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妮走了

一

何也，本名何元杰，生于上世紀60年代。曾為教師、掛職鄉鎮干部、報刊編輯、福建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為《閩南風》主編、漳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福建文學》《作品》《飛天》《江南》《都市小說》《時代文學》《廣西文學》《青春》《當代小說》《西湖》等雜志發表小說200多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等四部。

“你走到水仙大街的煦寧館，目光向左就看見‘雨堂廣場’了。然后你站在廣場中心，向西，就看見一座叫‘溪雨琴畔’的大樓。在大樓第三道樓梯口，按507室門鈴。只要有人開門，你就可以大膽進入。”

我反復強調，叮囑干拌面執行任務的步驟。我還不放心，在距離干拌面幾十米外尾隨他。當然，我只能跟到“雨堂廣場”為止。接下來的實施，由干拌面負責比較合適。我和他必須保持相應的距離，一旦發生意外，我至少有撤退的地利和時間。

這一次我們的目標是婁奶奶。

這個婁奶奶喜歡拋頭露面，都一大把年紀了，那么老那么丑，居然敢穿少女裝，在“雨堂廣場”跳妖里妖氣的扇子舞，從凌晨一直跳到出太陽。她那么老那么丑，居然敢在領導模樣的人面前，把腰肢笑。她那么老那么丑，居然敢和一個小伙子發嗲調情，居然敢戴紅袖章滿大街指揮比畫……同志們啊，婁奶奶又老又丑，她的言行舉止簡直丟人現眼，無法不惹人生氣，我們都看不下去了，必須有個厲害手段，予以教訓與打擊，讓她曉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讓她懂得這茫茫宇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讓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根肋骨……

干拌面缺乏執行力。他經常“知難而退”或無功而返。只是這一次有點特別，拖拉了大半天，還沒見他回頭。到底是辦事不力還是出了意外?我正費疑猜，干拌面出現了。看來磕絆著走路的干拌面十分沮喪。我見四周沒有異動跡象，便把干拌面帶到廣場的東南角，這才沖著他追問：

“干拌面你干什么吃的，拖拉半天還空手而歸?”

“這個婁奶奶怪可憐的，根本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事實是恰好相反，”干拌面說，“剛才走我前頭的是一個送餐的，手里提一個饅頭和一紙杯豆漿，走到第三道樓梯口，他按的門鈴也正好是507室，我沒費什么事就跟進去了。走到二樓我靈機一動對送餐的說饅頭豆漿給我好了，我是婁奶奶的表侄，你的工作我可以代勞。”

“干拌面你這一次腦子靈光多了，還算不辱師門!”我朝干拌面的屁股踢了一腳。

干拌面說：“‘溪雨琴畔’，多詩意多優雅的住宅區，背靠水仙大街，右是‘雨堂廣場’，環境夠吸引眼球的。可你知道嗎?這婁奶奶住的卻是個陰暗的夾間，長條形的，十五六平方米的樣子。老女人回到家里給自己卸妝，居然只穿背心和褲衩，皮膚發黑發皺，身體瘦不拉唧的，那情形看得我都快缺氧暈菜了。她從我手里接過饅頭豆漿，說阿莞替我謝謝‘豆漿大叔’的許老板，給我婁婆子免費送餐。我隨口說這話你說過了，我也替你轉達過了。婁奶奶說我老婆子就剩下這叨念的本事了，感謝別人的話要天天講，及時講，隨時講，要記著人家的恩惠。心里記著人家，嘴上說說又用不著花多少力氣。”

“不錯，你能把謊說圓，見本事了，差不多可以滿師了!”我再次朝干拌面的屁股踢了一腳，“可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干拌面說：“這婁奶奶以為我轉身走了，感謝我這個叫阿莞的人走了還幫她帶上門，然后把饅頭豆漿擺在灶臺上，沖墻上一幅人像照片說老滑頭你看見了吧，別以為你搶先死了我就活不成了，吃‘五保’雖然只有一點點錢，可遇上國慶節、老人節、春節，還有臺風水災什么的，街道領導、區領導、市領導都會來晃一下鏡頭，送一點禮品，給個紅包，我可是知足得很吶!社會上好人也不少。我大早空著肚子去跳扇子舞，跳累回家了，‘豆漿大叔’的免費早餐也送來了——挺不錯的呀，我就把早餐中餐湊合一起吃了!”

“干拌面你這算怎么回事?你是被婁奶奶洗腦了知不知道?”我對干拌面的同情大為不滿，“我告訴你，婁奶奶的話有欺騙性，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喝了她的迷魂湯了!”

“婁奶奶的家，在我眼中充其量也就是一堆堆的垃圾，根本不值得我出手。”干拌面說，“婁奶奶一點一點嚼著饅頭一點一點喝著豆漿，很難想象她居然可以天長地久吃那個饅頭喝那杯豆漿。吃喝完，她抹抹嘴就躺到床上去了，很舒坦的樣子，靜靜的，連動都不動。我差不多懷疑她已經死了。她既黑又瘦，皮包骨頭的，看上去就像一具干尸。我看久了，心里長出毛來了，越看越像，讓人感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怖。還好，婁奶奶只是躺在那兒擺姿勢，就在我被嚇得夠嗆時她開口說：‘老滑頭你看見了吧，我這樣躺著不動，不說話，就可以把肚皮頂到天黑了。’我說，那你天黑了怎么辦呢?老女人說‘天黑前，我就到菜市場淘人家落下的菜幫子、沒爛完的瓜豆，也順手撿幾只飲料瓶子塑料袋子帶回家。把瓜豆菜幫子洗干凈，切碎，加一把米煮了，就是我的晚餐了。廢品積存多了，就賣給收購站，一兩塊錢的不多，貼補家用也蠻好的。——老滑頭你都看見了吧，我就是這樣生活的。快快樂樂的，健健康康的，不要有別的念想。”’

“干拌面我警告你——你不是說婁奶奶認定你早走了嗎，那你張口說話不等于穿幫了嗎?”總體上干拌面的表現還過得去，但干拌面顯然在渲染他的行徑，忘了落下描述的漏洞，免不了令人生疑。

