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86歲,屬于美國人口中增長最快的那部分群體——超老群。這個群體中約有半數的人患有癡呆癥或不同程度的智力受損,盡管他們的親屬可能不知曉。那些介于75—84歲之間的老年人——比如我的母親——屬于老老群。而超過65—75歲的,屬于一般的老人,這個年齡段的老年人數目也在劇增。數百萬像我這樣在嬰兒潮時期出生的人,正迅速向這個群體邁進。
每次探望過父親,如果他還醒著,我會說:“我愛你,爸爸。”當他回答“我也愛你”的時候,我總是感到驚訝。因為父親從前絕不會直白地對我說這句話,無論我是他12歲的小兒子還是50歲的老兒子。現在,我已年近花甲,他也即將90歲高齡,此前束縛他感情表達的嚴父形象等因素已隨他的失憶不復存在,這時,他才能坦然表達對我和弟弟的感情。這可以說是他的漸進性的失智癥帶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都在變老。這不是什么新發現,但當我們發現自己的容顏開始變老時,才真正親身體會到這一點。人類世界并無永生,盡管我們不愿承認。
當我想到父親的病情時,會不自覺地從醫生的角度看它。這真是個難解之謎。有時,我能感覺到父親現在的思緒和行為背后的那種混亂,能感覺到他在不時抗爭,以維持與一個由夢和夢魘交織而成的世界相聯系。當往日生活的碎片偶爾飄過時,他因無法理解而變得暴躁、驚恐。
這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真的是我的妻子?我明明記得弗朗西斯是個年輕、貌美,長著一頭長長黑發的女人啊。這真是我的家嗎?怎么找不到廚房?我記得廚房就在樓下,現在卻沒有梯子,我怎樣下去做飯呀?這個男人說他是我的兒子,我認識他,甚至可以說喜歡他,但他那么老,怎么可能呢?也許我才是他的兒子,或者是他的兄弟?可我記得我的兄弟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呀——我記得有人告訴過我。我很害怕想到這些問題。為什么我的臉濕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臉濕了……為什么我不能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到底怎么了?我真的老得這么快嗎?我不是剛坐下來嗎?我怎么就變老了呢?
當他困惑、迷失的頭腦試圖理解每天出現的這同一組謎題時,我只能站在遙遠的彼岸旁觀,哭喊。
在另外一些日子,他會對我說:“還記得我們在托馬斯燈塔附近捉到的大鱸魚嗎?”于是我們快樂地回憶起那段時光:早晨4點鐘就起床,開車駛過童年時那廢棄的街道,經環形公路到格倫伯尼,停車在一家名叫“白咖啡壺”的小店買些培根和雞蛋,共進早餐。然后把釣魚工具和5馬力的船舷引擎搬到租來的劃艇上。劃艇停靠在南河,用力把啟動繩一拉,引擎就在隆隆聲中轉動起來,劃艇就開動了。我們聞著引擎排出的濃烈煙氣,平穩地駛出河口,朝閃爍著信號燈的燈塔駛去。此時,黎明才在海鷗的叫聲和魚鷹的俯沖中到來。開始釣魚了,我們敲碎蚌殼把肉扔到船外的河水中,吸引那些被切薩皮克人叫做“石頭”的條紋鱸魚過來。接著,我們把裝了餌的魚鉤拋進撒了魚餌的河里,等待第一條鱸魚上鉤。父親記得這一切,然后一下子又忘光了。
以前,他是我的船長;現在,我是他的。現在,他這個當醫生的兒子用談話來填補他那空洞的時間,為他準備每日服用的藥丸;在他喘不過氣時,為他加服一點利尿劑;在晚上則想方設法減輕他的恐懼——如果某個方法使事情變得更糟,就得立即放棄。作為兒子,雖知道這幾乎無望,仍一次又一次地試圖重啟他的記憶,夢想有一天,父子倆可以再進行一次燈塔之旅。
每當我注視父親,看著他那傴僂的身軀、爬滿皺紋的臉、枯槁的肌肉,便感覺看到了自己。每次和父親談話,我總為他丟掉的浩瀚記憶而感傷,尤其是那些我們曾一起共享的記憶。這些記憶在我這里仍歷歷在目:我們曾經在托馬斯角外海的濃霧中迷失方向,是燈塔低沉單調的嗡嗡聲給我們指引著方向;我們發現游隼在柯巴諾灣鹽灘上空盤旋,接著俯沖向水面的一群藍翼水鴨,讓我和父親看得出神。可這些美好的回憶父親都不記得了。現在,每當我記不起某個名字或忘了鑰匙放在哪里,第一個念頭就是:我越來越像父親了。
記得有人這么說過:父母是堡壘,為我們抵擋迫近的死亡。只要他們還在,我們就可以幻想自己能永遠活下去。人生路上他們始終伴在我們身邊,不離左右。那位堅強而慈愛的男人或女人,是我們的父親或母親,是我們的養育者,我們的守護神,怎么可能會老、會死呢?如果他們不出事,又哪輪得到我們呢?
父親始終不曾與我談論過死亡,更別說是他自己的死。仿佛討論會加快它的到來,忽略就能將其驅離。我們無法討論他想要怎樣的葬禮,希望如何處置財產。我不能問他擔憂什么,或什么可以帶給他慰藉。我只能猜想他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最輝煌的成就,或他內心深處的遺憾。
我們必須在危機出現以前做這樣一次談話。切莫因恐懼而緘默不語,失去更深的認識彼此的契機,從而無法了解對方與自己,無法把這關于生命的珍貴一課傳遞給孩子。
按理說,醫生永遠在面對死亡,他們所受的訓練理應協助他們泰然面對死亡。可我過去念醫學院時的體驗并非如此,即使是今天,醫生也幾乎不會聊起這個話題。多數醫生與一般人無異,談論到這個話題時總是噤聲不語。在自己的圈子中談論死亡尚且使他們不安,更不用說與病人討論這個話題了。
昨天夜里,母親半夜起床發現父親衣服穿到一半,在前門內縮成一團。躺在地上的父親見到母親時說:“我得到部隊報到去,內特和薩米正等著我呢!”原來,父親上床睡覺前,曾和母親一起看過CNN的伊拉克戰爭記錄長片。我趕到父母家把父親送回床上。母親替我沖了杯茶,問我:“他以后會怎樣?”
“媽,我們必須談談這事了,得有個準備了。”
“你的意思是……”母親說。
“父親的情況不可能好轉了。”
“他有時候還是好好的……”
“他不久還會跌倒,會摔斷骨頭,這樣的時候不遠了。他可能快要離開我們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我前腳一走出這間屋子,他后腳就……”
“茶涼了。”母親說。
趙世英摘自《最后,才知道該如何愛你:父親教我的人生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