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寒冬之戀
1962年夏天,趙季平就讀于西安音樂學院附中高中班。
一天午后,他無意中聽到琴房流淌出令人如癡如醉的悅耳琴聲,腳就不聽使喚地循聲而去。
在輕輕推開琴房的一剎那,他的眼睛為之一亮。
彈琴的是一位身穿一襲白裙、天生麗質的少女。他的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漣漪,這是誰呀,居然這樣漂亮。
第一次見到這位少女,趙季平就被她的美麗和超凡脫俗的氣質所打動。
用音樂做紐帶,對愛情近乎癡狂的趙季平,有千百條理由去頻頻接觸這個名叫孫玲的女子。
“文革”初期,在西安音樂學院的小禮堂內,批斗會在沒完沒了地進行中。政治的高壓如同寒流,卻沒有封鎖得住年輕人與生俱來的生命力,那一顆顆埋藏在心底的愛情之火。
附中高一同學的隊伍里,那個曾經在琴房就謀過面,又有了交往的清純秀氣的女子,又深深吸引著作曲系高材生趙季平敏銳的目光。
從此之后,每當有開大會的機會,趙季平都會魂不守舍地往前排附中學生的座位上瞧瞧,不時看一眼孫玲來了沒有。臺上說些什么,他根本聽不進去,丘比特之箭早已悄無聲息地射中了年輕人的胸膛,一顆愛的種子早已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不久,孫玲參加了趙季平他們的紅喇叭文藝宣傳隊。實際上,是些出身不太好的學生聚集到一起,唱歌彈琴跳舞,排練節目,還到邊遠地區,甚至到青海演出。
孫玲長得很漂亮,她平時話很少,比較內向。家庭背景不好,雖然給孫玲的成長投下了陰影,讓她過早地背上了受歧視的黑鍋,卻也鍛煉了她內斂和堅韌的性格。
有一次開全院批斗會的時候,在他們學院的401大教室門口,來了一個老太太和兩個女的年輕軍官,巡視會場上的人。事后他們才知道,這神秘的來客,實際上是中央軍委邱會作的老婆帶的人,給林彪的兒子林立果選妃子。結果她們到西安音樂學院看了一眼,據說孫玲被選入了名冊,卻因她的家庭出身不好而落榜。
孫玲的父親,是安徽桐城人,祖上的方以智是明末清初的大文人。她父親畢業于燕京大學,學的是法律。父親也是那種要報效國家的青年,是文化人里使命感很強的人,加入了國民黨,并考入黃埔軍校。
解放前夕,她父親在成都當軍官,本來可以去臺灣,但是家有老母親,也就是孫玲的奶奶在西安,就想著也沒什么事兒,就投誠了。但父親沒想到自己是政治教官,有文字的東西,一下子就給判了重刑,死緩。
孫玲一上世,從來就沒有見過父親的面。
她是1949年8月3日出生于成都,這時的父親已被送往青海勞改農場。
孫玲滿月后,在慌恐中度日的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她,一個可憐無辜的小生命,搭乘一輛破舊的汽車,經過一個禮拜的路途,翻過秦嶺,回到了西安,與奶奶團聚。
她是由做醫生的母親一天天帶大的。孤兒寡母,又是死刑犯的家屬子女,其困苦與憂傷可想而知。
孫玲的父親,在青海農場度過了漫長的二十五年囚徒生涯,死緩改成無期,終于在1974年結束了他悲劇的一生,至死也沒能見到母親、妻子和可憐的女兒一面。
這期間,孫玲參加的文藝宣傳隊,還有幸到過青海演出,卻不能與監獄里的父親哪怕有一瞬間的會晤。
從某種角度來說,盡管社會政治變遷,人的物質和精神處境不同,但舊軍官女兒的孫玲,整個的狀態還是屬于高門樓里的大家閨秀,大宅門里出入的一類女子。不僅外貌出眾,音樂悟性和個人素質也相當高。
在讀本科的趙季平,不僅對民族音樂有著深深的追求,而且還想盡辦法廣泛汲取西方音樂的精華。能夠接觸到的西方音樂資料很少,他千方百計去尋找,然后偷偷地到琴房去聆聽。而一直拉大提琴的孫玲,就是他經常邀約的幾個知音之一,他們通過音樂相熟并相知。
初露作曲才華的趙季平,是全校有名的才子,他創作的彈撥樂《戰風沙》撥動過周圍不少女同學的心,其中就有同孫玲要好的一個拉小提琴的女生。她常和孫玲一起去琴房,聽趙季平彈奏當時流行的芭蕾舞音樂《紅色娘子軍》、樣板戲音樂《紅燈記》,沒有鋼琴曲譜,全憑自己的感覺去摸索。
盡管如此,孫玲還是有意回避趙季平的目光,躲著他。
孫玲上高一時,她是“黑五類”,各個戰斗隊都不要她。后來趙季平那個戰斗隊,有她一個好朋友在一塊兒,和趙季平出去轉了一圈,也沒說話,然后有人傳,孫玲跟趙季平好。
她說,瞎傳什么呀,我跟他就沒說過話。
孫玲心里沒當回事。后來就有人遞話,趙季平要找你談談。
其實她覺得挺唐突的,不太了解。
別人就說,好吧好吧,跟他好吧,人家是才子。
孫玲說,我知道他是才子,但是我不熟悉他,不知道我們合適不合適。
趙季平似乎感覺到,孫玲還驕傲得很。
后來好多人找孫玲,她都一句話,我沒有這想法。把人家給回絕了,人家就再也不找她了。
趙季平后來找到孫玲,說,我覺得你對我挺不錯的,你看,我們一塊兒出去,你給我讓位子呀什么的。
她說,我沒這感覺,就是一般的禮貌而已。好多人給我寫信什么的,我說可能你誤會了,我不想。
她那陣子因為出身不好,那種壓抑,讓人透不過氣來。受家里教育影響,她媽就覺得一個人干事業最重要,經常給她講,你看那個女的,大學畢業了,人家不談戀愛,一直奮斗到主任醫生后才考慮這件事,事業是第一重要的。
所以孫玲在上學時,根本就沒想過要找男朋友,她覺得太早了,再說她這種出身就沒前途。自己的前途在哪兒?她一點都不知道。
她由于出身不好,感到自卑,對前途充滿憂慮,也怕連累人家。雖說趙季平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他父親趙望云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成了“封資修”、“黑畫家”。
彼此的情況逐漸熟悉起來。實質上,是他追的人家女娃。
也許是對趙季平才華的敬仰,也許是因為音樂在他們心靈中引起的共鳴,兩個純潔的心靈走到了一起,碰撞出了愛情的火花。
時間長了,大家都說,那孫玲就說交個朋友。
就為這事,她們家,她那姨,她幾個表姐都好意勸阻孫玲,唉,他們家出身也不好,你可得小心。
但趙季平從頭一次見面時起,他就認定這個女孩子就是要陪他走完一生的人。他用音樂之神的鑰匙,漸漸開啟他們的愛情之門,在他展開的不間斷的追求之下,孫玲也樂意束手就擒,開始走上了風風雨雨的愛情之路。
但是,也許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倆的愛情所經受的第一次考驗,在畢業分配的時候就早早到來。
畢業分配后,兩個人身處兩地,天各一方。
孫玲被分配到了陜北,心想,像自己這出身,到陜北就當農民啦,就出不來了,不能影響別人,人家是個才子。
趙季平說,你下去我也下去。
孫玲說,你下去把你就埋沒了。咱倆還是算了吧,你奔你的前程,我不能拖累你。
趙季平被留在西安,進了省戲曲研究院,而孫玲則被分到了陜北的貧困小縣宜川。也就是黃河壺口瀑布那兒,她還真去了。
孫玲正是從心里愛著趙季平,才害怕連累她所愛的人,于是只好把痛苦埋藏在心底,并沒有告訴自己的具體去向。
俊俏而苦命的女子,不失為一個堅強的姑娘,告別可憐的母親,背著大提琴,向北方遠去。一個人,孤苦伶仃,悄悄地踏上了廣漠的黃土高原,走在曲曲彎彎又細又長的一條小路上。縱然是淚水洗面,她已經把心愛的人,遠遠地拋在了身后的都城里。
那是個偏遠又荒涼的地方,她從西安出發,走了一個星期才抵達目的地。
因為怕連累愛人,孫玲才選擇了悄無聲息地離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癡心于戀人的趙季平,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孫玲的可能,哪怕是一點點線索。
斷了音訊的趙季平,時刻惦念著心上人,卻不知如何去找她。
他像瘋了一樣四處打探她的蹤跡,而且不敢設想,弱不禁風的她只身在外,生活將是怎樣的艱難無助。
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孫玲的去向,藕斷絲連,只好一直忍受著相思之苦,尋求聚首的機會。
也許,從音樂學院附中畢業的孫玲,和趙季平差點就錯過了一生的姻緣。而改變這一切的,是宜川縣的一位革委會主任。
無論在什么年代,有好人也有壞人,有從善的人也有從惡的人,有君子也有小人。
她也是遇見好人啦。這位掌權者,是個善良的通情達理的老同志。
報到那天,主任一看,呵,你音樂學院畢業的?