“我當時是站在角落里不動的，都以為自己是隱身的了。”干拌面說，“我接著對婁奶奶說，你這樣活著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死了更好。這下婁奶奶發覺了，說：‘原來阿莞你還沒走啊，你引誘我說話，害得我肚子里貨色都消化了，你這樣做是不對的，要負責任的。’搭個腔居然也要負責任?天吶，這婁奶奶，把我剛剛做的好事給丟腦后去了。我沒有辦法再呆了，轉個身開門關門，便撒丫子開溜。”

對干拌面行為的可信度，我有必要來一次核查。

我這一次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帶干拌面再次去按“溪雨琴畔”507室的門鈴。等了一陣，婁奶奶居然連問都不問就把門開了。上五樓進了507室，情形果然和干拌面描述的差不多。婁奶奶說：“阿莞怎么又是你呀?”我急中生智從口袋里摸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婁奶奶說：“我們是‘一周給一位孤寡老人送一塊巧克力’的‘周巧克力’活動的志愿者。”婁奶奶說：“阿莞你不送餐，搖身一變成志愿者了?”干拌面說：“不錯，我同時也是‘周巧克力’活動的成員。”

干拌面就這點好，一向挺配合的。

“高檔巧克力，人口即化，我是第一次吃這樣的好東西。”婁奶奶掰一小塊巧克力放進嘴里說，“真令人回味。只可惜一周才一塊。”

“我們是學生嘛，學生應該在教室里讀書而不是掙錢。”我接著胡謅，“一周一塊也就是個形式，表達一種心愿罷了。”

“小伙子沒關系的，我也就是隨口說說。瞧我這屋子冷清的，只要有人來，就是空著手，我也滿心歡喜。”婁奶奶說，“謝謝你倆，我看得出這巧克力是你倆精心挑選的。”

婁奶奶真的已經老干癟了。婁奶奶把一點點體力和一點點光鮮都供外頭的活動去了，留給自己的也就是躲到陰暗角落那一點點的茍延殘喘。這婁奶奶，榨不出半點油水還讓我和干拌面賠上大半天，賠一塊巧克力，臨走時還要為她帶上門。

二

“干拌面你會不會成為‘香城干拌面’的第50代傳人?”

這一天婁奶奶讓我悶悶不樂，在路上我老話重提只想打擊干拌面。

“你干脆吊死我算了。”干拌面滿臉慘淡。

干拌面的大名叫董惠生。三年前窯上街的“古早昧干拌面店”老板董阿竹，也就是干拌面的爹被評為“香城干拌面”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第49代傳人。政府文管辦和董阿竹簽了一份協議，每年給他888塊的補貼。到了年度美食節這一天，街道都會發動“嫲太健美隊”和“夕陽紅鼓樂隊”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地送上放著888塊的一個大紅包。為了確保這家“古早味干拌面店”原汁原味，從此起用料改進不得，店面維修、店址搬遷必須層層報批。很快“古早味干拌面店”的門面便活氣不再，除了念舊的一些人，客源不增反少，通常董阿竹只能坐在太師椅上唉聲嘆氣，暗暗叫苦。

干拌面的成本低，所以我每次到干拌面店，老板董阿竹都會招待他兒子的同窗吃干拌面。記得我第一次吃干拌面口感粘稠，味道挺不錯的；第二次因為有點想念，吃起來也還好；第三次就有點排斥了，覺得像干拌面老爹董阿竹眼下的生存狀態，能把東西搞好吃就活見鬼了。所以過后再請我吃干拌面，我就不太領情了。

干拌面要奉承我巴結我，就請我吃他家的干拌面。他要報復我埋汰我，也請我吃他家的干拌面。

當然，我比干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家的“生猛快宰店”開在與窯上街成垂直線的坎前街。“生猛快宰店”副招牌叫“立等可取”。快宰店專門幫人家宰殺小牲畜，如雞鴨兔鵝，偶爾也殺蛇。由于堆滿關各種牲畜的籠子，店里充塞著夾雜糞便、血水和牲畜處于局促空間發出來的腥膻齷齪的氣味。我一聞那種氣味就會中絞腸痧。要是我爹媽干完一天活不去泡一番湯池就回家，家里的味道就會和快宰店差不多。通常讓我聞到那種氣味，我都會摔門離去，遠遠避開。我爹媽的呼吸系統大概是被改造了，早已習慣了那種惡劣的環境。快宰成了爹媽最主要的占去他倆絕大部分時間的生活。他倆配合默契，創下殺一只雞——從放血、褪毛、開膛、切塊到打包，僅需30秒的香城最快記錄。我媽左手抓雞頭，任其拍翅撲騰，右手拿把小刀往雞脖子上輕輕一挑，立馬就有一條血線急速噴出，那只雞幾乎與此同時被丟進熱浪翻滾的鐵鍋，由我爹迅捷撈起后又順手往高頻率轉動的褪毛機里扔，機停取出放在水龍頭下沖掉毛渣，置于案板，往雞下腹靠近尾部的柔軟處劃一刀，戴乳膠手套的手用力插入雞腹腔順勢往外一帶，整個內臟便被掏了出來，接著手起刀落，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一只雞，轉眼成為裝在薄膜袋里的肉塊。

有一次我看見媽在談笑間拎起蛇尾巴，我正要替她擔心，果然朝下的蛇頭閃快往她大腿間咬了一口，幸好掛在我媽身上的圍裙是油氈布，沒等蛇咬第二口，我媽往下一捋便卸了蛇的脊梁骨，又一個重復動作蛇皮也被她從尾到頭剝滑溜了，抖在她手上的已是皮鞭似的白肉條子。

據說經我爹媽宰殺的牲畜其肉質會特別地鮮嫩，深受各種餐飲店、特別是坐月子女人的喜愛，提到改師傅是要豎大拇指的，在業內屬頂尖高手。

我要是想懲罰一下干拌面，就會帶他到“生猛快宰店”里站幾分鐘，讓他目睹我爹媽宰殺雞鴨那種干凈利落的天衣無縫的“流水作業”。但效果往往相反，干拌面居然可以忘卻快宰店里的惡臭，臉上露出的竟是佩服萬分而恐怖只有幾許，進而還搞了嫁接，把那種心情轉化成對我的敬畏。

