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月,吃穿不愁,誰要是說年關難過,就是矯情了。可對王芳與唐忠兩口子來說,年關擱在他們家門前,不是一般地難過,而是非常非常地難過。
大批人馬的打工潮,一浪又一浪涌到村口,填滿了空蕩的巷子,填滿了寂寞的院子。死板板的村落一下熱鬧起來,可熱鬧是別人的,再稠再滿的快樂,都與王芳和唐忠的心窩塘毫不相干。他們看到村人開著小轎車喜氣洋洋回家過年,心里就難過。前些年回家過年小轎車也就一二輛 ,今年的小轎車甲蟲般猛增,都把一條巷子擠滿了。王芳與唐忠的心窩塘就堵得慌。壓迫感使他們手忙腳亂。只要小轎車一發動,轟——春雷般炸開!春雷一炸開,他們倆的心窩塘酣睡的毛毛蟲,都伸著懶腰醒來了。轟!轟!轟!一個個春雷炸開,王芳與唐忠的心窩塘都爬滿了五彩斑斕的毛毛蟲。
心窩塘的毛毛蟲厲害呢,它們從心里出發,浩浩蕩蕩,一路爭先恐后,爬到了唐忠的眉眼里,王芳的嘴巴上。唐忠再也無心為老板開車了,眉毛扭成了毛毛蟲,扭曲了平淡家常的日子;王芳也無心打理那4畝3分地莊稼,雞毛當令箭,成天找茬兒跟唐忠斗嘴。
一進臘月,從不關門的王芳突然變了,丟手就關門。有時回到家,明明剛關好了院門,才擰過屁股,身子移出四五步,她又惶惶不安地折回頭,伸手摸摸門有沒有關好。吃飯愛串門的王芳,不串門咽不下飯的王芳,硬生生把自己關在家里,吃悶飯。如果有事要出門,她也是鬼鬼的,躡著腳,賊眉鼠眼,走一步回頭望兩眼,望見人就閃。一向風風火火的她不見了,走路大步流星的她不見了。她怕見人,怕見那些從外地打工回家的人。越到年腳下,打工回家的人越發瘋了,他們穿著紅紅綠綠的衣裳,風風光光,大包小包地往家運年貨,好像不要錢似的。灰撲撲的王芳撞見了,好像自己的衣裳被人扒光了,裸出了可憐與寒磣相!所以,沒事時,王芳幾乎都不敢邁出家門半步。
一次,唐忠急匆匆回到家,忘記了關門,前腳進來,后腳錢貴就跟著大搖大擺地串門來。錢貴一跨進門就大聲喊,唐忠!唐忠!隨后摸出一包“外煙”,彈出一支,自己叼上,再彈出一支,給唐忠扔過去:嘗嘗,正宗的韓國貨!唐忠雙手從空中接過煙,就在眼前笑瞇瞇瞅,橫著看,豎著看,貼住鼻子使勁嗅,細細把玩一番才引火點上。有滋有味地品著從未吃過的韓國貨,一邊聽錢貴侃著在外打工的奇聞佚事。
錢貴一走,王芳跟唐忠吵上了。王芳罵唐忠記性被狗吃了,丟手不關門,放錢貴進來,多丟人!唐忠罵王芳小心眼,我們沒偷沒拿的,要關什么門?王芳搡著唐忠,你不關門,就是為了吃人家的韓國煙呀!你吃得起,還得起嗎?唐忠皺皺眉頭,不就是吃了他一根煙,有必要小題大做,又不是金條!王芳好像得理不饒人似的,罵人越來越不上譜,窮鬼!錢貴有錢,你也有錢嗎?人窮不露窮相!以后你沒事少跟他一起竄!唐忠漲紅了臉,憤憤地扔了煙屁股,錢貴有幾個錢,就有那么可怕嗎?我不稀罕他的錢!我不稀罕他的煙!我是窮鬼,我怕誰!