孫玲回答,是的。
主任問道,干甚的?
她說,拉大提琴的。
他不無驚訝地說,大提琴?咱這里哪用得上這個,不是浪費國家人才嗎?
孫玲怯生生地說,我也沒辦法。
極富憐憫心的主任誠懇地說,姑娘,你在這里也拉不了大提琴,國家培養你也不容易,你自個兒聯系個地方,哪兒要你就到哪兒去吧。我鼓勵并支持你,尋找對口單位去圓人生夙愿。
孫玲感激地說,那就謝謝你。
主任又說,當然,你要安心在這兒也成,我也歡迎,你到學校教書,去縣文化館,都可以呀。縣劇團嘛,你別去,那兒是個爛攤子。
孫玲說,那我還是想搞專業。
這一番話,也改變了孫玲的一生。
孫玲四顧茫茫,去哪兒呢,哪兒肯要她這個聰穎而可憐的音樂天使呢?
回西安與分別的戀人相聚,可西安是沒有可能接收一個出身不好的學音樂的女孩,要有門路,當初也就不用來陜北山溝里了。
孫玲想到了姐姐,與親人能在一起工作和生活,也算是有了依靠。至于與戀人的淚眼相望,也得無奈地承受。
孫玲的姐姐,在遵義文工團彈鋼琴,在那兒表現挺好,是一個踏踏實實工作的人。孫玲趕快寫信聯系,問姐姐那邊需不需要拉大提琴的人。信寄出后,便陷入急切的等待。
她終于接到了姐姐的來信。那個地方好像對這個要求不太嚴,姐姐就說,我們這兒也缺大提琴。姐姐就跟領導說了孫玲的情況,領導說,可以可以。
姐姐那邊需要人,這實在是太好了。
為什么遵義那兒需要人?
西安音樂學院的同學們,串聯的時候到過遵義,在那里演出過,他們的專業水平,給那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們跟當地革委會碰頭,說,那我們畢業時到你們這兒來,行嗎?
好嘛,我們歡迎。
兩年以后,他們幾個畢業生就去了那里,孫玲的姐姐是先去的。
一時間,她只好把對戀人的思念壓在心底,工作,飯碗,生存,是首先得解決的。獨立,有份工作先養活自己,是她最先應該考慮的。
等到姐姐將遵義的商調函寄來,孫玲找到了好心的主任。
他果真放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是十分同情這位多才多藝的可教育好子女,實在不該在黃土高坡上度過一生。在這偏僻的山溝里所學非所用,浪費了人才,也耽擱了她的前途。
孫玲,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嬌弱女子,又千里迢迢,鞍馬勞頓,來到了離家更遠的大西南山城,輾轉投奔到了貴州遵義文工團,落腳到了姐姐的身邊。
但在那里,她可以拉她心愛的大提琴,獲得了音樂的自由。但她卻一樣與戀人遠隔千里,甚至比陜北離西安還要遙遠復遙遠。到了那里,她雖然有了事業發展的空間,但同樣備受情感煎熬。
趙季平癡癡地思念并等待著她,度日如年。
他們鴻雁傳書,也許正是李白的詩境: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孫玲到那兒沒多久,便病倒了。她患的是肺病,比較重。
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回到西安看病,也想回到戀人的身邊。
也就在趙季平幾乎絕望的時候,終于有一天,孫玲的那位拉小提琴的女友跑來找趙季平,急切地說,孫玲回西安養病來了。
趙季平差點跳了起來,啊呀?
是喜是悲,他見到了離別很久很久的日思夜盼的戀人,得以重逢。
兩年不見,孫玲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因患上了肺結核,瘦得很,面容憔悴,腿瘦得像胳膊一樣細,體重只剩了七十來斤,也沒了往日的神采。
世事蒼茫,命運多舛。她雖然像一朵被風暴摧殘的污泥中露出的荷花,卻依舊閃爍著一絲憂傷的美麗光焰。
趙季平從來沒有看到孫玲那么瘦弱無助,淚如泉涌,從內心感到一種心如刀割般的酸痛。
二人見面后,也不知說什么好。
趙季平只說了一句,你想上課不?
孫玲說,我想啊。
他說,那你就到我哥那兒去上課吧。
她說,那好。
他說,我給你借把琴,你在家可以一邊治病休養,也可以練琴嘛。
她母親是大夫,想盡辦法醫治女兒的病。
從孫玲回到西安的那一天開始,趙季平就四處找藥,每天都鼓勵她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康復。只要一有空閑,趙季平就用自行車馱著孫玲去練琴,到他哥趙振霄那兒去上課,用音樂來撫慰她的心靈,以利于更好地治療。
之前,趙季平的姐姐,跑來給他介紹對象,介紹幾個人,他都沒同意。
好多人告訴趙季平,你還找她呀?她沒什么價值了,你看她瘦成那樣,這以后會不會影響……
知情者中有勸他放棄孫玲的,說,別背這個包袱了。
可他不干。
有人提醒他,孫玲要是病犯了呢?
趙季平說,那不行,我一如既往。
趙季平那陣就傻乎乎地一心愛著孫玲,他的堅定打動了她。
孫玲邊養病邊進修,趙季平一有空就來看她。
趙季平的行動不僅感動了孫玲,也感動了她的母親以及周圍的人。
趙季平到孫玲她媽工作的醫院去過,兩人見過面。
連她媽媽也在孫玲眾多追求者里,看中了這個小伙子的人品與才干。孫玲母親對女兒說,哎,男人嘛,一個是事業,一個是誠心,這兩個最重要了。你看,三年了,他這么誠心對你,而且他的事業也這么好,這是可靠的,你就別猶豫了。
而孫玲是最聽她媽媽話的,心里踏實多了。
也許,人們傳說,他們的愛情沒有任何浪漫可言,可趙季平自己只是希望用實際行動,來證明對孫玲的濃濃愛意。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孫玲能夠早點好起來。
孫玲也挺受感動的。實際上,趙季平對她那么好,也是她身體恢復很快的一個重要因素。當然,雙方也是同病相憐。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許是感動了上帝,經過趙季平的精心調理,特別是通過他們在精神上的互相支持,孫玲的病居然奇跡般地好起來。同季平來往越多,感情日深,這是他們的愛情感動了上蒼。
死神,也會在愛情面前卻步。孫玲和他的分別與重逢,其實已經受了一場生死考驗,在這一場考驗中他們終于等到了愛情,而愛情也幫他們戰勝了死神的威脅。
第二樂章 夫唱婦隨
有情人終成眷屬。從二人認識初始,已經整整經歷了十年的漫長時光,他們的愛情終于瓜熟蒂落。
起先,趙季平的姐姐老要給介紹對象,他心里只惦記孫玲,很煩家里提起婚姻的事。孫玲這一回來,正好,他如愿以償了。
1971年底,孫玲的病基本好轉,他們就訂婚了。在學校時倒沒確立關系,是從遵義回來后才真正確定關系的,可謂定情于危難之時,患難夫妻最為可貴。
趙季平找到省文化小組,說,請求組織調孫玲回來,要不然我們結婚了,我調到遵義去。
如果他這一走,戲曲研究院沒他這個指揮了,移植樣板戲受損失。軍代表權衡了一下,那還是調他愛人過來。
軍代表余哲基體恤人才,答應將孫玲調回西安,主動與對方單位溝通,讓兩顆年輕的心重新走到一起。
孫玲又回了一趟遵義,協商調動的事。再一回來,二人就結婚了。
1972年5月,他們兩人踏上了婚姻的紅地毯。
結婚的日子,是他們倆自己安排的,訂在五月二十四。
把她媽氣得說,結婚是大人訂日子,哪有你們自己訂的?
