者、銷贓者、制假者……偷拍、偷錄、偷聽……小姑娘始終處在一種神秘、刺激的亢奮狀態。兩周后,她的調查報告出籠。

屈菡:被復原的官窯配方

暗訪人物:老敲

身份特征:從事制假20余年的老匠人

暗訪地點:景德鎮市新都

打著購買高仿瓷的名義,我和“舅舅”吳樹老師拜訪了景德鎮造假業元老級的人物“老敲”(綽號)。走進他位于樊家井的家,我暗自吃驚:一座三層小洋樓在周圍平房中很是顯眼,院子里擺滿了各種“朝代”、不同器型的瓷器,幾場春雨過后,件件被沖刷得锃新瓦亮。

樓房一層是燒制瓷器的車間,除了室內部分,院子里還搭起了一個近100平方米的臨建房。房子的一角堆放著數十袋燒制瓷器的瓷土,老敲正在用秤稱量各種配料的重量。另外半間擺滿了不同器型、尚未燒制的瓷坯,有的已經畫上了圖案只等上釉。中間安置的是燒瓷用的氣窯,這種窯爐是近些年經過改良的,從燒煤變成了用天然氣,據說這一技術的運用使景德鎮的空氣環境大為改善。窯爐里火勢正旺,有一批客戶定制的仿清代雍正年間的筆筒正在燒制中。房間一角的打釉機一直轉個不停,轟鳴聲不絕于耳。

說起自己的仿瓷,老敲的自信從眼神、嘴角以及每一個動作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你能仿什么時期的瓷器?”記者開門見山。

“只要你拿來樣品,什么時期的都能仿。”老敲說。他還告訴我們,05、06年他主要仿制元青花,那時候賣得很好,也很好做,工藝要求低,青料燒出點鐵銹斑冒充蘇麻離青就行。后來元青花不好賣了,便改燒明清官窯。接下來明清官窯做的人也多了,而且那些年輕人腦瓜靈活、做事果斷,我們從腦力、體力上都拼不過他們,于是我就干脆改做一些明清民窯器物。

“這些高仿瓷能通過儀器檢驗嗎?”記者進一步試探他的自信度以及他的作假手段。

“我做的東西最不怕儀器測試!”老敲口氣很大。“大多測試是檢驗瓷器的足底,分析瓷胎成分,看和老瓷是不是一致。我的東西完全是按傳統的二元配方來搞的,而且原料就采自古代取料的老坑。像做瓷胎用的磁石就是安徽祁門太后坑的,是慈禧太后時期挖過的;高嶺土是從附近的高嶺村買來的,一百多塊錢一袋。當地政府不讓賣,村民就趁著晚上挖土、裝車,我家里存了幾百斤,這些成分和當年都是一樣的。釉也是買最貴的,一斤釉料就要3600塊錢,發色絕對好。

“還有一些專家檢測看瓷器釉面下的氣泡,這更好搞了。古代的窯爐是用柴燒的,溫度不均勻,所以瓷器上會出現大小不均勻的氣泡。現在燒瓷一般用天然氣,溫度均勻,但是我可以通過調節放氣量來控制窯內溫度,關小幾分鐘,再放大幾分鐘,你想要大氣泡還是小氣泡,都能燒出來!你們看看——”

老敲一邊說一邊拉動身邊的電閘開關做演示:“如果前期用電,后期用木炭,燒出的效果會更接近古代柴窯的效果,再撒一把食鹽,釉面會顯得更加肥潤一些。盡管高仿的活路我都會,但是成本更高,而我沒有過硬的通道,拍賣公司沒人,又沒有大客戶。現在我做得多的是中低仿品,你們北京幾家古玩市場有很多我做的東西……”

“畫功能過關嗎?那些年輕的畫工能達到宮廷畫師的水準嗎?”想起幾個不到20歲的年輕人在樓上舞筆弄墨,記者質疑道。

“說實話,現在的畫師很少能達到宮廷畫師的水平,但是走市場絕對沒問題。以前呢,我們是把膠片印在瓷器上畫,可無形中畫面就呆板了,線條也不流暢了。現在的高手怎么畫?一件老東西擺在一邊,不用把瓷上的圖搞下來,而是把風格吃透,比如康熙時期的人物肚子都是大大的,臉是變形的,我就把這些風格畫出來,位置大概擺一下就可以了,很隨意的。專家鑒定只要是運筆流暢,沒有照葫蘆畫瓢、遲疑不決的痕跡就好!”老敲說。

“您作舊的技術怎么樣?”這是贗品生產的關鍵點之一。高仿瓷畢竟是新瓷,在燒制出來后釉面呈現嶄新锃亮狀,業內俗稱有“賊光”。怎樣去除這層賊光,并產生像歷經歲月打磨后的老瓷所具有的溫潤包漿,成了各路仿家著力突破的重點,也是蒙過業內行家的關鍵環節。

老敲依然胸有成竹:“早先我們用高錳酸鉀或氫氟酸泡,但這些藥水腐蝕程度太強了,不好控制,本來是仿清乾隆的東西,泡的時間長一點,看上去成了明代的東西,時間短了又成光緒的了,這個很頭疼。現在那些藥水已經過時了,我有兩個朋友請人配制了專用秘方,處理過的釉面就跟老的一樣。一般就泡上一天一夜,就算時間長了也不會過,很平穩。但各家的做舊手法都不一樣,聽說別人也有用中藥或者紅茶煮的,這都是機密,配方不會告訴別人!”

“您的仿品是怎樣走市場的呢?”

“一般都是客戶拿著樣品來定做,高仿的拿去拍賣。然后我再照原樣復制一些中低端仿品,讓那些‘殺豬的’(二手販子)拿到一般古玩市場去賣!”

老敲還說,他早年也在北京潘家園等舊貨市場當過“殺豬的”,玩的是“障眼法”:一開始手上拿件真東西,住進賓館,然后找一些有錢的“棒槌”(眼力不好的收藏者),到賓館里看貨談價。如果買主出20萬,他會要到50萬,盡量拉大雙方的差價,打上一段時間的價格拉鋸戰,把對方的胃口吊足了,再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贗品,給買主打電話。如果對方稍微抬高一點說26萬,他們會說急著用錢賠錢賣,28萬一分也不能少。成交!真貨在床底下,拿走的是贗品。

“如今做假難度更大,越是細微的地方越要注意!”老敲說他吃過虧,也總結出一些經驗。“胎、釉、器型、底足、繪畫這些大方向現在做的基本沒有問題,可內行會看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因為一些做舊的人也會有這種心理,把外面搞得很好,細節就不太注意。”

老敲說前不久他曾栽在一個小細節上,“朋友讓仿造一個康熙柱罐,那個罐子兩邊有孔,是用來裝環的。我做好罐子后就用電鉆打了孔,本以為做得完美無缺,結果碰上一個當地的行家。那人上手一看哪里都對,但看到那個孔以后就說這件是仿的。我當然不服氣,讓他拿出憑據。他說,‘古代的孔是用手工鉆的,能看得到螺紋,你用的電鉆轉速很快就不會留下痕跡。’說得我心服口服,后來還和他成了好朋友。”

經過兩天的交流溝通,老敲聊起了自己的經歷。他今年53歲,學歷只有小學4年級,30歲時迫于生計做起了造假瓷的生意。為了學做官窯仿品,他買來初中化學課本,猛背化學元素周期表。他的這個綽號也與作假有關。有些古瓷因為年代久遠免不了受到外力碰撞,會在內壁產生細小的“雞爪紋”,這也成為如今一些專家鑒定新老瓷器的依據。老敲經過無數次試驗,練就絕活,只要用鵝卵石在瓷器上一敲,就能敲出外表不破、內壁已有無數細小的“雞爪紋”。因此,還常有人找他幫忙敲瓷,敲一下“雞爪紋”付他50-100元錢。時間長了,人們就喊他“一敲兄”。

老敲說現在景德鎮做仿品的人太多,競爭也很激烈,尤其是中低檔仿品的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原來搞得好一年能賺百八十萬,現在每年的收入大概只在二三十萬左右。他還坦言自己快過時了,“如今在景德鎮真正叱咤風云的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的技術日新月異,在市場上有很大的競爭力!”

屈菡:天衣無縫的“接老底”

暗訪人物:俞秀峰。

身份特征:70后實力派仿古瓷藝人。

暗訪地點:制假作坊。

俞秀峰早年是老敲的徒弟,師傅說如今他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憑借做高仿粉彩官窯,今年剛剛33歲的俞秀峰已經擁有三千萬資產。這個身材瘦小、高額頭、凹眼睛的年輕人在不經意間透露著精明和雄心。他的家里很少能看到生活元素,更像一個大的陶瓷作坊,小窯爐、練泥房、若干個繪畫室,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陳列室。

得知我“舅舅”要購買高仿清官窯瓷器后,俞秀峰二話不說,拿出一本某拍賣公司的拍賣圖錄擺到我們面前,翻開其中一頁:上面印的是一個清道光綠彩瓶,拍賣價為130萬。記者在看圖錄的時候,俞秀峰把一個一模一樣的圓瓶放到了眼前,“圖錄上那件是我原來做的,我和那個買家有協議,5年之內不得重復仿造。5年過了,這只是新做的,還沒有做舊!”

我們向他問價,他說:“一口價兩萬五!”

“你怎么證明這圖錄上的拍品是你制作的?”“舅舅”問他。

他笑笑說:“我相信自己生的兒子誰都不會認錯!這只瓶子的原件就在我這里,是從窯址挖出來的殘件。原件是300件(“件”是當地手藝人計量瓷器大小的單位),仿品一般是500件……”

“你也會買真古董嗎?”我問他。

“當然,我買過的真東西不下200萬。買來這些‘母雞’后,就讓它們‘下蛋’,按照真瓷器仿造贗品。這對乾隆的粉彩瓶,我當時買來花了12萬,仿制一對新品最少能賣到5萬塊錢左右。仿品賣到一定數量后,大家都開始做,我再把‘母雞’賣給拍賣公司的朋友。賺了錢再去買新品種,接著仿!”俞秀峰略顯得意地說,接著又帶我們參觀他的書房兼展廳。

書房里面,兩個一米寬的書櫥擺滿了“下蛋”用的“母雞”,地下兩個大盆子里面裝了一大堆散落的碎瓷片。俞秀峰說這些瓷片是明清官窯瓷器的底部,以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款識居多,都是別人從御窯廠遺址挖出來后賣給他的。(參照彩頁圖片)

俞秀峰還告訴我們:御窯廠是明清兩代專門為宮廷制作瓷器的部門,為了保證送入宮中的瓷器都是精品,瓷器出爐后凡是有瑕疵的都會被敲碎扔掉。至今在窯址下,仍埋有大量殘瓷。御窯廠遺址是前些年在景德鎮市政府大樓地下發現的,考古發掘后,市政府動遷,御窯廠被保護起來。當時有人故意在御窯廠周圍租了些店面,白天開門做生意掩人耳目,晚上打地道盜挖地下的殘器和瓷片。

“舅舅”悄悄告訴我:那些書柜里面的“母雞”是否屬于真品,一時難以斷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俞秀峰做出的仿品的確堂而皇之地上過拍賣場,因為他的巨額資產不是一般的瓷器買賣能賺得回來的。

“拍賣公司怎么會收這些仿品呢?”我想知道這些贗品是怎樣進入專家林立、戒備森嚴的拍賣行。

“我們不會直接送拍,都要通過中間人,說好東西拍出去后,大家按比例分成。有時候干脆就是他們的人到我這里來付錢訂貨,盡管不明著說自己是干什么的,但接觸多了我落眼就知道他是些什么人!”與其他年紀大的藝人相比,俞秀峰年輕氣盛,回答問題不會躲躲閃閃。為了增強我們對他的信心,他還帶我們去參觀“接官窯底”的全過程。

“其實新瓷接老底并不是什么新發明,一般官窯瓷器的仿造者都會做。但要將真假瓷片黏合得嚴絲合縫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得稍有差池就能被肉眼看出來!我的接底工具精密度相當高,光是買一臺專用儀器就花了上百萬。我的工人技術相當熟練,你看看,這個康熙筆筒的底部剛剛接上去,再噴上顏色釉,就很難看得出接縫!看瓷器先看底,底是老的,就成功了一半!

“當然好馬還得配好鞍!”俞秀峰看準了“舅舅”是個可以做生意的主子,十八般武藝都顯擺出來:“這對民國的粉彩瓷碗我花了幾萬塊錢買的,我看重的可不是這對破碗,而是裝瓷器的盒子!”他指著一個長方形的破舊盒子說。“我會仿照故宮的藏品做一對牡丹花卉碗,然后裝上底款,再配上這只老盒子,讓人拿去上拍,至少能拍出一百來萬!”

這個17歲就跟著師傅跑上海賣假貨的年輕人,如今事業正是如日中天。俞秀峰告訴記者,為了技藝精進,他自己經常看書學習,對手下的工人要求也很嚴格,只要發現贗品有一絲不對,他都要嚴查原因,并立刻責令工人改正。

我們正在看貨,又進來兩位北京人。看起來他們和主人的關系非同一般,簡單打了個招呼,就非常默契地一起上樓去了。

他們走后,俞秀峰悄悄告訴我們:“北京拍賣行的……”

吳樹:誰是景德鎮的“官窯王”?

經過兩天暗訪,“外甥女”屈菡非常興奮,晚上在酒店里加班加點,趕寫稿件發往報社。可是我清楚:老敲和俞秀峰還算不上頂級制假高手,他們的仿品或多或少還有一些露怯之處。那么,究竟誰是景德鎮“官窯王”呢?外界輿論多數集中于兩個人:

“高仿元青花最厲害的是黃云鵬!”

“高仿明清官窯器最厲害的是向源華!”

黃云鵬:男,1942年出生于江西信豐。1966年畢業于景德鎮陶瓷學院美術系,參加工作后任景德鎮市陶瓷館研究員,1993年創辦景德鎮佳洋陶瓷有限公司任董事長至今。先后出版多部(篇)中國古陶瓷研究方面的著作,并有多件陶瓷作品被國家博物館、上海博物館收藏。在海內外享有盛名,被譽為“中華仿古陶瓷第一人”。

向源華,男,民營企業家,景德鎮市政協委員。1963年9月21日出生于江西都昌。1980年至1986年,創辦景德鎮市昌江瓷廠擔任廠長;1992年創立景德鎮市華弘陶瓷企業有限公司,并擔任華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至今。2008年,華弘公司在“御窯廠”內投資興建了御窯工藝博物館。其仿古陶瓷作品曾作為國禮贈送外國首腦,在業內有“清官窯高仿第一人”之稱。

黃、向二人究竟是不是“頂級官窯王”呢?我們進入景德鎮后,卻聽到另外一種聲音:“都不算!黃云鵬讀過大學,理論水平高,能說會寫,但是做出來的東西很難以假亂真!向源華的清代官窯做得不錯,也會賣,但是還有幾個躲在暗處的人手藝比他還更好!”

要想全面求證各種說法很難,因為大家的出發點不一樣,就如同我們兩個來此暗訪的記者,小姑娘無需費時費力追根溯源,只要在普遍現象中求證一個“造假”概念,完成她的寫作動機就行,至于在她的論據鏈中造假者是頂級高手或是其他什么級別的人并不重要。而我對她的證據鏈卻早已了然于心,著眼點當然會前移。為了尋找景德鎮的“官窯王”,以求證國內外拍場上出現高仿品的說法是否真切,我先后來過瓷都5次,多半無果而終。不過,這一次我更加有備而來。

離開北京前,我就通過道上的朋友向景德鎮的“交通員”(古玩物探)發出信息:有實力經紀人到景德鎮為高端客戶尋訪元明清官窯高仿品瓷器。別看景德鎮的仿品街頭巷尾堆積成山,造假者也是“英雄”輩出,但是一般的買家來到這里,連真正的高仿品和頂級制假高手的面兒都見不著。

晚上7點鐘,朋友給我物色的“交通員”來到我們下榻的景德鎮星級最高的開門子大酒店。那是一個黑瘦精干的年輕人,帶來一位身型微顯發福的中年人。那人手里拎著兩只大紙箱,按例應該是貨主。他們一落座就說要給我們換豪華間,由他們結賬。這也是道上的規矩,打入“交通員”的生意成本。我很在行地含糊其辭:“再說、再說,先看東西吧!”這也是行規,潛臺詞是:“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你的東西呢!”

貨主小袁輕輕打開紙盒,將里面的寶貝一件件取出來,解開纏在上面的衛生紙——一對“明永樂青花玉壺春瓶”、一只“乾隆釉里紅花瓶”、兩只“康熙青花罐”。

房間里光線昏暗,“外甥女”有些興奮地湊上前去,我干咳了一聲,小姑娘警覺地回到座位上,悄悄按下錄音鍵。我事先對她有過交代:“無論對方拿來什么東西,你都不能表現出很在意的樣子,那些跑這種生意的個個都是人精!”

我不露聲色地接過幾件東西隨便看看,隨即還給他們。

小袁見我不吭氣,一旁講解:“這幾件東西都是九成貨(指仿真度),這對永樂青花瓶前幾天有人出到12萬……”

“那你趕快賣掉!”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虛張聲勢。

房間里的氣氛僵住了,“外甥女”緊張地看著我。

“通常東西做到八成五,拍賣行就會收……”“交通員”小黃補充說。

“那是過去的規矩!再說,你們這些東西能達到八成嗎?”我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拿回去吧,我們明天去別人那里轉轉!”

“要不明天帶您去我哥哥那,他的東西您要是看不中,您在景德鎮就買不到東西了!”小袁不慌不忙地說。

來者當然知道眼前的“見面禮”是幾件中檔仿品,只不過拿它們來試探我這位“買主”的眼力而已——這也是道上的尋常手段——高端客戶一定沒有眼拙的經紀人。

“您放心,明天您一定能看到您要的東西!”那兩位神情淡定、信心滿滿地離開房間。

他們走后,屈菡高興地說:“這些東西看上去就跟那些天價成交的拍賣品沒什么兩樣了,明天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我們一定能看到真正的制假高人了吧?”

“拜托!明天你這個‘外甥女’可千萬別露出馬腳噢?”我開玩笑說。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露出馬腳的不是屈菡,而是我自己。

次日上午,小袁將我們帶到一處私人博物館,里面擺布了幾百件元明清官窯瓷器,用肉眼觀察,其中只有幾件瓷器仿真效果可以達到八五成以上。倘若仿真度能達到九成以上,用圈內人的行話說:“那就是真的了!”

真正的官窯高仿品,除開形制、繪畫、工藝必須符合宮廷規制之外,還必須滿足其它幾個輔助條件:一是胎土必須取自當朝的老坑;二是色料必須出自當年的原料產地;三是由柴窯燒制而成;工藝上的要求更為苛刻,一是胎土配置和制作工藝到位,燒出來的成品重量必須與真品相差無幾,有些甚至精確到克單位;二是形制到位,指的是器型的尺寸、弧度與真品分毫不差;三是使用坑口相同的色料、再進柴窯燒制,則可以使器物表面發色準確、釉層肥潤。以上條件基本符合,足可以讓大部分鑒定者大跌眼鏡。

“這些瓷器都是我哥哥做的!”小袁一面朝我察言觀色,一面不停地向我介紹展品:“這件明成化孔雀綠釉魚藻紋盤在境外上拍過一只,880萬成交,當時由國際著名拍賣行的瓷器鑒賞家XX拍板認定;這個九桃粉彩瓶,拍出過兩只,沒賺到多少錢。因為當初光是研制就用了三年時間,花了一百多萬!這件嘉靖五彩魚藻紋罐,曾經拍出八十多萬……”

故事歸故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踏進這一行,每一道門檻內都有一大堆神話和鬼話。不過,參觀這里的展品后,我感覺到這家公司應該有我要找的東西。

“您看上了哪件,一會兒見到我哥哥再談!”小袁讓我們上車。

“展館里的這些東西,基本上還缺少最后一道工序?”我冷不丁發問。

小袁一邊開車,一邊扭頭朝我笑笑:“厲害!放心吧,最后交給你的東西一定什么都不缺!”

“外甥女”高興地朝我使眼色,有那種取經者快要接近西天如來佛的感覺。

到了小袁哥哥的公司,那是一處占地近千余米的場地。院子里一字兒擺放著幾輛寶馬車,樓宇層疊,裝飾講究,一看就知道主人的身份絕對是富豪級別。

小袁讓我們在會客廳里候著,自己上另外一棟樓去通報。不一會兒,他回來對我說:“我哥哥正在會見北京來的重要客人,讓我先帶您參觀小展廳!”

如我所料,小展廳里面擺放的十幾件“明清官窯瓷器”,看上去都是手工精作、柴窯燒制的,而且表面看不出用物理或化學手段做舊留下的痕跡,肉眼看仿真度可以達到八成五以上。

“現在拿去大拍賣公司上拍,人家要求出示牛津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儀器測試的鑒定證書,你們可以提供嗎?”我忽然想起在北京有這種傳說,想證實一下。

小黃搶先回答:“那些都沒問題,別說是牛津,國內外任何知名專家的鑒定證書我們都可以給你開!”

“你們給的鑒定證書能夠上網通過發證單位的網站確認嗎?”我又問。

“放心吧,走到哪一步過不了關您就來退貨!”小黃毫不猶豫地說。很難說這些人的話是否全部屬實,但是我的確從香港和內地一些圈內知情人那里聽到過類似故事。

小袁的手機響了,他往外走出幾步,說了幾句話以后又把手機遞給小黃。我隱約聽見小黃回答對方:“……他原來是XX電視臺的臺長,退休以后做古董生意……”

糟糕!露餡兒了!一定是北京的朋友向小黃透露了我的“簡歷”。

果然,小袁接完哥哥的電話后,沮喪地對我說:“對不起,哥哥會客還要很長時間,他說我們做的是仿古藝術瓷,不當老東西賣……”

“見到了頂級仿品,沒見到頂級大師!”回酒店后,我開玩笑對“外甥女”說。小姑娘有些沮喪,念叨未能親眼目睹“官窯王”的風采。

晚飯后,“交通員”小黃給突然我打來電話,說車子等在樓下,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和“外甥女”手忙腳亂地帶上幾樣錄音、照相,還有“達圣德文物顯微鑒定儀”等工具,匆忙下樓。

“白天沒聽你說還要帶我們去什么地方?”我問小黃。

“你以為這些人說見就見得著?他們白天不見生人……為了讓你能見他一面,可費老大勁了!”小黃說。他成心想幫我買到想要的東西,一路上非常懊悔向小袁實說了我退休前的身份:“我怎么那么笨?他們不了解您的情況,誰敢跟電視臺臺長做這種生意?”

