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拿著這支筆,在24年后見到吳儀桐的。
這支筆是吳儀桐24年前送給我的。吳儀桐是我的小學同學,坐在我前面,扎著馬尾辮,大大的眼睛,甜純,清靈靈的樣子,穿過她馬尾辮上挑出的一縷秀絲,似乎嗅到校園里那帶著一些鄉村羞澀的喧囂。
紅色的磚,紅色的瓦,一排長長的、沒有走廊的大瓦房和一排短短的、帶有走廊的小瓦房,一塊方形的空地蔓延在兩排房子之間,靠河的一側,一戳蘆葦簇擁著一根倔強的木桿,兀自高高地矗立,紅不溜秋的國旗,順著河風肆意地飄揚。
這大概就是記憶中的小學。
嚴格意義上說,小學的前三年,我流轉多處,都是在先生的家里——哪個先生一高興,慷慨地將自己家的堂屋騰出,讓我們這些小鬼,帶著矮凳,在那里“白日依山盡”,搖頭晃腦的。可是,先生一不高興,覺得其他的先生在她家里占了光,搭伙不出份子,來學期,必定換地兒“鋤禾日當午”了。就這樣,折騰來,折騰去,三年中竟然換了三四個地方。跑得最遠的,幾乎要到鎮上了。那先生住在運河的東邊,過了河,就是這個地區最大的集鎮了。鎮上,有這個地方最好的小學。早晨,我從村里往鎮上趕的時候,有種迷茫的榮譽感,覺得自己就是鎮上小學的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可是,就在通往鎮子的那座橋下,右拐,踏入一條小路的時候,我的這種迷茫嘎然而止——我發現,我又趟進了一間堂屋,一直沒能走出這個村子。
幸好,“私塾”,也就三年。
當我得知要正式步入“學校”的時候,我們正在進行三年級語文的最后一場考試。試卷上出現了一道作文題:《我的理想》。我在《理想》中,清晰地表白:敬愛的老師,我的理想是,我能有一個漂亮的校園,那里有長長的黑板,有高高飄揚的紅旗,有清脆的鈴聲,還有一個可以“斗駒駒”的大操場。考后,先生宣布:“上級對我們非常重視,有可能準備下學期搬進‘總部’。”這個總部,就是那兩排飄著紅旗的瓦房。
我像一個早慧的預言家。這些,果然在暑假以后成為了現實。
但是,有一個事實是我沒有預見到的,一同飄進我眼里的,還有一個扎著小羊角辮、穿著黃格子連衣裙的來自城里的一雙清靈靈的“大眼睛”。
“吳儀桐,這是我們的新同學。”
先生也換成了一個矮矮的女老師,她在黑板上寫字,能夠手上不留一點粉筆灰。黑板的上半截,她總是留著,所以,看她的板書,半截是語文,半截是數學。不用功的同學,一堂課下來,稀里糊涂地看她的板書,不知上的語文還是數學。
在這個班上,絕大部分男生都有自己心儀的女生。過不了幾天,有人會在學校的紅墻上變換著字體,寫著“公告”:錢建是徐美芳的男人,袁志華和陳愛芳是夫妻……再過幾天,又會換成徐兵和陳愛芳好了,顧小東和徐美芳睡覺了。女主角,幾乎都是那幾個漂亮的女生。她們會委屈地去告狀,矮矮的先生會揪來幾個調皮鬼,訓斥加恐嚇,幾下子就將寫“大字報”的主逮到。原來那個徐紅華既喜歡美芳,又喜歡愛芳,他寫公告,是想挑起其他男生的爭斗,自己可以當一回漁翁的。哪知,這次老師一點不含糊,罰他抄寫了50遍課文。
吳儀桐的到來,讓這群男生的視線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也讓女生的裝扮有了革命的意義。
吳儀桐居然當了我的小組長。
她坐在我前面,常常轉過身來抽我背誦課文。我背誦的時候從來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讓她背過去,偷偷地看她的撅著的馬尾辮。有一回,我從家里帶了幾朵蕎麥花,放進鉛筆盒里,準備送給她。從早讀開始,一直到中午,幾次想碰她的馬尾辮,都不敢找一個借口,沒有勇氣打開文具盒,好像里面囤著一顆定時炸彈。中午放學前,吳儀桐轉過身來:“借我一支紅色圓珠筆。”我結巴地說:“你自己拿,自己拿,還有那什么花……”我看見了吳儀桐打開文具盒剎那間那種羞怯與驚喜。她將花和紅色的圓珠筆取出,放進了她的鉛筆盒里。