大概是對比之下，他爹媽的溫吞和我爹媽的快準狠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之故。

干拌面算是被他家的“古早味干拌面店”徹底給毀了。盡管他爹媽從未提及要他繼承“古早味干拌面店”的衣缽，可他最終怕也只能走從他家的鼻祖傳至爹媽的那條老路。有一次干拌面對我說：“勇哥，等我站店了，你要每天早中晚三次到我店里各吃一碗干拌面。”

“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我這樣回答干拌面時，居然看見干拌面的眼圈紅了。干拌面這混賬東西，怎么修煉也不到家，總是性情中人那副可憐兮兮的小德性。

我是被我家的“生猛快宰店”徹底給毀了。要是讓我去干快宰的行當，我一定會把自己的腕割了。反正我爹媽總是給生靈割脈，也不差我一個。在我的心目中，能噴那樣一條血線也還算悲壯，不枉到這世上活一回了。

三

在香城11中8年級5班，我和干拌面起初是空著手去上學，被班主任佟老師安排在最后一張桌。接下來就是連續逃學半學期。本來，只要學生曠課，佟老師就會家訪一番。只因我和干抖面“壞得太離譜了”，班主任佟老師恨不得我倆在她的面前消失，家訪無異于再度引狼入室，所以她在班上說：“這樣的學生就是老鼠屎，老鼠屎回來了就會壞了整一鍋粥。”更早前一點，佟老師會趁著我和干拌面逃學不在課堂上，對班上的同學強調指出：“我們這個班，當務之急是全體同學必須有個清醒的認識，改勇(我的大名)和董惠生(干拌面的大名)是學校班級的多余，是街頭痞子，是危害社會的渣滓!為了確保各位同學日后能成為合格的公民，不耽誤將來的美好前程，即日起不準任何同學和改勇、董惠生穿戴裝扮一樣流里流氣，一樣不倫不類燙染發；不準任何同學和他倆交往；不準任何同學在課堂上附和他倆起哄；不準效仿他倆上學不帶書包課后不寫作業……今天我在此鄭重宣布：違者，是班干部的革職，期末是三好、優生、優干的取消，是一般同學的，罰寫檢查和打掃一周班級衛生……總之，同學們有必要把他倆給孤立在班集體和學校以外，做到這一點，就是我們班的勝利!”

班上的筆記能手邢子把這段話記下來，過后悄悄塞給我。

這段話，我和干拌面的記憶起死回生，出現了奇跡，看幾遍就背下來了。

精瘦的戴眼鏡的班主任佟老師上我們的語文課。她在上正課之前，一定會眼無視點眺望前方說：“哪位同學能把昨天我的教學內容給我簡述一下?”本來，這僅僅是她引入正課的一個設問，不用誰多嘴，但這一天我舉手站了起來，把她那段“著名論斷”原原本本背誦一遍。如我所料，教室里出現了迫切等待她回應的靜寂。我知道那樣的情形肯定是沒有結果的，也不容佟老師轉過彎來，我和干拌面便站起來離開教室。

正如我所預料，身后傳來了佟老師氣急敗壞的厲聲質問：“誰是我們班的內奸白眼狼?——有種的給我站出來!”

邢子的成績居年級前幾名，是佟老師眼里的乖乖女。佟老師做夢也沒想到會是她干的好事。我和干拌面一點也不用替邢子擔心。

我和干拌面是網吧的常客，手頭緊的時候搞一下順手牽羊是有的。可姓佟的班主任無限上綱，把話說狠了。我和干拌面稱得上是危害社會的渣滓嗎?會把全班都污染了嗎?把我和干拌面掃地出門，這種破學校破班級就能培養出棟梁之材嗎?

我和干拌面很憋屈，很生氣。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干拌面就想干出點顏色來，讓世人睜大眼睛瞧瞧。但我和干拌面通常也沒有什么轍，最多的就是隨便找一家大排檔上菜喝啤酒。干拌面見我臉色陰惡，便拿空酒瓶砸桌子，砸出幾個嚇人的玻璃“利齒”，然后就是痛苦的一聲吼：“勇哥，他奶奶的，拼了!”“算了干拌面，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在干拌面面前，我一定要比他冷靜一些，“其實姓佟的也可憐，看她平時兢兢業業的，可據說前學年學校評優，就是因為你我搗蛋，她啥也沒撈著。”干拌面嘟嘟嚷嚷道：“什么終生為母，要是攤上是我媽，我非跟她斷絕母子關系不可!”我不想再糾纏，對大排檔老板說：“要不要賠你砸破的這只瓶子啊?”“不用不用，你倆買酒喝，瓶子的所有權也是你倆的。”大概是那一天干拌面染了火焰發，我理了光頭，加上要找人玩命的樣子，老板慌忙哈腰說，“今天榮幸認識二位，這一餐就算我請客了!”我和干拌面也喝得差不多了，腳步有點飄，就相互牽扯著找地方睡覺去了。有時不喝酒就去K歌，身邊沒太多錢要不起陪酒女郎，就在KTV包廂把嗓子吼啞，然后回家蒙著被子睡，天塌下來也不管……

四

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見識了婁奶奶，我就覺得自己有點想念課堂了。于是和干拌面商量：“要不咱倆回學校再讀幾天書?”干拌面不無擔憂地說：“誰還認你啊，我聽說咱倆被‘自動棄學處理’了。”我說不怕，回班級看看再說。

