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剛剛撥亂反正,每個人眼前都一片清亮。我年輕氣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拿著十五公分寬的大板刷,我腳踩梯架往大食堂外墻上寫標語,圍觀者很多。我是直接蘸油漆往磚墻上寫的,那需要真功夫。那年我十九歲。
沒想到,十九歲就被安排去“五七”干校學習,有些懵。在我大腦記憶深處,五七干校是問題干部改造的地方,那些人大都戴深度眼鏡,臉上布滿愁云,走路也畏首畏尾。到干校后才發現,情況有所不同,我們這一期理論干部班,青年居多,任務是吃透上面的新精神。
干校距市區數十里,荒郊野外,人煙稀少,校園沒有圍墻,只有幾幢教職工宿舍,一個禮堂兼食堂,一眼就能掃完全貌。往遠看,周邊似有一些小塊菜地,林帶稀疏,雜草叢生,但也還青蔥繁茂,再遠就是蒼灰的大戈壁了。我想,四周倒是清逸的好去處。同期還有一個科技班,因剛開過全國科學大會,但學員總共也不到百人,清冷而寂寥。
有閱覽室、籃球場,可讀書,可打球,課余也算充實。閱覽室半天開放,晚上有人值班。我很興奮,鉆進書海就忘記時間,幾次都是值守老師提醒我去食堂吃飯。我驚訝一個不起眼的學校居然有那么多藏書。我的讀書嗜好就是那時被勾引出來的,《十字軍》《小賴子》《骯臟的手》等等,莎士比亞全集第一次看到,是那種淡藍色書皮,十多本,全部繁體字豎排。我邊借邊讀,基本通讀了一遍,還抄寫了《麥克佩斯》和《威尼斯商人》,我崇拜莎士比亞有些五體投地。
宿舍門口的籃球場上,時常有人打籃球、排球或羽毛球。我也在學習間隙,擠進人群積極爭搶,跑跑跳跳。學員們很快混熟了。
一次,我和泰壽在打羽毛球,來了一個穿玫紅色衣服的小姑娘,要與我們一塊打球。我們當然愿意。其實我們知道她,她是干校的員工(后來知道是接受再教育知青)。那時干校女孩少,只有四五個,我們當然知道她。
她頂多十六七歲,頭上扎著兩個刷把,有活力四濺陽光四射的風韻。她大約在校總務辦,平常總見她瘋瘋顛顛跑這跑那,忙里忙外,身影似無處不在。泰壽說,滿學校就這個“玫紅”竄來竄去。泰壽說完,我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泰壽還說,你發現沒有?她有一個小秘密。泰壽就像多事的快嘴女人。我觀察了一陣,并沒有發現異常。我發現,她伶俐大方,眼睛黑亮而純凈。
沒想到“玫紅”自己竄到了我們中間來了。
沒有球網,我們打得隨心所欲。羽毛球在空中翱翔著,如一只歡快的小鳥。那時,撥亂反正了,天空湛藍了,碧透碧透的,悠遠,恬淡,郁悶也消解了,心情也通暢了,對未來有無限的憧憬和遙望。我年輕,與誰打球都用力抽殺,總會把對方逼到球場外,逼得沒有退路。“玫紅”也很快被我逼到了死角。
我發現了她的秘密。她其實所有動作都只用單手操作。她左手握球拍,左手拾球,左手抽殺,閃轉騰挪,敏捷熟練,讓我驚訝與欽佩。她的右手就永遠塞在上衣衣兜里。
泰壽膽大,說:哎,小琴。——這時我們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你把右手拿出來嘛,多不方便。
小琴并不理會泰壽,莞爾一笑,然后繼續歡快地打球,一對小刷把意趣盎然地跳動著。
一次,打完球,彩云被陽光染上了美麗的金邊,向晚的戈壁一片殷紅。老姜提議,這么好看的晚霞,怎么不去散步呢?老姜一口山東腔,說話像唱歌。
于是我、泰壽、老姜就與小琴一起散步了。我們沿戈壁公路向東走,邊走邊聊。我們聊當時的熱門話題——小說。盧新華的《傷痕》,陳國凱的《我應該怎么辦》,王蒙的《隊長、書記、野貓和半截筷子的故事》。我、泰壽、老姜因喜愛文學常常湊到一塊。那時喜愛小說的人很多,大家都瘋狂地看。小說是當時國人業余生活的依賴,它讓蘇醒了的華夏大地癡迷又理性。
小琴畢竟小,不如我們讀書多,但她知道謝惠敏和宋寶琦。那是劉心武炮制的兩個人物。大家興致就更濃了。不知道誰提到了孔捷生的《在小河那邊》,說結局太慘,讓人無法理喻。小琴問,什么悲慘結局?小琴沒看過。
我們被問住了。
泰壽善變,反應快捷,就呵護小孩一樣說:小琴,你還小,你不懂……親兄妹,親兄妹當然不能發生那樣的事啦,那是編的故事。
小琴倏地臉紅了,似明白了個中的隱秘。
后來,我們就走到一片菜地,青紅的西紅柿生長茂盛,我們穿行著,竟然無意采摘一個。說著,天空忽然就下起了雨,還刮了一陣風,冷嗖嗖的。我們躲進一個廢棄的土坯房,那房間沒有門框窗框,但有蘆葦把搭的屋頂,可以遮風避雨。