中午回家,我將難得吃到的鰱魚頭,不去吮凈,偷偷地丟給桌子底下一直搖頭擺尾的黃狗,我想和它分享心中的喜悅。
哪里知道,這天下午,其他男生的桌子里都藏著梔子花,這種花,比我的蕎麥花更香,更艷,更大,連鉛筆盒里都藏不下。
吳儀桐每天很早到校,她住在奶奶家,和學校僅僅相隔一條馬路。而我,僅僅和學校相隔一條小河。
當然,我也會來得很早。
吳儀桐管著教室門的鑰匙。清晨,我們會一前一后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我會坐下來盯著她的辮子看。真好看。奇怪,我以前是不盯女孩子看的。
那一年,我10歲,穿著母親買給我的帆布新球鞋,故意踢到她的凳子。她轉過身來,嗔怒地看著我。而后,她又似乎在等著我的冒犯。忽然,轉過身來:“背,背第16課《刻舟求劍》!”正在背時,進來一批同學,那個搗蛋的徐紅華會大聲起哄:“哦,大家來看看,又是你們這對小夫妻!”吳儀桐丟下書,潑辣地沖上去,揪住徐紅華的領子:“你再說,你再說!”我在一旁則慌張地看著窗外,怕矮矮的老師突然走進教室。
我很喜歡看她的背影。
上課的時候,我專注地透過她肩膀上飄下的幾縷頭發,看著黑板。甚至,更多的時候,吐沫星子滿天飛的老師和寫滿密密麻麻字的黑板竟然成為一種模糊的背景,我只能清晰地辨見那個一晃一晃的“馬尾巴”。她的鉛筆盒擺在課桌的右角上,斜斜的。于是,我也拿鉛筆盒,學著她,一樣的擺放。“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不是可以在文具盒的擺放位置上可以找到答案?因為,那個時候,連鉛筆盒都常常擺放一樣位置的同學,往往都被說成是“一對”:你們看,你們看,他們的鉛筆盒,鉛筆盒!
很快,我和吳儀桐便成了全班首例“艷聞”的主角。那些平時一起搗鳥窩、一起捉蛇、一起向老師說謊的鐵哥們,咬牙切齒地“數落”著我們。
為了回歸那個大群體,我不得不開始疏遠吳儀桐。吳儀桐帶給我一些石蠟筆,我悄悄地藏進書包,不敢像以前那樣拿出來炫耀。她的好東西真多,和她的人一樣。
我有一支四種顏色的圓珠筆,將筆躺著按下去,轉一轉,就是一種新顏色。里面還有一種綠色,我只舍得偶爾在本子的封面寫寫名字,不敢多用,怕筆芯買不到。這是當會計的叔叔給我的。我將它當做寶貝,經常掛在小西服的口袋里,裝作一個文化人。想必,就像農村里一個煙棍,村長給他一支“鳳凰”,他整天將這根好煙放在右邊的耳廓上顯擺一樣。
我將這支筆悄悄地給了吳儀桐。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向她表達我的內疚。因為,后來,我居然成為她最大的“敵人”。
她變成上學來得最晚的人。
我也不知道,人的欺生、排外是不是從骨子里就帶來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群起而攻之,吳儀桐從最受矚目的同學變成了人人誅之的“罪人”,一下課就有人開始捉弄她。
我后來慢慢明白,明星們為什么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婚戀,他們是怕粉絲憤怒與攻擊。
我半推半就地也成為了他的“敵人”,因為我需要“群眾”。課間,我將她的文具盒藏在教室后墻的洞里,急得她滿臉通紅,而后,我成為大家的英雄;半開半掩的教室門等待著最后姍姍來遲的吳儀桐,她驚慌錯亂地推開門,門上一把笤帚重重地落在她好看的馬尾辮上,起哄聲、噓叫聲成為那些“羨慕妒忌恨”復雜的課間交響樂。
