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駕到

早晨醒來，秦曉威忽然感覺自己的眼皮跳了兩下，他警覺起來，這眼皮無緣無故地跳，預示著什么呢？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可他細細地回想自己剛剛是哪只眼睛跳的，腦子里卻一片混沌，終究無法得出結果。于是，他又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甚至還伸出右手，拿拇指和中指分別搭在兩眼的眼瞼上細細體察，期待著預兆的再次光顧。可是一直等到快要上班遲到了，秦曉威的兩只眼睛依然無動于衷。

不要以為秦曉威是個迷信的人，事實上，他最不屑于那些什么陰陽八卦之類的玩意兒。他之所以忽然如此在意自己的眼皮跳動，完全是因為這兩天重任在肩。江城中心醫院辦公室主任郝立陽還有兩個月就要退二線了，單位領導頗為人性化地為他安排了一個出國考察的差事。郝主任外出的這10天，作為辦公室副主任，秦曉威自然就得撐起辦公室的所有工作。傻子也能掂量出來，這10天的“代理主任”對于秦曉威來說將會意味著什么，秦曉威怎能不小心翼翼？幸好這一個星期里，單位里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秩序井然。秦曉威暗自慶幸，作為“代理主任”，無過就是功，只要再風平浪靜地度過三天，他，秦曉威，就算是向領導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了。那么接下來，他大概也就可以平心靜氣地等著幸福來敲門啦。

這個上午同樣平淡無奇。秦曉威簽辦了幾個文件，審查了幾張表格，然后參加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會議，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正當秦曉威準備關門去吃午飯時，手機冷不丁響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秦曉威趕緊坐到辦公桌前神情莊重地接聽。電話是單位“一把手”林院長打來的，他說曉威啊，我有個大學同學從北京到上海來參加一個活動，我想請他到江城來轉轉，一方面敘敘舊，一方面正好請他給我們職工講講課，我在市里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下午你們辦公室派個人到上海把他接過來。對了，我這老同學可是位在全國都有影響的管理專家啊，你們的接待工作要考慮細致些……秦曉威連連點頭說好的好的，林院長您放心，下午我親自去接，有什么問題我再向您請示。電話那頭林院長滿意地“嗯”了一聲，說了聲曉威你辛苦啦，就把電話掛了。電話這頭，秦曉威的心里卻撲騰開來，這個非常時期，自己本來意欲低調一些的，現在看來，不好好表現一下還真是不行了呢！

林院長的老同學。國內知名專家。來賓不一般的兩種身份好比海鷗撲扇的兩翼，在秦曉威的腦海中盤旋又盤旋。秦曉威愣愣地坐著，細細地品咂了一會兒，然后果斷的拎起電話，向“巧媳婦”快餐公司要了一份快餐。等快餐的當兒，他已經飛快地擬好了一份接待方案：車輛、賓館、飯店、會場、游覽景點、陪同人員、歡迎標語、講課費、禮品……都一一做了細致的安排。吃快餐的時候，他又在網上查了一下來賓的個人資料：丁和森，男，53歲，早年畢業于南京醫學院，后留校，再后來留學澳大利亞，回國后任職于北京某研究機構，同時擔任幾所知名大學的兼職教授，目前主要從事衛生管理研究，出版有多部個人專著。秦曉威想，手頭掌握了這些資料，自己在和丁教授的接觸中就會多一些話題，少一些尷尬的。這個時候，他頗為自己的小聰明而自鳴得意。

事實證明，秦曉威的充分準備讓他和丁教授迅速親近起來。從上海到江城的一路上，丁教授談笑風生，興致勃勃。丁教授說，他去上海是應邀參加那邊的一個全國性的“醫院院長論壇”，在這個論壇上，他剛剛給全國的數百名院長們做了一個講座，反響熱烈得很哪！秦曉威對滿腹經綸的丁教授自然滿懷敬意，一路上，他還故意主動向丁教授請教了一些問題，譬如怎么理解“南京徐寶寶事件”，又怎么看待“深圳醫務人員頭戴鋼盔上班”，盡管將丁教授的見解和以前媒體上看到的評述做比較，并無多少新穎獨特之處，可丁教授平易近人的態度還是讓秦曉威頗感溫暖和親切。車子快到江城的時候，秦曉威忽然對丁教授說，今天和你一起坐了這一個多鐘頭的車，回去我得趕快吃嗎叮啉了?？炊〗淌谠尞悾纸忉屨f，您跟我講的這些新理論、新知識、新觀念，不吃點嗎叮啉，我怕我消化不了啊！丁教授就哈哈大笑了，說小伙子你真會說話，干脆你考我的研究生得了！