回到班級，在最后一張椅子上坐下，同學們齊刷刷看了我和干拌面一眼后又迅速避開目光。看來，感覺是的確有點陌生了。

雖然我和干拌面喜歡調皮搗蛋，可每當老師拖課或布置無限量作業時，真正敢當面起哄抗議的也只有我和干拌面兩個。所以我和干拌面每次回班級，通常同學們都會給我倆行好奇的注目禮：但這一天顯然有點例外。這一天佟老師學乖了，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我和干拌面看一眼，就當我和干拌面早已不存在，在她的心目中煙消云散了。佟老師只管不緊不慢講她的課，同學們認真聽講或作筆記，該干嘛干嘛，就像我和干拌面在他們心目中沒留下任何痕跡，化為烏有了。佟老師真行，把同學們調教得可謂掘地三尺，都能做到目不斜視心無旁鶩，我和干拌面才離開幾個多月，班級就回歸一潭死水了。班級的學習風氣濃多了，同學們個個達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那種被動防御的境界。這樣的情形，當然是真他奶奶的沒勁。百無聊賴的干拌面竟遲遲疑疑地走到邢子跟前對她說：“整個宇宙就你有種。”說罷還討好地沖她咧嘴一笑。我知道要壞事，拎了干拌面的衣領，沒再猶豫便離開了偶爾還會在夢中出現的班級。身后的班級靜悄悄的，不像以往會發出嘈雜的聲音。毫無疑問，同學們默認了佟老師對我和干拌面的冷處理。看得出這一次我和干拌面是真正地被排除在擰成一股繩的班集體之外了。

_別了11中8年級5班，我和干拌面再也不會回來了。回頭望了學校的招牌一眼，相信干拌面和我一樣，在那一瞬間都感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學校就是關著一群咿呀學舌的孩子的地方。他們有沮喪也有快樂，他們把失望藏在心底，然后坐在那兒讓老師調教出一副積極上進的樣子。通常只有像我和干拌面這種屢教不改的街頭惡少，被視為禍害，才會被他們掃地出門。

五

就這樣我和干拌面算正式流落街頭了。以前的一絲絲牽連，內心還放著點什么，在此刻一筆勾銷了。我和干拌面約定，為了不讓爹媽傷心或者嘮叨，每天大早都背著書包出門，在超市門口，各扔一塊硬幣取得格櫥鑰匙寄了包，然后一邊溜達一邊琢磨這一天到底要干什么。有好幾天我和干拌面都在網吧度過。但眼下的網吧不好玩，有的要出示身份證，看你是不是成年人。有的雖然讓你玩了，但隨便一個什么動靜都要讓你躲開，花了錢還拿你當老鼠一樣見不得光，每次都弄得你灰溜溜的掃興萬分，就像網吧老板暗中和學校聯手要封殺我和干拌面一樣，不但讓你沒書讀，還讓你沒有生存的空間。

我受不了這種虐待，不想玩了。有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真正獲得自由的時候，讓我和干拌面有興趣的“項目”反而急劇減少。

坐在中山公園的草坪上，我第一次感到厭惡陽光，對于拌面說：“莫名其妙的，我就像有一件什么事沒能記起來。”干拌面沒精打采說：“沒有呀，你能有什么事?”我對干拌面說：“你再想想。”干拌面說：“我想不出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干拌面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態度就是在找抽?”

“你想揍我就揍我好了，我沒意見。”

爛泥糊不上墻了。這一天干拌面根本就是無所謂，一反常態故意沒頭沒腦沒心沒肺的，居然不擔心惹我生氣。

在公園的小賣部，我買了一盒我愛吃的“藍綾”巧克力，10條裝，20塊錢。干拌面一次性買了幾小袋魚皮花生放進褲兜。這家伙練就的“一身本領”就是浪跳著腳，拿魚皮花生往空中拋，然后張嘴接住，接住的同時磕出一個脆響來吸引路人的側目。想起我爹媽流水作業式的“快宰”，干拌面的小把戲動作連貫，屬于無公害，我基本上還能忍受。

見我撕包裝吃巧克力，干拌面突然驚呼道：“對了勇哥，你那個‘周巧克力’活動還干不干?”

“我當時是隨口瞎掰，你當什么真?”干拌面的提醒讓我想起那個婁奶奶。

“不好吧，欺騙那樣一個婁奶奶。”干拌面往空中拋魚皮花生，這一次他沒能接住，還差點跌了個狗吃屎。

六

我和干拌面乘25路車到“雨堂廣場”站，然后在那座叫“溪雨琴畔”的樓下按507室門鈴。

“今天才周一，你急什么急!”門開了，一邊爬樓梯，我也不忘在嘴上奚落干拌面。其實在我心里還真記著給婁奶奶送巧克力這件事。

不料我和干拌面一腳踏進婁奶奶家，便又響起了門鈴。此刻是下午4點，不可能是那個送免費早餐的阿莞。那么會是誰呢?管他的，“周巧克力”活動簡單得就像哄孩子給一塊糖，來誰都一樣，把巧克力遞給婁奶奶就是了。

“各位觀眾，現在隨我來看看婁奶奶晚年的居家生活!”

聲音傳自樓梯口，進門來的是市有線電視臺才出現半年的隨訪欄目“關注你我他”的主持人平妮和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小伙子。

“平妮姐姐，你是來采訪婁奶奶的嗎?”一見之下，干拌面的臉就猴腚一樣紅了。

“你倆是誰?”婁奶奶家里還有他人，漂亮的平妮顯然有點意外。

“他倆是‘一周給一位孤寡老人送一塊巧克力’活動的志愿者。”

婁奶奶記憶不錯，居然記得四五天前給她送巧克力那檔子事。

干拌面趕快對平妮補充說：“簡稱‘周巧克力’活動。”

我暗暗生干拌面的氣。沒想到干拌面竟敢在我面前搶鏡頭出風頭。但我來不及臉紅，就知道壞了，事情肯定要穿幫了。

“什么‘周巧克力’?我怎么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活動?這個活動是哪個單位發起的?”果然敏感的平妮一下子便對這個話題揪住不放。

“是這位勇哥發起的。活動才起個頭。所以……所以……你還不知道。”

干拌面一慌便抖了底，唧唧歪歪的把難題推給我。我只好打圓場說：“這個活動還在試驗階段。”

“看起來你倆年齡都不大，應該是哪所中學的學生吧?”