吳儀桐清澈的眼睛里,帶著一些幽怨,她不再抽我背課文。當然,她的小組長也被矮矮的老師罷免了。真是禍不單行。
可是,有時候,她還會將一些好吃的糖果放進我的抽屜里。有一次,他還寫了一張紙條:問——糖是母的還是公的?為什么?至今我都沒有想出答案。最近,在單位食堂吃飯,那些女同事嘰嘰喳喳,也在出這道題目,她們見我回答不出,小嘴一咕嘟:真笨,母的啊,因為糖放在那里會生螞蟻啊。可是,吳儀桐24年前竟然就知道這個答案。
吳儀桐給我一支雙色筆,不銹鋼筆帽,黑色筆桿,筆芯是半圓扁平的那種。興許是回贈給我的。我像個兩面派,和群眾打成一片,暗暗的,和群眾的敵人又悄悄地交往著。
我得承認,我是真地在吳儀桐的馬尾辮飄進這間新教室的時候,就喜歡上她的。她天生帶著一些其他漂亮同學們沒有的甜純。
我得承認,如果生在抗日時期,我肯定是一個漢奸,但還會保留一些善良,一會給日本人做事,一會給八路軍通風。
我拿著這支筆,給了飄著國旗的木桿下邊圍著一群同學的老藝人,請他在筆桿上刻字。老藝人透過厚厚的鏡片,問我,屬什么?一條龍便迅速地纏繞在筆桿上,并刻上了我的名字,抹上黃粉,我就真正地成為這支筆的主人了。
我是拿著這支筆,在24年后見到吳儀桐的。
見到吳儀桐,我和她說,走,我和你看一樣東西,這支筆我一直隨身帶在公文包里。我們24年沒有見面,我卻讓她見到了24年前她自己的筆。你說,這樣的打動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1988年5月,筆桿上刻著日期。那年6月30日參加小學畢業考試,我們便各奔東西。畢業前的一個月,她給了我一支原本屬于吳儀桐的筆,我迫不及待地刻上了我的名字。
再見吳儀桐,我是有預感的。她在蘇州的一家醫院做醫生,我在這個城市做著一名小小的公務員,整天給領導代筆和提包。我只咨詢了一個人,就等到了吳儀桐的來電。
我有一個要好的大學同學,他的老婆在蘇州一家私立醫院當醫生。他邀我參加他寶貝兒子10歲生日的宴會。酒過三巡,碰到他老婆,一個貌似強悍過人的普外科女醫生,我信口一問:呃,弟媳,你們醫院里有一個叫吳儀桐的女醫生?我不知道,潛意識里,我是不是一直在追問吳儀桐的下落,可是事實上我只知道她后來念了醫學去了蘇州,其他的我什么不知道。哪知,這一問,她的電話就在五分鐘打來了。吳儀桐竟然和我這個大學同學的老婆拜為閨中密友,我哥們后來說,她們要好得居然還在一起為了勾引自己的老公去買情趣內衣。不過,吳儀桐還是失敗了,兩年前就回到單身了。
“你不會真是吳儀桐吧?”我將電話從我同學的老婆手里接過來。
“你是新洲的?小學是在五里樹念的嗎?”電話那頭顯然開始激動起來。
真是他媽的無巧不成書,這事就給我遇上了。
吳儀桐趕到的時候,我顯然是酒高了許多。我只聽見,她在那里不斷地責怪那個強悍的女人為什么這么重要的聚會沒有喊上她,有沒有將她當成自己人。
我迷蒙的眼睛,看到了吳儀桐。顯然,我在她往這里狂奔的路上,心里早就借著酒力突突突狂奔開去。
她居然還是那么“甘純”。我相信,人的眼睛,就像胃一樣,它們對美人、美食的認可有一種堅韌的記憶力,孩童時代一旦認準的美,至死還是那么不渝。
我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特地為她生造了這個詞語,我找不到一個比這個更準確、更來得真切的詞匯了。她的眼睛依然是那樣的清靈靈,似乎可以見底;她的微笑,依舊那樣的朗健,酒窩在我醉意的眼里特別的迷人。
“嗯,你是吳儀桐。不錯,多少年了?”
