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高中畢業了。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道路:一是死心塌地務農;二是迎接高考。面對選擇,我有點迷茫。父親早故,家里兄妹三個,母親獨自支撐著家里的一片天。作為長子,理應責無旁貸為家里擔憂解愁。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應該參加高考。常言說,地誤一季,人誤一生。絕不能為了眼前一時,耽誤了自己的前程。有娘在,你只管放心去吧。”我點了點頭,參加了高考。
我被四川一所高校中文系錄取,但每學年的3000元學費卻讓我犯了難。3000元哪,在貧窮落后的山區是個天文數字。我不想給稍許安穩的家庭帶來新的不幸,沒有張揚,便把錄取通知書壓下了。母親多次詢問結果,都被我搪塞過去。
1個月后,學校來信催促報到。妹妹接信后,把信念給母親聽。
母親問:“在兒,通知書來了你為什么瞞著娘?嗯?”
我故作鎮靜:“娘,啥通知書不通知書的?”
母親把學校的來信翻出來,往我面前一放,大怒道:“你還騙我?”
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說:“這4年一萬多元確實不是個小數目,可不管怎樣,考上了就得上。娘就是不吃不喝,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
這就是我的母親,一位善良樸實的農村婦女。為了兒子能夠上大學,她什么都認了。
為了給我籌集學費,母親翻山越嶺走親串戶,有時一天要跑近百里山路。天不亮就出去,回來常常是深夜。新穿的布鞋很快磨破。幾經周折,總算為我湊夠了錢。
臨行前的晚上,母親就著昏暗的燈光為我準備行裝。她一會將包袱打開。一會兒又將包袱捆緊。一件物品總要檢查幾遍才放心,唯恐哪點準備得不周全。我用被子蒙住頭,暗暗哭泣。
天還未亮,母親便起來為我做飯。輕手輕腳,生怕有一點聲響把我吵醒。母親做熟飯后,又坐到我的床頭,為我掖掖被角,她希望我能多睡一會兒。我一邊吃飯,一邊淚往肚里咽。末了,背著行囊,帶著母親的重托,我一步一回頭,離開了我生活的小山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母親。
到學校后,我對大都市的喧鬧和光怪陸離充耳不聞,全身心投入學習。生活上,我克勤克儉,一分錢掰成幾瓣花,從不敢有絲毫的浪費。期末考試,我以優異的成績奪得年級第一名。學校召開表彰大會,并獎勵我1000元錢。
我把喜訊告訴母親。她要弟妹們向我學習,明年都要拿大獎。
第二年寒假回去,我突然發現母親蒼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且頻頻咳嗽。母親說:“沒事,過一陣子就好了。”我堅持讓她去醫院檢查,她喘口氣說:“在兒呀,娘不礙事。路遠不說,往那大醫院一走啊,沒有千兒八百的你別想出來。醫院的醫生總是嚇人道怪的,娘受不了驚嚇?!比f般無奈,我陪母親去鄉衛生院取了些藥,算是把病看過了。
后來我才知道,自我走后,為了給我攢學費,母親到村辦的磚瓦廠干活。為了能多領5元錢,晚上除了加班,還要看工地,自己卻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疲弱的身體得不到營養,終于積勞成疾。我深感自己是個罪人。
春節過后,我說啥也不再上學了。我要頂起家里的大梁,讓年邁體弱的母親歇息歇息。母親知曉后,大動肝火。她強忍著不快問我:“聽說你不想念了?”我點了點頭。
“在兒啊,你別傷娘的心了好不好?你這樣做,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嗎?對得起娘嗎?”
“娘,孩兒對不住你呀!”我一下子跪在母親面前,把頭埋在母親的懷里,任憑淚水在臉頰流淌。
母親把我扶起,用手給我揩了揩臉上的淚:“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不要再讓娘為你操心了好不好?大學上半截不上了,這不是讓人笑話娘嗎?只要你能上大學,娘就是再苦再累心也是甜的?!?/p>
面對母親,我羞愧難當。為了不辱母命,我再次踏上返校的路。
此后每次開學,我就顯得特別的難堪。我恨不能扒開地縫鉆進去,身上就像抽筋般的難受。為借錢,母親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個中滋味,唯有她一人曉得。
當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錢時,我的心在滴血。母親把全部的愛奉獻給了兒女,而我卻無以回報,心里猶如刀絞般難受。
畢業那年,收到妹妹一封信:“母親病危,速歸。”我急匆匆趕回家,母親躺在病榻上,頭發紛亂,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不敢相信,時隔半年,母親竟成了這般模樣!我撫摸著母親皮包骨頭的手,眼淚潸然而下。我輕輕呼喚母親,母親微微睜開眼道:“你怎么回來了?”
“我回來看看你?!?/p>
母親臉上呈現出痛苦的表情:“你不是我的兒子?!闭f罷便別過頭去。
看著母親羸弱的身子,我哭著說:“孩兒知道錯了,孩兒只想回來看看母親?!?/p>
停了一會兒,母親慢慢回過頭來,眼睛里沁出酸澀的眼淚。她抬起干枯的手給我揩揩淚:“好男兒志在四方。貪戀娘親,怎么能成大器呢?快回去吧,我一時半會兒不要緊,挺挺也就過去了。娘還等著你畢業的好消息呢!”
萬般無奈,我含淚離開醫院回了學校。后來妹妹來信說:母親病情好轉,已能下地走路了,不日就要出院。她要我好好學習,爭取每科都拿滿分。
畢業典禮一結束,我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此時母親早已不在人世,我發瘋似的跑到墳前,趴在墓堆上失聲痛哭。我雙手撲打著墳,歇斯底里地對妹妹呼喊道:“你們為什么騙我?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
妹妹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用手扶著我的胳膊說:“哥哥你別難過了,是娘不讓告訴你,怕影響你的學業,她說你是咱們家祖祖輩輩第一個大學生,不愿意你為她耽誤了學業?!?/p>
“娘……”
母親就這樣去了,帶著對兒女的期望,帶著對兒女的重托。而今生今世,我再也無法報答母親了。
黃磊摘自《農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