他們就糊里糊涂訂了。老人很講究這個東西,怕什么呢?怕刮風下雨,結婚的日子下雨不好。
眼看結婚的日子快到了,天空陰雨連綿,她媽就生氣,但也不好干預。
到了五月二十四日,早上是大放晴,萬里無云。結婚是在戲曲研究院,一間小屋子,來了不少人慶賀。
結婚的床,是請他父親的一個當木匠的學生用木頭床架的。開始父親盯著,季平打下手,推刨子,先是搭個梁,在梁上搭床板。他看梁的中間有個木楔子,心想這梁結實不結實,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結果沒過多長時間,有一天在床上剛躺下,哐地一聲,那個梁從楔子處折了。這又到院子里搬來磚頭,墊到床板底下,湊合著用。
結婚的家具,也就兩個箱子。別人送的禮物,也有幾個臉盆,還有暖水瓶,大部分是毛主席著作。
這段時間,是他們最艱苦的時候。二人的心境都比較壓抑,才走到一起的。他就是一腦門子搞專業,搞學習,搞積累。
剛完婚的一天大清早,妻子買來一大板車蜂窩煤。這樣的體力活,本來應該是大男人干的,但她硬是沒有驚動在里屋看書的丈夫,獨自拖著羸弱的身軀,用臉盆氣喘吁吁地來回搬了多少趟。
一個月以后,孫玲就懷孕了。隨后,她又回到了遵義,辦理調動。
沒多久,趙季平也趕到了遵義,為愛人的工作調動而奔走。
到了那兒,王安國是遵義文工團的作曲,正排一出新歌劇《劉四姐》。軍代表看來了個作曲家,便說,調人可以,先幫我們編曲配器。
趙季平求之不得,有了一個給軍代表表現的機會,希望放孫玲走。埋頭苦干了好一陣,順利完成元旦演出的任務。
對方同意放,還沒辦手續,那他也就不管了,因為孫玲快生了,他得把她接回西安生孩子。
小兩口等不及辦妥調動手續,就忙著買票上火車。
第一天上火車,擠得要命,他們沒地方坐。一看不行,孫玲挺個大肚子,就改天再走。一直等到有臥鋪,才上火車,買了一臥鋪,一個硬座,一直到了成都轉車。
他一夜沒睡,找了個電影院,不知道放的什么電影,在里面睡了一覺。
第二天又買了一臥鋪,夜里一點左右開車,早晨六點多到了廣元。在秦嶺一個貨車和一個客車撞了,停了一天一夜,經過千辛萬苦,這才回到西安。
回到家里,他媽劈頭蓋臉就罵了一頓,家里人都惦念,爸也特別惦念著,孫玲又挺個大肚子,這怎么回來呀。
回來了就好,一大家子人特別高興。過了春節,初七就生了。
生的前一天,趙季平做了一個夢,夢見發大水啦,他被大水沖走,這時漂過來兩個木頭,他抓住木頭后就沒事了。
他媽說,好夢,好夢,要得孫子了。
母子倆對話時,六點多,這時孫玲肚子就疼了,他就趕緊翻墻到京劇院去,叫醒倪子,就是倪志杰,推著個車子,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面扶著,送到了紅十字會醫院婦產科。值班大夫就是倪子的相好,安排得很妥帖,下午就生了。
趙季平回到家,趕快給父親說,生了,生了,是個兒子。
父親特高興,說,行。
他做的夢,夢見兩個木頭,雙木,是個林字。兒子的名字,是從這兒來的,帶點神秘色彩。后來也許是同名同姓的太多,取諧音改“林”為“麟”。
兒子趙麟出生后,妻子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犧牲自己,心甘情愿地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說起來人們可能不相信,直到多年之后,趙季平仍不會做飯,皆因那時候,妻子把他寵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傳統夫君。
他們一家三口,在季平工作的單位里安了家。很小的一間屋子,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連木板床都是自己打的。
兒子沒滿月,趙季平就下鄉采風去了陜北,直到趙麟過百天時才趕回家中。那是作曲家深入民間,為日后他在樂壇掀起西北風汲取營養的年代,足跡踏遍三秦大地,整年整月泡在醉心的音樂事業里,家庭生活的瑣碎和繁重,全都落到妻子的肩膀上。
也真難為孫玲了,既要參加演出拉大提琴,又要柴米油鹽,相夫教子,無怨無悔地承擔起這一切,成了名副其實的賢妻良母,三口之家的頂梁柱。
每次孫玲出差,趙季平都急切地盼望她早日歸來,因為習慣了由妻子照料的有規律的生活。
丈夫忙于創作。每天早上,妻子給他泡好茶,并做好早點后,開始抽空練練心愛的琴。然后去買菜,做飯,做家務,晚上還要演出。
閑暇之余,每當夜深人靜之時,她會不斷地給自己充電,自學外語,以至后來丈夫出國訪問,一直由她擔當翻譯。
“文革”結束后,她和趙季平都有機會在專業上繼續深造。從小熱愛音樂,始終沒有停止過藝術追求的孫玲,作為妻子權衡再三,還是把機會讓給了丈夫,毅然支持丈夫去中央音樂學院進修,她留下來照顧孩子和家庭。
在趙季平去中央音樂學院進修的兩年中,她省吃儉用,每月從牙縫里擠出錢來,寄給在北京上學的丈夫,自己與兒子卻過著粗茶淡飯的節簡日子,甚至是苦不堪言的生活。
趙季平在中央音樂學院上學時,一天下午準備回西安時,肚子餓得很,沒吃上飯就上了火車,車上也沒晚餐。
他在硬臥三層上,餓得睡不著,就下來了。這時,過來一個列車員,他沖她的背影說,哎,列車員,現在還有沒有可能吃上飯?
她一回頭,原來是西安音樂學院的一個同學,還是孫玲的結拜姊妹。
她一看是趙季平,你怎么在車上?
她后來工作在鐵路運校,帶著學生在車上實習,餐車的頭兒又是她哥們兒。
那好,噢,你要吃飯,你吃多少我都給你包了。
很巧的一件事情,怪了。
有一次,趙季平跟孫玲從北京往西安趕,機票極難搞。
他說,咱碰運氣,到首都機場去等票。
等到快五點了,還是沒票。
他說,七點半有一趟179次到西安的火車,去趕這一趟車。
這就要了一輛出租車,趕往火車站,還有二十五分鐘就開車了。
他說,買站臺票進去,直接上車。
可是,買站臺票要有電報,才能進接站口。求爺爺,告奶奶,才搞到兩張站臺票,還剩一分鐘了,怎么也來不及了。但他心想,怎么都能趕上,就帶著孫玲走進地下通道。
這時聽見廣播響了,開往西安去的179次晚點。這下,他們不但上了車,還補上了臥鋪。
兒子趙麟的音樂才能,是孫玲一手培養的。
在兒子接受啟蒙教育的五六年里,每天不論多忙,孫玲都要陪他練兩個小時的琴。兒子考大學期間,孫玲又親自上陣,陪著兒子輾轉北京、上海應試,最終把兒子送進了中央音樂學院。
有一個時期為趕任務,他把自己關在院里的一個小儲藏室里,孫玲天天按時送飯。不僅如此,每有作品問世,也都是孫玲先過堂。
用趙季平的話說,她的音樂感覺特別棒,我所有的東西,她都是第一聽眾,也是第一位評審。
膾炙人口的電視劇《水滸》主題曲《好漢歌》,也就是在孫玲的相助下創作出來的。原詞的第一句是“說走咱就走”,在聽了孫玲的意見后,改成了“大河向東流”這樣氣勢磅礴的歌詞。配合歌詞改動,曲子也有了很大變化。
正在廚房里炒菜的孫玲,聽到丈夫在鋼琴上彈出的曲調后,興奮地說,這個好,這個好!