唐忠與王芳成了好斗的公雞,今天斗明天斗,斗來斗去,終于撞出了耀眼的火花。跟莊上人到太倉賣鞋子。可唐忠嘀咕,隔行如隔山,網上賣鞋沒人領路,還是白搭。王芳不屑,我也是個堂堂的高中生,不相信把電腦買回來學不會。唐忠撇撇嘴,就拿村西的大學生志剛說事。志剛大學畢業沒找到滿意的工作,單身匹馬闖進太倉賣鞋子。一個大學生電腦考級證書拿了三四張,可網上賣鞋子就是找不到敲門磚。整個太倉上下大大小小的網上鞋店不下4位數。莊上在太倉賣鞋子的也有上百人,可同行是冤家,沒有一人肯為他指路。坐了一年的冷板凳,血本全虧。瘦了一殼回來,你又不是沒看見。王芳噗嗤一聲笑了,她手戳著唐忠的腦袋,你是死腦筋,豬腦袋,我們莊上大大小小的老板幾十個,有哪個是大學畢業的?
王芳不怕沒有人領路,她有堂哥大坤撐她腰呢。堂哥少年喪父,都是王芳爸一手拉扯大,成家,立業,生子,這些人生的緊要關口,也一樣離不開王芳爸的操心勞碌。大坤在家養蟹栽了,欠下一屁股債,堂嫂拔腳離家出走,是王芳爸輾轉南北四個月找回來的。找回來的堂嫂脾氣更長了,動不動就使性子,摔碗摜鍋,拿大坤當出氣筒。堂嫂罵人不歇氣,早上罵窮鬼,晚上罵窮鬼,窮鬼,窮鬼,窮鬼!一口氣罵下來,唾沫飛濺,都能把人淹死。大坤咽不下這口氣,喝下一瓶農藥,多虧了王芳爸連夜送到縣城醫院搶救,才從死門關奪過一條人命來。大坤養不起堂嫂,是因為一個窮字。堂哥喝藥水,也是一個窮字。不甩掉窮帽子,堂哥就撐不起這個家。種田,甩不掉窮帽子,養蟹也甩不掉窮帽子,王芳爸就把堂哥兩口子送到廢品市場收廢品。還親手介紹給親戚,請人家手把手傳授經驗。20年下來,丑媳婦熬成了婆,堂哥在城里買了80萬元的商品房。腰包鼓起來,堂哥從窮鬼變成了大老板。指手畫腳不可一世的堂嫂一下變乖了,在家都看堂哥的眼色行事。堂嫂精明呢,眼下廢品市場哪個大老板沒有二奶!今天的大坤可不比從前,在家說話像刀切的,自己把他弄毛了,腳一蹬,把自己踢了,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吃虧。
大坤窮怕了!在廢品市場個個都是老板,手上的銀子都不比他少。他怕自己比人差,落在人后遭人欺,把眼光放得更遠。他不滿足自己的塑料粒子的加工,把目標轉向太倉的網上賣鞋的行當。覺得加工塑料粒子來錢慢,網上賣鞋來錢快。雖說太倉生產的高仿鞋,低價拿來,賣給客戶是違法經營。但那么多的老板也沒見誰被抓進去,照樣大把大把地賺錢,吃香的喝辣的,住別墅,開寶馬,包二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大坤小學三年級都沒念完,鼠標也沒摸幾天,但一入道就順風順水。大坤在生意場也算個老江湖,“入道”精得很,花錢買信譽,一出手就是20萬元,買了4頂亮閃閃的金皇冠。還不惜重金拜師,一個小紅包6萬元,便討到了“真經”。日進斗銀,一個月少賺了,七八萬塊錢進賬是板上釘釘跑不了的。
所以王芳鎖定堂哥大坤是沒錯的。大坤開著小轎車一進家門,王芳晚上就擺了一桌酒,滿面春風地為堂哥接風 。吃飽喝足了,還把自己家過年的狗腿、羊膀一一奉上。堂哥大坤倒是爽得很,不管多少,來者不拒。狗腿、羊膀、大米、菜油、草雞蛋通通收下,包給女兒、兒子的紅包通通收下,連同王芳想做生意的心愿也一并收下。從未用過一次瞎錢的唐忠,見王芳出手這么大,心里不免打鼓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關鍵時刻,往往王芳的一句話就能扭轉乾坤,穩定局面,想發財,又不想拿錢鋪路,要天上掉餡餅,想得美!似嗔非嗔,王芳的嘴巴翹得高高的,近乎撒嬌了!