實際上小黃干的活兒也屬于經紀人范疇,平日里自己不做瓷,沒有門面,不需要成本,一般倒騰點中低檔仿品,碰上在景德鎮沒有路子的大買主,便出面牽牽線,一旦生意做成了,成交額都比較大,買賣雙方各付給他10%的中介費,比小買賣合算得多。

晚上8時許,我們乘坐小黃的車走了半個多小時的夜路,來到一處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院落門前。月光下依稀可辨:這個院子單家獨戶、曲徑通幽,環境十分靜謐。小黃撥通了電話,告知我們到了。兩只狼狗狂叫一陣被人呵斥而止,隨后,厚重的安全門“吱呀”一聲開了,主人簡單地打了聲招呼:“你們來了?”便領著我們登上十幾級臺階。

與景德鎮幾個做官窯瓷器的頭面人物豪華宅院相比,這里太不起眼。三四間兩層樓的普通房屋,旁邊搭建了一處窯廠。路過時,憑借附近一盞路燈我仔細看了看,窯廠里擺著十幾件半干的泥坯,從形狀上看像是元代瓷器的造型,有獸耳大罐、玉壺春瓶、大盤等。

“這沒什么看頭,是他們練手的東西!”主人輕描淡寫地說。這個“他們”應當指的是他的兒輩或徒弟。

我們隨主人進屋,里面與我到過的普通山里農民家沒什么兩樣,陳設簡陋且亂七八糟。堂屋中間擺放一張沒油漆過的舊八仙桌,旁邊擱了幾只方凳。桌子上方懸掛著一只老式玻璃燈泡,45支光左右。借助這只燈泡,我才得以目睹主人的面目。這是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黑邊眼鏡,上身著一件臟不拉幾的白色襯衣,以下部分融化在黑夜里。未及交談,此人與我這幾年接觸過的所有景德高人毫無相近之處。什么“官窯王”?看樣子頂多與老敲那樣的低仿者同類!我不禁對小黃的中介能力產生懷疑。

“抓緊時間看東西吧!”小黃可能也察覺到我的不屑。

“想看什么?”那人自顧抽著當地出品的紙煙、喝著涼白開,從頭到尾就沒對我們客套一句,似乎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后來我才知道,事先小黃磨破嘴皮,這人才勉強答應我們登門拜訪。

“小黃沒告訴你我要什么?”我面無表情地說。不能讓他居高臨下。

“我這里有元青花、明清官窯器,你要看什么?”

“那就先看元青花吧,聽說這是你的強項。”我仍舊不在意地說。

那人從里間拿出一只“元青花牡丹紋大罐”放在桌上,然后蹺起二郎腿,邊抽煙,邊乜斜著眼,用余光瞧著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起身招呼屈菡和小黃:“走吧!”

那人聲色不動,我看出了潛臺詞:“你愛走不走!”

小黃想做成一筆生意,將我拉過一邊,輕聲說:“別急,一件件看唄!您是老江湖了,還不知道這里頭的路數?好東西在后面……”

“有沒有用蘇麻離青的物件?若有,我就要!”我重新坐下,耐著性子說。蘇麻離青是元代從伊朗那邊進口的一種青花料,發色青翠漂亮,但價格十分昂貴,當時只有官家定制的瓷器才使得起。

那人一聲不吭地又從里屋取出一只“元青花龍紋玉壺春瓶”。這見東西無論從青花發色還是型、釉、胎、底都做得不錯,只是表面做舊有些過,土沁太重,露出些微短時間化學腐蝕的跡象。

我沒吭聲,仍舊不伸手接觸桌上的中檔仿品,故意冷場。

那人見狀將兩件東西都拿走,轉身取來一只“元青花龍紋高腳杯”。

“多少錢?”我問,還是沒伸手觸摸。

“15萬,不還價!”那人說。此時盡管他的眼光未抬,仍舊盯著香煙燃燒的部分,但是語調卻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沒把它當真東西賣吧?”我揶揄他道。

“真東西十五萬你買得到?”謝天謝地,他終于抬起眼光看了我一眼。

“是蘇麻離青料嗎?”我一邊問,一邊從包里取出顯微照相儀。這是新近經中國收藏家協會監制的一種觀察瓷器釉下成分及老化程度的照相設備,成像非常直觀。

“是的。”

“不對,國產青花料!”我放下手里的儀器。

那人沒急著分辨,只是開始認真地審視我。

“吳老眼力非常好!”小黃不失時機地吹捧了一句。

“憑什么說它不是蘇麻離青?”那人不冷不熱地緊盯著我的眼睛,目光犀利,咄咄逼人。今天我算領教了,這樣的犀利不是哲學家的專利,也可以屬于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制假者。

我不慌不忙地打開手提電腦,將幾張放大的蘇麻離青釉下結晶斑的照片置于造假者的面前:“這幾張照片是我在國家博物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以及高安博物館拍到的。”

“跟我的蘇麻離青結晶斑有什么區別?”那人問道。

“這是我剛才拍到的你這個高腳杯的釉下青花料結晶斑……”我將兩張照片上的結晶斑放大拼在一起。“它們的區別在于:第一,中科院這張蘇麻離青料的結晶斑深陷胎骨,你的浮在表層;第二,那種結晶斑的顏色呈淡咖啡色,你的這個呈深赭色,很明顯是國產青料沉淀色;第三,這張內蒙考古出土瓷片的結晶斑,表層有一張類似蜘蛛網狀的錫光圖案,經緯線條短而彎曲。再看你做的這個,盡管也有網狀線條,但是這種線條長而且直,更靠近現實中的蜘蛛網。”

主人站起身走進里屋,轉身時我發現他拿的不是瓷器,而是三只茶杯。他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水。

“跟你說實話吧,現在搞不到真正的蘇麻離青料了。我正在做實驗,相信再過一兩年,你要的東西我能做出來!”他說。“不過,誰也沒說過元青花用的都是蘇麻離青啊!就拿高安出土的幾十件窖藏元青花,也就只有三四件東西用的是蘇麻離青料……”

他說得很準確,我兩次親臨高安博物館利用達圣德文物顯微儀對10余件元青花大件進行仔細觀察和照相,得出的結論與他說的基本一致。

“你去高安實地看過?”我問。一般人很難親眼看到高安出土的那些元青花重器,更別說上手。我兩次去,都經過高安市的領導特批。

“我沒辦法見到實物,只看過書里面的照片。”他說。

看照片就能斷定是不是蘇麻離青料?當我把這個事實講給景德鎮陶瓷研究所兩位所長聽的時候,他們一致認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認為此類借題發揮吹牛炒作的人在景德鎮并不少見。

也許若不是親耳所聞,我同樣會有兩位所長的感覺。我從心里佩服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有著過人的聰慧。說實在話,他仿造的那只高腳杯,看第一眼時我就認為是件到代的真東西,器型、胎土、青花發色不待說,無論從釉面老化度還是畫工,甚至是手頭輕重,幾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這只高腳杯我拿去上拍有問題嗎?”我問。

他遲疑了一下:“怎么說呢?我這里的東西每年也就只出去上十件,都是熟人和回頭客定的貨。我跟他們講好了,假如有問題可以拿回來退錢,但是到現在沒有一件東西退還過。”

“他們都是拿去上拍的嗎?”我追問。

“那我就不知道,他們在我這里拿也就十萬左右,但是出手價不會低于幾十萬。賣便宜了不就成了假東西?”他口氣非常平和,談怪不怪、習以平常。

“難道你燒的這些東西不是假的嗎?”我忽然覺得此人已經不讓我討厭,氣質里含有一種冷幽默。

“你從哪方面能說我的東西是贗品呢?”他依舊那樣自信。難怪真正了解這里行情的朋友們愛說:“景德鎮真正的高人都不在市面上!”

“你的這些元青花物件,能通過儀器測試嗎?”

“拿去香港上拍的東西都會經過拍賣行信任的檢測單位做科技測試,從我這里出去的元青花,沒有被退回來的記錄!”

“你怎么做到的?也是通過X光照射?”

“你說的方法太老套了,沒那個必要,我有全世界科技測試的標準數據。無論是胎釉成分還是釉面老化實驗數據,都是可以達到的!”

“可我在中科院調查時,他們可以測出仿品難以避免的新介入成分,也就是做舊時留下的痕跡,比方說:用于做舊的氫氟酸、高錳酸鉀、顯色劑和一些特定的保密藥劑等。”

“那些東西都是市面上的人做的手腳,當然搞不過機器測試,我燒出來的瓷器從來不用刻意去做舊,所以也就談不上有什么新元素存在!”我注意到,他再次把自己的仿制品當做真品,同時也居高臨下地在自己和“市面上的人”之間明確劃出一條分界線。

“不做舊瓷器表面的賊光怎么處理?新燒的東西怎么說火氣很重啊?你不用化學手段就得使物理手段,微波打磨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只是詭秘地笑笑,進里屋拿出一只“清乾隆粉彩龍耳瓶”:“你可以看看我燒的東西有沒有賊光……”

由于職業之便,我有幸在大博物館反復上手過多件明清官窯珍寶,而且每周一次潘家園,每年兩次上景德鎮,品讀地攤“垃圾”貨、世外高仿品難計其數。雖然生性愚鈍,成不了這方面的專家,但是真真假假、高高低低的玩意兒的確看過不少。乾隆朝的東西能仿制到如此地步,還真是大開眼界:瓷器表面釉光內蘊、釉質肥厚、色料地道、發色純正。繪畫那更是運筆流暢、收放自如,工整而不死板,繁復而不庸俗。再細看內壁及底足,胎質細膩潔白,底款筆筆到位,不露半點破綻。

“好東西啊!”我由衷地贊嘆。“既然沒有做過舊,面上這一層肥厚內斂的包漿你是怎么燒出來的?”

那人笑而未語。小黃在一旁說:“這種燒制配方一般都不能講的。”

“啊……那你這件東西如果賣,價格是多少?”

他仍然笑而不答,只是隨手翻開一本香港某拍賣公司的畫冊,里面有一只跟這件一模一樣的粉彩瓶,估價:8,500,000-12,000,000元。

“你怎么能證明這只上拍的瓶子與你這一只同出一窯?”我問。那種拉大旗作虎皮的爛活兒我見得多了。

“我說過那只瓶子是我燒的嗎?我的是我的,他的是他的!”

“那你就告訴我這只瓶子開價多少吧?”

“對不起,這只瓶子暫時還不能賣,你想要可以隨便付點訂金,三年后來提貨,我不會賣給別人!”

“為什么要等三年后提貨,我現在帶走不行嗎?”

“不行。”他搖搖頭:“干我們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

我記起小黃他們曾經告訴過我,別人買走他們真正的高仿品,一般都有口頭約定,幾年之內不準再賣第二件同樣的東西,目的是保持已售產品的“稀缺性”,便于高價出手。

“行情那么好,為什么不多燒點?”我向他提出最后一個問題。

“沒必要多燒,一年燒幾件就夠了,物以稀為貴,出去多了的東西不值錢!再說我現在什么都不缺,燒瓷器也只是好玩,喜歡!”造假者平淡地說。

京城“古玉”何方來?

離開景德鎮,我和《中國文化報》記者屈菡取道南京,直抵一個令中國收藏界不少“玉粉”們談虎色變的地方——安徽蚌埠。

中國玉器收藏者人數幾百上千萬,其中不乏眼光銳利、財大氣粗、金屋藏“嬌”的頂級“玉髓”(玉器藏家),蚌埠之所以能讓這個圈子里的精英們頭冒冷汗、刮目相看,據說得益于兩組令人咋舌的數字和兩個摧殘藏家自信的故事。

先“數”說蚌埠。第一組數字是:在百來平方公里的蚌埠市區,分布有3000多家玉器加工作坊,組成了若干個馳名中外的“玉器村”、“玉器街”。其間有近10萬人以玉石加工銷售業為生,約占市區總人口1/8,每年產品銷售額近50億元人民幣,約占地區GDP總數的1/6;

第二組數字是:據行內人士統計加估計,改革開放30年來,蚌埠生產的仿古玉器已經遠遠超過中國8000年來所生產的玉器總和,成為全國規模最大的仿古玉器集散地。

至于那兩個摧殘人的故事,有點類似電影電視劇里面經常出現的“戲中戲”——

幾年前,香港一家知名大拍賣行的秋拍正在舉行,一對大尺寸漢代出廓龍鳳玉佩即將以180萬港幣的起拍價亮相。競買坐席頭排坐著一位大陸籍的中年富豪,他當天的主要目標正是這只非常精美的玉佩,心理價位是960萬港幣。開拍前約3分鐘,另一位青年男子匆匆走進會場,表情極其嚴肅地朝那位準備舉牌的大陸富豪耳語一陣。

那對漢代龍鳳佩的競價開始,當拍賣師報出“起拍價180萬”后,上一分鐘場上仍膠著熱鬧的競買氣氛居然戛然而止,以至于拍賣師不得不放緩本來猶似子彈出膛的語速,手執檀木小錘左顧右盼,生怕漏過一位舉牌者。不少人注意到,拍賣師的目光移至那位坐在頭排的大陸富豪臉上時,似乎流露出某種期待。

坐在左面電話委買席上春風得意、胸有成竹地拍行玉器雜項主管,此刻見狀立即收斂起輕松的笑容,與拍賣師一起緊盯著那位眉頭緊鎖的大陸富豪,像是要從那個久經拍場的男人臉上尋找某種神秘的答案。

就在開拍前半小時,至少有3個人,包括那位富豪還信誓旦旦地拜托他轉告拍賣師,在競買環節中盡量照顧自己的報價——拍賣場上這種交易一般人無法察覺,盡在幾秒鐘之間完成。拍賣師的語速、目光以及對競買節奏的控制,在不知不覺之中,既能讓買主少花幾萬乃至幾十上百萬的銀子,成功拿到自己心儀的拍品,又可以讓賣主多斬獲同等分的銀子,這也就是拍賣師手里那只木槌時常被人稱作“魔槌”的奧妙所在。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那兩只龍鳳玉佩令人意外地流拍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這件本來被多位買家看好的拍品瞬間成為無人問津的棄兒呢?在兩年后的一次采訪中,當年那位在關鍵時刻趕往拍場阻止董事長叫價的董秘向記者透露了其中原委。

“也是碰巧,剛好我的一位高中同學在南方海關工作,是他的一個電話使我們董事長避免了200萬左右的經濟損失!”董秘笑著向我揭秘。“那場拍賣會頭三個月,我同學在海關值班時截獲了10幾件屬于國家1-2級文物的戰國玉器,事主謝某是安徽蚌埠人,自述去國外看朋友,隨身所攜帶的玉器不是文物,而是自己加工制作的當代玉雕工藝品。

“我同學也受過文物鑒定方面的培訓,他認為無論從那些被扣玉器的形、神、韻,還是工藝痕跡上看,都與之前國內博物館保存的戰國時期玉器完全相符合。而且,它們用料講究,為當時只有上層統治者才有條件選用的新疆和田羊脂玉和仔玉。后來,又經過該省和北京有關文物專家反復鑒定,結論完全一致,此事屬于‘重大珍貴文物走私案’,謝某連同他走私“國寶”,理所當然被公安機關依法羈押。

“接著,當地公安機關向全國文物大大小小文物存放單位發出通報,尋查丟失這批走私文物的主人,得到回復都是否定。于是,專家們認定這批文物可能是幾年前被盜墓者盜掘出土,爾后用‘武功’將其‘盤活’,使它們失去出土時留下的‘新坑’痕跡。”董秘費勁地向我復述起那些把玩古玉的專用名詞。

所謂“新坑、老坑”是出土文物在兩個不同階段時的物理狀態。“新坑”指的是文物剛出土時的狀態,視墓葬時間長短、地點干濕、墓土和陪葬物的物理屬性等先決條件而呈現不一樣的內外部特征。如果海關扣留的那批玉器的確出自戰國墓葬,同時又是“新坑”之物,就會保留較重的出土痕跡,如各種顏色的沁、墓里的老土味兒等等。假若玉器出土后經過一定時間、不同手法的“盤活”,也就是把玩,則變成“老坑”之物,部分土沁或水銀和其它接觸陪葬物的金屬沁會“吐”出來一部分,玉器表面不會留有“新坑”生澀、粗糙等表象,變得觸之油潤滑爽,賞之寶光瑩瑩、鮮麗養眼,故古玉收藏一直是歷代藏家的首選。

玉器的把玩又分為“文盤”和“武盤”兩種,“文盤”指的是通過人與玉器的長時間摩擦,用體溫改變出土物的物理狀態,所需時間非常長,短則幾年,長則數十年,有的藏家喜歡在這樣的長時期把玩之中獲得對玉器的體恤與感悟,所謂“人養玉、玉養人”說的就是此種境界,這種境界多出現在古代的文人雅士之中。而當下藏家很少人有那種恒心雅趣,許多人出于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間“盤活”剛買回來的出土玉器。于是,便有了“武盤”之法,有的用開水煮,有的用沸蠟澆,有的甚至用滾油燙,目的只一個:用極短的時間、極端的手段逼出出土玉器所含的墓沁,使之滿足持玉者的某些需求。

那位董秘的同學在海關截獲的走私玉器,就是在這樣的知識背景下被多位專家認定為“熟坑”出土文物。

“經過一連串的鑒定、審訊后,那位姓謝的蚌埠人始終就是不認罪,一口咬定這批東西是自己親手制作的新工藝品,絕對不是什么出土文物。這樣一來,要從法律上認定這個案件的性質還是缺少非常有力的證據。后來,辦案人員決定讓嫌疑人三人對六面,現場制作出同樣的東西來。

“就這樣,姓謝的被押回蚌埠老家,在司法人員的監督之下,差不多干了三個多月,將被扣留物品之中的兩件玉器復制出來,然后再由司法人員將兩件復制品送交專家鑒定!”事隔多年,董秘復述起來仍舊連比帶劃、興致盎然。

“你猜結果怎樣?就在我和董事長在香港參加拍賣會的時候,海關同學打電話給我,說專家認真對那兩件復制品進行鑒定后下結論:‘這兩件東西不是上次已經鑒定過嗎?沒有疑問!’其實,這個結論別的買家比我們早兩天知道,好在我也趕在董事長舉牌競買之前得到消息……

“不管那一對玉佩是真是假,反正這件事讓蚌埠的高仿古玉出了名,不只是導致那一次拍賣會幾件高古玉通通流拍,對日后整個高古玉的交易都產生了很壞的影響,包括我們董事長在內,許多大老板都不敢去拍場競買古玉了!”董秘笑著說。

故事歸故事,即便所聞之事多么有鼻子有眼,對于每一位有責任心的記者來說,“百聞不如一見”才是值得終身恪守的職業信條。

“那件事就不提了,都過去好幾年了,蚌埠制玉的人都還在罵我,說我泄漏了行內的最高機密,弄得他們做的‘高古玉’跟著賣不上價!早先一件10幾公分的高仿玉器可以賣到好幾萬塊錢,現在頂多賣幾千塊錢,差點兒的只賣得到幾十百把塊錢!”老謝見到我以后,一半自得、一半調侃地說。我是讓董秘托海關的同學聯系上他的。

“不打不相識啊,那次事情以后,海關好多人和我成了好朋友,平日里要弄件東西送朋友找我定做,卡住什么玉器文物了,即便是找過專家鑒定,拿不穩、說不死的,也還要找我去看看,是不是我們這一塊出去的高仿品!”古玩圈內的生意人大多都很慷慨好客、善交朋友。聊了一陣,老謝就開車把我們拉到一處風光迤邐的湖濱酒店,點了一大桌當地的特色菜,邊喝酒邊聊天。

老謝告訴我,他并不是正宗的安徽人,老家在河南。20年前,他從新聞里看到安徽凌家灘新石器時期古遺址被發現的消息,就敏銳地感覺到這一塊兒可能存在很好的商機。“因為不管哪里,只要有一種古文化被挖掘,當地就必然會出現與出土文化相配套的仿古熱。內蒙古的紅山文化、浙江的良渚文化、山東的龍山文化、甘肅的齊家文化,都是這樣!”

于是,老謝成為蚌埠仿古街上的第一批業主。由于他在老家也是做玉雕生意的,所以從一開始生意就比別人火。

“這一塊不產玉,原料毛石得從外面進!”也許是來的時間長了,老謝的話音里摻進了許多安徽腔,“這一塊那一塊”、“俺爹她娘”的南北大雜燴,就如同他家料場里的玉石,產地五花八門,混合搭配使用。

“我早年做仿古玉用的石頭基本上都是和田料,最次也是靠近和田的新疆玉。便宜啊,沒必要弄虛作假。一級和田山料每公斤80塊錢,很好地和田籽料每公斤也就幾百塊錢。帶上十幾萬,要拉回來一‘解放牌’(卡車)石頭!后來跟著全國掀起收藏熱,高古玉的需求量越來越大,產品供不應求,偷奸耍滑的人也就跟著多起來。到了05年左右,和田仔玉的價格開始大漲,每公斤10萬左右,很少人再去用它,開始去開采它山之石。那時候,除開自己加工玉器以外,我還開了一家青海玉料場,當時從昆侖山拉石頭幾萬塊錢一車,賣原石一年也得賺兩三百萬!