“你這傻小子,還是這壞壞的笑。以前你的頭發是黃黃的哦,軟軟的,這個不同了。”
自然,同學孩子的生日聚會有了我和吳儀桐的這一出,顯得異常的熱鬧。很多朋友的朋友、同學的同學都跑來敬敬酒,看看“戲法兒”。
我知道,是吳儀桐送我回的賓館。這一輩子,我只這樣的醉過,可是,什么都還記得。
“你那時為什么要跟著他們一起欺負我!”她一直問。
我一個醉人,只當自醉。“我沒有欺負你,沒欺負你,我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你。”分明的是個醉酒的人。
吳儀桐竟然也和一個醉人開始嘮嘮叨叨。可是,她說的話,我什么都記得。
她說,她的男人也是一個醫生。那天傍晚,吳儀桐撂下聽診器,脫下白褂,洗洗手,看著窗外,小雨濛濛。她甩著臂膀,仰著頭,脖子有些麻了。她喜歡這樣的天氣,帶點潮氣,帶點涼意。
說不清,她特別喜歡聽那些不大不小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玻璃是個脆弱的玩意,吳儀桐仿佛聽到那些歡快的雨點掉在玻璃上疼痛的嘆息,心里升起某種快慰。她說,這種感覺,也許,來自童年。她說,她特別喜歡那些年空蕩蕩的教室里的清晨,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
還有就是她童年奶奶的屋子,是三間草棚,窗子是用幾個小門板嵌上去的,太陽好的時候,那些門板被取下;遭逢下雨,她和奶奶都要把這些小門板一一套上,屋子里頓時黑乎乎的。雨從門板不規則的縫隙里滲透進來,順著土墻的凹凸往下流。最中間的一塊門板上,奶奶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塊小玻璃,將門板摳了一塊,玻璃被擠在里面。這成了她童年雨天看世界的眼睛。她打發著這樣的光陰,看著那些疾落的雨點,看著那些陰弱的光線,仿佛,她也看到了五彩斑斕,在玻璃上的雨珠中。
她想起奶奶小時候給她燉的漂著油花的雞湯,油花黃黃的。
她去男人的值班室,準備和男人一起回家,她是想燉一只雞給男人喝的。男人是這個醫院的胸外科副主任,一把好刀,要么在會診,要么在手術臺上。上手術臺,可比上麻將臺苦得多了,男人是“主打”,最累的時候,曾持續戰斗12個小時,回到家,能吃一只6斤重的老母雞還有整整8碗湯。
男人將眼鏡兒、手機、票夾一塊都遞給了她,在那里打著“舒膚佳”,一遍又一遍地洗。
手機是吳儀桐最近剛剛給男人“配備”的一款蘋果機,觸摸式,手感不錯,據說,這已經成為“街機”了,買的時候,她就有些后悔了。吳儀桐一言搭一言地和男人說著話,在一旁看著男人漸漸露出的白發,心里也在嘆息呢:真和這個男人過到老呢。
手機一振,信息。女人滑開手機界面。
一向平靜的她,恍惚。她看到一個叫儲繡月的人發給男人的信息,一個字:咳。
吳儀桐聽著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男人似乎沒有察覺到吳儀桐的變化。回來的路上,吳儀桐坐在后排,坐在男人的后面,她心如刀絞,低聲地啜泣:咳——這么晚了,連咳嗽都告訴男人,是誰呢?——她還和這個男人過到老呢?女人側過臉去,玻璃外面,滿眼雨花。
吳儀桐說,就為了這個字,一直吵,一直鬧。后來,疲倦了,就分了。兩年了。
我抱住她,抱住了吳儀桐。
趁火,并沒有打劫。我只是想告訴她,告訴她,有一樣東西,我收藏了24年,24年。
吳儀桐給我寄來一張碟片,里面只有一首歌,張學友的《窗外》。
她在信紙上說,她留在我的這個城市5年,靜靜地等待著。常常在那個濠河邊,坐在石凳上發呆,從7點半一直發呆到8點,然后去上班。我說,這個地方,我可是經常去的,我的辦公室就在濠河邊,每天8點到8點半都會去跑步,那條石凳我也經常坐坐的。可是,為什么,5年里,我沒有見到過你。她說,你坐的時候,沒有覺得有溫度?
窗外陰天了
音樂低聲了
我的心開始想你了
燈光也暗了
音樂低聲了
口中的棉花糖也融化了
碟子里的張學友低聲的回旋,我握著那支筆。
可是,我只記得在同學們欺負她的時候,我卻在一旁慌張地看著窗外,怕矮矮的老師突然梭進教室——
我那紅色的磚,紅色的瓦,一排短短的、一排長長的帶著回廊的學校啊,在那根倔強的國旗桿下,一位老藝人為我刻下了那些年我們一起念書的日子,算一算,這支筆竟然也到了它的本命年——
“咳。”我向吳儀桐手機里發去。
作者簡介:
古劍,原名顧建,男,1976年生。有30余萬字散見《雨花》《短篇小說》《中國教育報》《新華日報》等報刊.作品合集《足音》《身影》《視覺》等由文匯出版社出版。南通市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