平妮終于往我臉上打量了一番。我敢擔保不管哪個男孩子，被平妮那雙迷人的眼睛看過之后，一定都會想很多很多。

“我倆是香城11中8年級5班的學生。”干拌面再次作了搶答，“這個活動是勇哥和我的創意，我倆是想搞出點名堂來再向班主任匯報的。”

“這個活動，是暑假學校布置的‘每個學生為社會做一件好事’的延續。”既然干拌面開了說謊的頭，我只好挖空心思接著捏造。

“這下有點意思了。”優雅的平妮發揮了她的創造力，對我和干拌面說，“這樣吧，我們更隨機一點來把這個專題做好。現在你倆先退出門外，聽我說‘婁奶奶清早在雨堂廣場跳完健美操回到家中，豆漿大叔為她送來了免費早餐。婁奶奶雖然是個孤寡老人，但社會各界都為她伸出了溫暖的雙手’時，你倆就從門外走進來，給婁奶奶送上一塊巧克力。”

見扛攝像頭的小伙子擺好了位置，我和干拌面聽從安排退到門外，聽見平妮說到“雙手”時邁腿走進婁奶奶家，并排向前遞給婁奶奶一塊巧克力。主持人平妮的采訪好像被這個意外給撞斷了，但她反應很快，調整話題繼續說：

“事情巧了，馬上就得到印證了。——看見這兩個小伙子了吧?據我所知，他倆是香城11中8年級5班的學生，緣于暑假學校布置的‘每個學生為社會做一件好事’——他倆為了好事得到延續，于是發起了‘一周給一位孤寡老人送一塊巧克力’的‘周巧克力’活動。各位觀眾，‘一周給一位孤寡老人送一塊巧克力’，這創意聽起來夠溫馨的吧?事情雖小，卻代表了社會各界一樣美好的心愿，彰顯了人人都可以來關愛老人的一種善舉!——來，現在讓我們先聽聽婁奶奶想說點什么。”

鏡頭隨平妮前移，“只要全社會行動起來，和諧溫馨就會像春風一樣吹遍大地。——婁奶奶，你覺得營造這樣的社會風氣好不好?”平妮手上的麥克風往婁奶奶的下巴伸。

“多好的事情啊!”婁奶奶說，“我吃‘五保’，‘豆漿大叔’給我送免費早餐，學生哥倆給我送巧克力，逢年過節各級領導還給我送油送糧送紅包。像我這樣的孤寡婆子，要是放在舊社會哪來這樣的關心、這樣的保障?不餓死街頭就算好的了。阿彌陀佛，感謝黨感謝新社會!感謝改革開放!感謝你們這些八九點鐘的紅太陽!”

婁奶奶再次發揮了她一向配合的慣性。

鏡頭至此錄制完畢。平妮跟婁奶奶握手說：“婁奶奶，祝您永遠和今天一樣健康快樂!”也跟我和干拌面握手說，“謝謝你倆的配合，謝謝!”

這是我和干拌面意外走進鏡頭的一次，最主要的是，和平妮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但采訪很快結束了，平妮就將離去，巨大的失落感向我襲來。每個人肯定都會遇上特別美好的時刻，但你無法留住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溜走。這一天我遇上了，心里極為不舍，可我就是沒有辦法讓這種情形停留。

還好，臨離開婁奶奶家，平妮回頭要走了我的手機號碼，對我和干拌面說：“今天這個專題，定下播出時間我就通知你倆，到時候請務必收看喲。”

看樣子，平妮最多大我三四歲。我握著平妮又柔又滑的手不想放開，但她說完謝謝就順勢抽走了。我不知道平妮到底是怎樣化妝出來的，她身上有一種非常好聞的讓我想入非非的氣味。我估計自己在平妮的眼里還是個孩子，可那種“聞所未聞”的氣味，直接就把我的魂給勾走了。

七

兩天后，我收到平妮發來的短信：

有線電視臺隨訪欄目“關注你我他”——

“婁奶奶的一天”，在今晚天氣預報前、晚間新

聞后和次日的“夕陽紅”時段，連續播放三次。

敬請關注收看。平妮。

電視臺播放隨訪欄目“關注你我他”的三個時段，我和干拌面一起聚在我家，還特地叫了酒菜，早早的就坐在電視機前準備收看。

“婁奶奶的一天”，從凌晨婁奶奶穿得妖里妖氣在“雨堂廣場”跳扇子舞開始，在曙光中的鏡頭里，婁奶奶的舞姿飄拂，很有點專業化的意思，和她的實際年紀不太相稱。手持麥克風的平妮來到她跟前說：“婁奶奶，你都這么大的年紀了，舞還跳得這么好!”婁奶奶說：“是啊，國家繁榮昌盛，百姓富裕安康，趕上這么好的時代，我要堅持鍛煉身體活到一百歲，多看多享受這么美好的快樂時光!”接下來又是婁奶奶和她的同伴們喜氣洋洋跳廣場舞，鏡頭由平妮牽引著走進婁奶奶的家，走進那天平妮自導自演的劇情里。我想那些情節可能通過編輯了，挺順暢的挺出效果的。我不知道婁奶奶做晚餐的場景平妮和那個小伙子是什么時候錄制的，婁奶奶把洗干凈的瓜豆菜幫子切碎，抓了一把米，外加一小撮溜粉肉絲，混合放進鍋里煮了。婁奶奶沖著鏡頭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健康綠色的晚餐!”

很顯然，這不是婁奶奶真實準確的一天，比如略過了婁奶奶沒有吃中餐，再比如通常婁奶奶的晚餐只放一點油放一點鹽，一般是沒有肉絲的。但在畫面里，平妮很隨意，是那樣的光彩奪目。我和干拌面有幾分拘謹，幾分僵硬，但總體還行，是節目主體的一部分。我和干拌面撞了狗屎運，居然在電視里大大地露了一把臉。

電視臺播放專題時，我和干拌面都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盡管看第三遍也不想漏掉任何細節。看前看后都嚼花生米碰杯喝啤酒，激動得沒法形容。

“太震撼了，電視太偉大了!”看完專題，干拌面會這樣沒頭沒腦地驚嘆，然后抓幾顆花生米扔進嘴里，又倒了啤酒，胡亂嚼得滿嘴是泡沫。

“瞧你得意忘形樣，真是個下三爛坯子!”我拿干拌面嘲笑諷刺，其實沒往心里去。我和干拌面已經好長時間不曾有這幾天的快樂了。

我和干拌面合計了半天，才給平妮發了這樣一條短信：“平妮姐你好!我倆三個時段都看了，謝謝你讓我倆走進鏡頭，上電視風光了一回。謝謝!改勇、董惠生。”很快平妮回：“不用謝小屁孩，我喜歡你倆。”

