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童年的時候，家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四合院內(nèi)。一條小溪順著山勢從窗前流過，流入一個人工砌成的水池內(nèi)，水清澈見底，一些小魚蝦在水里游來游去。水池旁邊有條用磚圍起來的小路，路依著山勢而修，往上走，路的盡頭是一氣派的大院子，院前一邊種著柚子樹，一邊種著桔子樹，一左一右兩間門房，穿過門房，是一個小小的庭院，一棵百年桂花樹種在四合院前，樹干粗大，盤根錯節(jié)。上得幾級青石板的臺階，推開兩扇高大的包裹著鐵皮的實木門，只見中間的天井砌成十字形，十二根高大的柱子圍成一正方形的回廊，方方正正的院落內(nèi)居住著五戶人家，每戶人家的大門都是用五彩的花玻璃做成的，四合院的大門一關(guān)，就像一祖孫滿堂的大家庭，四合院后面是用圍墻圈成的一大塊菜地，上得一個小陂，一口老井靜靜地呆在墻角，墻外是長滿茶樹的山丘。這些，就是我印象深處的老宅。

老宅曾經(jīng)是此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的產(chǎn)業(yè)，解放后被政府征用成了某政府單位的辦公用房，后來那單位另擇新址搬遷，這里就成了其家屬區(qū)。父親當(dāng)時剛從省里調(diào)回來，本想暫時落腳，沒想到在這一住就住了十幾年。與他差不多時間調(diào)來的，是和父親一樣從事技術(shù)工作的何工程師，妻子在醫(yī)院工作，一兒一女，這是與我們住得最久的一家四口。何工是那種沉默少語的人，典型的技術(shù)人員性格。在聽著人們叫父親李工，叫他何工，然后變成李總工，何總工的稱呼中我漸漸長大。再后來我與他賢惠的妻子成了同事。而他的一兒一女都子繼父業(yè)。

老宅中有一戶是一女子單獨居住，她父母雙亡，與弟弟相依為命。不久后她找了一在外地工作的老公，生了一個眼睛有點斜視的女兒，印象里除了她弟弟偶爾會來看看她，平日里都是她一個人帶著女兒，風(fēng)里來雨里去，單薄的身影讓人看了為她揪心。后來，她老公幾經(jīng)周折調(diào)回她身邊，一家人這才團聚了。

老宅里舉行過唯一的一次婚禮，一對郎才女貌的小夫妻，女方是上海人。在當(dāng)時，包包、衣服上都會刻上“上海”兩個字，以此為時髦，更別說是上海來的女人了。那吹一下就會破的皮膚，那白里透紅的與眾不同，不知偷偷謀殺了多少男人的眼球，不知引來幾多女人的憎恨。他們的婚禮與當(dāng)?shù)厥侨绱说慕厝徊煌蛔荔巯紱]擺，只是把同事叫到一起，圍著長方形的條桌喝了杯茶，發(fā)了點糖，就算是結(jié)婚了。那時，我吃飯很挑口，母親就每每拿這位鄰居阿姨說事：你知道那位阿姨為什么這么漂亮么？就是因為她天天吃這個菜。這，成了母親勸食的口頭禪。只是好景不長，小夫妻的恩愛生活沒幾天，就經(jīng)常晚上聽到他們房間里傳來吵架聲，隱隱約約地聽說女方懷疑男方在外偷食，事實真相我至今也沒搞清楚，沒幾年，他們離婚了，后來這位驕傲的孔雀回上海去了，給男人們留下了無盡的遐想。那時，女方的母親經(jīng)常嘆氣說女兒命苦，真的是“自古紅顏多薄命”么？

老宅中住著一戶中年夫婦，他們有兩個女兒，不知什么原因，兩個女兒智力都有些欠缺。大的女兒更老實些，身體贏弱，又不招父母喜歡。那時我還小，模糊記得她在家躺了好些日子，后來她父母出來說不行了，也沒見怎么的悲傷，一個生命就這樣在眼前消失了。小的更靈巧些，說話雖然說的不很清楚，還喜歡小偷小摸，卻更讓父母疼愛，她整日里到處亂跑，弄得她父母天天四處找人。

老宅的第五戶人家是我同學(xué)家。那時，他們家三個小孩，我們家三個小孩。兩家人為著小孩之間的磕磕碰碰吵過好幾回。有一次，我同學(xué)自己摔倒，回家卻對他父母說是我推的，父親為了息事寧人，不問青紅皂白先把我打一頓，再把我?guī)У綄Ψ郊胰ベr禮道歉。這件事給我的童年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夢魘，后來長大了再回想，父親當(dāng)時那么做，可能與他從臭老九剛剛平反，而對方是當(dāng)時正紅火的工人家庭有莫大的關(guān)系吧。

老宅門前的桂花樹是我童年最愛玩的去處，粗大的樹干我一個人根本抱不過來。桂樹開花的時節(jié)，我總是爬到樹上去折花枝。那時，附近的小孩都會跑到我們院子里來采花，吵吵鬧鬧的，讓人難得清靜。而爺爺在小院里種滿了向日葵，蓖麻、指甲花，菊花，花草隨每個季節(jié)更換，那滿園的花香，讓人仿佛是到了桃花源。到了晚上，院落里卻是異常的安靜，那時我晚上上夜課回來，聽著蟲兒的鳴唱，看到月光流瀉下婆娑的樹影，老感覺有人跟在我身后，膽戰(zhàn)心驚的。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平日里高大氣派的四合院顯得格外的陰森，以至于我的睡夢中經(jīng)常夢到有人在追我，而我，氣喘吁吁地圍著院內(nèi)的柱子繞來繞去地飛行，卻怎么也飛不高，好幾次差點被抓到，驚醒后發(fā)現(xiàn)全身都濕透了。院后的菜地里種滿了公家栽種的紅薯，豐收后我就會隨著附近的小孩一起，在收獲后的土地里翻揀剩下來的。當(dāng)然，我也曾隨這些小孩一起在收獲前來偷過紅薯，這，可能是我們這些70年代生人都有過的經(jīng)歷吧。

院后墻角那口老井讓我又愛又恨。它清洌甘甜的泉水讓人喝過難忘，用一根扁擔(dān)鉤住水桶，手碗輕輕一甩，水桶里就是滿滿的了，那感覺讓人很有成就感，但更多的是我得用扁擔(dān)把水從小山坡上挑回家，或是用它來洗濯衣物，這兩件事我經(jīng)常是噘著嘴做完的。有回在井邊挑水，我腳一滑，差點掉井里了，多虧旁邊一位挑水的老人眼疾手快抓住了我。遺憾的是，房管部門后來接管了這處老宅，拆除重建時把這口井填沒了，而院前那棵百年桂樹也被砍掉了。

其實，那樹，那井，那老宅都是真正的文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