賓館安排在江城最高檔的藍天大酒店，辦公室的小美女趙然早就守候在那兒了。裝飾考究的總統套房，富貴、典雅、寬敞、明亮。推開窗戶，江城人引以為豪的濠河盡收眼底，正是秋高氣爽，河面波光瀲滟，令人神清氣爽。丁教授連連贊嘆，好風景，好風景啊！房間里，水果、香煙、茶葉，甚至連同喝水的旅行杯都準備好了。面對秦曉威無微不至的安排，丁教授連連稱謝之余又是一番扎扎實實的夸贊。秦曉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丁教授坐車也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到“梅林春曉”用餐，那里依山傍江，風景獨好，江鮮燒得也很有特色，到時候您的老同學林院長也會抽身過來陪您喝酒哦。兩個人正說著話，丁教授的手機響了，秦曉威一聽就知道是林院長打來的。大概林院長在電話里說了一些表示歉意的話，丁教授連連搖頭說，我知道“一把手”很忙的，林兄啊，我們倆誰跟誰啊，老同學之間沒什么不能理解的，再說，我這邊有秦主任這位小兄弟陪著，非常好，非常好啊！聽著丁教授嘴邊連續飛出的兩個“非常好”，秦曉威心里更是熱乎乎的。

不用說，晚宴的氣氛異乎尋常的熱烈。不僅林院長來了，幾位副院長也來了，還有丁教授途中和秦曉威聊到的幾位故交，也都被秦曉威邀請過來了。尤其是本市醫藥公司的一位姓黃的女經理，據說當年在南京讀書時還差點和丁教授談上了戀愛，居然也被秦曉威設法邀請到了。望著一屋子故友新朋，丁教授喜出望外，一落座就興奮得不能自已。老同學老朋友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少了些一般場面上的客套和矜持，一個個都仿佛回到了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大家都說秦曉威這個地方安排得好，鬧中取靜，詩情畫意。透過“梅林春曉”包廂的落地大窗，煙波浩淼的長江就在眼前，這樣的情境之下，一個個話也多了，酒也多了。他們喝的是當下十分流行的“藍色經典”，這酒有句著名的廣告詞——男人的情懷。這個晚上，丁教授、林院長他們將男人的情懷演繹得可謂淋漓盡致……看大家酒足飯飽，秦曉威附在林院長耳邊說，夜游濠河的船只已經等在碼頭了。林院長點點頭，然后聲音洪亮地對一桌子人說，我們陪丁教授醉游濠河去，大家都去，一個都不能少??！他還特意關照了一下那位資深美女黃經理，說，你可更得去，不能開溜哦！

濠河原是一條護城河，環繞江城的老城區一周，它寬寬窄窄，曲曲繞繞，有人把它比作江城脖子上的一條項鏈，有人把它喻為長江邊上的一條白玉帶?？傊?，濠河在江城人的眼中，就是一條和他們血脈相連的母親河。下午的時候，丁教授已經從酒店樓上鳥瞰了這條河，那時候他就贊嘆有加?，F在夜幕降臨，忽然之間，高樓上、河水里、馬路邊、樹叢中……五彩斑斕的燈光從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角落探出頭來，將沿河而建的各樣景觀映照裝點得撲簌迷離、別有韻致。精致而寬敞的游船徐徐而行，推開一圈圈波紋，江城的人文歷史、民俗風情就從那位導游小姐的伶牙俐齒之間娓娓逸出……丁教授帶著一些醉意上了船，一落座就舉起相機對著濠河夜景猛拍，偶爾還就著導游的解說問上幾個怪怪的問題，逗引得一船人笑聲迭起。這個時候，秦曉威本可以坐到船尾閉目養神稍事休息的，可院長、貴賓都在船上，他哪敢懈怠，別人看風景，他則船頭船尾跑來顛去，一圈一圈地發煙，不停地往大家的杯子里續水。

下得船來，眾人步履踉蹌，各自道別離去，丁教授自然由秦曉威送回賓館。路上，丁教授看起來還挺興奮的，嘴巴里居然哼起了小曲兒。秦曉威看到路邊閃過的足浴休閑店，順口問了一聲，丁教授啊，累了一天了，要不要去泡個腳，解解乏??？秦曉威這么問一下，純粹出于一種客套，他想丁教授肯定會說不去的，時間已經很晚了?？勺屒貢酝剂喜患暗氖?，丁教授卻爽快地答應了，泡腳？好啊，江城有足療做得很好的地方嗎？這當口，秦曉威腸子都悔青了，他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本來馬上就可以解放的，卻偏偏自找麻煩，信口雌黃，出了這么個新節目來，就連司機小陶也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墒敲鎸Χ〗淌诘囊磺粺岢?，秦曉威哪里好打退堂鼓呢，他強打起精神說，唔……我聽說“樂享足道”還不錯的，那我們就去那里吧。說完，對小陶揮了揮手說，去“樂享足道”。小陶連忙打方向盤，小車一個側轉，像一條魚，向城南燈火闌珊處游去。