妻子竟激動得忘了給菜放鹽。
趙季平這才心里有了底,將樂稿敲定。
妻子平時為人處世十分低調,生活簡約至極。在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們一直蝸居在一間二居室的小房子里。后來經濟好轉,妻子卻提出湊合著過,不愿浪費半分錢。
2001年“五一”長假期間,趙季平有幾天整塊時間,想寫《樂壇神筆》一書的趙世民和他聊了三次,累計有十多個小時。
有兩次孫玲也在坐,她大部分時間是靜靜地聽,當有些年代或人名趙季平記不住時,就問她。
趙世民發現,孫玲隔一點時間就要咳嗽,她怕影響談話,總把咳嗽聲壓得很低。
趙世民問,嫂子是不是感冒了?
趙季平說,可能是感冒引起的,咳嗽有一段時間了。這次我陪她到北京,就是要做一次徹底的檢查。
這年8月,趙世民受央視《藝術人生》編導的邀請,到現場參加錄制趙季平的這一期節目。
節目開始,主持人朱軍說,在我們欄目創辦初期,我們就有一個愿望,就是要請趙季平老師來。但是我們又有顧慮,因為大家好像很少在媒體當中見到你。不過我們知道有一個特殊的人,她非常關注我們欄目,每一期都定時定點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我們這個節目。我想此時此刻我們這位特殊的觀眾,也一定會在電視機前等待這個欄目的播出,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趙季平老師的愛人。在這兒我首先要向她表示感謝,謝謝你。
全場鼓掌。
主持人說,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特殊觀眾的關注,而且她還問趙老師,你為什么不去那個欄目坐坐,所以才有了我們今天這樣一個聚會。
觀眾以為下面該請出趙季平的夫人孫玲。但沒有。
隨著節目進行到中間,朱軍又提起了趙季平夫人。
朱軍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個好女人。現在我想觀眾朋友跟我的心情一樣,也都想認識一下這位好女人。
這次孫玲該真的被請出場了吧?觀眾的目光掃向臺口。
但朱軍卻說,好,我們通過大屏幕,來認識一下這位好女人。
原來是電視采訪。
孫玲在電視屏幕上說,這半年我身體不好,我本來說自己看一看就行了,吃藥都不管用。一看這病比較麻煩,我覺得他心里馬上就有了壓力,有了負擔,好像什么都干不成的感覺。他一這樣,我就覺得我這一病怎么成了拖累了,拖累他東西也寫不成。
這時她不停地咳嗽。
她忍住咳嗽,接著說,我跟他說我治我的病,你該干什么就于什么。他說,唉,那些都是小事,你這病不好經常犯,那些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這時趙季平眼眶已經潮了。他說,我想我有這樣的感觸,與自己的妻子走過了風風雨雨,當她非常健康,我們的生活都很自然的時候,你會感覺不到這么珍貴。一旦突然她病倒了,突然覺得我頭上這片天沒了。所以回過頭來想,要珍惜我們這種感情,這一份情緣。也希望大家能夠都珍惜自己的那份感情。
趙季平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等節目做完,觀眾潮涌著找趙季平簽名,終于簽完最后一個,與最后一個觀眾合完影,趙季平才跟趙世民寒暄。
嫂子怎么沒來?
她現在病得很重。
查出來了嗎?什么病?
肺癌,已經到了晚期。
啊?怎么會呢?
第三樂章 別亦難
2001年9月,新的學年開始。
趙世民在課堂上又一次提到趙季平的音樂創作。這時,指揮系的同學景幻說,趙季平現在正住在我家。
趙世民問,你是說他在你山東的家里?
景幻說,沒錯,昨天我給家里打電話,還和他通話了呢!
趙世民說,他到山東干嗎?
景幻說,他跟我爸是哥們兒,濟南有一種新的治療癌癥的方法,我爸介紹的,趙季平是帶她夫人治病的。
過了幾個月,曾在中央音樂學院和趙季平共用一個琴房的好友黃越峰,給趙季平聯系了哥們兒,胸外科專家的醫生,送孫玲到通縣腫瘤醫院治療。
來年4月,趙世民去西安講學,碰見了西安音樂學院雙簧管教授,趙季平的弟弟趙保平。
趙保平說,這一年,我哥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為夫人治病上去了。能找的名醫全找了,先進的方法都試了。
趙世民問道,病情控制住了嗎?
趙保平說,可能不斷惡化,非常艱苦。
之前,趙季平把舞劇《情天恨海圓明園》框架都寫完了,只是大概,還得大改。這時孫玲病了,他就不想弄了。
孫玲說,你不能失信于朋友,我希望你寫,你寫了我高興。
這樣,他就每天早上坐在那兒寫鋼琴譜,還找了韓蘭魁和崔炳元兩個助手來幫他配。原來想叫趙麟,一看他太忙,算了,他自己又配一部分,最后修改時,又重寫了一些段落。
寫這部舞劇,實際上也是在情天恨海的煉獄里,折騰得他每天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態,有些主題的寫作確實融進了對孫玲的感情,一些關愛主題寫得特別感動,比如像圓號,這種感覺是關愛,內心的那種呼吸。
完成《情天恨海圓明園》音樂二稿,北京市文化局局長張和平,市歌舞團團長胡偉對趙季平說,看病要緊,并安排聯系醫院,讓孫玲及時住進了通縣腫瘤醫院。
孫玲也是在煉獄一般的化療過程中,強忍病痛,用微笑支持著趙季平緊張的創作。
趙季平兼顧著孫玲和創作,從昌平的兒子家中去通縣的醫院,一百來里,每天一個來回,每天上午在家譜曲,下午去醫院照料孫玲。
全劇音樂創作完成,孫玲將去山東的醫院進行一種新療法的治療,而趙季平因為錄音無法陪伴妻子同去。
開始錄音的那一天,正好是孫玲手術的日子。趙季平只能在錄音棚里,焦急地等待手術的消息。直到晚上,兒子從山東打來電話,告知手術成功,趙季平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
整整六天,全劇音樂錄制完成,一出錄音棚,趙季平就直奔山東,恨不得箭一樣飛到躺在病床上的孫玲面前,而手術后的孫玲,也正微笑著期待趙季平創作成功的消息。
《情天恨海圓明園》在北京天橋劇場首演的時候,孫玲抱病到現場觀看演出,她被劇情音樂打動,幾次忍不住流下眼淚。
趙季平說,其實我那主題曲,是為她寫的。
這天,趙季平請趙世民在保利劇院看大型舞劇《情天恨海圓明園》,這已經是第三輪演出了。
在劇院,趙世民一見到趙季平,就問嫂子的情況。
趙季平說,現在住在中日醫院高干病房里。非常艱苦,癌細胞已經擴散到頭部和骨頭里,疼啊,每天都靠打杜冷丁止疼。
舞劇上半場剛完,趙世民跟趙季平說,這個舞劇情節編得一般了,但你的音樂太棒了。我看你在這部作品里,徹底為我所用,甭管什么流派什么技術,洋的還是土的,只要你的音樂感覺需要,統統拿來。
趙季平說,對,我就是這樣做的。
下半場開始,當獨奏小提琴再一次重復上半場出現的主題時,趙世民忍不住問旁邊的趙季平,這段旋律太美了,但不是那種順溜的優美,這美里面有慈悲,有傷感,有一種瀕死的大徹大悟。你是從哪個民歌改編過來的?