雨越下越大,我發現小琴渾身開始哆嗦,就脫下灰滌卡外衣遞給她。那時我幾乎全是草綠軍裝,僅有一件灰滌卡。那也是我最高檔次的衣服。小琴不接。泰壽就油腔滑調地做怪相,說,你趙哥的衣服是火爐啊,不穿白不穿。說完就拿過去給小琴披上。小琴沒有再堅持,眼睛看著門外說,那就謝謝趙哥了。我不好意思,臉火辣辣的。小琴用左手輕輕裹了襄衣服。小琴用左手操作嫻熟而耐看。
此后,我們常常一起散步。那時沒有電視,晚上偶爾會放一場電影。我們散步談文學有滋有味。
四個月時光很短暫,離開時,小琴為我們送行,她右手塞兜里,左手熟練地幫我們提網兜和洗漱用具,有些依依不舍。我們都急不可耐地趕車,誰也沒有在意她。回單位,我寫出了散文《花,盛開在戈壁》,泰壽寫出了小說《修井工的愛情》。我的稿費是十二元,同事很羨慕。那時辛苦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多塊。
光陰荏苒。再次見到小琴已是整整十九年之后。
在準噶爾大街彩擴中心洗照片時,我一眼認出了她。我有些驚訝,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好笑笑說,你好!她也認出了我,附和著勉強笑笑,表情略顯漠然。
我熱情不減說:巧了,能在這里碰上你。她應付說:我就在這里工作。
她對我有排斥,我想。也許是多年失去聯系的結果。不過,我也為自己不知道這個彩擴中心羞愧。我慵懶,平時不怎么上街,有時被妻子拽著勉強到街上逛逛,每次逛,都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店鋪是新開的。妻子挖苦我說:早開張好幾年了。
彩擴中心也開張幾年了,是一個以殘疾人為支柱的企業。那幾年,彩色攝影一夜風靡全國,滿街都是賣富士或柯達膠卷的。彩擴中心是戈壁小城的第一家彩擴店,但我卻不知道小琴——終于想起了名字——也在這里。
潛意識里,似乎被猛擊一掌,我忽然聯想到了她的右手。右手?右手!五七干校時,小琴的右手時刻揣在上衣衣兜里——難道她是殘疾人?我的頭嗡嗡一陣怪叫,渾身迅速冒出冷汗。
盯著小琴,我驀地覺得,這十九年,她肯定經歷過跌宕起伏和世態炎涼,也肯定有過迷惘、疲憊和掙扎,不然,她不會這樣漠然。時間消損人的能力極強,它會讓一個歡快的生靈,變得蒼老、凄冷、陌生。我想,我們曾經是那樣無話不說并且在晚風拂動的戈壁大道上侃侃而談。可十九年之后,我們隔膜了,疏遠了,忘卻了。十九年,我奔波輾轉更換過三個單位,結婚生子好不容易搬進市區,住房先后換過四次,有卑微和失望,也有熠亮和歡悅,但還是儲下一肚子苦水。小琴肯定蟄伏了更多憂戚與悲哀。
仔細觀察,感覺小琴雖已步入中年,但眼睛依舊黑亮,身材依舊楚楚動人,只是心態似乎老了許多。
為緩和氣氛我討好說:多年不見,你一點沒變。
小琴說:變老太婆了,再也找不回從前了。她說著,表情凄楚、蒼涼。我不敢再深究。
沉默了一會,小琴似調整了心態,才平心靜氣地說:現在泰壽和老姜在干什么呢?很久沒見了,好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我說,可不,都快二十年了。
小琴回憶說,當年我真傻,坐車到你們單位去看《劉三姐》,還找過你,說你在放幻燈呢,就沒繼續找。說著,她似恢復了先前歡快的影子。
我打了一個寒噤,觸電一般。我想,小琴那時把我當知己才去找的。我十分內疚。
此后,路過彩擴中心我總要看看,仿佛帶著歉疚,帶著需要彌補的低俗指向。我陸續知道了小琴這十九年的磨難與坎坷。悲泣,殘破,漫漶。果然,小琴曾無數次哭泣過,厭倦過,問蒼天,問曠野,也叩問過自己的內心,然而,小琴得到的只是黯然悵惘,木訥和幾近崩潰。只有經歷過極度悲哀和萎靡的人才會冷漠。那冷漠帶著遲疑和噓嘆,更透逸著疼痛、隱忍與折戟沉沙。我曾經見過一些遭受打擊的人,因過不了那道坎,而一蹶不振。小琴歷練了人生的一道道坎,卻依然直立著。
當年,小琴沒能留到五七干校——因為右手,她哀怨了很久。其實干校三年,她什么都做,而且做得極好。但勞資部門態度強硬,決不妥協。小琴終究沒有被接納,只得含淚走進殘疾人小企業——福利工廠。那是一個做勞保工服的小廠。小琴忍痛與那些灰棉花、碎舊布料,與那些散亂、裁剪、酸汗為伍,一干就是多個春秋。小琴說,我咬牙挺住了。
后來小琴就選擇了承包彩擴中心。
但是,一次更為驚心動魄的打擊,使她崩潰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季。滴水成冰,生命凝滯,穹隆混沌而迷茫。——一場大火焚燒了那個冬季。