秦曉威到家的時候已是后半夜了，他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小心翼翼地換鞋進屋，生怕吵醒家人?？墒菒廴诵×_還是醒了，她一骨碌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問，才幾點鐘啊，你就起床了？秦曉威咧咧嘴吧嘟囔著說，起什么床啊，我才回來呀，還沒沾著枕頭呢。才回來的?。啃×_伸手摸出她的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后不無氣惱地說，這么晚了，你還回來干嘛呀？秦曉威趕緊靠過去壓低聲音說，別吵醒了孩子，我這不也是工作需要，沒法子嘛！然后，他就把今天接受的任務和其中暗藏的玄機和給老婆說了個大概。末了，他頗為得意地問老婆，我的這場考試分數應該不會低吧？小羅拉過被子蒙住了腦袋，一個翻身轉向另一邊去了，嘴里念叨了一聲：官迷心竅，走火入魔！秦曉威十分掃興，怏怏地去衛生間洗漱。

第二天一早，秦曉威就趕到賓館，守候在自助餐廳里等丁教授下來用早餐。按照計劃，今天上午將安排丁教授游覽狼山，下午去海邊踩文蛤。吃早飯的時候，秦曉威就向丁教授介紹說，狼山為中國八小佛教名山之一，山上供奉的大勢至菩薩照遠不照近，很靈驗的。丁教授聽了點點頭頗為神秘地告訴秦曉威，他在大學時代就隨林院長到狼山來過，那個時候他正面臨畢業分配，他到狼山燒了香，許了愿，后來果真就如愿留校了。丁教授說，今天去狼山，就當是還愿吧。說罷，兩個人都不由笑了。而為了讓丁教授游覽狼山時留下一點深刻的印記，秦曉威還托人找了一位狼山上的法師單獨接待了丁教授。法師慈眉善目，口才極佳，他對丁教授講佛法、講人生、講養身……講得丁教授連連點頭稱是。下山的時候，丁教授說此次到狼山來收獲真是太大了，回去之后定要調整心態，以嶄新的面貌對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下午去黃海邊踩文蛤，丁教授就更開心了。被稱為天下第一鮮的文蛤，平時總是躲在海灘的沙土泥水里，只有在人們的反復踩踏之下，它們才會原形畢露，束手就擒。踩文蛤如今已被當地政府發展為一項特色旅游品牌了，并有一個非常生動而貼切的名稱，叫做“海上迪斯科”。臨去之前，丁教授打電話給昨晚一起吃飯的黃經理，問她能不能同行。黃經理倒也直率，說，行啊，老同學難得來趟江城，我自然舍命陪君子?。∮谑?，丁教授、黃經理、秦曉威和駕駛員，他們一行四人就奔黃海邊來了。雖說地球變暖，但入秋后的海邊還是有了些涼意。秦曉威問丁教授和黃經理赤腳趟水冷不冷，他們連說不冷不冷，一點都不冷的。兩個人孩童一般手拉著手在海灘上跳著“迪斯科”，嘴里東拉西扯，別提有多開心啦。這個下午，他們居然踩了足足有10斤的文蛤，這讓丁教授成就感十足。

晚餐是由秦曉威熟悉的一家當地基層醫院安排的，全是海鮮。那家飯店的門面看起來貌不驚人，可進到里面，看著飯店墻壁上一張張政界要員和文藝明星用餐時的留影，就知道這飯店非同尋常了。如果說昨晚在梅林春曉品嘗江鮮吃的主要是環境，那么現在所有的人都把力量積聚在自己的味蕾上了，說真的，這里的海鮮，就一個字，鮮！一桌人正吃得津津有味，忽然上來一道菜，用錫紙包蓋住了，里面的油水還炸得咝咝作響。秦曉威趕緊站了起來說，丁教授啊，這道菜你務必多吃點。丁教授連忙放下手中那只碩大的梭子蟹，抬起頭茫然地望著秦曉威。秦曉威不慌不忙的打開錫紙說，瞧，丁教授，鐵板文蛤，這可是您親自踩出來的文蛤哦！丁教授激動的說，真的嗎，真的嗎？便馬上扒開錫紙，拿了筷子去搛，隨即呈現的是一臉的幸福和陶醉。