趙季平說,這不是民歌,是我自己寫的。
第二天下午探視時間,趙世民趕到中日醫院頂層西頭病房。
孫玲躺在床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毯子,趙季平正為她按摩腿。待孫玲睡下,趙季平和趙世民出了病房,拿出了西瓜讓吃。
趙世民說,我不吃,留給嫂子吧。
趙季平說,是嫂子讓你吃的,她說世民來了,讓他吃西瓜。你就順著嫂子,吃吧。我現在每天來醫院陪她,等晚上護工來了我就回去。現在腦子里全是為她治病的事,別的事根本裝不進去。前兩天電視歌手大獎賽請我當評委,我跟組委會的人說,現在正是孫玲的治療關鍵時期,我不能離開。他們非常體諒我的難處,就又請別人了。
待孫玲睡著,他們又回到了病房。孫玲平躺著,瘦得蓋著毯子幾乎看不出身體的凸起。
趙季平說,嫂子堅強得很,現在癌已經轉移到腦部和骨頭,疼得一身汗一身汗的,她怕我們難過,硬是扛著,不叫。
趙季平的兒子和兒媳來了,他們幫助孫玲吃晚飯,他們從家里專門為母親做的菜粥。
趙季平說,天天如此,趙麟和他媳婦給他媽做飯。
吳子牛的《天下糧倉》,也是在孫玲患病之前就和趙季平說好了的。
吳子牛他爸也是肺癌,所以找趙季平說,我找你先不談戲的事,先談病的事。注意什么,還要注意什么,說了很長時間,最后才說到戲。
寫《天下糧倉》主題時,孫玲已經從通縣回來了,幾乎每寫一個主題先叫她聽。這是悲劇性的東西,但沒像寫舞劇那么心神憔悴,還比較順。可能是孫玲治療一個階段,病情緩和了一點,剛好他也有個緩沖。
趙季平看到孫玲瘦得厲害,又想起他當初見到她從遵義回來時的樣子,心里難受,什么叫心如刀絞?她病的過程中間,他就老想結婚前她病成那個樣子,一年就好了。這次又病成這樣,所以他老做夢,這一年她還能好起來,九死,還有一生呢。 她知道自己的病,什么都知道,太清楚了,是自己用意志扛著。
孫玲說,我得把該受的罪都受了。
趙季平說,你堅持住,再難,我們都在你跟前。
他走遍全國,訪盡名醫,沒想到一切都是徒勞的。
看著病榻上氣若游絲、形容枯槁的妻子,他的心掉進了冰窟。為了減輕她的痛苦,他故意戲謔道,要不是你病,我還不知道侍候人是啥滋味呢。
看見妻子欣慰地笑了,他又打趣說,我真希望生病的是我,然后讓你侍候,那該多幸福啊。
妻子眼睛瞬間潮濕了,趕緊用手堵住他的嘴,喜極而泣。
趙季平真想重新再來一回。以前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心疼,沒理解心疼的內涵,現在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心疼。沒辦法,她這個性格,從小出身不好,一直受壓抑,她應該不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她從小跟著她母親,哥哥姐姐都不在身邊,所以話就很少。她這人一輩子是老替別人著想,特別樸素,買的衣服都是處理品。
多年來,她一直拉大提琴,就沒停過。恢復高考以后,她也可以去音樂學院讀大學,她考慮還是帶孩子,琴還是照拉不誤。結婚以后,把心都給丈夫和孩子了。她考歌舞劇院時,還是他給她彈的鋼琴伴奏,羅可可主題變奏曲。趙麟練琴都是他媽盯著,天天陪著,想起這些心里挺難受的,其實他感覺挺對不住她的。
說老實話,他離不開她,她對他付出太多了。丈夫哪一天回來,她提前把肉燉好,丈夫一進門,面都搟好了,臊子都做好了,她演出去了。
其實,很早以前,他就在冥冥之中感到生活有許多可以預知的一面。那時,他創作了一首《挽歌》,作為第一聽眾,妻子每聽一遍都要感動得哭一回。
那次在臺灣,孫玲聽了《大漠孤煙直》的主題音樂《天國的愛心》,號啕大哭,臺下也哭成一片,她從音樂中感到了愛心。
那年,他帶她去德國、法國、比利時、荷蘭等歐洲國家走了一圈。那次到美國,也是偶然,為什么不可以帶自己的夫人,自費,不就是花點錢嘛。給那邊發傳真,那邊說可以,他這才給孫玲又辦手續,陪著她去簽證,順得很。從美國回來之后不久,她就咳嗽病倒了。
那年,她帶兒子考完音樂學院,把去杭州的票也買好了,給他打電話,他說,你趕快回來,你別去杭州了,我在家一天沒飯吃,一天胃疼。她把票退了。自這以后,再也沒機會帶著她去蘇杭。就在那年帶著她到杭州玩了一次,之后她就病了。
那年下半年,趙季平總感覺要出什么事。第六感覺。他就老算著,父親當“右派”是哪一年,多大?給兒子辦婚禮時,他也沒想到妻子的病,更沒往癌那兒想。那時孫玲已經吐血了。
往事歷歷,既溫馨,又令他疼痛。每每想及這些,趙季平就越發愧疚難當。
想到病入膏肓的妻子沒有享過一天清福,也為了紀念結婚30周年,丈夫特意給躺在病榻上的妻子買了一枚大鉆戒。每天她入睡時,他都能見到她用另一只手緊撫戴鉆戒的手指。他知道,這是妻子享受幸福的幻覺。
茶幾上有一個本,那是趙季平寫的日記,上面有孫玲的體溫、進食、排泄、用藥詳細的記錄。
比如:晨,尿微量。喝水,50毫升。喝粥一小碗。吃西瓜,一片。打杜冷丁,兩支。
這也是趙季平的樂譜,是他和孫玲感情的濃縮。
這時,孫玲意識非常清楚,不太愿意別人看她,因為她覺得這個時候不好看。
孫玲到生命最后的日子,仍然關心丈夫和孩子。
趙麟創作《和你在一起》的音樂時,要把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民族音樂加在一起,沒想出什么好辦法,產生了畏難情緒。
有一天晚上,他要離開病房了,晚上10點有護工來。
他剛走出門,被孫玲叫回來。
孫玲,說兒子,人生有兩種磨難,一種是肉體上的,一種是精神上的,我呢,是肉體上的磨難,你是精神上的,但精神上的磨難更難,你要挺住,堅持就是勝利。
趙麟在母親的鼓勵下,終于完成了這個任務。而且,趙麟通過這件事,開始成熟了。
孫玲發現趙麟留了點小胡子,她捏著趙麟的胡子說,這是失望的胡子。
趙麟趕緊把胡子剃了。
她說,這就好多了。
在孫玲住院的過程中,她一直不愿讓趙季平和其他人感到難過。在她知道自己得了癌癥之后,一直非常堅強地去面對。每一次趙季平或者是兒子出現在病床前,她就會說自己的病已經好多了。
趙季平在這一年多里,自己幾乎是在一個個無盡的希望不斷地破滅中生存著。
有一天下午,在聽倪萍說山東有新藥的時候,趙季平當即坐3點的飛機趕到了山東,第二天中午便為妻子買回了新藥。
要沒有孫玲的強烈要求,趙季平是不會寫《美麗的大腳》電影音樂的。那是他最艱難的一部創作。
倪萍,是多年的好朋友。當她得知孫玲病了,想盡辦法找藥,聯系醫生。而孫玲呢,別人給她一分,她要還十分。她一定要丈夫給倪萍寫音樂。
他有寫不下去的時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但一想孫玲答應人家了,就咬緊牙關。當然在創作過程,一真正進入,也就平靜了。他8月1號寫,9號寫完,一放下筆,就趕到醫院。音樂按計劃完成了,孫玲很欣慰,本來他們還約好,讓她跟著一道看兒子的作品《和你在一起》和我的《美麗的大腳》。
然而天妒紅顏,孫玲沒有能夠聽到家中兩位作曲家在當年金雞獎頒獎晚會上雙雙被提名的喜訊。
妻子彌留之際,對兒子說,在我離去后,你一定要像今天照顧我一樣照顧好你爸爸。
臨終之際,妻子心頭牽掛著的依然是丈夫,這讓他何等心酸。30年,整整30年,上蒼竟然讓他與愛妻匆匆訣別。
8月19日這天,孫玲病情突然惡化,倒在了淚水滿面的丈夫懷里,永遠停止了呼吸。
8月24日下午,趙季平和兒子兒媳坐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趙麟捧著媽媽的骨灰盒。
孫玲的遺囑是不辦喪事。因為她是樂隊的大提琴演奏員,劇院的同事堅持要辦告別儀式。
8月27日,陜西省歌劇舞劇院三層大廳,四周擺滿了花圈,送花圈的有省委書記、省長等領導,還有孫玲的親朋好友,倪萍、姜文、鞏俐、張藝謀、周曉文、盧葦、劉歡、陳凱歌、陳紅、王宏偉、譚晶等都送了花圈或花籃。