平妮回這樣的短信讓我悲喜參半。悲的是，我的個頭長得比平妮高，可在她眼里還是個小屁孩。喜的是，她至少承認喜歡我和干拌面。平妮個性很強，卻又同時懂得方方面面照顧人，多數女孩都做不到這一點。

我沒有告知干拌面，也不想讓人覺察真正填滿我內心的東西。好些天了，我都在恨我自己。因為不管何時何地，我都無法不去回憶自己握住平妮又柔又滑的那只小手的感覺。我陶醉在與平妮短暫接觸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里。我沉迷其中的那種感覺，同時也讓我非常絕望，讓我非常痛恨自己眼前的這個樣子。我有點后悔平時吊兒郎當的沒把書讀好，此刻只能躲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陰暗角落自作多情。在平妮的眼里，我肯定還只是一個沒有長大的中學生。而且她還不知道，我和干拌面早就失學了。

八

這是一個午餐時間，我和干拌面尤其稀罕地遠遠就看見我爹媽在快宰店里，不像平時緊繃著兩張苦瓜臉，而是非常難得地有說有笑。

“叔叔阿姨，忙著呢?”我和干拌面在快宰店門前停下腳步。我的樣子肯定有點遲疑，由干拌面開口。

“你倆有種，用一塊巧克力就上了電視!”

我爹不用看就知道店外站的是他的兒子了。我媽往店外扔出100塊錢，說：“不錯，懂長臉了，拿這錢和干拌面一起去‘米西’一下。”

“米西”是爹媽那一輩人在困難時期創造的一個詞，是改善一下生活的意思。我撿起那張大幣，和干拌面一起轉身離開。

我爹媽接近文盲，所以他倆不可能對兒子提出目光更遠目標更高的要求。當父母的幾乎個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成為偉人能人，或者當官混個公務員什么的。但我父母的這種念頭通常只會在腦子里一閃，一閃過后便滑回他所處階層的愿景。他倆干的快宰活太累人了，不可能有太多的想法，只要我不干壞事，他倆的心情總體上還算過得去。也正是居于我爹媽的這種態度，讓我劃定一個界線，好就談不上了，但決不能壞到他倆承受不了的程度。

我和干拌面先去西餐店吃牛排、沙拉水果，慢悠悠折騰了幾個鐘頭，然后乘公交轉了幾次車，來到“香城廣電中心”大樓對面的冷飲店坐下來，各要一聽冰鎮橙汁，插了管，時不時吮吸一小口。

干拌面家開在窯上街的“古早味干拌面店”被評為“香城干拌面”非物質文化遺產，他爹董阿竹便經常上鏡頭。所以他看了隨訪欄目“婁奶奶的一天”后，對兒子干拌面說：“一看就知道你和改勇那小子在作假!”

“你爹夠可以的，連作假他也看得出來。”

干拌面說：“我家的干拌面被評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可又有誰知道，我爹的思想早就嚴重物質化了。”

’

“在電視里，‘婁奶奶的一天’看起來只有好的一面，了解內情的才知道是真真假假。可平妮沒有歪心思，她出發點很純正，我覺得可以接受。挺好的!”

干拌面說：“勇哥你知道嗎?咱倆離開11中后，也不知道為什么，聽說邢子退步得很厲害!”

“整個11中，只有邢子真正向著咱倆。我發自內心祈禱她能把書讀好，能成為11中將來最出色最有成就的人。”

“我相信她會的。”干拌面說罷，幫我看了廣電中心大門口一眼。

過了下午5點半鐘，廣電大樓便開始有人下班。有的開小車，有的騎摩托車或電動車從大門出來，然后拐上大街。

大概過了20分鐘，平妮也出來了。出門后她向右拐，往北走人行道。

平妮步行就可以了，可見她的住處肯定就在附近!

我和干拌面莫名其妙很興奮，一口吸光瓶里的橙汁，浪跳著腳再去轉公交，到超市門口的格櫥取包，然后各自回家。

九

平妮是個東北女孩。她租住的單身公寓樓在廣電大樓附近一個叫“麗園”的小區里。幾天后，我和干拌面便在“麗園”小區大門口“偶然間”被下班回公寓的平妮撞見了。

“平妮姐你住麗園小區嗎?”干拌面裝模作樣和平妮打招呼。

“怎么又是你倆?”

突然撞見我和干拌面，我不知道平妮是稍許的意外還是口氣里有一點點的發嗲。

“在麗園小區有個孤寡老人駱爺爺。”很顯然這個謊撒得挺笨，但我又一時找不到別的借口。

“是嗎?”平妮看我和干拌面就像看兩個嫌疑犯一樣，“可我怎么感覺你倆不上學讀書，卻在找借口干某件事似的?”

“我和勇哥絕對是偶爾為之。”干拌面朝平妮咧嘴笑了笑。

“我和董惠生榮幸沾了你的光，在電視上露了一把臉。”我暗暗用力不讓自己結巴，說，“為了表示感謝，我倆想請你吃頓飯。”

這句表達我和干拌面真實企圖的話，我倆反復設計了很久。只是出口后根本就不像是我說的。

“你倆還是在學校讀書的小屁孩，憑什么請我吃飯?”平妮笑著幾步走開，回頭說，“你倆的心意我領了。讓你倆請吃飯算啥?不行!”