過了春節,唐忠辭職,打點行李,先行來到太倉。租店面,置電腦,買網店 ,兩天工夫 ,不聲不響,捏出血汗的5萬元喂了進去 。坐在電腦前的唐忠,一下來了精神,激動地調整著姿勢,把腰板挺了挺,瞇眼盯著自己的店面,開始想象白花花的銀子,就像一只只潔白的鴿子,劃著優美的弧線,撲撲撲,從看不見的遠方飛過來 。可一天下來 ,沒有白鴿子光顧,兩天下來,也沒有白鴿子光顧……整整一個禮拜下來,唐忠熬成了黑眼圈,也沒見一只白鴿子的影子。唐忠火急火燎地跑到隔壁,看到堂哥大坤正忙飛飛地打包往外寄鞋子,心里的毛毛蟲一下泛濫成災了。
唐忠照例笑瞇瞇地遞上一支煙,俯身,湊上打火機點起來。一邊幫助包裝鞋子,絮絮叨叨問長問短,忙前忙后大半天,才從大坤吞云吐霧的嘴里討到一個字 ——等!唐忠如獲至寶,連連點頭,臉上堆滿笑。他是有10多年駕齡的老駕,自然曉得紅燈要停,綠燈要等。闖紅燈無疑等于送死!
一晃就過了月,唐忠的網店死水一般,沒有一點生氣。一天不發市好過,一月不發市就難挨了。30天的冷板凳,讓唐忠再也坐不住。唐忠有些灰心了。雖說莊上不少人在這兒賣鞋子,可平時從無往來。多奇怪呢,他們都是關著大門做生意,從不串門。初來乍到的唐忠不曉得規矩,沒頭沒腦地敲了幾家門,拜訪了幾個過去要好的朋友。開門的朋友,如臨大敵,一望見唐忠,立馬堵在電腦前,露出驚恐萬狀的表情。一觸到商業秘密 ,仿佛事先統一了口徑,個個守口如瓶 ,都成了啞巴,不漏半絲風。還是錢貴交情深,見到黑眼圈的唐忠,就連忙讓沙發,遞煙倒茶,問寒問暖。唐忠見錢貴這般熱情,就話歸正題,討教生意經。快人快嘴的錢貴,不瞞不藏,干脆說 ,你有堂哥大坤教你,我們不敢插手!我教你大坤有意見呢。
可大坤教了什么呢?唯一比別人知己的就是他的電腦允許看,允許摸,可以從早看到晚,別人的電腦想摸不可能,想望一眼都不行。唐忠是個睜眼瞎,電腦上什么也看不懂,所以大坤才睜只眼閉只眼,留他看去。大坤什么都沒教。他在老家過年總是說說笑笑,貼心貼肺,像個親人似的,怎么到了太倉,就突然換了個人。唐忠坐在他電腦旁邊,從早到晚,大坤冷冷的,半句話都不說。只聽到鍵盤一陣又一陣啪啪啪、啪啪啪的脆響。
在家的王芳沒有泄氣。她給唐忠打氣,說你跟大坤是哪兒對哪兒呀!我和他有血緣關系,他是我的堂哥,有親有情。說到“有親有情”,還加重了語氣,故意拉長腔調,讓唐忠聽了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味道。王芳為了不留念想,破釜沉舟,干干凈凈拋掉所有田,才拔腿走人。大坤有個二代兒子,才5歲。王芳一來就跟小兒瘋,套近乎。說兒歌,講故事,做游戲。畢竟王芳是高中畢業,肚里的墨水對付一個小兒還行。王芳不光教漢語拼音,還提前教英語,說小孩兒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王芳像個勤勞的螞蟻,圍著小兒忙碌不停。小兒睡覺了,她也不休息,打來井水,擦地板。樓上擦了,就擦樓下,她跪著擦,趴在床下擦,擦擦擦,擦擦擦,把旮旮旯旯擦得一塵不染,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擦得照見人臉,把自己的眼睛也擦出幸福的光芒。
王芳的嘴太甜了,見到堂哥就不住氣喊,堂哥!堂哥!堂哥!連家養的鸚鵡都學會了。一見到堂哥,也會一迭聲地喊,堂哥!堂哥!堂哥!聽多了,堂哥就有些煩躁。堂哥!堂哥!堂哥!使他想到那個拋著媚眼的敲背小姐的一張櫻桃小口,阿哥阿哥地叫個不停。他皺一皺眉頭,從網上抬起頭,斜眼瞟著正在跪地擦扶梯的王芳,猛吸一口煙,吐出一句帶煙味的生意經:入行三年窮。王芳一怔,抹布從抬起的手里掉到地板上。