“這幾年和田玉料價格更是暴漲,到了09年,一級和田籽料的價格喊到每公斤100萬!沒得玩了!現在這里的玉器加工廠逮著石頭就當玉玩,特別是做高古玉的,什么‘雞骨白’、‘黑漆古’、‘棗皮紅’,做舊后幾乎看不見玉質,誰還會去使用和田玉?青海玉也舍不得用。密度稍大一點、有些透明度的石頭都行,千把塊錢一噸!

“好些的玉料用于高端客戶,少量配和田玉,大部分都用青海玉和俄羅斯玉。那些人一般都是拿著國內外博物館藏品的樣圖來下定金,大英博物館和美國大都會的圖紙比較多一些,那些東西中國專家見得少,很難從外形上挑毛病。我們根據那些藏品的年代選擇配套的工具,清代以前的高仿品一般都用手工制作,中低仿品用簡易的機械制作,清代的玉器可以上電機制作……”

“用電機制作不就會留下機械痕跡嗎?”我打斷老謝的話。

“除開一些太小的孔洞之外,經過精工打磨,玉器表面的機械痕跡可以罩得住,很難看得出破綻。現在我們的電動工具速度調節功能很好,模仿明清輪工制作的玉器,轉速可以隨意調控,有些精品我們還會根據當朝工藝選用磨砂配料等,留下的新痕跡非常有限。再說,幾百年的時間也無需去刻意做舊,表面擦蠟消除新光,接近包漿的光澤就行,加上工好、玉質好,即便有少許紕漏,藏家也會去自圓其說!那些高端客戶訂制的仿古玉,經常拿去國外上拍……”

“可我在北京看一些專家幫人鑒定玉器的時候,還是可以分得清手工和機械制作的痕跡呀?”我問。

“您別聽他們瞎忽悠,真正眼好的專家沒幾個!什么手工機械工,我們該用手工的時候一樣用手工,制作工藝差不多。您要這樣想想,現在吃手藝飯的人都有文化,只要認真干活,哪會比古人差呢?

“還有看玉質也一樣,真正好一點的青海料和俄羅斯料跟和田料沒多大區別,同一條礦脈上的玉石,哪一段都有羊脂玉,哪一段也都有雜質含量高的下腳料,用科學儀器檢測也只能告訴您這東西是不是玉,是什么顏色的玉,沒法準確地給您寫明白具體產地在和田還是青海或是俄羅斯,而一些專家非要裝模作樣地告訴您:油大的是和田玉,水大的是青海玉,僵白的是俄羅斯玉。很搞笑!空頭理論而已。別說是玉,就是你手上戴的木頭珠子,盤多了也都是油乎乎的!所以呀,被忽悠的永遠只有那些愿意掏錢去做鑒定、買一張證書的藏家!”

如同景德鎮那些官窯高仿者的風格一樣,這里的“玉手”們也對鑒定專家不屑一顧,拿他們的段子當笑談。

“你們這些手藝人都喜歡詆毀專家、拿專家開涮,是不是想故意把水搞渾,讓人不相信專家而去聽你們賣家忽悠啊?”我想激激他,套出更多制假道道。

老謝笑笑說:“改革開放初期鄧小平說過一句名言,‘不管白貓黑貓,能逮老鼠的就是好貓!’我是不是吹牛皮您看看這些就明白了……”老謝一邊說,一邊找出幾本境外拍賣公司的圖錄,非常果斷地指出其中幾件由他親手制作的仿古玉器,成交價都在10幾萬英鎊以上。

“高古玉一般都是外國人買走了,他們喜歡漢代以前的禮器,我做的兩件26公分戰國谷紋璧,成交價都相當人民幣180萬以上。我們中國的有錢人比較喜歡買清代宮廷玉器,玉璽啊、玉瓶啊,還有其它玉器陳設品,一般在香港成交的多一些!”

我揶揄道:“您怎么能夠證明這幾本圖錄上的東西一定就是您制作的呢?據我所知,包括景德鎮那些燒假官窯瓷器的人在內,現在很多人為了招攬顧客,都喜歡買幾本拍賣公司的圖錄,照著上面的拍品做幾件,然后來一個本末倒置,反說圖錄上的東西是自己做的!”我講的也是事實,很多手藝人都有這種拉大旗做虎皮的毛病。

沒想到的是,老謝并沒有對我的詰難表現出一絲尷尬,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后給我看了部分高端客戶的名單和他與那些客戶的合影照片,其中有四個人我很熟悉,一位是國內著名收藏家,兩位是港臺藝術品經紀人,還有一位則是長期從事藝術品交易的外籍華人,他們的確經常會出沒于一些國際大拍賣場。

老謝很夠朋友,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向我們展示了自己部分高仿精品玉器,并與真品的照片進行比照。這些高仿品有仿新石器時期的、有仿戰漢的、還有仿遼金的金鑲玉。如果說那些東西讓初涉此行的屈菡小姐墜入云霧尚不足為奇,就連我這個洗銀數十萬、藏真假古玉過百件的“二把刀”,此刻也想吞服“暈海寧”,大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記得當時我力圖運用以往的收藏經驗和專家們教我的鑒定方法去挑剔破綻,但使出所有的招數后,我唯一留下的感想是:“難怪當年老謝的仿品會被海關當做國家文物珍品扣留!”

次日,在老謝的幫助下,我以“北京玉商”的身份對幾家不同規格、不同檔次的玉雕廠做了暗訪。

第一家以做低仿高古玉為主,同時也加工一些表面光鮮的明清玉件。他們使用的原料不用成塊玉石,而是將一些不堪加工的玉石廢料粉碎,按照一定的比例摻入不飽和樹脂中攪勻,然后放進真空機里面壓縮,以免在成品中留下氣泡。如果是做大件仿古玉器,還要在調好的料里面摻進適量鉛粉,再將配料注入事先做好的模具中成型。制造模具一般都選用當下市場熱銷的真品玉器做模母,模具料選用硅橡膠。

這家老板告訴我,他們的產品主要銷往北京、上海、南京、合肥等地,每年的銷售額大約有400多萬。我細心研究了一下這家公司的產品,的確在北京潘家園、報國寺等古玩市場沒少見,價格低廉,買主多半是一些被北京人戲稱“棒槌”的初級收藏者。以一塊“明清白玉子岡牌”為例,這里的批發價每塊約合10-15塊錢,在潘家園叫價1000元左右,成交價幾百元以上。

這家公司生產的仿古玉非常容易鑒別真偽,盡管肉眼看上去夠白夠光亮,而且硬度很高,用鋼釘子劃不出痕跡來,手頭感覺也沉沉的,挺像那么回事。但是,稍有基本常識的收藏者,只需使用30倍左右的便攜式顯微鏡便可揭穿西洋鏡:一是器物表面不夠平整,放大鏡下多少還會留下少許氣泡,氣泡破滅后也會留下“泡坑”,容易被發現;二是一些經過補重的大件玉器,只要你用放大鏡留意觀察,在底部或別的不惹眼處總會露出鉛光或錫光。

第二家公司自己不直接制作玉器,而是專門從東北、河南等地廉價購進一些檔次非常低的玉雕坯件回來加工。基本程序是:先用氟氫酸等酸性溶液浸泡買回來的玉件,然后經過打磨、穿孔、裂紋處理后,再依照不同年代的防治要求,進行染色和拋光。不得不承認這些農民出身的手工業者們的生存智慧,記者注意比照,經過處理后的仿古玉與買回來的坯件判若異品,有著天壤之別。這樣的成品放到市場上,沒有一定道行的藏家,很難辨別真偽。

“我這里的東西您放心買吧,現在北京和上海、南京幾個有名的古玩城,差不多有一半賣玉的人都上我這里進過貨!”老板姓周,也是外來戶。他告訴我,10年前他在東北擺過地攤,認識了蚌埠去推銷仿古玉的朋友,然后決定到這里來發展。

“我來的時候還光棍一條,現在娶了媳婦生了兒子,還自個兒弄了個老總當!”周老板沒改變東北人的幽默與風趣,說話和賺錢一樣利索。

“像您這樣自己不做專門加工,要比別人賺得少吧?”我問。

周老板詭秘地笑笑:“這么跟您說吧,如今玉料的價格一天一漲,自個兒買料加工吧很費腦筋!我這樣專挑那些玉料好些、做工也過得去、但是在當地不好賣的品種,有時候可以把價格壓到比現在買原料的錢還更便宜!加加工就賣出去,您說誰更合算?”

“真有那么好賣嗎?我看了幾家,老板們都說生意越做越難?”

“生意是越來越難做,那要看你怎么做!你那玩意兒用玉粉塑膠模鑄,能賣得上價?他那玩意兒隨便挑塊石頭加工,然后用酸整得烏眉黑眼的啥也看不清,跟我這些東西比,別人能買他的嗎?”周老板非常自信。看上去他的生意的確很忙,一上午邊與我交談,還做成了兩個大單,每一筆都在幾萬元以上。

“不過話說回來,對于那些腦筋不夠用的人,現在錢的確沒有前些年好賺!”送走一撥客人,周老板又給我添了一杯茶。

“就說做這種仿古玉生意吧,首先您得找好自己的定位。您看到了吧,這條街做玉的分高中低三種檔次,像老謝那種做高仿品的是極少數,一要本錢大,二要已經打出了路子,能把東西直接打進國外市場或拍賣公司;做得最多的是模鑄玉,地攤貨,挨家兒的比便宜,十幾塊錢一個,錢都給那幫擺地攤的人賺去了!

“我做的是中檔產品。首先我在進粗坯時就盡量在古玉的原產地選配,比方說,仿紅山玉就在內蒙一帶進貨,他們用料能保證是岫巖玉,至于是新坑玉還是老坑玉,一般人分辨不了。仿老三代的在河南進南陽玉坯子,仿戰漢玉器進些青海玉坯,明清玉器我很少做,如果有人訂貨,我就進些俄料,白呀!一白壓三丑,就算雕工差一點,也能賣出去!這樣,我賣一件東西的利潤趕得上他們做十件!”

正說著又有人進店了,周老板起身接待。我乘機去后院參觀做舊的作坊,大約40平方米左右的一件屋子,光線很暗,設備非常簡陋,地下堆了幾十包化學顏料之類的東西,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周老板的老婆和另外1個工人正在繞著染缸操作什么,見我進來,她起身將我堵住,關上門把我迎到院子里搭話。聽得出,她是本地人,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像黃梅戲里的道白。后來周老板果然夸我有耳力,說她老婆原來在安慶唱過兩年黃梅戲。

我問周太太:“您常年工作在這樣的環境下,就不怕積累性中毒嗎?”

她回答我:“這算什么?原來在安慶鄉下,每年大熱天給棉花打農藥那味道更難聞,又累又有毒,有的人給熏得暈過去!”

“您有沒有想過,這些用藥水浸泡過的牌子掛在人身上,會對用玉的人身體造成傷害?”

沒想到周太太一聽哈哈大笑:“不會不會,我們又不是賣假藥賣毒奶粉的!那個‘三鹿奶粉’才有毒呢,我們村有好幾個小孩都吃大了腦袋……”

“您覺得賣假古玉跟賣假藥假奶粉有什么區別嗎?”我接著問。

“那當然不一樣!賣假藥假奶粉是犯法的,抓住了會坐牢!我們做的仿古玉是工藝品,我們并沒有欺騙你們說是真正的古玉對吧?你們拿回去當真的賣還是當假的賣我們也管不到……”接著又是一串很單純、很爽朗、很黃梅戲的笑聲。

周太太說的是大實話,如同景德鎮那些做仿古瓷的藝人一樣,從法律意義上講他們無可指責。非但如此,安徽一位記者同行告訴我,蚌埠的制玉手藝人正在成為發展當地經濟的重要生產力。現在蚌埠不但全國聞名,而且已經成為東南亞仿古玉加工集散地,這里的產品早已遠銷海外,有部分仿品甚至被國內外的博物館當真品收藏。蚌埠文化局的一位領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還透露:為了進一步將當地的玉器產業做大做強,市里面成立了“玉器產業管理辦公室”,并多次組織相關人員去河南考察學習經驗,謀劃在蚌山和淮上兩區規劃新的玉器文化產業園。

離開蚌埠時,我在周老板的店里用批發價買了兩件“樣品”:一件是用南陽碧玉制作的“戰國玉璧”、一塊俄料“清代白玉人物牌”,一共4000塊錢。此后我在做文物市場調查時按照他提供我的名單進行了專項考察,這兩樣東西在上海古玩城的最低成交價分別是6000元和4800元。在南京的最低成交價是5000元和3800元。在北京古玩城的最低成交價是5800元和5200元。

回京后,我將在周老板那里購買的白玉牌送給一位專家朋友,本打算告訴他是蚌埠的仿古玉,沒想到那位專家接過去看了一眼就說:“不錯不錯,清中期和田白玉牌,工精料美!”

洛河岸邊的青銅隱士

以洛陽為中心的河洛地區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是華夏民族的精神故鄉,被史家稱作“最早的中國”。在這片早醒的土地上,青銅時代鑄造了夏、商、周“九鼎帝王”,河圖洛書演繹出中土文化神秘的濫觴。

荒唐的時世經常會在歷史的龜背上推演出五花八門的荒誕世事。

20世紀末以來,伴隨國人收藏熱的興起,在曾經孕育、滋養了青銅時代的洛水兩岸,一種奇特的文化寄生業悄然興起、漸向繁榮。每天,成千上萬件披著紅衣綠銹的仿古青銅器,從數量眾多的“青銅村”、“制假村”流向全國乃至全世界,它們就像一群由母體克隆出來的絳蟲,借助基因模本的文化軀殼,肆意消耗和稀釋歷史文物的信用含量,逐步模糊人們的文化記憶,使得4000年前就已標榜于世的華夏青銅文化陷入空前的尷尬與質疑。

一位資深博物館專業人士向記者透露:現在世界上沒有哪家博物館敢打包票說自己收藏的中國青銅器件件是真,有許多博物館干脆拒絕收購或接受捐贈非傳世、非考古發掘的中國古代青銅文物,以抵制仿品登堂入室;

多位文物鑒定專家向記者坦言:現在為別人鑒定青銅器提心吊膽、如履薄冰,不小心撞上了真正的高仿“河南造”,沒有幾人能逃得脫“打眼”的厄運;

我的一位朋友早年曾在一家國外知名拍賣行負責運作青銅器拍品,因為鑒定失察,以幾百萬的成交價拍出兩件高仿“河南造”而身敗名裂,不得不辭職退出拍賣行。

我留意查閱了近年來國內外大拍賣公司的拍賣紀錄,中國古代青銅器的拍品越來越少,就算上拍,一年也難得有幾件東西能順利成交。即便成交,價格跟10年前比較也大大縮水,與文物自身應有的價值很不相稱。

至于從海關方面傳出的消息就更多了,每年都會有一些“河南造”仿古青銅器在過關時被當做珍貴文物,連同事主一起被海關羈押,少數人甚至因為找不出上線而遭受走私一級文物的重罪起訴。更多案例都是在事主供出源頭后,經原創者現場復制一件器物后,方能在最后關頭峰回路轉,免遭牢獄之苦、血光之禍!

“河南造”高仿青銅器真的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嗎?究竟是誰有如此大的能量,將那么多見多識廣、學問高深的專家們玩弄于股掌之中?2010年初夏,一位道上的朋友安排我和另一位青銅器鑒定專家跟他一起走了一趟河南。

“吳老師您什么都別說,跟著看看熱鬧就行。我跟他倆打賭!”出發之前,朋友悄悄給我交底。小伙子姓芮,確切地說,他只是個古董玩家。在古董圈內,“玩家”和“藏家”是兩個概念。“藏家”指的是那些只買不賣,或買多賣少的文化人和有癖古情結的癡人。而“玩家”的檔次就低得多了,他們弄到再好的東西也就捂在手上玩他個一年半載,甚至是十天半月就“移情別戀”,找個合適的買主賣了,然后再去買更好玩的東西。所以啊,“藏家”往往是有錢人,不然買不起呀!“玩家”則是一些眼力和智商都超群的人,如果是個“棒槌”、“二把刀”,頂多在場面上混兩趟還不玩兒了完?

別看“玩家”小芮年紀輕,在圈內名聲不算大,但卻是個眼力非常扎實的家伙!正因為自恃“有兩把刷子”,所以小伙子頗有點狂妄,看一眼他的網名——“專找關公耍大刀”——你就知道他的眼皮底下還能有幾個活人!沒錯兒,無論多大的藏家、多高的權威、多么價值連城的巔峰藏品,在我這位聰明無比的朋友眼里不過都是一堆欺世盜名的“磚家”、花錢買故事的“棒槌”、一錢不值的“充氣二奶”(贗品)!

“別人買了我的東西拿給他鑒定,他不是把真的說成假的,就是把假的說成真的,實在煩人!我告訴他現在的青銅器真假難辨,他不服氣,愣說自己一眼辨真假!好哇,我就帶他去河南走一遭,真真假假找幾件東西,三人對六面過幾招!要是他輸了,這一趟開車的油費、過路費、還有我們三個人的住宿費全都由他掏腰包,而且,往后別人買我的東西有要求帶鑒定證書的,他得免費提供;要是我輸了,這一趟花的錢歸我出,并且事后還得請人寫文章將此事公開在媒體上曝光,為他歌功頌德。我答應了,請您做個見證,萬一我輸了就麻煩您實事求是地寫一篇文章,我送您一件東西!”小芮信心滿滿地對我說。

送東西不指望,到時候頂多拿一件賣不掉的中低仿品搪塞我。但這樣的差事我卻樂見其成,湊湊熱鬧唄!兩天后,我隨老少二位啟程趕赴河南。

跟小芮打賭的專家姓那,其實我們也熟悉,只是來往不多。那專家的父輩出身滿清名門,后來雖說隨著時代的變遷家運沒落,但由于自幼在收藏世家耳濡目染,那專家的父親那爺在京城古董玩家當中還算是個知名的角兒。再往后到了文化大革命,那家祖傳下來的古董自是一件都沒剩下,可盡管那爺被“革”掉了半條命,但看古董的眼神兒卻完完整整地保留下來。隨著文革硝煙漸滅,世道變得溫和理性一點,落實政策時,家里那些當年被紅衛兵查抄去幸存下來的老物件也還回來了一些。有幾次那爺閑著沒事,拿著幾件青銅器在游手好閑的獨苗兒子面前春秋戰國地顯擺,沒想到平常除開女人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的兒子,竟然對那些古董玩意兒一見如故、一點就通。打那以后,老少那爺經常一同出入故宮、國博,談古論今、識朝斷代。等到這一輪收藏熱興起時,父子倆便順風順水地成為炙手可熱的文物鑒定專家了。老子吃公家飯當拿工資的專家,兒子則同時受聘于多家鑒定公司,無論收入還是名氣遠遠都在老子之上。

我們到洛陽的第二天上午,就驅車趕往小芮所說的“青銅村”。

那個村莊不大,十幾棟新蓋的房屋沿公路兩邊平行而立,家家門前懸掛著顯眼的招牌,有的寫著某某“有限公司”,有的直接是某某“青銅加工廠”。還有幾戶人家在茶色的大玻璃門窗上粘貼了機刻的廣告語,除開“華夏青銅第一鄉”,“青銅文化譽滿天下”這樣大路標語之外,有兩塊橫跨公路的廣告語最吸引我的眼球——“不求最像,完全一樣!”“我們曾親手打造中國的青銅時代!”

我們先靠近“不求最像”那一家。一排兩層樓的主屋,旁邊有一小片疏朗的小樹林,一個打著赤膊的小伙子領著幾個婦女正在那里清理模具和打磨粗坯。

走進主屋,接待我們的是這家公司的女主人,由于來去匆忙,當時忘了記下她的姓氏。

女主人非常熱情,領著我們參觀他們家的產品。一樓有兩個大廳,里面密密麻麻擺滿了“歷朝歷代”、大大小小的青銅器,以夏商周“老三代”器型為主,鼎、鬲、甗、簋、爵,匜、卣、盉、彝、尊,等等。還有一些是仿戰國和漢代的銅兵馬車。只要故宮藏品圖錄上面有的,這里一應俱全,而且形神酷似,倒真應了門口那句廣告語:“不求最像,完全一樣”!

這里的仿古青銅器分為兩類,一類是做過舊的成品,價格貴些,大約在幾百元到幾萬元不等。如:一對青銅爵批發價150元,一只直徑80公分的青銅大鼎開口價15,000元左右;另一類是沒做舊的半成品,價格稍低一點,由客戶買回去后根據自己的需要重新加工做舊。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當我提出要參觀青銅器的制作工藝時,女主人竟毫不遲疑地欣然應允,比較景德鎮那些掖著藏著做古陶瓷仿品的主子們慷慨許多。

后院大約有200多平方米大,按照生產環節分作4個不同的區域,其中鑄造和打磨兩部分基本上是敞開的,另有兩間廠房鎖了門,其中一間是存放半成品的倉庫,另一間的窗戶釘著厚塑料膜,隔遠了里面什么都看不見。

我們向前走幾步,一股熱浪即刻撲面而來,十幾個工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各執其事。有人在清理剛剛出爐不久的爐膛,有的在敲打黏在粗坯上的沙泥,還有幾個婦女圍著兩只巨大的青銅鼎打磨。

專家就是專家,就在我東張西望的時候,老那就看出名堂來了:“這里采用的兩種鑄造方法均為現代工藝。一種是常規鑄造法,耐火材料是含泥的砂料,古代是用泥料在陶模上制范;另一種是精鑄法,使用的是石英粉、石英砂及其它粘接性耐火材料,古代的失蠟法是不可能有這些現代耐火材料的。這兩種現代鑄造方法,都會在青銅器產品上留下截然不同的印記,如范縫、壁厚,還有墊片與支釘痕。光是這一道工藝就足夠讓仿品露出馬腳了!”