我和干拌面作了方方面面的鋪墊，可計劃轉眼就破產，眼巴巴看著平妮走進那座公寓樓不見了。

十

“你倆還是在學校讀書的小屁孩，憑什么請我吃飯?”平妮的言外之意是，只要我和干拌面不再是在校讀書的孩子，而是在職的社會青年，就可以請她吃飯了。可我和干拌面不但失學沒有就業，距離法定的成年也還要幾年。我想平妮對成年人的行為設定可能會更在意一些。

在此后幾個下午的下班時段，我和干拌面依然守候在“麗園”小區的門口，只是等平妮一露面，我倆就又下意識避開。這時候我有一種極其矛盾的心態，那就是既渴望又非常害怕被平妮看到。

“勇哥，該你幫幫我了。”干拌面不干了。

“好吧，與其自相矛盾，還不如去看望一下你那個未來的科學家。”我知道如此守候于事無補，但這樣一撤就意味著我認輸了。

和干拌面離開“麗園”小區，我的胸口一直在隱隱作痛。

芳菲里是一條拐來拐去的小巷，邢子的家就在那條小巷的最深處。我在巷口等了半天，才看見干拌面把邢子帶出芳菲里。我和干拌面邀請邢子到幾百米外吃香城的另一樣小吃“鍋邊糊”。干拌面很清楚邢子家的困難狀況，為顧及邢子的面子，讓她吃得下，他使勁往三碗“鍋邊糊”加了油條、鵪鶉蛋、姜煮肺片和五香。

邢子心情很好，嘴上說：“你倆合謀好的，加了一碗頭好吃的，肯定是想一次性把我撐死。”干拌面趕忙接茬說：“邢子你就給自己放生一次，最好在心里臭罵一頓去你媽的作業，不寫一次又死不了人!然后我們三個人一點都不急，邊聊邊吃。”邢子捂住嘴笑說：“算了吧，偏你說得好聽!知道嗎?你和勇哥一離開，我就覺得那樣的班級特沒意思，我的作業變潦草了，還幾次沒寫完。科任和佟老師都批評我靈魂出竅了，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沒藥可救了。”

“邢子你這樣多不好，我和干拌面就希望你能把書讀好。”見干拌面紅了眼圈，我于是提醒她這么一句。

干拌面抹一把鼻子對邢子說：“你專心讀好書就行了，不用擔心別的。我和勇哥會掙錢供你讀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的。”干拌面見我看了他一眼，接著說，“至少我掙錢供你讀書是不成問題的，我保證!”

邢子開始有滋有味吃碗頭上那些東西，說：“你倆又不是我爹媽，操那份心干什么?讓我爹媽知道我成績滑坡，說不定他倆還高興哩。最好我接著讀一所壞高中，把書讀砸了，他倆就不用供我讀大學了。”

見邢子把自己說得那樣陰暗，我和干拌面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心頭不爽，也就只想陪著她先吃點東西再說。

邢子見我和干拌面一時無話，草草咀嚼一下嘴里的東西，咽下說：“其實讀好書——考上本科又如何?憑我家的背景，日后就業照樣出問題。有時候我倒覺得希望早破滅早好，碼著勁撐到最后才破滅，那就真叫破滅了，那時候的破滅就會破成爛渣子。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身邊有勇哥和干拌面兩個好朋友!”

邢子是個多么明事理的女孩!要不是平妮那樣打量過我，和我握手時的那種感覺，我肯定也會拼命去喜歡她。這個邢子，體會到的人間冷暖可是比別的同齡人多得多。

看著干拌面和邢子越走越近，一般情況下我都絕望透頂。我明明知道平妮是那樣的高不可攀，可我就是拿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十一

喂，小屁孩你好!“關注你我他”欄日把“婁奶奶的一天”送省上評選獲二等獎，市臺布置在公布這個獎項時，需配套做一個“周巧克力”活動的后續跟蹤報道。不知你倆可否還愿意配合做節目?若愿意請回復。我們另約時間地點一起去采集鏡頭好嗎?期待中的平妮。

本以為沒下文了，誰料竟會在這個時候又收到平妮這樣一條短信。

我興奮之余，給平妮回復：“當然是百分百愿意，但必須答應我倆請你吃一頓飯。改勇、董惠生。”等平妮發來“成交”字樣時，我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狂跳的那種感覺，一時間頭腦發熱得不行，只好在房間和客廳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

我承認在這一點上我還是個孩子，還不夠成熟，還駕馭不了自己。

天黑幾個鐘頭后爹媽泡完湯池回來了。我向他倆匯報了這件“大事”，并開口向他倆要500塊錢。爹說：“這么好的事，給你500塊錢當然沒問題。可你一定要用好心思，別耽誤了自己，更別搞糟了人家的好心情。”

我不答話，但在心里答道：“你也太小看平妮和我改勇了!”爹所謂的“人家”也就是平妮了。爹把一臺電視掛在快宰店的墻上，有事沒事都往電視上瞄一眼。可以說爹也很欣賞平妮主持節目的風格。自從我上電視以后，平妮主持的節目，我爹媽是每期必看。因為我和干拌面有可能再次上電視，我爹媽不用說也很支持。

只是接下來事情并不順利。

第二天，平妮和扛攝像機的小伙子、我和干拌面幾個人先去婁奶奶家做平妮說的“過渡拍攝”。接著平妮以電視臺記者的身份通過居委會查找到幾個孤寡老人。沒想到一個是癱瘓在床的，由一個保姆專門照顧，基本喪失語言能力，無法達到做節目的要求。第二個失約。我們一行幾個人，敲門敲了半天，才聽鄰居說該老人早上出門遛鳥去了，除了夜間睡覺，別想找到他。第三個是只能對著門鈴說話。老人此前向工作在外地的兒子做了請示，結果兒子告誡她別輕易拋頭露面，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老人嚴格執行兒子的指示，拒絕開門會客。

忙乎半天，結果事情意外全泡湯了。盡管平妮外表平靜，但我能體會到她內心的無助。

說實話面對這種場面我很難受。平妮有意落后和我并肩走，壓低聲音對我說：“小屁孩，你就這么在意請我吃飯嗎?”我朝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平妮接著說：“那好，就你、我、董惠生三個。等我回住處后再發短信和你約吃飯的時間和地點。”

也許你不相信，在那一刻，我的身心砰一下被幸福灌滿了，天空變得特別地湛藍清麗，也特別地杳渺。是美妙到無法形容的一種人生境界。

十二

在平妮發來短信之前，我的腦子轉得飛快，幾個小計劃隨之準備付以實施。

香城是一座海濱城市，距離漁港不到20公里。香城要享用海鮮一般都會到“海之鮮”海鮮城，商家憑信譽生意火爆，讓你吃到的是百分百剛從海水中撈出不久的鮮貨。小包廂是平妮提前訂下的，幾個人前后到達。為了省事，平妮要了海鮮套餐：清蒸黃花魚、海螺五項、雜魚拼盤、海帶排骨湯、海苔羹、海鮮撈面，外加一瓶紅酒。

菜品逐一上齊，就聽見有人敲包廂的門，在花店預訂的一朵紅玫瑰適時送到。我接過紅玫瑰遞給今天的主人公說：“平妮姐，獻給你的!”