在告別儀式上,陳凱歌說,今天來到陜西,心情非常悲痛。我是在西安認識孫玲的,她是我們這些做電影的人,曾經和趙季平合作過的人非常敬愛的嫂子。在我認識她的二十年里,她給了我們很多關切。在趙季平的事業中,如果沒有孫玲是無法想象的,趙季平的所有音樂,都承載著孫玲的貢獻。她可以很自豪地跟大家說,我培養了兩個音樂家,兩個作曲家。
陳凱歌說,我記得1983年底,我、藝謀還有何群在季平家里,那時他家還在戲曲研究院,非常狹小,我們吃了孫玲做的第一頓飯。我在北京見到孫玲最后一面時,我感到再也沒機會吃她搟的面了。她感動了我,不僅是作為朋友,更主要的是她與病魔斗爭的態度,她那瀟灑的風度。她在生命垂危的時候,仍對生命自身抱著很大的熱情,抱著很大的關切。謝謝大家今天來,跟我們一起悼念她。
“紅幔輕落戲終時”,這是趙季平在談論電影《霸王別姬》的音樂創作時引用的一句話。夫人去世,帶給趙季平的是三十年愛情長跑之后難以忘記的思念之痛。妻子曾經是頭上的一片藍天,如今這片藍天突然離去。
趙季平在他的音樂創作里,孤獨地前行。
送走孫玲后,他從9月份開始寫《青衣》。每天早上,坐在書案前寫的時候,感覺老是覺得孫玲在旁邊聽著。
喪妻之痛,使趙季平的體重掉了十多斤。
自孫玲走后,形單影只的作曲家又一次來到南京,為《和平頌》這部民族交響樂的創作做實地采訪和調查研究。開始他不能適應殘酷的現實,總覺得孫玲沒有離去,還待在掛著她遺像的客廳里,但當他走進隔壁的琴房,剛坐下來,就發現往日泡好放在手邊的那杯熱茶不見了,抑郁如潮水般地涌來,琴鍵無聲,心緒不寧。
好像孫玲還在他耳邊叮嚀,你怎能因為我而放下手邊的工作?我耽誤你太多了。寫《和平頌》是你最想做也最該做的,看到你成功,我也高興呀。
2003年 5月1日晚,趙季平的力作《和平頌》,在南京文化藝術中心大劇院隆重上演。
主持人陳鐸報幕:
山岳般雄渾,在曲譜上凝聚歷史的滄桑。江水般流動,在管弦間澎湃時代的激情。是樂壇神筆將安魂的紅燭點燃,希望的白鴿放飛,敲響黃鐘大呂的旋律,回蕩億萬人的心聲。
全場中外嘉賓的目光,都投向了鮮花簇擁的舞臺上指揮的背影,密管繁弦的樂隊,以及藍色天幕間與地球經緯、中英文“和平”相輝映的白鴿翱翔的圖案,扣人心弦的音樂之聲如驚濤拍岸,響遏行云。
坐在不遠處的趙季平,表情嚴肅,依然透露出他內心的激動。
此時的他是最幸福的,因為有那么多人與之分享這藝術創造和生命激情的甘辛果實。此刻的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已化作幸運之神的親密愛人還陪伴著他,留在他今生的每一部作品里。
他的每一步成功和喜悅,不都是獻給愛人在天之靈的一首知音曲嗎?
第四樂章 新弦
2003年10月的一天,趙季平正在家中的琴聲中享受孤獨的時候,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是命運在敲門?
誰呀?
他打開門,敲門的是一位俊俏端莊的女子。
她驚喜地問道,你是趙季平先生嗎?
他客氣地說,我是。你是?
報告,我是張寧佳,是從成都來的。
成都?
我是張堅給你派來的女朋友。
噢,我想起來了,對不起,請進。
張堅,作曲家,是趙季平的摯友,成都軍區戰旗文工團的藝術指導。他們交往多年,說要給他介紹一個非常好的女朋友。對于如同手足的張堅的話,他深信不疑。
趙季平連忙把她迎進屋,沏茶,削水果。
他的摯友張堅,看到一年多來趙季平孤獨的生活和工作,心中萌發給他再找個妻子的念頭。
張堅給趙季平說,沒有人給你做飯吃啊,你得找個老婆。
趙季平不知可否,總是在推拖朋友的關心與一番好意。
此刻,趙季平有點不好意思,抬頭打量著眼前這位從成都趕來相面的女朋友,第一感覺,覺得她挺面熟,有幾分像孫玲年輕時的模樣,頓時有了好感。
聽張寧佳說起她的家世,趙季平感慨萬端,世界上難道有如此奇巧的事情,她倆不僅相貌相似,還是在成都同一家婦幼保健院出生的。而且,張寧佳節在成都的家,離孫玲的娘家是隔壁鄰居,相間只有五分鐘的路程。
更為奇巧的是,張寧佳一直在成都的陜西路長大成人,又一直在成都的西安路供職。她怎么就與陜西西安有緣份,好像與趙季平結識,日后落腳西安,是前世已經注定了的人生歸宿,逃也逃脫不了的天命。
說來也很奇怪,張寧佳的父親早年參加革命,解放前夕,從北京到西安又到成都,而后在這里長期工作,并居住生活在這里,生兒育女。
也許,在國共交接的時候,孫玲的父親向解放軍投誠,之后押送至青海勞改場,多年后死在荒原上。而張寧佳的父親,則是從國民黨手中接過政權的一名革命者,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趙季平的父親趙望云,恰好此時在西安被關在國民黨的牢房里,或已經被解救出獄,開始接管文化事業。
父輩的命運多舛,子女們又是重新洗牌,重新組合人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話越說越投機,屋里洋溢著久已失去的溫馨。
在交談中獲知,張寧佳,成都新都川劇團的女演員。曾經同樣是在1983年,那時,在西安文藝路上,趙季平正在與陳凱歌、張藝謀桃園三結義,籌劃北上拍攝電影《黃土地》,正當青春年少的張寧佳,也進京拍攝神話川劇電影故事片《芙蓉花仙》,扮飾主角花仙。
她這個花仙子,一時聲名鵲起,后成為全國青聯委員。
她在妙齡時一鳴驚人,很快又轉行到了聲樂和音樂教育,拓展了人生事業。
張寧佳后來離異,一直帶著女兒獨自生活。這次,她與趙季平一晤,頓覺覓到了知音。
張寧佳的出現,讓趙季平從她美麗爽朗的神情中,似乎找回了當年他與孫玲初戀的記憶。
他們開始頻頻通信通話,失去伴侶的孤雁,在彼此尋找相依相偎的人生的溫暖,尋找牽手的情感歸宿。
與張寧佳結識之后,趙季平的生活和音樂創作激情,又一次被點燃。
他倆相愛了。
新的愛情,在沒有預料的時候,又闖入了趙季平剛剛從憂傷中平靜下來的生活。
人生苦短,當倍加珍惜。
為改變天各一方的處境,二人能夠幸運地走到一起,過一種安寧的平常日子,張寧佳離別成都,來到西安,在音樂學院任教。她活潑可愛的女兒,也轉到西安讀中學。
他倆于2005年住在了一起。
張寧佳是個在觀念上相對傳統的女子,住在一起,就應該名正言順,名媒正娶,要領一張結婚證。
而趙季平在婚姻觀念上更是相對傳統,未能同意。
趙季平認真地說,我得守著老規矩,男人續弦必須等孫玲去世三年之后。
古時以琴瑟來比喻夫妻,故喪妻稱斷弦,再娶為續弦。
春秋時,俞伯牙善鼓琴。后來妻子得了重病,他請醫熬藥,精心侍奉,為此焦急憂慮,便無心思彈琴了。
有一天,妻子突然感到身體好多了,就讓丈夫給她彈琴。俞伯牙忙取琴調弦,彈奏起來,好讓病中的妻子從美妙的琴聲中得到歡快和慰藉。當他彈得雅興正濃時,突然琴弦斷為兩截。就在這當兒,妻子也咽氣了。
之后,有人給俞伯牙說了一個女人。因與其妻感情很深,本不打算再娶了,可女方一看就相中了,并要聽俞伯牙鼓琴后再定親。他也看中了女方,雖還在懷念故妻,但又一想,人死不能復生,便把琴取來,拆去斷弦,續了一根新弦后彈奏起來,雙方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這個故事很快在民間傳開了,后來人們便把妻死后再娶比作續弦。
當年,父親趙望云在河北老家,前妻權氏病逝,是過了三個年頭,才娶趙季平母親進家門的。如今,社會習俗已經開放多了,試婚同居不再受到什么封建衛道士的譴責。但三年的這個老規矩,趙季平仍堅持不渝。
他們倆一直到了2006年,才領取了結婚證書,履行了名媒正娶的法律手續。
趙季平與張寧佳結為伉儷,同樣在西安,在成都,在音樂圈子,在文化界和社會上被傳為一段浪漫的佳話。
但婚姻家庭生活,是實實在在的日子,在浪漫的背后是如同凡人一樣的世俗生活。柴米油鹽茶,吃喝拉撒睡,是一件件煩瑣的事情。