“這些生產過程隨便讓人看,就不怕泄密?”一旁,隨我做暗訪的央視記者小藍看什么都新鮮,就像早幾年我初涉古董市場時一樣。

“我們做的是仿古工藝品,沒什么不能叫人看的!”外表精干、心直口快的女主人回答說。

平日里,在北京經常聽一些圈內人講述河南古董販子做局騙人的段子,但是我幾次來河南暗訪,卻發現接觸過的男男女女都有爽朗直率、熱情好客的淳樸古風。也許那些流言蜚語只是出自城里人的文化偏見或地域歧視,也許是外出的農民工為了適應生存環境,不得不強迫自己過著變色龍一樣的生活而落下苛刻的口碑吧!

最后,我提出要參觀那間上了鎖的“黑房”。女主人猶豫了一下說:“里面的氣味你們受不了……”在我的堅持下,女主人還是找來鑰匙打開暗室的鎖。

果然,暗室里面臭氣熏天,人進去就有窒息的感覺。我捂住鼻子勉強呆了會兒,發現這里是專門用來給青銅器“做銹”的車間。大約有七八只厚鐵板焊成的長方形池子,有的分別灌滿了綠、藍、棕紅色的化學藥水,有的裝了半干半濕的泥土。池子上面掛著亂七八糟的電線,像是做電解時通電用的。我提心吊膽地繞過電線走近池子,見藥水里浸泡著各式各樣的青銅器,有的還冒著泡。我來不及細瞧,匆匆拍了幾張照片便退出門外,喘了半天才緩過氣。

“您天天都得進去鼓搗?”

“不必要,天天進去還受得了?配好料泡進去半個月左右,再撈出來放進化學土里埋上一陣,到了時間再取出來整理銹跡!”

“您這些東西在市場上好賣嗎?”我問。

女主人笑著回答:“我們不直接上市場做生意,都是像你們這樣的大老板來這里搞批發。我們大部分青銅器銷往國外!”

“這些東西也只能騙騙老外,低仿工藝品!”那專家不冷不熱地嘀咕一句,有些不耐煩。朝院子看了幾眼以后,他便坐在走廊上等我們,顯然他對這家公司的產品不屑一顧。

“我們的產品也不只是賣去國外,北京、南京、上海都有批發。我上回去你們北京潘家園看過,南面棚子里的青銅器一半以上都是從我們這里批發出去的!”看來專家的輕蔑讓女主人不快,馬上察覺到我們不是存心來做生意的人,便找個借口外出了。

小芮告訴我:這家公司以生產中低檔仿古青銅器為主,主打市場是國內外普通收藏者。別看他的半成品不去怎么樣,全部完工后,再在銅銹上面做一層包漿,效果完全不一樣,大部分收藏者都分辨不出真假。“北京那些玩青銅器的人,很少沒把這一類東西當‘漏’撿的!就這樣一對仿商代的青銅爵,在這里的批發價100來塊錢,到了潘家園,‘撿漏兒’價大概在20-30倍不等。如果在古玩城上架,大概得賣上6千到萬把多塊錢。這兩年許多小拍賣公司也拿這些東西去上拍,成交價高的也能到幾萬塊錢!”

避開老那時,小芮悄悄告訴我:“他明知這里專做仿品就牛皮哄哄的,等到銅銹一出、包漿一做,換個地方看他就暈了!什么器型、紋飾做起來就跟景德鎮那些做高仿瓷的手段一樣,全都是電腦掃描、繪畫,不會走樣。這一類仿品他在北京幫別人鑒定可認了不少!你看啊,這些人累得要命,還要跟化學毒劑打交道,跟吸毒差不多。現在做的人多了,老銅料一天一個價,過去從廢品收購站里買一噸廢銅才一兩千塊錢,有時候還可以揀到殘破的老物件。現在進一噸廢銅最便宜都要三四萬塊錢,做一件東西也就能掙幾十百把塊錢。很多像他這樣的專家就那么坐在家里看一眼,說個假字兒掙兩百,說個真字兒、開張證書掙三千!”

“這兩樣不好比,技術、知識含量都不在一個層面上!”我反駁小芮。

“要論技術含量,現在做假的要比鑒定的高!信不信?咱們先不爭論這個,等我和他的賭局輸贏搞定了,您再下結論吧!”小芮瞧見老那從衛生間里出來,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壞笑。

同樣,那專家也是信心滿滿,過來對著小芮打了個哈欠:“千里迢迢就帶我們來看這種仿品?你也太小兒科了吧?”

小芮朝我擠擠眉:“這里是帶吳樹老師和小藍記者來做暗訪的,哪能過您老法眼?咱們走吧,好戲在后頭!”說完開車將我們拉走。下了公路,車子鄉村公路上接連拐了幾個彎,停在一處單家獨戶的院子里。這樣的布局我在景德鎮領教過,一般遠離塵囂、從外貌看不顯山露水的地方,多半藏龍臥虎出隱士。我暗自思忖:這一回老那有苦頭吃了!

果不其然,當我們見到主人后,這里的“局”已經布就:兩件銹跡斑斑的青銅器,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鋪著黑絨布的八仙方桌上——一只紋飾精美的青銅簋、一只造型端莊的青銅彝,從外表看前者像是商代物件,后者當屬春秋戰國的遺物。到底是真是假,那還得是專家說了算。

這家主人是個50歲上下的漢子,生得矮小精瘦,臉相就似快長銹的黃銅,透著暗紅色的“包漿”。他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只是偶爾聽小芮耳語幾句,像有語言障礙。

正午的日光透過小木窗,柔和地照射著桌上那兩個不知道來自哪個時空的幽靈,反射出幽幽的藍光,讓人看一眼就容易先入為主地感受到一種青銅時代獨有的魅力。我注意觀察:與兩小時前在青銅村相比,專家老那這會兒判若兩人。他拿著大小不一的放大鏡匍匐在桌上,表情嚴肅、全神貫注地審視著兩件青銅器的每一個細節,時而用中指和食指輕輕彈擊器身的各個部位并附耳傾聽,時而用指甲慢慢在不起眼處撥開一點銅銹,時而將鼻子湊近嗅嗅,偶爾還要伸出舌頭舔舔。當個專家也不容易,五官全都派上了用場。

就這樣折騰了半晌,那專家終于發話了:“兩件東西一件是真品、一件是仿品!”

我看看這邊兩位:小芮淺笑了一下,另一位仍舊眼瞼低垂、漠無表情。

老那接著闡明指認這兩件青銅器是贗品的理由:“這一件仿商代青銅簋器型頗似,紋飾逼真,但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現在科技發達,將數字相機連接電腦,就可以原封原樣把古代紋飾、銘文等移植在新鑄的仿古青銅器上,甚至可直接在銅器上雕刻。銅銹太過夸張,舔上去有新銅的腥味兒,應該是后弄上去的。最主要的是,這么厚薄勻稱的青銅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不到澆鑄時用于間隔內外范的墊片痕跡,簡直不好想象,顯然使用的是現代澆鑄工藝!”老那邊說邊抽出眼神朝那二位臉上晃了一下——小芮和他的朋友似聽非聽。

老那接著說:“這件青銅彝是真品,春秋時期用失蠟法澆鑄的,為了防止泥芯偏中造成器壁厚薄不勻,在蠟料包裹于泥芯外并雕塑好以后,古人將銅釘刺穿蠟層,扎入泥芯上固定,這樣就必然會在器物上留下支釘的痕跡,摸上去甚至有扎手的感覺。你們再看看這上面的銹色,非常自然!現在做假銅銹的辦法很多,有粘上去的、有烤上去的、有用電鍍上去的、有用化學土種植出來的……不管使用哪種方法,都離不開化學原料,聞起來味道刺鼻。你們聞聞這個,飄散出一種老土的醇香,證明它是出土的……”

“您說完了?”小芮問道。主人遞過一杯水。

“說完了……該你說了!”老那一口氣喝完紙杯里的茶水。

“那好,打包吧,我的話留到以后再說!”小芮簡練地說,潛臺詞像是“我不愿意跟你多費口舌!”。漢子非常熟練地將兩件青銅器打包裝箱后,在四周貼上些白紙條,接著又取出一瓶強力膠。

“來,那老師,請您將鑒定結果寫在紙上,然后再簽上名!吳樹老師和小藍記者做個旁證吧!”二位在紙條上用毛筆端端正正簽上各自的大名,然后再粘上一層透明膠布算是封條了。

次日一早,我們帶上兩件青銅器驅車回京。

兩周后,小芮做東,把老那和我、小藍以及那位河南隱士請到北京古玩城3樓茶館,宣布兩件青銅器上機做科技測試的結果。那是一份能譜分析報告,上面打印的一些數據我看不懂,直接的結論卻很清晰:兩件青銅器分別與商代和春秋時期的真品數據接近。幾乎所有品種的文物,只要能夠上機測試的,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意味著是對送檢物品的肯定。出具這份報告的單位是具有足夠權威性的正規科研單位。

此前我走訪過國家博物館從事文物科測的研究員姚青芳先生,他向我講述過熒光能譜分析的基本原理:先大量收集通過科學發掘和傳世青銅器物作為標準器,將其元素含量按年代排序收集到數據庫中,然后再將測得的送檢器物的元素含量數據與之對比,得出送檢器物是否與標準器相符合的結論。

據姚先生介紹,為防止被作偽者利用,他們的數據庫不對外公開,但可以肯定的是:借助這種高科技手段,完全可以把一些不符合合金配比規律或元素種類的偽器排除在真品以外。

鑒定專家老那顯然對機測結果嗤之以鼻,他告訴我:現在科技測試的設備不專業、數據不全面,很難有準確的結論。他仍堅持他的結論:一件是真、一件是假。

兩件青銅器到底是真是假?我和小藍兩位局外人認為:應當由它們的持有者給出最終答案,但是老那卻不同意我們的說法,他說找他做鑒定的收藏者,幾乎百分之百都認為自己的藏品是到代的真家伙,沒人會說自己的藏品是假東西!

出人意料的是,在場的那位“青銅隱士”最后坦然地告訴我們:“兩件青銅器都是我親手制作的仿品……”

對此,專家老那的說法是:“他只能這樣說,因為第一,如果承認那只商代青銅簋是真品,那就等于變相承認自己非法掘取國家一級文物,該當何罪?夠判20年以上徒刑的重罪呀!第二,把這么精美、而且通過專家目測和科技測試的文物說成是他炮制的贗品,你們想想看,接下來會有多少古董投機商、賣假者會去找他訂貨?”

盡管小芮強烈反對老那的說辭,但“青銅隱士”卻照舊保持沉默,面對專家措辭強烈的詰難,他只是微微翹起古銅色“包漿臉”下端的嘴角,給眾人留下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上衛生間時,我逮著機會向小芮問起這兩件青銅器究竟是真是假,小芮的回答有些閃爍其詞:“他說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一般哪個人會把自己的真東西說成假東西?不過既然眼學和科學測試都能夠認可,那它也就是真的了。要不,還能聽誰的呢?”

小芮還向我透露:這位“青銅隱士”出手的物件不多,每年頂多也就十幾件。那些東西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愁銷路,很多人想買還得提前半年以上訂貨,但不管第一手買主是誰,最后大部分都通過走私渠道流入國外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手里,因為這些東西不能公開過海關,否則十有八九會被查扣。

“能告訴我您是怎樣同時忽悠了眼學專家和科學測試的嗎?”下午,我單獨宴請那位來自洛陽的“青銅隱士”喝酒,他的酒量很大,七八兩五糧液下去依舊守口如瓶,直到最后上第二只他愛吃的精品烤鴨,也許感動于我的誠意,也許是抗拒不了酒精的誘惑,他把最后二兩酒也興奮地“干了!”然后才像古代禪師傳授禪道那般云里霧里地點撥了我一下:

“你是有學問的人,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假如在這張油酥的鴨皮底下換上另外一只鴨子的肉,這還是不是烤鴨?”

哈哈,禪!真禪也!無論眼學還是科學,誰能說兩只鴨子拼湊的烤鴨就不是烤鴨呢?我早就聽說過老銅新練、老銹移粘的手段,今日眼見為實,也真不虛此行!

“俺的娘哎,燒這么好吃的烤鴨,指定要比我做青銅器難得多!再來一只……”那家伙真能吃,一瓶五糧液,三只精品烤鴨頃刻間化為烏有。

嗨,跟隱士學禪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京津紙貴與中國假畫市場

有一條成語叫“洛陽紙貴”,說的是西晉太康年間,著名文學家左思創作了一部名篇——《三都賦》,當時在京城洛陽受到文人們的空前追捧。由于競相傳抄的人太多,幾日之內使得洛陽城里的紙張昂貴了幾倍,原來每刀千文的紙一下子漲到兩千文、三千文,一月后竟傾銷一空……

隨著電子時代的到來,“洛陽紙貴”的典故只能永遠成為中國文壇上一段懷古佳話。商業化時代的不期而遇,使得國人難逃金屬魅力的誘惑,從“洛陽紙貴”到“洛陽銅貴”,一字之差,折射出中原文化的質變乃至于國人在傳統意識上的淪落與喪失。然而,就在古都洛陽因仿古青銅業的繁榮而出現廢銅價格高漲的同時,在另外一些城市卻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紙荒。

2010年10月,在保利公司的一場藝術品拍賣會上,一打乾隆三十年的撒金發箋紙以10.64萬的高價成交;同年12月,香港佳士得拍賣行7幅清康熙、乾隆時期的宣紙上拍,以11.82萬元成交。其實在此之前,北京和天津等地的老紙交易已經活躍多年,記者在京津兩地書畫市場調查時發現,就連上世紀80年代初安徽生產的發霉宣紙都賣到了兩三萬塊錢一刀,比較當年市價漲了近100倍之多。那些清代存留下來的紙張更是身價千萬倍,在一家店里,記者看中一張60見方的乾隆冰紋箋紙,店主開價竟然高達10萬元!

記者調查發現:京津兩地紙荒開始于2007年以后,老紙的行情突起與中國書畫市場的跑火休戚相關。業內人士坦言:那些被搶購的老紙幾乎無一例外地用于制作假畫。由于老紙具有難于模仿的特質和時代特征,所以對于紙張的鑒定和測試,往往是認定古代書畫真偽的重要依據。這樣一來,老紙理所當然就成為制作假畫者的搶手貨了。

一位行家朋友告訴我:現在大部分掏錢買老紙的人,都是為了制作高價位高仿國畫,那些人在圈內被戲稱“國手”。為了一睹這些“國手”的廬山真面目,記者在朋友處要了一張生產于清代末期的宣紙,讓琉璃廠熟悉的畫販帶我找到一位天津畫家。此人的身份是大學美術專業教師,專長研究清代繪畫。聽我說要復制一張乾隆年間的名畫,他笑道:“如果我沒看錯,您買的應該是道光年間的宣紙,畫乾隆是不是……”

我也覺得唐突,買紙的時候沒想那么多,只挑便宜點的買。

“要不,畫一張吳昌碩的?乾隆的畫用道光的紙那是明擺著造假,但后人用前人的紙張倒是可以的!”畫家給我出主意。

我答應了。接著,我順勢了解了一下仿古畫的價格,那位年輕畫家倒是個大方人,幾乎是有問必答。

5天后,我單獨去天津取畫。當畫家將畫在臺子上展開時,我不禁一陣心跳——那是一幅吳昌碩的《玉蘭圖》,幾樹梅花凌空出枝,水墨拙重、大美不雕,配上兩體題字,上為狂草、下為大篆,筆力老辣、縱橫恣肆。

“這畫是您畫的?”我不得不明知故問。

他笑而未答,略顯尷尬。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實在忍不住。

“隨便問吧,沒什么……”年輕人掃視了我一眼,眼神散淡、心不在焉。

“這幅畫看上去跟原作簡直一模一樣,您的畫工這么好,為什么不去畫原創呢?”其實我上次來就留意到墻上掛著幾幅他自己的畫作,無論從構圖還是寫意都足以打動我。

他像是一怔,定定神看著我:“這樣問話的就您一個……其實道理很簡單,您來我這里,一定不是奔著我自己的名字、我自創的作品來的,對嗎?”

“對此,您……悲哀嗎?”

“早就麻木了,哀大莫如心死!”年輕人順手抄起一把紫砂壺湊近唇邊,我聞出來那里面裝的不是茶,是酒。我黯然失聲,后悔自己不應該觸動年輕人的心事,正打算起身告辭,他卻激動地向我傾訴起來:

“我也知道自己的真正價值在哪里,可是有什么用?若不是這兩年干這種見不得人的臟活兒,別說買房子,我連老婆都討不起!是啊,我比很多人都畫得好,在美院讀書的時候,我的作品就獲過獎、受到教授們的一致好評。可這一切管什么用?這不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時代、藝術時代!‘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們藝術家的價值只能由那些狗屁不懂的投資人砸錢認定。沒看見那些玩弄政治概念、文化噱頭的人,可以因為幾張類似于傷痕文學的標語口號式的肖像漫畫,賺取西方人的喝彩,從而受到類似尤倫斯那種投資機構的炒作,最后在佳士得、蘇富比的拍賣會上連帶西方人的政治觀念一起實現出口轉內銷,天價賣給那些殺他三遍也找不出一個藝術細胞的中國富豪!別說這個,就連那些附庸風雅的貪官污吏,為人題寫幾個破字也比我的畫值錢多了!

“這就是現實!對吧?殘酷的現實!‘你畫一千刀宣紙,不如為我們娘倆掙一刀人民幣!’——我老婆的至理名言!與其砸錢去辦展覽、買評論,我還不如直接出賣靈魂來得爽快,你要的這種畫,我三天畫兩張!”此人盡管已然失去藝術家的靈魂,但卻保留了藝術家的個性。三言兩語,就把當下書畫市場的那點事兒披露、點評得淋漓盡致。

臨走,按照事前約定,我付給畫家4000元辛苦費。連同事先買紙、事后裝裱,買這幅吳昌碩的“名畫”我一共花了不到兩萬塊錢。此外我還花了3000元錢買了一幅畫家自己的作品:《鬧市》——那是一段只見人影不見人群的街市,構圖和色彩極富現代感,主題富于哲理性,筆道干練,像是畫家在酒后的即興之作。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大信息量的優秀作品由于畫家缺乏市場炒作能力而不得不將其掛在自家的客廳里孤芳自賞,原創者不得不依靠復制別人的書畫賺錢養活妻兒老小——這,也許正是當代許多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藝術家的共同宿命!

有趣的是,我買回的那幅吳昌碩的“名畫”,竟然得到不少圈內人的盛贊,古玩城一位畫商用一只宋代磁州窯梅瓶與我交換。半年后,我發現這幅畫竟然在外地一家拍賣公司亮相,并以80多萬元不尷不尬的價格成交。

為了進一步求證書畫市場的亂象是否普遍存在,記者結束了對京津兩地的暗訪后,接著又親臨陜西進行考察。

西安“書院門”是陜西省最大的書畫交易市場,記者剛到這里,就有幾個當地畫販蜂擁而來,七嘴八舌向我推銷手里的假畫:“范曾800塊錢、劉文西600塊錢、石魯1000塊錢、賈平凹400……”

甩開那撥人后,我選定了一家專賣國畫的門店,向店主索購“鬼手”制作的名畫。

店主說:“我店里有很多貨真價實的二三線畫家的作品,都有較大的升值空間,您為什么去買假畫呢?”接著,他向我推薦了墻上掛著的當地名家畫作,看上去那些都是原創作品,我熟悉的名字只有作家賈平凹和西安美協的一位主席。

我給店主遞過名片,那是我做暗訪時常用的身份——北京某文化公司藝術品經紀人。店主看后考慮了一下,問我:“您要誰的畫?”

“石魯。”對此我早有準備。一是因為石魯長期居住西安,是長安畫派的領軍人物,有地方特色。二是幾年前一起“石魯假畫案”弄得沸沸揚揚,無形中提升了石魯畫作的知名度。

“石魯的畫多,您要哪種樣式的?”看起來店主已經解除了對我這個外來人的戒備。

“我要可以拿去上拍的那種!”我說。

店主聞聲笑笑:“現在我們做的高仿,只要您有門路,都可以拿去上拍!高仿畫還要分幾種檔次,價格不一樣!第一種是舊裝潢貼新畫,就是南方人常說的‘真棺材假死佬’;第二種是‘兩張皮’,將原畫芯一分為二剖作兩張,上面一張是底下的兩倍價格;第三種是老紙新畫,價格相對便宜一些……不管是哪一種畫,都可以提供您所需要的鑒定證書或者原作的真實著錄,不過得根據情況另加成本費!”

出于價格考慮,我最終選定了第三種做法。

隨即,店主拿出一本石魯的畫冊供我挑選,我選取了一張《紅柿圖》和一張上世紀的宣紙,提出要親眼看著他畫,免得給我調換了紙張。店主倒是痛快地答應了,然后把我帶到離此不遠的一處畫坊,里面有幾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女青年正在繪畫。

“我幫您挑一位功底最扎實的美院研究生!”看來這個畫坊也是店主的領地,他從里屋找出一位30幾歲的小伙子:“你先把這張石魯的《紅柿圖》拿去做噴繪!”

小伙子走后,店主對我說:“這張宣紙您自己帶上,等噴繪做好后拿來交給他描圖,渲色我會交給另外一位畫家去做,他跟我干了3年,畫的東西還沒露過怯!”

我問店主來這里訂貨的人多不多。他回答說:“這兩年越來越多,大部分是買去送禮辦事用,真正拿去拍賣公司上拍的很少,去年有一單,用的是‘頭層皮’帶著錄!”

“有沒有拍出去?”我問。

“不知道,這些事人家不會告訴我們。但是前不久那位買主又來我這里新訂了兩張畫……”店主不無得意地說。

由于囊中羞澀,我回酒店后馬上給那位店主打電話,告知有緊急事務回京,買畫的事以后再聯系。這種伎倆都記不清使過多少遍了,開始心里還有些虧欠感,白白浪費別人的時間,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好在店主們對各種顧客的各式鬼花樣司空見慣:“生意不成情意在嘛!”