平妮笑容可掬地說：“不得了啊，小屁孩，還挺懂討好人的!”

干拌面說：“平妮姐你不知道吧，我們勇哥可是你的鉆石粉絲!”

“太夸大了，我聽說過鐵桿粉絲，哪有什么鉆石粉絲!”平妮嘴上不認可，心情卻很好，“兩個小屁孩別再肉麻了，努力吃菜，然后喝一點酒也未嘗不可。”

于是我們學大人的樣子，手臂往桌子中央伸過去碰了一下酒杯。

酒菜還沒有吃過半，包廂的門再次被敲響。這一次是禮品行送來一盒精裝蘆筍茶。干拌面接手后遞給平妮說：“祝平妮姐青春年少，紅顏永駐!”

我一聽急了，干拌面的這個祝愿也太過照搬了。

果然平妮接過禮品盒暾在身邊的空座上，立馬拉下了臉說：“你兩個小屁孩在搞什么名堂啊?屁大一點就這么多禮這么老套!都快氣死我了，再這樣下去這頓飯我就吃不成了!”

見平妮生氣，一時間我和干拌面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平妮見狀頓了一下，緩過勁說：“好了，我也生過氣了，下不為例就行了。我們來調整一下自己，難得一桌海鮮，沒有好心情品嘗多可惜啊!”

我對干拌面說：“咱倆讓平妮姐生氣了，認不認各罰一杯酒?”說罷我先把一杯酒喝了。

干拌面不示弱，杯里的酒也一飲而盡。

“我都想哭了。”平妮見狀紅著眼圈說，“我真的拿你倆沒辦法，都還是小屁孩就這么社會化這么庸俗化，真叫人討厭!”

我暗自嘀咕，平妮見多識廣的，連討好都很難。干拌面喝了酒，漲紅的一張臉干脆讓人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剛才我這個當姐姐的把話說重了——來，我鄭重道歉一下。”各自低下頭來悶吃了一陣子，平妮舉杯說，“我們做節目的事，我已經有好主意了。希望你倆還能配合我。”

“肯定沒有問題。”這一次我和干拌面的答復就有點小心翼翼了。

盡管如此，我和干拌面為能操辦這一桌酒席仍然充滿了幸福感。過后我們三個，吃也好喝也好，都實在多了。平妮是東北人，有酒量，胃口也不錯。我看在眼里暗暗高興。

我爹媽帶我吃過幾次海鮮城，就餐套路我基本熟悉。所以碰杯后，見吃喝差不多了，我便按鈴叫服務員買單。

平妮說：“你倆別爭了，單我來買。”

“哪有這樣的道理!”干拌面一急，竟站起來攔住平妮。

買完單臨要散席，平妮和干拌面輕輕擁抱了一下。和我擁抱時，我的血砰一下又熱遍了全身。平妮說：“謝謝你倆，今晚是我來香城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我緊貼著她的鬢邊，鼓起勇氣說：“平妮姐，我愛你!”

“小屁孩流著口水說這種話也不害羞，真是的!”平妮口氣瞬間變嚴肅，說罷松開擁抱的雙臂，在鼻頭哼了我一下。

精心設計的一個飯局，竟一直是磕磕絆絆的。還好，我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十三

平妮所謂的“好主意”，就是到香城11中辦公室找校長。校長當然不知道什么“周巧克力”活動。接到平妮的電話，我和干拌面顧不了許多火速趕到，8年級5班的班主任佟老師的腳也剛好踏進校長辦公室。

場面顯然很尷尬。校長被佟老師拉到門外“借二步說話”去了。我和干拌面知道要壞事卻又沒辦法明說。平妮并不清楚我和干拌面在班級的表現有多離譜，沖著我倆的一張俏臉竟全是笑意。

“一定是平記者搞錯了，我們學校并沒有搞什么‘周巧克力’活動。”果然佟老師沒再露面，轉過頭來的校長對平妮說，“你想想看，如果學校有什么計劃和安排，我這個當校長的豈能一無所知?”

“其實這個‘周巧克力活動’的創意挺好的，節目播出后在社會上的反響也很不錯，我認為是值得倡導的一件事。”平妮企圖說服校長，想挽救她那個做不下來的“周巧克力”活動的后續跟蹤報道。

“學生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校長說，“倡導諸如‘周巧克力’的活動，可能會給學生造成某種誤導，也有可能給社會治安造成麻煩，所以學校在這方面態度很明確，一般是不支持的。”

我敢百分百肯定，佟老師在校長面前把我和干拌面說得有多么壞多么可怕。最后把平妮的欄目計劃也連累了。

出了11中大門，平妮對我和干拌面說：“我感覺得出，小屁孩倆已經不是11中的學生了。也可以說，學校和班主任都不認你倆了。”

平妮說了這話，接著說了聲再見，便快步離去了，把我和干拌面丟在那邊傻了半天。

十四

小屁孩，我離開香城走人了。我可能還要闖蕩不少地方，直到安定下來。但無論如何，我都會記著你那一朵紅玫瑰。但愿你能快快長大，干的是正經事。平妮。

幾天后我收到平妮這條短信時，她已經走了。平妮就這樣走了。

隔天，邢子主動提出要干拌面帶她去吃董家的干拌面。我心情不好不想陪同，具體情形不得而知。

沒想到過后不久邢子便故意失學，和干拌面表露了想上他家干拌面店當學徒的心愿。要是雙方父母允準的話，干拌面也只好子承父業去干干拌面的行當了。

我是堅決不干快宰店的。可我以后連搭伙的玩伴也沒有了。給婁奶奶送巧克力本來就是瞎掰的事，現在看來連半點意思也沒有了。

平妮走了，我的心空落落的。走在大街上，感到很孤單。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