潦潦草草的煙霧里,王芳看不清堂哥的紅嘴白牙。等煙霧散了,咫尺之間,她木然地瞪著堂哥,似乎也認不清眼前的堂哥。
王芳在堂哥的臉上漸漸看到一個大大的“眼”字,馬上想到了堂哥上學識字的故事。堂哥比王芳長兩歲,但他上學不吃字,留了兩級。所以王芳和堂哥都在一個班念書。堂哥認字就像下田做生活。老師上課復習生字,拿出識字卡,上面寫著“洞”,就叫大坤認。大坤慢騰騰站起來,還沒有張口,額頭上就在冒汗珠子。老師不急不怒,順手指著黑板旁邊透著亮光的“洞”啟發他。眼——大坤使勁地從嗓眼里憋出來,講臺下轟地一下笑翻了。第二天老師還叫大坤認,大坤還是讀“眼”,氣得老師拍著講臺大罵:你的記性被狗吃了!
堂哥大坤的記性,真的像老師說的,被狗吃了嗎?王芳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左想右想,把腦袋想疼了,想大了,想成了笆斗大,就是想不明白。
“入行三年窮”是千年流傳下來的經典,它又錯在哪里呢?入行三年窮,明晃晃比一個“等”多出了四個字眼,對識字不多的堂哥來說,是何等“慷慨”!……王芳還沒說完,就遭到了唐忠的譏笑,你別麻子臉上搽粉,死要臉!“入行三年窮”是一口封殺,讓你死了心。別白日做夢吧!
可王芳做事偏偏往好處想,再說,在唐忠面前還從來沒有低過頭,服過輸!她一心想著堂哥的過去,想著堂哥的老實,想著堂哥的憨厚,想著堂哥的善良。逢年過節回家,他不是每回都拎著兩瓶好酒去拜王芳爸,碰上王芳的兒子,還客氣地包個小紅包……越想,就覺得堂哥不會那么惡。在異地他鄉,堂哥這根救命的稻草不能丟!得死死地抓住不放!她馬上搬出了當年上高三時語文老師掛在嘴邊的話。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話一出口,王芳就覺得底氣不足。別過臉去,慘然一笑,兩顆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知道板凳要坐十年冷的滋味,自己丟下書本,扛起鋤頭種田,十幾載的汗水澆灌,到頭來還是把命根子田拋了。明年兒子要上高中,將來還要上大學,不知要花多少錢?十年冷板凳他們坐不起,入行三年窮他們也窮不起,但三個月他們咬咬牙,撐得起!
太倉的春天特別冷。唐忠單獨一人守攤時,成天到晚沒事做,覺得窩里冷風嗖嗖的,像根根鋼針往骨子里扎。晚上就尤其想家,想兒子,想老婆王芳。可今天晚上,焦躁不安的唐忠把王芳摟進懷里,心里一激靈,感到自己抱著的不是王芳暖綿綿的身子,而是一塊抖抖瑟瑟冰冷冰冷的大石頭。
轟!——一聲春雷從天邊滾來。春雷炸開,王芳與唐忠突然驚悚起來。心上突地一跳,好像春陽里一塊酥松的泥土,呼啦一下,從高高的田壟滑到了墑溝里。他們一起想到了家,想到了池塘里墨團般漸漸潤染開的一趟小蝌蚪。
作者簡介:
王桂國,筆名曉櫓,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在《雨花》《青春》《詩選刊》《短小說》等國內多種文學報刊發表作品200余篇,并多次為《讀者》《青年博覽》《散文選刊》等雜志轉載。散文多次獲江蘇省報紙副刊編輯協會好作品一、二、三等獎。主編出版鄉村文化散文集《遙遠的雙溪》,出版個人散文集《鄉村肖像》,有多篇散文入選各類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