通觀近幾年中國的假畫市場,依托不同地域的各種文化資源,已經形成了五花八門的市場風格:

北京書畫市場上的贗品最多、品種最全、價格最便宜。北京的書畫贗品交易以琉璃廠一帶為主,此外還有潘家園片區、報國寺和大鐘寺等舊貨市場。銷售方式分為公開、半公開、不公開三種。所謂公開,即是將那些歷代名人字畫的復制品掛在招牌店里以原作的名義公開銷售;半公開則是標簽上只寫上作品名稱,而不標明是否原作,有人問起含糊其辭作答、待價而沽;不公開指的是那些不需商鋪的書畫游商,他們多半來自外地,租住在市場附近的民房里,平日里背著幾卷假畫在市場上游逛,瞧見目標蜂擁而上,或直銷所背之物,或掏出幾本畫冊讓人挑選,如果家中有成品便帶著客人進門交易,假若沒有成品,可以按照客人的意愿定做所需要的名人字畫。同時,也接攬客人提供的圖冊,收取少量定金,然后限定時間代客復制。北京市場上的假畫價格偏低,我在琉璃廠做暗訪時詳細打聽過,韓美林、史國良等當代名人的假畫較多,價格分高中低三等,高仿品幾萬元、中仿品幾千元、低仿品一般只在三五百塊錢上下。

記者調查發現,在北京定做假畫最方便,古今中外的那些書畫名人,無論是唐伯虎還是畢加索,他們的“畫作”都能廉價搞定。

此外,北京琉璃廠書畫市場還有一樣特別吸引人的招數——承諾回收代賣本店出售的書畫作品。據記者了解,這樣做給一些以書畫送人或行賄的“辦事者”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一些不敢直接受人鈔票的貪官,拿了書畫后隨帶畫店開具的發票將東西送回原處變賣,實現金錢回籠。最后“三贏”——店主賺了錢、貪官拿了錢、發票明碼標價使得送禮者更容易得到價碼相當的回報。

天津假畫作坊最多。在華北書畫市場中,天津依托其雄厚的人才資源和較早形成的市場優勢,撐起了中國假畫半邊天。不少畫坊設備齊全、技術先進、工薪豐厚,吸引了一大批高等美術院校的師生、來津發展的藝技成熟但沒名氣的外地畫家,還有一些民間藝人紛紛加盟。那里的假畫制作已經形成了規模化、科技化、程序化的生產線,從選畫、噴繪、描圖、渲染,到題跋、落款、裝裱、著錄、做舊,分別都有專業人員流水線作業,所有程序不出一條街。顧客交完定金后即進入生產流程,一般四五天能夠完工,一些糙品兩天之內就可以取貨。一位熟悉內幕的天津美術界朋友告訴我:這里生產的假畫,除開批發到港澳臺地區和京、滬、粵、魯、閩等書畫市場之外,還遠銷至東南亞各國和部分歐美國家的華人圈。

天津的一位書畫商人向我披露:有一些制假畫坊將產品定位于拍賣公司等高端交易市場,每年只精心制作三五件高仿名畫,作品完成后,還要通過現有的科學檢測儀器和權威鑒定專家共同嚴格把關,最后為其出具鑒定證明,有的甚至可以天衣無縫地偽造作品的傳世檔案,致使一些假畫能夠暢通無阻地進入國內外拍場,當之無愧地享受天價盛譽。

那位朋友一口氣向我列舉了五六件拍賣成交的假畫案例,成交價都在百萬以上。他還告訴我:張大千、齊白石、郎世寧、鄭板橋、徐悲鴻等高價位畫家的作品,都是天津畫坊熱衷復制的對象。

蘇州制作假畫歷史最早、技法最老。《中國藝術品收藏鑒賞百科》一書介紹:“明清時代造假最著名、規模最大的是在明萬歷到清代中期的蘇州。據記載,這一時期的蘇州山塘街專諸巷和桃花塢一帶聚集著一批民間作畫高手,專以制作假畫為業,他們所造的假畫后來被統稱為蘇州片。”時至今日,上述過往的“舊仿”已然成為書畫商人的搶手貨,價格與真品相差無幾。

最近幾年,隨著書畫市場的行情不斷看漲,新的“蘇州片”應景而生,而且手段不斷推陳出新。現在的偽作除了摹、臨、仿、造以外,還利用一些老的“蘇州片”,以改、添、拆配、割裂等多種手法,挖去小名款、印,改添大名家款、印和題跋,甚至采取拆舊配新、以偽配真等手法,將一幅老舊“蘇州片”做成若干張“老畫”。

新“蘇州片”主要仿制的對象多半是唐宋及明清的名家書畫,主要題材多為《漢宮春曉》《上巳修禊圖》及《清明上河圖》等青綠山水人物畫。其署款都是古代名氣最大的畫家,如唐代的李思訓、李昭道,宋代趙伯駒,元代柯九思、趙孟、倪瓚,明代文徵明、仇英等人;有部分畫廊專門仿制工筆設色花鳥畫,多半是黃荃、徐熙、趙昌、王淵等大名家作品;仿白描人物畫的多半署李公麟的款;蘇州書畫市場常見的書法作品有唐寅、王寵、祝允明、陳淳等人的作品。有的還配上蘇軾、黃庭堅、米芾、趙孟、鄧文原、祝允明、沈周、文徵明、王寵、吳寬、董其昌等人的假印章或假題跋,以為贗品制造假證。

西安制作假畫的“鬼手”最多。記者在陜西采訪時常聽當地的朋友如此形容:“西安畫假畫的人比賣假畫的人還要多!”此語雖不無夸張,但卻真實地描述了當地書畫市場上的一大奇觀。在記者調查過的書畫市場當中,若以制造假畫的人數衡量,西安的“鬼手”堪居全國之首。記者到過的華清池、北院門、三學街、八仙庵、大小雁塔、城墻上下、古玩城內外,那里制造銷售假畫者多如牛毛,他們都告訴我,自己有專門的畫家可作依托,而且那些“鬼手”很多本來就是美術專業的“國手”,出于經濟訴求過高而匿名參入假畫制作。當地文化界一位朋友向我講述:他的一位美院畢業的遠房親戚,是西安最早一批制作假畫的畫家之一,現在制作假畫的水平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此人見畫畫畫,只要有好畫過目,不出幾天便可信手畫出另一幅與原畫署名相同、但內容不完全相同的畫作,而且筆法逼真、風格依舊。他仿制的名畫無論從畫技還是神韻上辨別均與真品如出一轍,可謂是鬼斧神工!朋友的這位親戚現在如愿以償、富甲一方,靠賣假畫蓋大別墅、開寶馬車……

那位朋友還告訴我:像親戚那樣的畫家在西安絕非一兩個,而是有一群人,這個群體甚至還形成各自的風格,經常被業界冠以“仿XX派”。在畫家圈內,繪制假畫似乎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不出名的專業畫家公開接活,已經有了些小名氣的畫家也會偶然為之,以補充自家的錢袋子。

記者在調查中還發現:各地假畫制作者都有著非常強的市場應對能力,可以隨時根據行情變化迅速調整自己的經營策略。比方說,近些年拍賣市場比較看重書畫的著錄,將其作為書畫拍品“流傳有序”的依據,一些造假者便立即根據這一需求針對著錄造假。比方說有些古代名家的書畫作品曾在某著錄的文字中被提及,但現在已經尋無蹤跡。這種情況最受造假者歡迎,仿造起來得心應手。他們依據著錄制作假畫后,還根據書里面所描繪的內容刻出假印章,再加蓋在假畫上,力求與著錄的原文完全對上號。這樣的贗品很難被人識破,因為原作既無蹤影,鑒定者也只能依據著錄的文字去體會原作的面貌與風格。

另一種情況是歷史著錄里有原作的圖片,這種情況的好處是造假者省心,依葫蘆畫瓢,拿去拍賣會上魚目混珠,在圖錄上用的是真品圖片,底下注明真品的歷代著錄。對此,一些普通買家出于對著錄的迷信,做夢都想不到掉進制假者的圈套;但是這樣做的不足之處一是假,如果畫家的功力稍遜,還是有可能被行家們發現拍品與原作的細微差別,從而導致拒收或流拍。二是一幅原作可能被賣出若干幅贗品。碰上這種情況,一般的買畫者都有一樣共同的心態,那就是認為自己買的是真跡,別人買到的都是假畫。

收藏者之痛管理者之癢

說來挺奇怪,這20多年,任憑世界經濟陰晴圓缺,金融驕子悲歡離合,中國的古玩市場卻總是火燒火辣,中國的藏家們更是玩興未艾。據不完全統計:全國現有各類古玩市場3000多處(不包含拍賣公司),商鋪近100萬家,年交易額約500多億,超越了一些經濟滯后的省市國民總產值。倘若加上所有拍賣公司的成交總數,這個數字恐怕至少還得翻上一番。

解讀某種熱門的經濟現象,往往會浮現出一些與表面繁榮極不協調的社會反相。自2009年開始,記者歷時一年多,對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西、陜西、江西、江蘇、浙江、安徽、上海等地幾十個重點古玩市場做了較為系統的調查研究,發現其間存在非常嚴重的法律漏洞。目前,除開數量極少的國營文物商店和幾家大拍賣公司以外,全國所有古玩市場整體違法經營,在這個經過合法注冊的違法市場上,相關國家法律受到了公開踐踏,諸多國民性公德缺失和文化痼疾昭然顯現。

1.大部分古玩市場非法經營

中國的古玩市場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大棚式的攤販市場。二是以古玩城為主體的商鋪市場。三是由拍賣公司經營的拍賣市場。這三種古玩市場有沒有正當的法律地位?它們的商品品質和交易方式是否合法呢?

在中國,由于相關法律對于“文物”的定義比較寬泛,所以,文物與古玩、古董的概念基本上等同一致。為了敘述方便,我們不妨先從法律意義上厘清一下兩者之間的關聯。

毫無疑問,從邏輯學上講,文物隸屬古玩范疇。換句話說,但凡文物者均可以作為古玩,但不是所有的古玩都能稱作法律意義上的文物。那么,究竟什么樣的古玩或古董能稱其為法律意義上的文物呢?新修訂的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有過較為明確的定義:“古文化遺址、古墓葬、古建筑、石窟寺、石刻、壁畫、近代現代重要史跡和代表性建筑等不可移動文物……歷史上各時代重要實物、藝術品、文獻、手稿、圖書資料、代表性實物等可移動文物……”

《文物法》第5章第55條規定:“除經批準的文物商店、經營文物拍賣的拍賣企業外,

其他單位或者個人不得從事文物的商業經營活動。”這一規定,確認了有經營文物資格的主體只有兩類單位——經國家批準的文物商店和文物拍賣企業。按照文物管理部門的條例,設立文物商店的基本條件必須有200萬元以上的注冊資金和5個以上的中級文物專業人員。而目前的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全國數千家掛著“舊貨市場”、“古玩城”等招牌的交易場所,基本上都是由個體地攤或商鋪組成,即便少數業主的注冊資金可以弄到200萬,卻沒有可能按照規定的數量配備專業文博技術人員,這就意味著:從法律意義上講,中國現有的古玩市場基本上處于非法經營狀態。

2.所有古玩市場的商品交易基本違法

記者在調查時注意到:全國各地的古玩城、古玩店、古玩集市所出售的商品大致上分為三種情況:2%左右的物品是民間流傳的家用雜物,其中以民國到文革期間的瓷器、木器、書畫為主;1%左右的物品是通過“三盜”(盜墓、盜撈、盜竊)手段獲取的文物,以陶瓷、青銅器、玉器為主;其余97%的物品是各種檔次的文物贗品,其復制樣式幾乎涵蓋所有年代、所有類別的古董玩器。

以上三類商品,大眾習慣稱呼前兩類為“真品”,后一類為“贗品”。這些商品從何而來?第一類物品來自四方八碼頭,收藏價值一般;第二類以河南、陜西、河北、江浙、遼寧等文物富省和古都的地下文物為主,收藏價值最高;第三類贗品的來路非常復雜,但是仍舊有規律可循,據記者觀察:新石器時期的文物仿品以遼寧(紅山玉器)、甘肅(齊家玉器、馬家窯彩陶等)、浙江(良渚玉器)山東(龍山玉器、“蛋殼陶”)等地為主;所謂“老三代”——即夏、商、周三朝的青銅器、玉器仿品,以及戰漢玉器、唐三彩仿品等以河南、陜西、山西為主;宋代“五大名窯”的仿品——官、哥、汝、定、鈞瓷,基本上也是依其原產地為主;元明清三代官窯或外銷瓷器仿品主要產自江西景德鎮和福建……

接下來,我們不妨看看充斥古玩市場的這三類商品交易的法律屬性。

簡而言之,根據我國現存法律,除開僅占古玩市場份額約2%左右的民間舊物之外,其余98%的交易商品均身負法律原罪,其依據如下:

所謂“真品”基本上都是“三盜文物”。所謂“三盜文物”,指的是通過盜墓、盜撈(水底)、盜竊(地面)的手段,非法竊取的古代文物。此類交易品一般都屬于不同等級的國家文物范疇,具備較高、甚至是稀有的文物價值,其市場價值不言而喻。還有一些“三盜文物”雖然在公開市場上露面極少,但在黑市、鬼市和其它跳蚤市場上私下交易的數量非常巨大,有些珍貴物品甚至被源源不斷地走私出境,已經對我國的文物安全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其中的案例很多,記者曾在前兩本書里做過披露,這里不做贅述。

《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第1章總則第5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地

下、內水和領海中遺存的一切文物,屬于國家所有。古文化遺址、古墓葬、石窟寺屬于國家所有……國有文物所有權受法律保護,不容侵犯。”

《文物法》第7章第64條還規定:“違反本法規定,有下列行為之一,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1)盜掘古文化遺址、古墓葬的……(5)以牟利為目的倒賣國家禁止經營的文物的;”同時,該法還明示:“文物商店銷售的文物、拍賣企業拍賣的文物,未經審核的”,均應受到處罰。

賣真品違法,賣贗品行不行呢?

只要進過古玩市場上的人都知道,那里幾乎所有的文物仿品,都不會注明生產地點和制作單位,也未作任何標識,其目的只有一個:魚目混珠,假冒真品騙人錢財。更為嚴重的是,隨著中國文物制假業科技含量不斷地提高,目前我國的文物鑒定業基本癱瘓,許多鑒定專家成了銀樣镴槍頭。由此,這些文物復制品勢不可擋地分高中低三檔,巨量涌進拍賣場、古玩城和所有地攤小店,每天都在給廣大收藏者帶來不同程度的經濟和精神上的損失。

記者在采訪我國著名文物專家、學者李知宴先生時,他給我講了一個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

“有一個福建搞收藏的城市居民,看中了一件元青花梅瓶,當地的專家說價值六百萬,于是他就把房子賣了,花幾十萬把那件東西買下來。到北京找我鑒定,說是要把國寶賣了回去買大房子。結果我一看又是贗品。他當時就傻了,拿腦袋往墻上撞,他三個女兒在旁邊拉都拉不住。他說自己回不去了,房子也賣了。結果他女兒跟我說:‘李老師您從后門走吧,我們來勸他……’多慘啊?真是傾家蕩產……”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有關規定,經營者提供虛假商品信息的涉嫌欺詐。即便對那些打著“不保真、免責”幌子的經營單位,該法第3章第24條也有說法:“經營者不得以格式合同、通知、聲明、店堂告示等方式作出對消費者不公平、不合理的規定,或者減輕、免除其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應當承擔的民事責任。格式合同、通知、聲明、店堂告示等含有前款所列內容的,其內容無效。”

同時,對于像李知宴先生所述案例中那類涉案金額較大的賣假者,則涉嫌違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的詐騙罪。該法有關條文:“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

根據以上法律條文我們不難得出結論:現今文物市場上的商品交易基本違法。

3.法律為什么進不了古玩市場?

主要原因有三:

一是古玩市場數量巨大,且整體違法,執法者在人力和物力上都陷入杯水車薪的窘境。

全國各地每一處古玩市場的商品都是鋪天蓋地,真真假假的古董魚龍混雜、如影隨形。3%左右的真品摻入97%以上的贗品,要在成千上萬件贗品堆里稽查出夾雜其中的幾件“三盜”文物,無異于將一把黃豆丟進大海,要將它們一顆顆撈起來,此舉談何容易?

同時,近幾年藝術品投資熱的興風作浪,高倍放大了文物市場的賺錢效應,大大刺激了“三盜”業和文物制假業的繁榮,由這兩條生產線推出的違法商品幾乎充斥了整個古玩市場。在1993年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和古玩城試辦之初,北京市文物局曾成立了若干個文物稽查小組,直至2003年前后,記者進這兩家市場時,還親眼看見文物稽查員和古玩商販們經常在玩“貓抓老鼠”的游戲。但從2004年以后,隨著全國各地文物市場的無序放大,從業人員呈幾何數字擴張,“文物之貓”寡不敵眾,悄無聲息地敗下陣來;

二是受制于目前我國社會文物鑒定業整體水平滯后、人員素質摻雜不齊。中國古玩市場就像一位幽默搞怪的高手,總是將復雜的資本戰略用一種簡單直白的游戲方式演繹出來——拍賣公司高價吆喝什么,高仿者就低成本制作什么。你富豪藏家花幾個億買什么,我就從潘家園花幾百塊錢同樣淘上一件,我的和你的二者形同手足、真假難分。高科技制假,低科技鑒定,進一步從技術層面上加大了有關部門的執法難度。一件件令法官頭痛、讓法律尷尬的法庭案例,無數起讓人哭笑不得的法庭糾紛,早已成為廣大收藏者茶余飯后的笑料。一件涉案文物真假莫辨,何談其它?

三是由于古玩市場上的違法者數量巨大,導致法難責眾。如果依法執法,除開追究賣方責任之外,很多違法買到非法文物的收藏者也應該按照“銷贓”論處。這樣一來,恐怕該受到法律制裁的人數就得高達數千萬人眾了,因為道理很簡單,有幾個收藏者家里沒有幾件“違禁物品”呢?除非他收藏了一屋子假貨。涉嫌違法人群的數量如此之大,恐怕擱到全世界哪個國家也都會成為無法解決的難題和死結。總不至于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吧?

四是存在法律滯后的因素。除開上述三大難題之外,直面古玩市場,政府還面臨著另外一樣十分尷尬的難言之隱:亂象叢生的中國古玩市場,還有著顯而易見的積極因素——從生產、運輸、銷售,龐大的市場體系解決了數百萬老百姓的就業問題。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假若政府下令依法取締所有違法古玩市場,將造成的社會問題還不僅僅止于這個巨大人群的失業,還將導致古玩市場轉入地下,加上幾千萬已經染上“毒癮”的收藏者的躁動,那又會造就一個打破吉尼斯紀錄的超級文物鬼市!不僅如此,這樣做的后果還有可能進一步導致政府對社會閑散文物的失控。

所以,假若能夠適時、適當、實事求是地修改有關法律條文,非常智慧地在政府與民間收藏者之間建立協調互信機制,這對于解除立法、執法者“有令難行”的尷尬,對于保護我國巨量的流散文物是天大的好事。

4.法理之外的窘境

中國收藏市場有一種非常奇特的現象,參加金錢博弈的雙方有著水分兩色、黑白分明的社會背景——買方主要是城里人,賣方主要是鄉下農民。據說,買方的人數有數千萬之眾,賣方的人數也有百萬之多。既然是博弈,當然就得分出個勝負。從金錢上看,絕大部分鄉下賣家是贏家,城里的買家是輸家,賺了錢的人不到1%。這輸贏之間的緣由很簡單:賣方付出的成本除開人工,近乎是零。而絕大多數收藏者都付出了慘痛、很慘痛的經濟代價,最終只能守著滿屋子真假莫辨的“國寶”,用各自的方式做精神自慰。于是乎,作為買方的城里人開罵了,罵那些只有小學、初中學歷的農民制假賣假賺黑心錢,罵他們在與占有絕對知識優勢和地域優勢的城里人較量時,竟然總是常勝將軍!

文物制假業的繁榮,給我國的文物事業和民族精神造成了不可低估的災難。使用“災難”一詞并非危言聳聽,通過半年多的實地考察,我親眼目睹:各類“制假村”的產品已然勢不可擋地控制了全國絕大部分古玩市場和藝術品交易市場,每天讓成千上萬的收藏者為此付出慘痛的經濟代價和精神痛苦。不僅如此,有些出自“制假村”的尤物,甚至變身“國寶”沖關破陣,直抵各級文博收藏單位的大雅之堂,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模本和中外參觀者頂禮膜拜的“圣物”。

這一切,足夠使我們從善如流的傳統精神成為現實的笑柄,使我們的古國文明蒙上愚昧不堪的陰影!于是,面對瘋狂的“贗品”潮,敏感的學者們為了保護國粹、“維護國家文化安全”,大義凜然地提出要對制假者繩之以法!由此,繼盜墓泛濫之后,制賣假文物的農民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中國數千萬收藏者、中國數千年的文化和中國多項法律的“公敵”!

也許農民們聽不見針對他們的致命詰難,或許他們更相信“罰不責眾”這條亙古不變的法則。他們全然不理會來自同情者的針砭和國家法律的威懾,黑貓白貓、我行我素——多賺錢過上好日子就是硬道理!

面對業已造成的尷尬局面,我們該當如何應對?是依法取締整體違法的文物市場,還是修改相關法律?這些人所盡知的大問號,早已揮之不去地橫亙在中國文物當局和執法部門的大門前!