張寧佳暫且放下了自己的事業,在趙季平的個人魅力的感召下,愉快而安寧地在西安居住下來,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她十分明白事理,善解人意。
她每天清晨六時起床,先是清掃屋里,整理幾案,很留意把孫玲遺像鏡框擦拭干凈擺好,然后下樓買菜。回來給丈夫做早點飯、磨豆漿。
她從心底里喃喃自語,孫玲大姐,你放心吧,我會把季平照顧好的。
她安寧,佳好,好像是上帝特意安排她來替孫玲照顧趙季平的,這是冥冥之中的命運。
作曲家一旦進入他的夢幻般的世界,是與常人不一樣的,甚至在生活常識方面,比如他的一雙襪子放在哪里了,也難免不知所措。這就需要妻子耐心仔細地打理,無微不至地關照。
有時,張寧佳干家務活多了,趙季平有點過意不去,就不失他以往的幽默和風趣,笑著說,哎呀,把我的張大娘給累的呀。
他叫她張大娘,是一種昵稱。寧佳小他十八歲,按照舊社會結婚生子早,應該是兩輩人了。
女兒也調皮地問母親,媽,要不是你和爸爸這層關系,我該叫他爺爺了。
可不是嗎,寧佳年輕,總不顯老,趙季平叫她張大娘,開玩笑說是想把她叫老,一句張大娘,叫得人想笑。
畢竟是兩個時代的人了,從妻子寧佳身上所煥發出的蓬勃朝氣,還有鮮活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情趣愛好,與丈夫的城府老道、修養深厚、藝術氣質、生活經驗、嚴謹而風趣等等,合璧為一,提升了生活質量,形成了一個完滿幸福的新家。
張寧佳,又替孫玲把塌下來的半邊天撐了起來。
趙季平慶幸,上帝沒有虧待他,讓他一輩子遇到了兩個好女人。溫暖,幸福,又充滿了這個新的音樂之家。
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她為丈夫排憂解難,是她的責任。
張寧佳起初進門,生活上的開支都是她這個家庭主婦掌管的,花錢也是從她自己的工資和教學收入中支出的。一向簡樸的趙季平覺察到以后,讓她查一下他的工資變動沒有,是多少,夠不夠日常花銷。
張寧佳查了一下趙季平的工資單,仍然是兩千多元,幾年前在歌舞劇院拿的一級作曲的工資沒變,而且沒有了津貼。比他自己司機,甚至一個普通科員的工資還少。
這其中的實情,給別人說起,有誰會相信這難道是真的?一個馳名中外的大音樂家,堂堂的文聯主席,一個省級社會團體單位的法人代表,竟然如此處境。
趙季平仍然委婉地說,可能是工資關系從原單位轉到文聯,還沒來得及變動,上邊說是要解決,等等吧,不要給領導和組織上添麻煩。
好吧。
誰知這一等就是三四年,上邊總說在解決,但一直落而不實。趙季平過問過,卻不免無奈,唉聲嘆氣。
錢,對于他們來說,是小事,也不缺這點錢。但這是錢的事嗎?
也有極個別人難免嫉賢妒能,在看笑話。
也有人會說,趙主席好說話,是個好人。好人好說話就該如此,這是哪里的公理?為趙主席鳴不平的,眾說紛紜。失察的責任,誰來認賬,不知道。
張寧佳覺得,這是丈夫藏在心里的一件煩心事。誰的覺悟再高,也不能不在乎自己應得的工資待遇。
于是,得到丈夫同意,她開始抽空去咨詢原由,督促解決此事。到單位人事部門查閱相關政策和資料,寫申訴材料,找有關上級部門請求落實相關政策。一番周折之后,終于解決落實了待遇問題,兌現并補發了拖欠幾年的工資。
趙季平也似乎長出了一口氣,了卻了一件讓人提起來就覺得潑煩的破事。
之后,她發覺丈夫患了小恙,但總是因為創作任務接二連三,根本顧不上去看醫生。
丈夫的病好像得在妻子自己身上,雖然不要緊,卻應該提早治愈,消除痛苦。于是,她瞞著他,去醫院咨詢病情的根源、種類、癥狀、治療方法、痊愈案例,當確定萬無一失時,提前安排了時間,預繳了費用,這才告知丈夫,去醫院治療。
丈夫卻是老主意,不礙事的,忙著趕任務呢。
妻子不依,以往我是聽你的,這一次你無論如何得聽我一回。老了老了,還跟老小孩似的。
丈夫只好順從,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計,暫時離開鋼琴,前往醫院治療。
只是動一個小小的手術,就可以恢復健康。
動手術這天,兒子趙麟和兒媳丹陽趕回西安,守在手術室外,關心父親的治療情況。
小弟趙保平,守在一旁。
單位上也來了人照管,省文聯副秘書長、辦公室主任和谷,副主任王衛,受黨組書記劉斌委托,守在醫院手術室外,關照趙主席的治療情況。
而最忙碌的也是最為緊張的,應該是趙季平的妻子張寧佳。她跑前跑后,神情既放松又慌恐,連每一個細微末節都考慮到了。
小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很成功。不多時間,他就康復出院了。
他很感激妻子在此事上的全權代理,執拗背后是熾熱的關切,讓他恢復了完全健康的體質。
趙季平的音樂創作激情,又一次被情愛之火點燃了。他安心伏案創作,在鋼琴上任意馳騁,又找回了音樂給予的心靈的自由。
除了為一批電影、電視劇作曲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張寧佳鼓勵協助下,趙季平開始譜寫大型民族交響樂《和平頌》,首演后獲得成功,并于2004年在人民大會堂正式演出。還有《喬家大院交響曲》等等音樂作品的出籠,國家領導人出席觀看演出,給予高度評價。
這其中飽含著趙季平的智慧和勞作,也融匯了妻子張寧佳的操勞和心血。
趙季平時常幽默地說,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
他們夫婦牽手,在把人間的好事進行到底。
年過六旬的作曲家,已是一頭華發,然而他精神抖擻,英氣不減當年,更加繁忙了。他身兼多職,省文聯主席、中國音協主席、西安音樂學院院長,都是顯赫卻也事關重大的職位,他不敢有絲毫的馬虎。除了音樂創作、社會文化活動外,主要是音樂教育的重擔在肩。
面對千名教師、數千名學生,他要抓好學科建設,關注師資隊伍素質,把學風、校風搞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說,十年樹木,百年育人,絕不能誤人子弟。
重續新弦的溫馨,使趙季平增添了生活和事業的信心。尤其讓他感動的是,每逢春節和清明,張寧佳就會在孫玲的遺像前上香,擺上花果,同時一起為孫玲上墳。
2007年,趙季平應邀參加了奧運會開幕式的音樂創作。他創作的奧運會歌曲《盛曲》和《手拉手》獲獎。
在北京,陪伴左右的張寧佳,為趙季平安排行程,關照備至。
這天,趙季平親切地向一位女孩子伸出手來,笑呵呵地問候道,好久不見,你好你好。
這位女孩子的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色,一頭長發,個子高挑,雙眸明亮,也伸出手來,向大作曲家嘻嘻一笑,不無調皮地說,報告主席,你好你好。
旁人看見這一幕,以為是名師提攜后進,只有趙季平的妻子張寧佳笑得彎下了腰。
這是一家子,女孩是她的寶貝女兒,叫婷兒,剛結束高考,從成都來到北京游玩。于是,一年中居于西安時間較久的趙季平夫婦,也都陪同到了京城。父女倆剛一見面,就耍上了嘴皮。
父親是民族音樂家,女兒卻沒見過“趕牲靈”的生活場景,偏愛歐美音樂,熟知西方當下的演藝明星。
趙季平帶妻子張寧佳和女兒婷兒,去參加 一個有關新民歌的音樂活動。
面對音樂愛好者的提問,趙季平瞥了一眼身邊的家人,毫不介意地舉例說,以前的民歌,能飛得那么高那么廣,因為它是農耕文化的產物,是那個時期人類文化的結晶。現在工業高速發展,比如陜北,很少見到“趕牲靈”的場景了,都開“大奔”了,很少有民歌里唱的那些情景了。
他說,比如我女兒在陜北,一天坐汽車走,什么趕牲靈,她肯定不知道。
女兒婷兒笑了。陜西信天游的雄渾高亢,和蜀中川劇的潑辣亮麗,對這個90后少女的影響,都抵不過歐美流行金曲。
婷兒說,從小就聽見他們唱,我也會唱,可是并不想學。
女兒純凈的眼睛里,是亮晶晶的新奇和興奮。
她毫不掩飾地說,我喜歡外國的,瑪利亞#8226;凱莉,席琳#8226;迪翁,太迷了!