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它吞噬了三百多條生命……其中二百八十八人是天真可愛的孩子啊!——那是一場令戈壁小城人不愿再回首的慘痛記憶——那個悲泣、哭嚎、干涸、萎靡、驚恐、萬念俱滅的冬季。那個冬季,準噶爾曠野的天空晦暗而陰郁,戈壁荒原的白雪肅穆而凄冷,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沙粒冰涼而疼痛。小城人的眼淚哭干了……
小琴的眼淚也哭干了。
在那場著名的影劇院失火中,小琴的兒子喪生了……小琴的兒子剛滿九歲。
小琴很久都沒法自拔……
生活依舊,你無法躲藏,也不能躲藏。三年后,小琴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那又是一個健康可愛的兒子。小琴邊上班,邊帶孩子。沉重憂戚的負擔下,她潛入瀕臨倒閉的彩擴中心深部,用強悍與淡定,用奔逸與堅硬,酣暢淋漓地遨游著,似有猛厲峭拔之意味,更有妍麗秀雅之靈韻。犀利,疲憊,秉持。瑣碎,挑戰,澄明。清輝浴過,小琴眼前一片洞天。
知曉了這些,我胸中堵悶得難受,更有一種惴惴不安。
當年,小琴把我當知己,我卻將她拋在了腦后。離開五七干校,我就再也沒有聯系過小琴,甚至沒有一丁點留戀。我忽然覺得我太冰冷,太卑瑣,太陰郁。負疚和自責使我凄迷了很久。
小琴終于復活了當年的伶俐與活潑。她進設備,招聘人員,培訓員工,機敏而睿智,干練而豁達,業績斐然。經歷過生死與殘破,咀嚼過嚎啕與幽冥,小琴的境界寬闊而高華,儀態婉麗而華縟。
我不得不對小琴刮目相看。一日,偶爾與妻子走到彩擴中心,競發現小琴穿了一件玫紅色上衣,與員工們一起在緊張地做相框,粘KT板,懸掛照片,弄得滿頭大汗——原來她在籌備一個大型影展。
小琴得知妻子想買旁邊品牌店里的服裝,就顛簸著跑去告訴熟識的店主,說要打五折啊。妻子不好意思,連說不用。妻后來說,原以為小琴是那種精于算計的生意人,沒想到一點沒有銅臭味。妻是心直口快的人。妻還說,小琴人長得漂亮,心地善良,女人味濃,我喜歡。
小琴邊做相框邊說,過一陣不忙了,把泰壽和老姜找來一起坐坐。我想,小琴這個主意不錯。
可是,惡魔再一次向小琴下了黑手。
小琴暈厥著被送到了醫院。而后,就不斷轉院,從市醫院到省醫院再到北京的著名醫院。轉院就意味著無能為力,意味著在漆黑中尋求或者放棄。
坐在淅淅瀝瀝的陰雨天里,我目光呆滯,思緒紛亂。云翳低壓,天空冷凄而逼仄。一連數天陰霾不散的日子,讓整個世界變得凄冷和沮喪。
我不斷打小琴的手機,但始終沒人接聽。
一天,終于通了,是小琴的丈夫。他說,醫院正在給小琴化療,治療方案比較細致。小琴丈夫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說,堵車,在公交車上。
稍稍安慰了些,但我畢竟知道這是一種罪惡深重的病。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看日本電視劇《血疑》時,首次知道了白血病叫血癌,我驚愕了很久。小琴得的就是這種病,我悲憫,無助。
在喧鬧繁華的北京一間簡陋的出租屋里。又見到了小琴。她戴著口罩、帽子,頭上已沒有了頭發,身體變得異常清瘦。小琴脫變成了另一個人,但小琴口罩上方的眼睛依舊黑亮而靈動。
北京朋友大渭說,小琴堅韌,大劑量化療,穿刺,骨髓配型移植,她都像一塊鋼鐵。大渭說著,眼眶里也掛有一些暗翳。
小琴笑著,樣子依舊意趣盎然,仿佛不曾有過疼痛,也不曾有過悲泣。那些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惶恐,哀怨,絕望,仿佛早已逃遁。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企及那個只有小琴才能抵達的高華境界。那是一個深邃無比又大徹大悟的精絕境界。那里有苦澀,有淪陷,有滿目蒼夷,也有驕陽似火,更有歡快的吟唱和莞爾一笑。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小琴右手戴了一只漂亮的小手套,那是一只比普通手套小許多的玫紅色手套。那手套隱匿著小琴多年的秘密。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