第三章 人物專訪:“亂世英

雄”起四方

他們雖無權貴背景,卻一個個人情練達、手眼通天。他們雖上不了“福布斯財富排行榜”,卻也腰纏萬貫,有足夠的能量照著古董市場上空來幾次“人工降雨”,弄濕半爿天。他們即便算不上時代的驕子,也算得上是時代的私生子。他們即便算不上財富的寵兒,也算得上是財富的畸形兒……

一位收藏大亨的秘史

“在我們這一行啊,英雄不問出處!”第一次見面,張閣老就這樣告訴我。我之所以后來跟他成為朋友,就是喜歡他身上透著一般商人,特別是古董商人所沒有的綠林豪氣。

張閣老說的沒錯,古玩行內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好東西不問出處”。對人的評價也一樣,那些古玩市場上的博弈英雄們,幾乎無一例外并非出自名門望族、官宦人家,或是書香門第、商賈世家。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出身草莽,用當下時髦點兒的話來說,屬于“草根一族”。正因為如此,在古董叢林的深水險山之中藏的龍、臥的虎,那都是拼眼力、拼心智、拼勇氣殺出一條血路來的人精人杰。

張閣老就是此界一位富于傳奇色彩的人精。他的本名除開派出所誰都不知道,恐怕早已成為戶口本上的呆賬了。他之所以落此雅號,是因為他的體型和長相都酷似電視連續劇《神探狄仁杰》中的1號主角扮演者梁冠華,外加他對古董買賣有著過人的鑒別力和判斷力,頗有大肚子“神探”狄閣老的范兒。所以,古玩城許多買的和賣的人都經常找他長眼、拿主意、做中間人主持公道。特別是北京圈內的一些藏家,想尋摸點老玩意兒,只要求助于他,他一準按照你的經濟實力推薦適合你的東西,絕不會讓你失望。

我就是這樣認識張閣老的。經朋友介紹求他幫我找兩件越窯瓷器,僅過了半個月,電話就來了。一只高30公分的五代越窯青釉執壺、一只明代龍泉八卦爐。兩件東西一共不到5000塊人民幣。

“這么大的五代越窯青釉壺很少見,器型和釉水都很好,可惜做過修補,沒修補起碼得要七八萬塊錢。我知道您主要是喜歡收藏高古瓷,不指著它倒騰,這樣兒的殘件還省了不少錢,一樣有收藏品味!”張閣老果然善解人意,真要是完美無缺的東西,光是這只執壺我花上一年退休金也買不回來。

認識張閣老之初我只知道他是北京一家古董店的老板。記得我第一次走進他家店面,還以為走錯了地方——里面的陳設哪像古董店,簡直是一間奢侈華麗的大書房:門臉100多平方米,比一般的古玩店要大出數倍,但是里面卻沒正經擺幾件東西。兩只書架,上面擺了些唐詩宋詞和一些歷史書籍;一張碩大的老板桌,面上擱著臺大屏電腦顯示器;沿窗鋪設了一個近20平方米的大水池,池里碧水清波,嬉戲著七八條名貴品種的景鯉。魚池旁邊的矮臺上隨意擺著幾件乍眼看似陳設物的工藝品,但標簽上卻清清楚楚地顯示:商周時期的青銅簋、青銅爵,外加一匹黑釉唐三彩馬。幾件東西看上去都收拾得很潔凈、光亮,遠不像普通店家那般,無論東西真假非要弄到傷經殘骨、灰頭土臉的地步,似乎非得那樣,才能讓別人相信那是真正的出土文物。

那幾件古董都有海關加蓋的火漆印,明確地顯示出它們尊貴的“歸國華僑”身份,而不是以非法手段竊取的“文物私生子”。說句題外話,不知是什么邏輯作祟,現在市場上的專家們見著這種“紅屁股”的東西一般都會認作真品。不過我聽說,這種火漆印也能夠造假作弊,有錢能使鬼推磨!退一百步講,從海外回流的東西,也有許多是由國內的贗品“出口轉內銷”。講這話我是有大量的調查事實做依據的,放在后面的章節中細說。

別小看這幾件讓人不一定看得懂的小玩意兒,價格卻高得離譜,每件東西的標價都與佳士得、蘇富比拍賣價相差無幾。一只青銅簋380萬、一對青銅爵100多萬元、一只唐三彩馬80多萬元……

張閣老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店里的東西全都是來路清楚合法的真東西,不是仿品。我開始斷然很難相信他的鬼話,但是我又無法解釋假若那幾件東西是假的,這家掛著“真景閣”匾額的古董店還有什么可賣?總不至于在古董店里光賣景鯉和圖書吧?

“我就是開個店玩玩,交交朋友喝喝茶,見識見識些好東西!”張閣老這樣告訴我。

交往一年多,手眼通天的張閣老,還有他那個只有三四件天價賣品的“真景閣”,一直是我心里無法破解的謎。直到后來認識了一位新加坡古董經紀人,我才找到了謎底。

“他不光是個做小生意的普通人,還是個深藏不露的大收藏家!開那家店根本與做古董買賣無關,擺出來的青銅器和唐三彩都是真品,開出天價,誰會買?”經香港朋友拉線,我在建國門橘子水晶酒店采訪了新加坡籍華人勞先生。有趣的是見面沒聊幾句,竟然發現我們曾經是“5.7大軍”的老戰友。

所謂“5.7大軍”并不是正規部隊的番號,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為貫徹毛澤東主席1968年5月7日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號召,由下放干部和青年學生組成的一個準軍事化的官方組織,該組織的主要任務是管理我們這些下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當時的社會背景,其實就是通過變相遣散數以千萬計的城市學生去農村,以解決由于生產停滯造成的大面積失業問題。

我1968年高中畢業后下放到贛北一個叫范鎮的地方,巧的是勞先生說他就下放在距離我們只有幾十里地的另一個公社。哈哈,“天下知青是一家”,不管你離開農村后當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我們這些當年的難兄難弟只要相遇,那就真個是“相逢不必曾相識”,一見如故。

“你不知道吧?張閣老其實也是下放知識青年,比我高一屆、比你低兩屆,都是‘老三屆’的。他是河北人,下放到山西……”三杯下肚,老勞更是滔滔不絕,絕對控制了我們倆的話語權。用他的話來說,他現在是“獨在異鄉為異客”,回來一趟,除開生意上的事之外,就想找個朋友開腸破肚說說話。

“你知道我和張閣老怎么認識的嗎?說起來還真有緣分。最早是66年紅衛兵大串聯的時候,全國各地的學生都云集北京看毛主席。那天半夜,我們就被帶隊的解放軍領到長安街西面的木樨地,等候毛主席、林彪、周總理接見!嗯,就是現在的軍事博物館對面,那時候那里只算得上北京郊區,很荒涼,連個茅房都找不著!部隊在馬路兩邊搭起個帳篷,放幾只尿桶,當臨時廁所!哈哈,現在想起來都很好玩!

“我跟張閣老是在排隊上廁所時認識的!他那天鬧肚子,剛鉆進廁所,《東方紅》樂曲就響了,張閣老拽著褲子跑出來的時候,毛主席乘坐的小敞篷車已經開遠了。他連毛主席的背影都沒看見。他哭得傷心傷肺:‘毛主席呀,我千里迢迢到北京來就為了看您老人家一眼,您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一面哭,還一面用拳頭狠狠地打自己的下部……我告訴你啊,他到現在老婆情人一大堆,可就是沒生兒子,肯定是那次給自己打殘了!”

笑到出眼淚,我告訴他,那一次看毛主席我也在木樨地,而且還是紅衛兵糾察隊成員,也目睹了當時的場景:“那個扯著褲子哭的小矮個原來就是現在的張閣老啊?真他媽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咱們這些紅衛兵老將跑到天涯海角都能整到一起來!”

“可不是!”老勞一高興又干掉一杯茅臺酒。“就說我跟那家伙——張閣老,就該著是兩只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25年后,我們又碰上了!你知道在哪?在保定監獄……為什么?我因為文物走私罪被判了3年,他是聚眾賭博罪判了2年,我先他一年入獄,出獄的時候先后不到兩個月!

“你知道嗎,張閣老的賭癮很重,到現在還愛賭,一次輸幾萬塊錢是小數字,有時候還拽著我專程去澳門賭,輸贏幾十萬!那個時候他為賭坐的牢,可在里面也從來沒斷過賭。你知道在牢里怎么賭嗎?他跟另外幾個獄友賭石頭剪刀布,有時候干脆就賭哪個獄警值晚班。沒有賭資怎么辦?偷偷弄了張紙條記下數字,留待出獄后一塊兒算總賬!

“1994年我們都出獄了,我先是到了香港,后來趕在香港回歸前移民去了新加坡,一直干的老本行,幫別人或者自己倒騰些古董。張閣老開始并沒搞這行,完全是陰差陽錯給卷進來的!”

“他拜你為師的吧?”我問。

“開始不是的,一個河南汝州的獄友在牢里欠了他300多塊錢賭債,出獄后沒錢還,就把家里一件古董押給他,說是58年搞大躍進他父親開荒種地時挖出來的。張閣老開始還不樂意要,我那天剛好在他那喝酒,看到那件東西心里一陣狂喜,趕緊給他使眼色,讓他收下。等欠債的那個傻子走了以后,我告訴他:‘你要發財了!’

“張閣老還以為我取笑他,說:‘一個破玩意兒把你樂成那樣,至于嗎?不嫌寒磣你拿去!’我說,我拿走了你不許反悔啊!他用手指頭在桌上擺了個烏龜爬行的手勢,說:‘誰反悔是這個!’我把那玩意兒帶回香港去了。”老勞是講故事的高手,總有許多懸念勾住你往下聽。

“你帶走的究竟是什么東西?”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他。他慢吞吞地掏出iphone手機給我看照片:“這是我去年在日本一家博物館拍照的,這件東西已經被人轉手給鬼子買去了!”

我一看也傻了眼——一只很開門的宋代汝窯天青釉船型水滴!

“前幾年河南拍過這樣一件東西,是鴨子形狀的,300多萬啊!你就這樣白撿一件寶貝?”我很驚愕,為張閣老抱不平。

老勞笑笑:“那時候倒是賣不出這么多錢,我在香港出的貨,成交價80萬港幣。我分了30萬給張閣老!”

“你怎么讓它轉道日本去了呢?這可是國寶啊!”

“別別別,你老人家千萬別那么義憤填膺地!好不好?我在新加坡買過你那本臺灣版的《誰在拍賣中國》,知道你愛國,可那是因為你有國可愛!而我沒有國、也沒有家,只有錢,美元、港幣、新幣、人民幣!拿你們中國人罵富人的話來講,就叫做‘窮得只有錢了!’”

呸!還“你們中國人”呢,一個有國難投、有家難歸的可憐蟲!

“90年代有30萬塊港幣是什么概念?你知道的。張閣老喜瘋了,在河北老家蓋了房子娶了媳婦兒……再往后,他也下水了。錢來得這么快、這么容易,就像一個脫光了衣裳的年輕漂亮的姑娘對你投懷送抱,你還有第二條路可走?除非你不是個男人!

“張閣老是個賭徒,一旦上路了比誰都瘋狂,先是走村串戶倒騰些清末民國的瓷器、家具到北京的一些鬼市上賣,后來嫌那些小玩意兒賺錢太少,他就干脆干起了大買賣!”

我知道老勞講的“大買賣”是什么,指的是走私上等級的國家文物。

“他在鬼市做生意時認識了一些盜墓者,撤離鬼市以后,先是幫著我找那些人尋摸一些出土文物。90年代末,中國大陸各地都大搞基本建設,修鐵路、搞經濟特區,出土的古董相當多,我們收購東西還可以挑挑揀揀,不值錢的、殘破的都不要。一件漢代的青銅器最貴幾千塊,一坑唐三彩十幾二十件,花個幾萬塊錢也就搞定了。那期間,他主要賺些我付給他的差價,后來,我帶他去了幾趟香港,認識了幾個做大買賣的古董商,沒兩年他就撇開我單飛了。

“02、03年以后,隨著大陸的古玩市場大開放,收藏越來越火,真東西也越來越難收,假古董越來越多難以辨認,張閣老嫌二手生意的利潤低,干脆找了個當年的獄友,搭伴去河南、河北、陜西一帶盜墓,挖掘出來的東西自己拿去香港出手,賺了不少錢!光我知道的,04年他賣到美國去的一坑商周青銅器和玉器,就收了200多萬美金!他把錢存在香港銀行,后來又在香港買了房,辦了移民手續。

“05年,張閣老在陜西盜墓時被抓,判了幾年,但是服刑幾個月以后就弄了個保外就醫,一年后又改判監外執行,后來又減刑至滿期。回到香港后,由于在警方有劣跡記錄,加上大陸打擊盜墓的力度一年比一年大,張閣老金盆洗手,不去干那些挖墳掘墓的事了。其實那時候他的經濟實力已經非我可比,不說是富甲一方,也遠遠超過一般香港的古董商。如果我估計的沒錯,他那時候的身價最少已經有9位數了!

“那小子的腦瓜很好使,接下來一面繼續做些越境的大買賣,弄到高價位的精品拿去佳士得或蘇富比出手。一面將掙的錢拿出一小半,隔三岔五去大陸做些慈善活動。什么救災、助學、給大的慈善組織捐錢贈物,接二連三地上電視、上報紙,成了知名度很高的慈善家。

“張閣老在香港和北京有兩家古董店,你去過的北京那家古董店只是個擺設,明里賣、暗里買,我現在找他,也只能撿一些他挑剩下來的東西。今非昔比呀!”一聲長嘆,我的“5.7大軍”戰友老勞在酒精的撫慰下醉入夢鄉……

老勞離開北京前給我來過一次電話,說那天晚上在桔子酒店喝酒過量了,“如果講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故事您千萬別當真!”他刻意強調:他和張閣老現在做的是珠寶生意,不涉及古董,因為干那活兒太危險。他還開玩笑說:“如果您想要彌補失去的青春,我可以替你用不足一半的價格買些高檔鉆石飾品送太太或其他小姐!哈哈……”

我再去見張閣老的時候,進門就發現他心存介意。我沒有虛與委蛇向他打聽我想知道的事,而是單刀直入地求證老勞給我講述的那個關于他的傳奇故事。

“別聽他編故事!哪有的事?他那個人您不了解,是個酒鬼,一喝就醉,醉了就胡說八道!”如我所料,張閣老張口就封門。“像他那樣的人古玩圈里多了去,醉生夢死,不奇怪!就說這華威橋邊上的幾家古玩城吧,最早進來做生意的人,當過百萬、千萬、甚至是億萬富翁的不在少數,可是有幾個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并且還能如我這樣天天手執一壺茶、蹺著二郎腿會會朋友聊聊天的呢?不多!為什么?有幾個錢,吃喝嫖賭抽,一樣都不少,男老板這樣、女老板也一樣。搞到最后,有些人得性病或犯毒癮死在醫院里面,有些人坑蒙拐騙偷而去吃牢飯了!

“沒錯,我年輕的時候也坐過牢、干過一些糊涂事,可您知道的,我們那時候的生存條件太惡劣,不能怨我們哪!是不是?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還有賀龍元帥不也關在牢里面!是不是?聽老勞說毛主席第6次接見紅衛兵那天您也在木樨地,都是紅衛兵戰友哇,那時候我們多單純?如果黨中央讓我們為保衛毛主席而死,我們奔赴黃泉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說出來不怕您笑話,那一次毛主席走了以后,我從臨時廁所里出來朝不爭氣的膀胱一頓亂揍,把自己的家伙都打壞了,到現在還沒生育出后代!

“不錯,我比您,還有很多同齡人更有錢,那跟賣古董無關,是我命好!老勞帶我到香港以后,我去澳門賭了幾回,贏了一大筆錢,后來又在香港樓市瘋漲的時候成功倒了幾次樓花,發了!現在我投資的幾個酒店和商業樓每年固定收入就有幾千萬。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每年拿出三分之一的利潤做慈善,另外到世界各地買古董,買回來的古董主要用于收藏,我自己開了一家博物館,也向幾家地方博物館捐贈些從海外買回來的文物。我不賣古董,你也看得到,我這家古玩店里的東西賣動過一件嗎?價格開得比拍賣價還貴,我就是為了回北京的時候,有個地方交交朋友、聊聊天!”張閣老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后來,我聽“真景閣”旁邊的店主人說,張閣老眼力好、名聲大,買東西舍得出高價,經常有人給他送些“土貨”(出土文物)來。那位老板還悄悄告訴我,據他觀察,張閣老的生意經是將在內地買到的高古文物運出境外賣,賣不掉的東西,再通過海關辦理正規進口手續,加上在國外采購的歷代官窯瓷器、古畫一起入境;另有一位香港老板還向我透露:張閣老幾乎每年都要在中國內地舉辦一次“海歸文物”展銷或專場拍賣會,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拿到別人拿不到的政府相關部門的專項批文。

奇怪的是,我與新加坡籍的“5.7大軍”戰友老勞那次見面以后,就再也聯系不上了,他的電話也已注銷。我曾向張閣老打聽,他說自己也與老勞失去了聯系,“聽香港朋友說他現在的珠寶生意做得不錯!那家伙是個酒鬼,總有一天會死在酒窖里!哈哈……”

兩塊瓷片起家的億萬富翁

我采訪過很多非常有錢的人,他們有的告訴我,財富是一生的冒險與博弈。有的人則說,財富是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積攢。唯有一位受訪者向我吐露:“發財就是一秒鐘的事!”

那位“一秒鐘致富”的受訪者是南方人,大名宋躍進,毫無疑問,58、59年“大躍進”時代出生的人。古玩行有種奇特的現象,如同前面那位“光緒爺”和“張閣老”一樣,許多人的真實姓名只是藏在戶口簿里,江湖上叫得響的只有各種諢名或綽號。宋躍進的外號叫“宋哥”。這個“宋哥”跟別的什么“張哥、李哥”不可同日而語,它的出處不是人稱,而是一樣珍貴的古代瓷器的簡稱,全名宋代哥窯,前幾天被故宮工作人員不小心摔破的小瓷盤就是那種。但凡玩瓷器的人提起宋代“官哥汝定鈞”五大名窯,定然如雷貫耳。而其中名列“老二”的哥窯則更讓一些“瓷癡”踏遍青山或耗盡錢財。因為盡管這種瓷器稀世千年,歷代尋訪者無數,但迄今為止沒人說得清它出自何方、窯址在哪,世間只留下“哥哥與弟弟”兩位神秘窯主的美麗傳說。

這位外號“宋哥”的宋躍進與那個名瓷“宋哥”又有何關系呢?既非沾親帶故,但又不是風馬牛。這其中有一段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傳奇隱秘。

那位自稱“一秒鐘發大財”的宋哥早年曾是浙西南的一名鄉村醫生,心靈手巧、膽大心細。上世紀70年代,他曾在簡陋的合作醫療里面用一把手術刀、一盆消毒鹽水,熬一罐俗名“迷藤”的草藥當麻藥,成功地為一位高中女生切除了令她痛不欲生的盲腸。為此,他在當地被人稱作“神醫”,轉正后調進縣醫院工作。不僅如此,那位長著瓜子臉的漂亮女生高中畢業后嫁給了他,成為他的結發美妻。

時光荏苒,轉眼十幾年過去了,神醫的那位嬌妻為他生下一男一女,雖是家道清貧,夫婦倆的日子倒也過得十分恩愛滋潤。

該說說那讓人斷腸的“一秒鐘”了!

1991年,神醫在一山區出診,藥瓶子掉進擱在堂屋里的五屜柜底下。神醫俯下身子找藥瓶,無意中發現兩塊被當作木楔墊柜腳的瓷片。在征得主人同意后,他將兩塊瓷片帶回家中,拿著兩本書對比瓷片琢磨了一個禮拜。書名是《瓷器與浙江》和《越器圖錄》,作者同為陳萬里。陳是中國考古界一言九鼎的權威人物,對古越國陶瓷器的研究十分深入到位,所著書籍和圖錄,向來都受到考古、文物、收藏三界的重視。

陶瓷學家陳萬里跟我們的神醫有關嗎?當然。神醫宋躍進出生在浙江麗水,那里曾出過兩樣聞名天下的歷史珍寶——始創于春秋戰國時期的“龍泉青銅劍”,始創于五代前后的“哥窯、弟窯”青瓷。自古以來,不少麗水地區的文化人喜好收藏一些與此相關的古董,宋躍進就是其中的狂熱者,從上念高中開始,他就收藏了一些破銅爛鐵、陶瓷舊器和殘片。

一周后,神醫又去了上回拾到兩塊瓷片的那戶人家,愣是讓人領著他去山上尋找那兩塊瓷片出土的地方。

“那兩塊瓷片還是我父親給日本領事當向導時撿到的,后來宋大夫多次讓我帶著他四處挖瓷片,還挖到了一些完整器……他現在可是發達了,億萬富翁!人家都說,他是靠我給他的兩塊瓷片發的財!”當我采訪那個農民時,他的嫉妒之心溢于言表。

“沒錯,日本人對于浙江青瓷,特別是南宋官窯瓷的挖掘與研究比我們還要早。1920年左右,時任日本駐杭總領事的米內山庸夫,在麗水龍泉多處做過考察,沒找到窯址,但是像這種瓷片挖走了不少。我找了幾年也沒找到……”我見到當年的神醫——現在江湖中的傳奇人物宋哥時,他正在修復一只龍泉瓷鳳耳瓶,使一把醫用手術刀。也許正是有了當年做神醫、割盲腸的基礎,他的刀法顯得十分嫻熟,將瓷片貼在做好的石膏模上畫上一圈,然后動作干練地用手術刀在石膏模上挖出空間,再將瓷片補上去用強力膠粘牢。

“后來,日本領事又去鳳凰山的報國寺、地藏殿等地采集瓷片,并撰文說史書上記載的修內司官窯,可能就在鳳凰山一帶。前些年國家考古隊正是在那里找到了官窯遺址,證明日本人的分析是對的,但是他們沒等到這一天就戰敗回國了!”說話間,宋哥已經將鳳耳瓶修復完工。

他一面用小號水砂紙打去粘在鳳耳瓶表面的膠水和石膏,一面告訴我:“日本人錯把哥窯和官窯混為一談,來龍泉的目的是找官窯遺址……直到現在,我們自己也沒找到哥窯遺址……”清洗完畢,他拿著修復件起身走向另一間屋子。

“從1993年開始,我辭去了縣醫院的工作,專門從事收藏!”他邊走邊說。

我跟著進入內室,哦呀,四壁擺滿了修復的青瓷。其中以宋、元、明三代龍泉瓷為主,也有不少歷代越窯器物,偶然可見幾件不知是“官”是“哥”的殘器,器皿上露出大面積的石膏。宋哥將剛修復好的鳳耳瓶擺上架。接著又把我請進他的辦公室,讓人沏上一壺龍井。

“這是真正西湖上等明前龍井茶,現在一斤得十幾萬!”他隨口說道。

我托起茶盞,一絲清香裊裊入鼻。待撥開盞蓋,那種香味撲面而來、沁入心脾。我陶醉一陣之后睜開眼,只見數支茗尖款款而立,猶如插在美人頭上的一支支碧玉簪。落目茶湯,明澈清亮、綠中微黃:“好茶!好茶啊!”我常常這樣,在享受別人免費提供的奢侈后,只能報之幾聲美嘆!