趙季平已見怪不怪,但語氣中仍摻有一絲無奈,你看,我女兒喜歡歐美的,但那是人家喜歡,作為我們搞這行的人,必須關注中國音樂的發展。中國的通俗歌曲,如果一味地追求要和國際接軌,像美國、像歐洲、像港臺,我覺得就走進了一個死胡同。
和而不同,這是一個以音樂彌合起來的幸福之家。
趙季平,終于走出了夫人離去的惡夢,熨平了傷痛,與漂亮能干的川妹子張寧佳挽起手來,一路前行。
來自另一半的細心照料和默契配合,讓趙季平的音樂靈感不斷噴發,佳作迭出,妻子的臉上又驕傲又嗔怪。
妻子說,他呀,都65歲了,還在這么勤奮地創作,這些曲子,都是從他血液里流淌出來的。
已經是音樂學院聲樂系教授的女高音歌唱家張寧佳,在一次音樂會上露面,演唱了一首吳維根作詞、淺洋作曲的《村姑》,贏得了觀眾的喝彩。
她在80年代初曾領銜主演的川劇《芙蓉花仙》,演出逾千場,拍攝成戲劇故事片,受到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褒獎。之后,她考入四川省舞蹈學校歌劇專業學習民族聲樂,留校任教后,被保送到中國音樂學院金鐵霖教授門下進修,并考入聲樂系大專班學習,師從朱以為教授。
離開舞臺從教以來,張寧佳繼續深造,精心培養新秀,推出了陸續獲得全國青年電視歌手大獎賽專業組民族唱法優秀歌手獎、中國音樂金鐘獎聲樂比賽三等獎、四川省和陜西省聲樂專業比賽民族唱法各項獎的一批歌手。并陸續在人民日報、人民音樂雜志發表了《植根于民族民間的沃土》、《姹紫嫣紅踏歌來》多篇藝術評論及散文作品。
在《小平您好》音樂片中,她演唱了《山海頌》、《記住你的恩,記住你的情》等歌曲,深受聽眾喜愛。
第五樂章 幽蘭操
2011年,張寧佳應邀赴香港,演唱趙季平作曲的《幽蘭操》。
古琴曲《幽蘭操》,相傳為孔子所作。孔子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乃止車,援琴鼓之云: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于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傷不逢時,寄蘭作操。
影片《孔子》主題曲的歌詞,是改編自韓愈的詩作《幽蘭操》,汲取了史詩與英雄傳說的浩渺氣質,帶著蘭花冷漠的美艷,但又說著人生的變動和永恒。
深谷幽蘭,清芳自足,甘于淡漠,正是象征著一個人不管是做學問還是要成就事業,都要能夠承受寂寞和忍受別人的不理解,用達觀平和的心境去面對風雨人生。然而,這并不只是某種孤芳自賞的清高,而是因為學習君子之道的過程本身就是快樂和充實的。
蘭花的葉子,長長的,在風中搖曳,優雅而飄逸;蘭香,在風中升騰,向四方飄揚。蘭香所及之處,所有花香都黯淡無味,并成為蘭香的一部分,眾多的花香拱衛著蘭香,蘭花的芬芳,遠而不淡,近而不濃,幽幽的從中心向八方輸布。蘭是香中之王,如果沒有人認識到而不去采摘佩戴他,對蘭花而言,又有什么妨害呢。
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東南西北,四方都走遍,我雖然像香蘭一樣,不以無人而不芳,不過我也在積極地尋找實現自身社會價值的機會。周文王夜夢飛熊入帳,渭水之畔訪遇太公望,這是多么讓人向往的啊。蘭一旦被王者采摘佩戴,定會讓其清雅的芬芳和其間蘊含的思想如日月般光耀。
雪霜鋪天蓋地,樹冠上厚厚的一層,雖是冬天,但看起來萬物都像更加茂盛了一樣。嚴寒中,蘭的花蕾,靜靜地孕育和等待,在忍耐中積累。蘭之所以有王者之香,是因為在寒冬中孕育了花蕾,如果人們能明白這是君子應該遵守的道理和法則,那么,那么后世子孫必定昌盛。
張寧佳在香港加盟的這場小提琴與古琴對話的音樂會,可謂破解了美麗的誤會。
但無論是小提琴還是中國古琴,其商業價值的高低,卻不一定與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相同,也不一定會成正比例同步增長,此因這三種價值都有不同的評估方向。不僅小提琴,即使是古琴亦在國際性的拍賣會上屢創天價,更讓很多人將這三種價值混為一談,加深對這兩種樂器的美麗誤會。
數百年來一直是歐洲音樂發展中的寵兒的小提琴,被忽略而引致的誤會雖然較少,但至今仍有人以為小提琴音樂是優美的、傷感的、浪漫的,事實上,這何嘗不是小提琴音樂中的小部分而已。
古琴七條弦,小提琴四條弦,兩者同樣是弦樂器,但古琴是彈弦樂器,小提琴是拉弦樂器。前者奏出來的是顆粒狀的聲音,后者主要是線條性的音樂,這是兩者奏出來的聲音本質上的最大差異。兩者如果只采用那種被誤會的音樂來進行對話,必然難以溝通,誤會會繼續增加,幸好作曲家對這兩種樂器沒有這種美麗誤會。
2011年6月17日至18日,香港中樂團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上演的名琴對話音樂會,由藝術總監兼首席指揮閻惠昌執棒。
前半部分,小提琴演奏家呂思清及古琴演奏家趙家珍,以各自的名琴演繹名曲。呂思清帶來《梁山伯與祝英臺》及《24首隨想曲第9首》,趙家珍則演奏《憶故人》、《春風》及《廣陵散》。
這次名琴約會的重頭戲,是由作曲家趙季平創作的《幽蘭操》的世界首演。
該曲將華麗婀娜的小提琴、深邃優雅的中國古琴和天籟妙音的人聲,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使最具反差的音色,碰撞出別具一格的和諧音響效果。
而演唱此曲的,是川劇表演藝術家、女高音歌唱家張寧佳。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眾香拱之,幽幽其芳。不采而佩,于蘭何傷?以日以年,我行四方。文王夢熊,渭水泱泱。采而佩之,奕奕清芳。雪霜茂茂,蕾蕾于冬,君子之守,子孫之昌。
優美動人的歌聲,響徹東方之珠的云霄,融入了海的呼吸。
而此刻的趙季平,正在故都西安城南一隅的家中,憑窗聆聽妻子張寧佳打來的電話。
她說,我很快就回來。
他祝賀愛人演出成功,等待她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