丁教授的講座安排在翌日上午，地點放在醫院設施條件最好的報告大廳，具體安排落實給科教科牽頭負責。做完這個報告，丁教授就將回北京了，秦曉威已經為他訂好了回程機票。秦曉威想到自己終于快要解放了，心里一陣輕松。他想，再過幾個小時，丁教授就坐在飛機上了，而明天，他那敬愛的郝主任也就要回來了。

關于丁教授講座的海報早就貼出去了，題目是“當下醫生的困境與出路”。為了保證聽課人數，秦曉威還提醒科教科分別通知了有關部門和科室，因此，8點半鐘不到，報告廳里聽課的人已經是濟濟一堂。林院長先上臺，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丁教授的個人簡歷和學術成就，然后就讓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丁教授登臺授課。丁教授今天特意修飾了一番，西服筆挺，領帶鮮艷，皮鞋锃亮……他一上臺，就用流利的英語和大家打了招呼，接著便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開始了他的專題講座。

“當下醫生的困境與出路”——丁教授所講的這個題目真好呵！怎么說呢？它實際、貼近、迫切……作為醫院辦公室副主任的秦曉威，在從事行政工作之前就是一名普通醫生，那個時候，藥品回扣呀，紅包呀，醫患糾紛啊，常常讓他鬧心得很。入行不久，他就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懷疑，不是說醫生是白衣天使，多么崇高多么偉大嗎？可自己自打工作以來怎么就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呢？與之相反的是，他甚至從別人的言語神情中，捕捉到了作為一名醫生的尷尬和羞恥。因此，后來當他獲悉醫院行政辦公室要選拔一位辦公室副主任時，他稀里糊涂地就報名了，結果，還就真的如愿以償了。那么，這是否就是他秦曉威的困境和出路呢？他不知道。

秦曉威正胡思亂想，卻聽到后面一陣輕微的鼾聲。他轉過身看了一看，發覺是普外科的錢醫生在打瞌睡，就努力探過身去，輕輕推了推錢醫生的臂膀。錢醫生猛丁醒來，不好意思地笑笑，立即坐正了身子，做出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可隨著時間推移，秦曉威自己也漸漸覺得眼皮沉重起來。他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想把瞌睡蟲趕跑，可還是犯困得不行。于是，他就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陣鉆心的疼痛才讓他的精神有所振作。

按說，這樣的講座內容，這樣的大牌教授，這樣的講課時段，實在是沒有理由打瞌睡的呀！不能說丁教授的表達能力有問題，他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也不能說他敷衍了事，他的幻燈做得很認真，講解中也沒有絲毫偷工減料……可是，可是在臺下一群真實而具體的醫務人員面前，他所高談闊論的那些概念、理論甚至案例，竟然都顯得那般空洞和虛幻。說到底，丁教授雖然是學醫出生，卻沒有當過一天真正的醫生，因此他對醫生這個職業的理解和詮釋是依靠了資料和臆想的，這就仿佛水中之油，只能漂浮在表面上，卻無法真正融入。就在秦曉威下定決心，正打算拔腿而逃的時候，丁教授善解人意地說了一句，大家休息10分鐘吧，待會兒我再講一個小時，10點半準時結束……

從華而不實的報告廳里退出來，秦曉威如釋重負地跑到衛生間里撒尿，一旁醫務處的肖主任甕聲甕氣地問，秦大主任，你覺得這個教授講得好不好??？

好個屁呀！亂七八糟，不知所云！秦曉威想也沒想就大叫起來，甚至還粗口說，我要不是掐著大腿，早就他娘的呼呼大睡啦！秦曉威正憤憤地絮叨，忽聽見身后吱扭哐當一聲。他本能地扭頭一看，天哪，大便隔間里竟然走出一位西裝革履的人，一張原本白白胖胖的臉早就漲成了豬肝色……

丁——教——授！

秦曉威如遭五雷轟頂，腦門上瞬時滲出密密的汗珠子。他木樁一般杵在小便池前，半晌才發出一聲綿長而沉悶的嘆息。秦曉威悲哀地閉上眼睛，他仿佛看見自己連日來所有的操心勞累，都注入了剛才的一泡騷尿，咕咕地，順著下水道，不知去向了……

作者簡介：

儲成劍，男，生于上世紀70年代，現供職于某醫院，系江蘇省作協會員，南通市作協理事，散文集《若即若離》入選江蘇省作協“壹叢書”工程，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