“泡茶用的水是工人使木桶從附近山上打來的泉水!”說話間,宋哥從柜子里拿出當年那兩塊瓷片:“這就是當年我在鄉下給農民看病時淘到的瓷片,被那家人塞在地上墊五屜柜的兩只腳……”

平日里在北京古玩市場上隨處可見宋代官窯與哥窯的贗品,真品只在杭州官窯博物館與故宮偶然一瞥,現在將兩塊來路可靠的瓷片拿在手里,自然得細細摩挲、觀察幾遍:瓷片呈粉青色,上面布滿了金色和黑色相間的網狀開片,這就是藏界人士掛在嘴頭上的“金絲鐵線”和“冰裂紋”。再看瓷片的側面殘口,黑色胎土、釉層厚重,兩面相加與胎土的厚度相差無幾。

“哥窯?”我問宋哥。

“是啊,很多人都說‘官哥不分’,那是他們手里沒有掌握真實的標本。雖然兩者從器型、釉色、胎土上看都差不多,但是從開片的顏色和形狀上看還是有細微區別的。比方說,官窯開片的紋路如同冰裂,幾乎都呈黑色,顯得粗獷一些;而哥窯的開片呈金絲鐵線色,紋路細致、上密下稀,有點類似蟹爪形狀……”宋哥正說著,手機響了。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他出門去外間。

盡管外界對宋哥頗多微詞,但是應當承認,他對越窯系的青瓷研究的確有過人之處。趁他接電話之機,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辦公室,墻角處立著一只明顯裝有報警系統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放著一只米色哥釉斗笠碗。

外間,宋哥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似乎與對方發生了爭吵,而且像是生意上的糾紛。我聽見宋哥憤怒地叫喊:“……讓人評評理,兩只哥窯爐換你一套房子你吃沒吃虧?還要找我退……告訴你,我在上海也不止你那一套房子!在杭州北京紐約我都有房子,有換的,也有買的!不是稀罕你那一處房子,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游戲規則,不好隨便反悔的啦!”

“……誰說不是真的?你讓他開出鑒定書,寫明那兩只哥窯爐是高仿品,我馬上把房子過戶給你!”宋哥掛斷電話,怒氣未消地走進辦公室。嘴里還在罵:“娘的,自己又不懂,盡聽旁人瞎說!還真不是吹牛,別的不說,在官、哥、龍泉瓷方面,當今中國誰的本事大得過我?光是標本我就有幾萬片,我有無可爭議的定義權!”很明顯,最后幾句話是說給我聽的。

“是呀,要不然怎么大家都喊你宋哥呢?”我奉承了他一句,接著指向展示柜:“您這只哥窯碗……”

宋哥伸手按動機關,打開展示柜取出斗笠碗,把它放在旁邊墊了黑絨布的桌面上,讓我看。他自己似乎還在延續剛才的情緒,面有慍色地一連撥了幾個電話,但是都沒撥通。

那只哥窯斗笠碗的底部打了火漆,應該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東西。我用手指輕輕扣了一下,聲音比較清脆。

“這只碗是老的沒問題,前兩年我從英國買回來的。您聽上去聲音亮了一些對吧?什么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大部分宋代哥窯瓷器用手去扣發聲都比較沉悶,那是因為胎土過厚,受熱不到位。這只碗雖算不上薄胎,但比其他東西單薄,加上燒制時可能距離火源更近,燒結度自然要比一般的東西高,所以聲音挺聽起來會顯得清脆一些!”

“您在英國買只碗花了多少錢?”

宋哥笑而未答。我又犯錯了,這種尷尬在采訪中不止出現一兩次。古玩行內一般都不會問人價格,咱畢竟在這一行混的時間短、道行淺、涉世未深嘛……那就換一種問法吧!

“現在這種碗的市場價格大概能到多少?”

“不好說,就這樣私下走大概五六十萬,放進佳士得和蘇富比去拍恐怕得翻上五到十倍!”

“您的藏品上拍過嗎?”

“上!怎么不上啊?不上拍我能置辦這么大的產業嗎?您看看這個……”宋哥從抽屜里拿出兩本拍賣圖錄,一本是國內的,一本是國外的。“這兩本圖錄里面大部分宋官、哥、龍泉瓷大部分都是我的藏品,而且基本上全部成交!”

我認真瀏覽了一遍宋哥的拍品,光是按起拍價計算恐怕不會低于一個億。

古玩行的生意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隱性人,做了再大的買賣無聲無息。另一種是顯性人,買了什么、賣了什么,恨不能鬧得人盡皆知,甚至登報上電視。前者多半是一些實力雄厚又有真刀真槍做后盾的人,他們往往不在公開賣場上做生意,如同北京的張閣老。后者多半是像宋哥這樣的新貴,財富膨脹得很快,又沒有別的噱頭和說法,公開一些大宗的拍賣紀錄,不乏是對公眾輿論的最好交代。

其實宋哥并沒有吹牛,沒來之前我就聽業內人士說過,他出手越窯系的瓷器超過全世界其他賣家的總和。此話雖然不無夸張,但無疑也能說明宋哥在國內收藏界的地位。當然,對于宋哥的雄起持非議態度的也大有人在,有人說他藏真賣假,瓷片和其它標本大多數是真品,賣出去的大部分是高仿品。也有人說他的東西來路不對,一部分是從盜墓者手里買來的真東西,還有一部分是自己秘密生產的高仿品。還有人在網上有鼻子有眼地披露,說宋哥將真假兩種物件先設法帶去國外,弄張發票做局。過了兩年再報關回國,打上火漆“出口轉內銷”。這樣一來,假東西披上“外銷瓷”、“海歸瓷”的外衣,好賣。真東西則逃避了《文物法》的追責。

說歸說,做歸做,這一行又有誰能夠拍著胸脯說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呢?有道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個幾乎是整體違法的文物市場,能有多少一塵不染的合法交易呢?所以呀,像宋哥這樣敢于拿出買賣記錄,并且拍著胸膛說:“我就是憑借兩塊瓷片起家,成了億萬富翁!”那是真漢子!那是守法公民!你說三道四那就羨慕嫉妒恨,“誰先富誰光榮”嘛!

當然,我這一趟千里迢迢來采訪宋哥,絕不止于聽他自己重復一遍網上都能查得到的故事。年初,我在網上看到宋哥與一位網名叫“小龍泉”的人發生一場口水之戰,內容涉及宋哥拍品的來歷與真偽。“小龍泉”指責宋哥“以真掩假、欺世盜名!”宋哥則反唇相譏,指責“小龍泉”對他的攻擊是“出于嫉妒,想借此炒作自己!”

“很明顯,這是一場有計劃、有預謀的騙局!”“小龍泉”是個憤青,說話很沖。他是我的忠實讀者,經常在我的文化博客上留言。看了他與宋哥的網絡之戰后,我通過E-mail要了他的聯系電話,說服他接受我的采訪。

“他拿到那兩塊哥窯瓷片后,又大量挖掘、收購浙江幾個主要窯口的青瓷殘片和殘器。十幾年前那些東西多得很,特別是龍泉瓷,拉一車瓷片也花不了多少錢。有了這些真東西,他開始了第二步計劃——到處搞展覽,并邀請一些有名望的國家文物專家蒞臨指導,留言、簽名、照相……大專家到場,媒體蜂擁而上,登報紙、上電視,成了‘國內外著名青瓷收藏家’。接下去他又利用自己的文化優勢,寫論文、出書、講課……沒多長時間,他便被炒作成龍泉青瓷方面的專家了。

“標本多了,名聲大了,宋哥開始了第三步——銷售。他先是將收藏的殘器部件拼湊、修復成完整器,然后將這些‘八國聯軍’(修復器)高價賣給國內外一些高古瓷藏家,為自己后面的大動作積累了第二筆資金。同時,也進一步為他日后成為青瓷權威建樹了良好的口碑。

“第四步對于宋哥最為重要,因為那是他建立青瓷王國、實現財富夢想的至為關鍵的一步。他充分利用手里的資源,將那些瓷片分門別類,送去國家權威檢測部門進行胎、釉等方面的測試與分析,建立了一些主要青瓷窯口的數據庫,然后根據那些數據調配胎土和釉,定型后請我們這里最好的窯匠合作,經過多次試驗燒制出‘官窯’、‘哥窯’、龍泉瓷的高仿器!

“到了這個時候,由于北方的汝窯、鈞窯瓷高仿品在市場上泛濫,國內許多藏家提高了對高仿品的認知和回避意識。比起那些一條道奔到黑的經營者,宋哥有著非凡的頭腦。他將少量宋元精品青瓷夾雜在高仿品之中運去國外,先在國外一些拍賣行、古董店做拍賣、搞展銷,然后將那些沒能賣出去的東西填表報關、加蓋火漆運回國內,正好趕上國內市場這一波‘海歸瓷’的熱銷,一件‘官哥’器,動輒幾十萬、幾百萬地賣,加上他布局早、在圈內名氣大,那還不國內國外市場通吃?

“人家現在是家大業大、富甲一方,可他那些不光彩的發家史誰知道?就算有人知道,又能拿他怎么樣?”“小龍泉”憤憤不平地說。

“你為什么要跟宋哥過不去呢?他有什么地方得罪過你?”我問。

“小龍泉”沉默了一下:“我就是看不過去!這個古玩江湖總要有幾個伸直舌頭說真話的人!”

非常勉強的托詞。“我怎么能相信你所說的都是事實呢?”我問他。

大概聽出我的問話富有挑戰性,“小龍泉”本能地做出自衛:“我帶您去見一個人!”

我沒給他留下“串供”的時間,馬上要去找他所說的證人,并且要求他隱瞞我的真實身份,以來找貨的古玩商相告。

“我想找幾件能拿去拍賣公司上拍的東西,您能做到嗎?”見了那位證人后,我沒有直截了當打聽宋哥的事,先談生意。

“那要看您出什么價?”那是一位50多歲的男人,看上去皮膚粗糙,身體健壯。他是被我們從麻將桌上請下來的,開始對話時心還留在牌桌上,明顯有些應付。

“肯定要比您在麻將桌上賺得多啊!”我玩笑道。一旁,“小龍泉”在想心思。

“進不同的市場,有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做法,有不同的價格……”那位師傅說。

“那我也得看到您的底氣才能訂貨呀!”我說。

老師傅想了想,抬頭看看“小龍泉”。

“小龍泉”遞給他一個眼神,眼神可能表達的是兩種含義:一種是潛語:“直說吧!”另一句話是:“別瞎說!”

顯然老師傅做了前一種理解。他從內屋搬出一摞圖錄,其中有幾本我在宋哥家見過。我故意挑出那兩本,問:“這兩本圖錄上有您做的高仿品嗎?”

老師傅用鼻子哼了一聲,沒理我。

“有?沒吹牛吧?”我故意激將。

“您試試不就知道了……不過,這幾樣東西我都有實物標本做參照,而且那些標本都多次拿去上機做過測試,有多項成分分析報告。假如您做不到這一點,訂做的東西不一定能通過拍賣公司的機器測試。不過目測是不會有問題的……”

說得真是那么回事,令人目瞪口呆!

離開老師傅以后,“小龍泉”要求我別把他和老師傅的真實身份寫進書里面去。

“老師傅關你什么事?”我故意逗他,其實我已猜出幾分端倪。

“小龍泉”欲言又止,有些尷尬。我笑著對他說:“你不用回答,我什么都看出來了!”

“小龍泉”有些意外。

“老師傅是你的父親,對吧?”我說。“小龍泉”一怔:“您怎么知道?”

我笑著說:“我還知道,你父親是宋哥燒制高仿瓷的入門師傅,也是他的合作者。開始在國內外拍賣的東西都是你父親做的,對吧?”

“您還知道什么?”“小龍泉”非常驚詫。

“我還知道,宋哥發了大財,成為億萬富翁,而你父親只拿到一個高級匠工的工夫錢……”我一口氣將推論全部向他揭曉后,最后像對待所有受訪者那樣,慎重地應允為他們父子倆保密:“你盡可放心,我所有的紀實作品只對事、不對人,為了避免有人對號入座,我會將一些真實的案例進行角色、物品和地域上的置換……”

拍行CEO的神奇發跡史

“……總算結束了這10幾年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的噩夢生涯,我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自由女神銅像前回顧自己的前世今生。我至今還沒想明白:究竟是我們毀了這個時代,還是時代毀了我們……”

這是我的朋友丁先生移民美國后給我發的第一封e-mail。雖然我至今也沒完全搞懂這段格言文字的準確含義,但是覺得很有味道,比較他舞文弄墨時的矯揉造作要真實得多。

丁先生移民前曾是國內一家拍賣公司的CEO。我很早就認識他,那個時候他只是廣東一個縣文聯的副主席,經常寫點詩歌、隨筆什么的,除此之外還好買些閑章書畫之類的古董。此人賭性很重,發現什么值得收藏的東西舍得下大注。因了這樣的個性,他前半生的經歷不乏生死跌宕、大起大落的故事。

按照人生的節奏,發跡前的丁先生有點類似大器晚成那種人——30而立未立,雖說愛好文學,多半只能算得上半個“豆腐塊”作家,所寫的文字只能偶爾見諸于報邊刊角,自嘆老婆都娶不起;40不惑還惑,繼續做作家夢、收藏夢,但前者止步于省作協會員資格,那還是跑了些關系。后者雖然勞心傷財,但卻沒藏到什么值錢的東西,而且屢屢遭專家和藏友們笑話為專買假活兒的“打眼大王”。好在40剛出頭那會兒他混上了個市文聯副主席,并掌控了一張由企業贊助的文學小報,認識了一位經常投稿的外地“打工妹”,并迅速成為她的文學偶像。倆人在咖啡廳里泡了不到兩個月,便短跑步入婚姻殿堂。

那一陣因為忙,我沒能參加丁先生的婚禮,兩個月后借出差之便去他們家補送一個紅包。

丁太太是典型的東北人性格,剛喝完一杯茶她就大咧咧地對我說:“看相的說我是‘旺夫命’,這話一點都沒錯!我們旅行結婚回東北,在沈陽淘到一本絕版書。前幾天送去拍賣公司給看了,估價300萬~500萬!”

那時候我在電視臺上班,還沒介入這一行,一聽那數字,舌頭差點縮不回去:“什么書那么值錢啊?”

“《本草綱目》手稿!”丁先生遞過一杯咖啡。

“《本草綱目》手稿?沒搞錯吧?那可是國寶級文物啊?”我非常驚愕。

“是殘卷。刻印本有190萬字,收錄了1892種藥物、11096個藥方、1111幅插圖。我買的這個殘本的內容大概只有2/3……”

“那也極為難得!據我所知,此書一共有30多個版本,目前公認最早的版本是明萬歷二十一年金陵胡承龍刻本,已作為國寶級文物收藏在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能讓我看看嗎?”

“不在。給朋友借去看了……”丁先生有些局促,看得出或許書已經出手換錢。

“怎么搞到手的?”我問。

“沈陽一位做古董生意的中學同學轉讓給我的……”

半年后,我接到丁太太的電話,說丁先生出事了,需要得到我的幫助。我連夜從江西飛往廣州,丁太太在機場接我。

“其實也就賣了不到50萬塊錢,買主拿到北京去找人鑒定,專家說李時珍《本草綱目》的手稿早就失傳,不看也知道是仿品。買主回頭要我們雙倍賠付,我們不答應,他就上法院告我們詐騙。昨天老丁被公安局傳訊后隨即拘留了!”

那事發生在1998年,倘若擱在現在,50萬買到假貨你還真沒地兒說理去。幾百萬一張的吳冠中假畫,不還是鎖在買主的柜子里嗎!

在我們幾個朋友的周旋下,丁太太東拼西湊還了80萬塊錢,事主才同意撤訴。丁先生被釋放回家,但因名聲惡臭,被免除公職,被迫下海經商。在朋友圈內,丁先生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這一下海就舉家搬遷、音訊全無。

直至2005年,我從電視臺退居二線到北京定居,才在一次藝術沙龍上與丁先生不期而遇。當時我并不知道他的現時身份,但從他的社交能力和穿著上看,感覺到此人早已今非昔比。那個晚上,由于丁先生應酬太多,我們沒機會深談。次日恰好是星期天,他上午親自開著奔馳轎車來到我租住的雙龍小區,接我去他家做客。

在北京要察看一個人的富裕程度,只要去他住的地方瞧一眼就差不多一目了然。丁先生的家住在朝陽北路星河灣小區,當時是北京幾大富人區之一。

“剛搬進來不久,原來住在國貿那邊。今年把我爸媽從南方接過來了,買了兩套現房……哦,到了!”

一梯兩戶。“爸媽住對面這一套,也是兩百多平!”丁先生按響門鈴。看得出,盡管他極力表現出低調,語氣中還是掩飾不住要讓老朋友看到點什么的欲望。

開門者是一位年齡不到20幾歲的年輕姑娘,眼神澈亮,一看就是畢業不久的大學生。我不敢貿然相稱。

“我的愛人計莉莉(化名),學藝術的,北大碩士生,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感謝丁先生及時介紹,避免了我掉進一個非常老套的思維陷阱,問出“這是你女兒嗎?”之類的蠢話。

久別的朋友見面,似有敘不完的舊,我們聊累了喝酒,喝夠了接著聊,一直折騰到半夜丁先生還未盡興,讓我留宿他家,躺下來接著聊。他的故事很離奇但絕不八卦。

“你知道的,自從那本《本草綱目》手稿的事被人坑了一把后,我在深圳混不下去了,就跟前妻去了她的東北老家,在一家小報當了兩年編輯。那期間我認識了一個倒書畫的古董商,幫我走了兩幅早年收藏的字畫,整了20來萬塊錢,在沈陽買了套小窩,日子稍稍有點起色。

“有一次,我前妻跟那個古董商說起那幾本《本草綱目》手稿的事,古董商來我們家看了過后,問我:‘這幾本書你想不想賣?’我說:‘別再惹那事兒了,人家都已經去北京拿了專家的鑒定證明說是贗品。’他說:‘他找專家你就不會找專家呀?北京城里專家一大把!他開假的,你就找人開真的呀!’要說起來呀,人家還真是我的福星!他給我介紹了幾位熟悉的北京鑒定專家,讓我去北京找他們。

“到了北京,我在朋友提供的名單中挑出一位名望最高的鑒定專家。專家仔細看了《本草綱目》手稿后,斬釘截鐵地說:‘真品!這部手稿盡管是殘件,還是極為難得的國寶級珍品,價值不菲呀!’我花了8,000塊錢開了一張鑒定證書,回到沈陽。

“那位古董商朋友似乎早就知道結果,他對我說,‘這部手稿你別急于脫手,可以先把你手里其它的字畫賣掉!’

“后來的一切都由朋友替我安排。先是舉行了一次小規模的新聞發布會,宣布我收藏的《本草綱目》手稿經國家權威專家鑒定為國寶級珍品,然后幫我編了一個傷感離奇的故事:

“我的一位堂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下放到湖北蘄春李時珍的老家,住在當地一位赤腳醫生家里,倆人日久生情成為了戀人。那位赤腳醫生是藥圣李時珍的后代,家庭出身不好,我的伯父伯母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后來,那位赤腳醫生因為誤診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病情,導致那人病重去世。當時農村天天都在抓階級斗爭,那位赤腳醫生的醫療事故被上綱上線為實施階級報復,故意害死共產黨干部……赤腳醫生經不住嚴刑逼供,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跳崖自盡,臨死前,將他祖上代代相傳下來的《本草綱目》手稿偷偷塞進我堂姐的房間里。不出半年,堂姐的父母親在一次車禍中雙雙身亡。接二連三失去戀人和親人的堂姐積郁成疾,患上肺癌,拖了幾年后也相繼離世,這部手稿理所當然地交給她唯一的叔父——我的父親保管……

“不出幾天,這個由我和古董商合作編造的故事在幾家媒體同時爆料,接著又引來了更多的媒體跟風,很快我便成為一位收藏界的新聞人物,不停地接受媒體采訪。先是講述那個悲情故事,后來又借助達爾文對《本草綱目》的高度評價,大講這部書在醫學、古代地質學和現代美容學等方面的價值。再往后,我還經常受邀參加各種收藏界的研討會,為各種鑒寶節目當客座專家。媒體對我做介紹時,前面往往冠以‘著名收藏家、鑒賞家’。雖然此時我仍然沒把握說那部給我帶來榮譽和財富的《本草綱目》手稿到底是真是假,但它卻已經毫無質疑地被炒作成為孤本國寶圖書。

“其實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愛撒謊的人,可事已至此,那會兒擺在我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不就公開承認此前的故事是謊言、‘純系虛構’!要不就只有咬著牙死硬撐著繼續蹦跶,將謊言進行到底。在面子和利益的驅使下,我心情復雜地選擇了后者。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匪夷所思。半年后,在那位古董商的運作下,我收藏的書畫幾乎悉數賣出。除此之外,他還以我的名義,通過拍賣會的形式以百萬元的高價拍得他運作的幾幅清代名人書畫高仿品,那些書畫的實際價格不到假成交價的1%。一年過后,仍然以我的名義將那幾幅書畫送交拍賣公司復拍,開拍前媒體以通稿的方式報道:‘……據知情者透露,這兩幅清代名畫的賣主,正是國內唯一擁有李時珍《本草綱目》手稿的那位大收藏家……’拍品成交后,我和古董商對半分成。

“就這樣,短短幾年,我積累了近千萬錢財。好笑的是,盡管我所有的新舊收藏不斷賣出,但那部讓我奠定收藏界地位的國寶《本草綱目》卻一直鎖在保險柜里,遠離人們的視線。我們當年編造的煽情故事,不斷被圈內人再創作、再更新,演繹出多種版本的傳奇。我和我的合伙人都知道,這部‘國寶’不能出手,因為一旦它被別人天價買走,真偽之辯又將成為輿論焦點,后果誰也無法預料。

“那些年我就像生活在一個類似于電影《百萬英鎊》的故事里——那個美國流浪漢因為懷揣一張別人打賭暫時借給他的百萬英鎊支票,免費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那部《本草綱目》沒人敢賣、沒人敢買,沒人說真、也沒人說假……2004年,由于我與前妻之間的感情裂隙越來越大,加上我對那種極度不正常的生活積累了越來越多的焦慮與恐懼,最后下決心離開了沈陽,只身來到北京……”

那一夜,不知道丁先生還講了些什么,我后來熬不住困睡著了。

關于來北京后的那一段生活,丁先生一直拖到辦完出國手續后才向我宣泄。

“與第一個妻子離婚后,沈陽的朋友搗鼓我在北京注冊了一家拍賣公司。其實我到北京的初衷多半是為了逃避原有的生活環境和生存方式,沒想到拍賣公司一開張,在賺錢效應的推動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接軌了:假拍、拍假、洗錢、逃稅、做局……不可抗拒的資本游戲潛規則像附著在靈魂里的強力膠,只要你在那個大環境下數錢,就不怕你不中招。

“到北京后的第一單生意開局就很詭異。一位原來我就非常敬慕的書畫鑒賞家向我推薦一批書畫作品,說是他一位朋友的藏品,想要搞一次專場拍賣。我看過那些東西后,覺得幾乎全部是贗品,便告訴他不能承接這單生意。可是那位專家卻明確無誤地說:‘您以為就您能看出這里面有很多贗品?我們都知道!您看看哪一家拍賣公司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上拍的都是真品?真要那樣,《拍賣法》的免責條款就不管用了!放心吧,我保證:第一,這些東西無論真假都會有人買。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沖作品沖賣主掏錢,明白嗎?第二,給你的圖錄費、交易費用一分都不會少,你往后開展業務麻煩事多著呢,還得有人在上面罩著知道嗎?我還給您撂句話在這兒,這樣的活兒我攤派給誰誰都愿意干,因為看你是新來的,在北京還沒站穩腳跟,需要交朋友,我才把這活兒介紹給你!’

“過后我去拜訪過那位收藏家,是個有身份的人,他的藏品基本上是收受的禮品。這位領導后來幫了我不少忙,公司的拍賣資質升級、疏通各家管理部門的關系,等等。作為交換,我又幫他做了兩次瓷器和雜項的專場拍賣,盡管沒有爆出天價拍品,但是每一場拍賣基本上能夠保證80%以上的成交率。如其說是幫他的忙,其實也是幫自己的忙,一場下來,我們公司的收入最少也在幾百萬……

“在北京干了幾年,我的資產又翻了兩倍,基本上步入了你所說的富豪階層。盡管我經常參加一些慈善活動,捐錢捐物,但是我的靈魂并沒有因此而得到一絲一毫的安慰,有時候甚至覺得無論用什么方式消費這些來路不正的錢財,都換不來哪怕是片刻的愉悅或快感。但是我并不會因此而洗手不干,因為我知道自己早已經是離得開高尚離不開錢的人,只有賺夠了錢我才有可能擺脫金錢的誘惑。

“這一天終于來了,我明天就要離開祖國,去地球的另一端。可此時我并不快樂,你知道嗎?什么綠卡,什么似乎高人一等的美國公民!去他媽的,都不是我原本需要的東西!說來你不會相信,這幾天晚上我總是做些穿越時空的夢,一會兒回到從前我們一起爬格子的時光——生活簡約而充實,只圖讓自己的思想變成鉛字展示給世人——一會兒去到另一個世界,還是要不停地掙錢還債,還為掙錢而欠下的良心債!”

第二天,丁先生飛走了,留下他曾經有過的文學之夢,帶著他的巨額資產移民去了美國……

“北京不只是政治中心,也是古玩中心,生活在這個城市里的優秀公民們,往往能夠將古董和政治綁在一塊兒玩,而且玩得有聲有色、出神入化……”丁先生去美國后,在發給我的第一封E-mail中如此點評。他的文字功底一向不錯,出國以后他的思想似乎正在超越文字。

昨天,我又收到丁先生發來的e-mail:“我再次離婚了,不是我不愛莉莉,而是我早已患上嚴重的心理障礙,近似于強迫癥的那種病,來美國定居后病情愈發加重,和她一起生活,隨便閑聊點什么都還是擺脫不了國內生活的陰影。此前我已經與一位美國姑娘同居,她很單純,與我交往前對中國一無所知,我是她近距離接觸的第一個中國人。她常常問我許多關于中國的事,我回答她的內容不會超過《今日美國報》的報道范圍。她要求跟我一起回中國看看,我找出各種借口推脫。

“我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叫StrawberryGutsDin,翻譯成中文是:草莓豬下水丁。美國人取名字沒有我們那么多講究,崇拜什么、憤恨什么都可以拼湊成名字。草莓是我美國太太的最愛,豬下水是我的最愛,歐美國家的人不吃。丁是我的父姓,暫時還不想改變!”

在電子郵件的下角,丁先生還用傳統的中文書信格式寫道:“又及,忘了告訴你,經牛津大學古籍鑒定中心測試,那部曾經讓我身陷囹圄又讓我飛黃騰達的《本草綱目》手稿,紙張是近代仿造做舊過的……”

京城“鑒定大師”

“天下哪里的專家最多?

——北京!

北京什么專家最多?

——古董鑒定!

——摘自網友微博

華威橋到潘家園一帶,基本上全是與古玩有關的行當,兩個全國最大的古玩城,一個全國最大的舊貨市場。除此之外,周邊的民居樓和酒店里還租住了幾百上千家地下古董販子,他們每天在市場上四處逛蕩,尋找到目標就帶到住地看貨談交易,這些人不用租攤位、買門面,也不需要交稅或上繳管理費,他們掙的錢往往比擺攤守店的人還要多。

如此集中的古玩交易場所,自然而然催生了另外一個行當,那就是各種古玩鑒定機構。筆者留意統計了一下,這一帶掛牌沒掛牌的各類鑒定公司、鑒定中心大概有十幾家,大多生意火爆、收成不菲。按照工商注冊規定,此類機構必須有資金和技術人員的準入門檻,這些辦起來都不難,資金可以從外面拆借入賬,半月后再錢歸原主打回去,或者干脆出低息讓注冊中介代辦。3名以上有專業資質的技術人員更簡單,舍得花錢的請北京幾大博物館的專家客座,省錢些的可以請一些駐京文博單位的專業人員做兼職,專家們排班出診,實行計件工資制,一般國家級專家看一件東西300-500元,其他人100-300元不等。開一張證書則2,000-10,000元之間,有特殊需要做買賣的物件,開具證書可以高達數萬元,然后公司與專家對半分。還有些公司干脆自己將總經理、專家一并兒兼了,墻上空掛幾位顧問的照片和文字介紹。如果有顧客直接點名要哪位顧問來為他的東西做鑒定,提前打電話約好也行。

裘半仙就是這一帶較為活躍的鑒定專家之一。

自古以來,盡管國人最為崇拜的偶像是神仙,但是吃香喝辣最多的卻永遠只能是“半仙”。道理簡單不過,神仙是神、是精神,看不見、摸不著,縱使信眾千般供奉,他們也無緣享用一晌人間煙火;而“半仙”們則截然不同,他們是人、是物質,出生就系累了一身臭皮囊、一肚子壞水、一腦子算計,若有信眾進貢,自當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的!

裘某,京城著名古董鑒定專家,他的頭銜很多,名片兩面印的職務都不相同,而且大部分都帶國字號,如“中國XX藝術品鑒賞委員會委員”、“中國古代XX鑒定委員會委員”、“中國XXX學院文物系客座教授、研究員”……筆者之所以尊稱裘半仙為“半仙”,毫無不敬之意。一是不便直呼其名,二是我幾次耳聞目睹過他的鑒定現場,那速度之快、辨物之果斷、言談之博學,均凡人所難及。

我第一次拜謁裘半仙是在北京世紀壇舉辦的一次鑒寶大會上,那是一次義務為廣大收藏者鑒定藏品真偽的公益活動,“持寶人”每人限定送檢兩件物品。記得我當時送的是一只唐三彩粉盒和一件“永樂青花折枝花卉八角燭臺”。好不容易排上裘半仙的隊,等了大約兩個鐘頭,終于捱到他面前。

“唐三彩粉盒,老的,沒意思,不值錢!‘永樂青花折枝花卉八角燭臺’,假的,要是真東西那是幾千萬的活兒!”我拿了東西正要離開,裘半仙忽然問我:“這個燭臺花多少錢買的?”

“六萬多!”我說。

“六萬多?哈哈,要是件真東西倒也算撿了個大漏。不過我勸您呀,有錢也別瞎買,想買真正的好東西、值錢的東西,沒有一定的門道只能是勞民傷財!”裘半仙笑著說,話里像是透著某種暗示或玄機。

“裘專家您能給我一個聯系方法嗎,有時間我去向您討教?”我果敢地跳進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

裘半仙矜持地遞給我一張名片,不再理我了:“下一個……”

幾天后,我按照名片上的電話聯系上了裘半仙。裘半仙有眾多國字號的頭銜,自是不需要旁人來撐門面的。他在華威橋附近的繁華地段買了兩套三居高檔商品房,一套住人、一套用作搞鑒定。

對于一般的藏家而言,走進裘半仙辦公室就會有一種進入博物館精品廳的感覺。四面墻壁擺著古典紅木博古架,上面分別放置了一些當下熱門的古董玩器。如:宋代五大名窯瓷器、元青花殘件、明清官窯器和幾件大規格的和田玉山子。

我這次又帶了兩樣東西,一件唐三彩貼花小罐,另一件還是‘永樂青花折枝花卉八角燭臺’,這不是前幾天在世紀壇讓他鑒定的那一只,同樣的東西我買了一對,這一只青花料顯得有些暈散,倒是符合蘇麻離青料的使用特征。到這里來鑒定可沒有免費的午餐,每件東西收鑒定費300元,若要開具鑒定證書,另外收取3,000元。

交完600元的鑒定費后,裘半仙告訴我:“這只唐三彩小罐還不錯,這只燭臺嘛也還有一眼!”“有一眼”是古玩圈內常用的一句話,打的是初步印象分,意思是說從表面看還不錯。

“看來您經常買東西,是自己喜歡收藏還是做生意?”裘半仙問我。

“自己也喜歡,藏到好東西有好價錢也可以賣一些!”我就話說話。接著我提出要給燭臺開一張鑒定證書。

裘半仙看我一眼后,說:“還是想賣?沒問題!嚴格說起來您這件東西也不是百分之百符合真品的所有特征。當然,有我這里開出鑒定證書,拍賣公司還是會收的……”

“我聽說沒有熟人即便是真東西拍賣公司也不會收?”我明知故問。

裘半仙沒言語,默許地笑笑。

“這兩件東西您能夠幫我上拍嗎?”我又追問。

“我剛才不是跟您說過,有我的鑒定證書,人家會收的!”

“那您就給我開兩張吧,我把這兩件東西就放在您這里,麻煩您給上拍……”

交完6,000塊錢,裘半仙給開具兩張鑒定證書,然后讓助手幫著我把東西搬進另外一間房子里。我發現里面已經擺了幾十件瓷器和玉器。

“這些東西都是準備送去拍賣的?”我問助手。

“嗯……您登記一下吧……”

我接過登記簿,里面密密麻麻復寫了好幾頁紙,我的兩件東西排在200多號。登記完畢后,助手又拿出幾頁委托拍賣合同,我看了一下條款,大意是自愿委托本鑒定公司將以下物品送交拍賣,按照委托拍賣的保留價收取1%的保管費和其它手續費。青花燭臺專家估價600萬,我給的保留價300萬,連帶那只唐三彩小罐,一共付給鑒定公司3.5萬元。后來專家進來讓助手抹去5千,只收了3萬。

趁助手給我辦手續之機,我粗略地計算了一下一面紙上的交費總數,登記簿一共寫滿了十幾頁紙,委托起拍價加起來怎么也有五六百萬吧,按比例20位委托人總共交費大約是50多萬,至于鑒定公司怎么跟拍賣公司分成,尚不得而知。問助手,他只是模糊地告訴我,他們只能拿到1/10左右。即便如此,那也是個天文數字,給一家拍賣公司組織一次拍品,怎么也可以穩賺幾十萬。難怪聽人說,裘半仙除開在3環內有五六套房產外,在懷柔和順義還有幾套別墅,休假時過去住,平常分別由他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還有一些不固定的女人留守。

辦完手續,裘半仙被人接去別的地方鑒定了。我得空留下來與助手交談。助手不太說話,套了半天,只是弄清楚了裘半仙的一份簡歷。他的老家在河北農村,原是一名小學教師,因為喜歡收藏被聘到鄉里做文物協理員,經常參加當地的一些考古活動。后來又自費到省城一所大學進修了一張文憑,結業后便來到北京。先是拜了很多國內知名的專家學者為師,給他們當助手參加一些大型鑒寶活動,并且經常以名師弟子的名義,在一些專業報刊上發表論文和專著。在名師們的提攜下,他很快在圈內成為知名人物,打下了自己一方天地,活躍于大江南北。

裘半仙回來了,先給等在辦公室里的幾位藏家看東西。我在一旁仔細觀察發現:裘半仙鑒定有規律可循,只交300塊錢鑒定費不打算開鑒定證書的,東西往緊里看,一般說成是仿品和高仿品。而對于那些交3,000塊錢開鑒定證書的,東西一般都鑒定為真。

末了,我問裘半仙擺在辦公室里的瓷器能否轉讓兩件給我。他說自己從不做買賣,這些東西都是自己喜歡的藏品。同時他又說:“假如您想尋摸點什么,我可以向您推薦賣家,價格一定比您自己買的要便宜很多!”

后來,我的那兩件東西真的上拍了,但是都沒有賣出去,我留意了其他人委托上拍的東西,似乎也沒有一樁成交記錄。再后來,裘半仙經常給我打電話,都是推薦“朋友”手里的瓷器和玉器,問我買不買。

今年上半年,有朋友告訴我說裘半仙吃官司了,原因是幫別人花60萬元錢買了一件康熙官窯尊,后來那人拿了那件瓷器找了十幾家拍賣公司要求上拍,都遭到拒絕,理由是“看不懂!”這樣說并非拍賣公司的專家眼拙,“看不懂”只是否定物件真實性的代名詞。

那位買主賣不掉東西回頭找裘半仙幫他退貨,說這件東西您給的估價是600萬以上,可人家拍賣公司都不認,說是贗品。裘半仙回答他說那是你沒有給人家拍賣公司的專家好處費,人家憑什么給你賣東西?

于是,那買主又像我們一樣,將東西留下來,委托裘半仙幫他找拍賣公司上拍。過了兩個月,那件“康熙官窯尊”倒是真的在一家有資質的拍賣公司上拍了,結果可想而知:那位買主又多花了兩萬多塊錢的各項手續費,東西仍舊砸在手里。

那位買主思前想后很生氣,加上旁人一點撥,明白自己中招兒了,便找了幾個權威專家進一步確認,大家一致認為那是一件現代仿品,價值兩三千塊錢。他非常氣憤地找到裘半仙要求退貨。裘半仙說:“誰說是假東西你讓誰開出鑒定證書來,就人家嘴巴那么隨便一說,賣主也不會退錢給您不是?再說,那個賣家已經出國定居了,我上哪里去幫您退貨?”

這鑒定圈內有一樣不成文的規矩,不給贗品發鑒定證書。一是賺不了錢,二是免得開罪別的同行。萬般無奈之下,那位買主將裘半仙告上公安,說他涉嫌詐騙。最后,在公安人員的追逼之下,裘半仙不得不承認東西是自己的,并退回了款項。據辦案人員透露:裘半仙除開多處房產外,銀行里面的存款多達8位數。

那以后,裘半仙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半年后,我偶然遇上裘半仙的助手,他現在另外一家鑒定公司當“坐堂專家”。助手告訴我:吃官司后很多人來找裘半仙退貨或要個說法,他無法應對,只好關張歇業,又跑到上海去開鑒定公司了!

說起以前那位老師,助手一臉的輕蔑:“什么考古系畢業,一切都是假的!文憑是買的,研究員職稱是自封的,那些所謂的專業論文和專著全是變著不同的花樣抄襲別人的作品!只有落到他口袋里的錢屬于他自己,這么些年,起碼從北京卷走了幾千萬!”

看著這位義憤填膺的新專家,我更加惶惑:只要狂熱的收藏市場持續高溫不退,他將來說不準比裘半仙還更加“出息”。也許對他而言,區區8位數只不過是一項暫時的歷史記錄。

據不完全統計,近年來活躍在北京古玩市場上的鑒定專家多達數百人,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大致由四類人組成:

第一類出自解放前的名門望族或清宮后裔,本身就是收藏大家,玩出來的眼力和品味。這類人仙風道骨,不羨名、不圖利,更不缺錢。所以他們盡管偶爾在古董江湖中現身露面,也僅限于親戚朋友或高官達人之間,一般大眾藏家難得有機緣得見尊容,領教神眼,屬于專家中的上上品;

第二類人雖算不得出身顯赫,但解放前就在琉璃廠等地方的古董堆里扒食吃,或當掌柜、或當伙計,解放后他們轉入國家文物部門,繼續從事文物鑒定工作,沒有斷過眼,他們當中的一些人退休后尚在江湖中行走,但由于他們不掏錢參入市場買賣,少了些實戰經驗,眼力比第一類人稍遜一籌,應屬專家中的上品;

第三類人分作兩種,一種是有學歷、缺眼力,一種是有眼力、缺學歷。由于理論或實踐上的偏失,這兩種人在做文物鑒定時都存在誤區,或形而上,抵擋不住高仿品的迷陣。或形而下,易犯經驗主義錯誤,以偏概全、少見多怪,將一些精品和稀世珍品誤判為高仿品,嚴重時導致國家文物流失,平常也容易造成求診藏家的精神與經濟上的損失。這兩種人都屬于鑒定專家里的中品;

第四類人當屬裘半仙那種憑借小聰明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在互聯網上被圈內人謔稱“磚家”。他們有的在國家文博單位擔任過非文物專業性職務,如司機、保衛干部、保管員等等;有的獲得過非文物部門的技術職稱,如地礦、化學工程師、大學教授,等等。盡管這些人曾經的本職工作與文物鑒定毫不相干,也不具備正規鑒定資質和扎實的眼力,但進入鑒定行業后,他們卻巧妙地偷換概念,將自己包裝成具有對等資歷或職稱的文物工作者。如:“在某某博物館工作多年的‘資深專家’”,或將工程師、教授改裝成“某某鑒定中心的‘研究員’”,然后憑借額頭上這些似是而非的金字招牌,五湖四海遍地走,鑒定證書滿天飛。除開以鑒定的名義斂財之外,這些無良“磚家”還勾結一些利欲熏心的拍賣行和古董商,提供或發布錯誤信息,欺行霸市、買賣通吃、暴利斂財。此類人雖屬專家隊伍中的敗類和“贗品”,但他們人數眾多,加上特殊的文化背景,具有更大的欺騙性。

記者曾對北京市面上的此類“磚家”進行過暗訪,他們打著“眼學目測”或“科學機測”的招牌坑害普通收藏者,手段不外乎以下幾種:

一是單純靠收取鑒定費和開具鑒定證書騙錢。他們接待客戶時認錢不認物,無錢斷假、有錢斷真、錢多斷珍。更為荒唐的是,有些打著科技招牌的鑒定公司,儀器測試的數據竟然可以隨心所欲。記者曾故意從潘家園隨手買來兩件低仿古瓷,讓人拿去一家“科技鑒定”公司上機檢測,付完高額鑒定費后,得出的結論竟然都成了宋代真品;

二是利用公開鑒定文物之便,分別向買家和賣家提供商品信息,然后按照成交價的10%左右向雙方收取中介費。這其中的貓膩是他們利用文物的真實信息不對稱,經常為了牟取暴利而故意放大或縮小交易品的經濟價值,惡意騙取買賣雙方的錢財;

三是在賺取鑒定費的同時,直接充當古玩掮客,或者將送檢的珍品說成贗品買下,然后通過倒賣牟取暴利。或者將一些高仿品低價買下后,當作真品高價賣給一些依靠他們“長眼”的收藏者。

記者在作文物市場調查時還有更加駭人聽聞的發現,在一些偏遠地區,少數非法“磚家”與黑社會、盜墓者暗地勾結、沆瀣一氣,幫助他們介紹買主、銷售贓物、違法取利。他們當中的個別人甚至赤膊上陣,直接扮演文物黑市上的“金剛”、“老大”角色,插手當地文物鬼市,壟斷流散文物資源,進行走私販私活動。

本來可以在全民收藏熱衷順勢擔綱去偽存真、澄清亂象的中國文物鑒定業,卻偏偏棄善揚惡、走向歧途。眾多“磚家”的惡意攪局,使得暴利驅動的中國古玩市場更加魚龍混雜、險象環生。

責任編輯/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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