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譜牒;民族記憶;社會功用;編纂流弊;文獻體系
摘 要: 譜牒是人類對其自身繁衍譜系的理性認知,譜牒的編撰形成了民族的歷史記憶,對中華民族凝聚力形成起了重要的歷史作用。以《世本》為代表的先秦譜牒,為正史編纂的主要來源之一,在中國古代的歷史典籍中占有重要地位。譜牒種類繁多,內容豐富,堪稱家族歷史的全面記錄,其缺欠是女性資料較少登載。譜牒修纂的流弊是在追溯遠祖世系時多攀附名貴,但亦存在不援古、不攀附、重考證、重事實、斷自可見之世的成熟之作,這是中國古代譜牒史上的主要流派。對各種譜牒須加以分辨,采取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至今存留于世數量巨大的各類譜牒,是中華歷史文化的珍貴遺產之一。作為中國古代特有的三大文獻體系之一,譜牒保存了其他任何文獻都沒有記載的珍貴史料,堪稱記錄中華歷史文化的又一寶藏。
中圖分類號: G11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2)01000111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Another Treasure of Recording Chinese Historical Culture
LUAN Chengxian (Institute of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Key words: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national memory; social function; abuse in compiling; documentary system
Abstract: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is mankind's rational cognition of its propagation and the compiling of the records has formed historical memory of Chinese nation, playing a significant role in national cohesion. Shiben, a representative of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in the preQin days, is one of the main sources of compiling official history and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Ancient Chinese historical books. There are a variety of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rich in content, so they can be regarded as comprehensive records of family history and the flaw is the lack of women's data. The abuse of compiling records is to seek connections with celebrities and nobilities when tracing back to ancestors. But there are still some mature works which do not seek connections with ancient celebrities and focus on the facts, which is the main school in Chinese ancient compiling. Take a factual and realistic attitude towards the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All kinds of them in great number are one of the precious treasures of Chinese culture. As one of three documentary systems, records of family pedigree contain rare historical materials that cannot be found in other documents. Thus, they can be viewed as another treasure of recording Chinese historical culture.
譜牒,可以說是中華民族一種特殊的歷史文獻。它源遠流長,遠肇三代,從夏、商、周三代起,一直綿延不斷,直到今天還有修纂族譜的;它范圍廣泛,從皇室貴族到庶民百姓,各個階層都曾修纂譜牒;它內容豐富,堪稱家族歷史的全面記錄;它遺存豐厚,至今仍有數量巨大的各類譜牒存留于世,成為中華歷史文化的珍貴遺產之一。然而,近代以來,對譜牒的看法卻是很不相同的。比如,梁啟超曾說:“我國鄉鄉家家皆有譜,實可謂史界瑰寶。將來有國立大圖書館,能盡集天下之家譜,俾學者分科研究,實不朽之盛業也。”[1]而胡適先生則說:“中國的族譜有一個大毛病,就是‘源遠流長’的迷信。沒有一個姓陳的不是胡公滿之后,沒有一個姓張的不是黃帝第五子之后,沒有一個姓李的不是伯陽之后。家家都是古代帝王和古代名人之后,不知古代那些小百姓的后代都到哪里去了?”進而認為:“因此中國的族譜雖然極多極繁,其實沒有什么民族史料的價值。這是我對于中國舊譜的一大恨事。”[2]顯然,其分歧很大。那么,譜牒到底是怎樣一種歷史文獻呢?它究竟有多大價值?時至今日,我們對它又應該采取什么態度呢?本文擬就有關譜牒的一些基本問題試作概略闡述,敬請批評指正。
一、譜牒的性質與功用
中國古代不少文人都這樣說:如果不修譜牒,人生于世而不知其所出,則與禽獸無異。如歐陽修說:“蓋自黃帝以來,子孫分國受姓,歷堯舜三代數千歲間,詩書所紀,皆有次序,豈非譜系源流傳之百世而不絕歟!此古人所以為重也。不然,則士生于世,皆莫自知其所出,而昧其世德遠近,其所以異于禽獸者,僅能識其父祖爾,其可忽哉!”[3]卷135明人李濂說:“為人之子孫,而視祖考為不物,其違禽獸不遠矣。”[4]卷89《論六》這種說法十分深刻。如眾所知,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就在于人的頭腦發達,人是有自覺意識的。這種自覺意識,一方面表現在對客觀自然界的認識上,從而能夠有效地利用和改造自然;另一方面也表現在對人類本身的認識上,進而促進了人類本身的繁衍和發展。大家知道,在自然萬物之中,不僅動物,就是植物,大都存在其自身繁衍譜系的。然而,植物對本身繁衍譜系是完全沒有意識的;而一些動物對本身譜系雖有某種意識,但卻是模糊的,不自覺的;只有人類,在其進化的過程中,對本身繁衍譜系的認識逐漸達到了自覺的程度。再從人類本身方面來看,其最初對自身繁衍的譜系也是不清楚的。《呂氏春秋》載:“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婦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5]卷20《恃君覽第八》這里所說的,就是人類處于母系氏族原始社會的情況,當時人類對自身繁衍譜系的認識還是十分模糊的。后來,人類對自身繁衍譜系的認識逐漸清楚了,趨于自覺,進而從動物界中分離出來。十分明顯,這是人類走向文明的一大進步。
譜牒的產生與人類對族群的認知和重視密切相關。《周禮》上說“以族得民” [6]卷2《天官冢宰》。章學誠則言:“物之大者,莫過于人;人之重者,莫重于族。”[7]卷6《外篇一》眾所周知,作為單獨個體的人,一個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敵不過很多動物。而當其形成一個族群,再加上人類的智慧,那就不同了。人類最初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中能夠生存下來,靠的就是族群的力量。個人如果離開群體,那是無法存活的。而隨著人類智慧的發展,人們對自己族群的認識逐步深化,趨于自覺。人們則主動地運用族群的力量,來發展壯大自己。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族群的力量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里要說的是,在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中,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對族群的認知尤其突出,更加自覺,更為成熟。這表現在其很早就形成了宗族,建立了宗法制度,進而成為我國古代社會的根本體制,并對其后中國社會發展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譜牒就是伴隨宗族的形成和宗法制度的建立而產生的。為了認識自己的族群,為了形成宗族和建立宗法制度,就必須對其族群繁衍的譜系有所了解,用某種形式加以記錄,這就形成了最初的譜牒。古人說:“譜牒非古乎?曰:古也。書契以來,世次之有考者,皆是也。”[8]卷14《集序》。古人又說:“非有譜牒以聯之,則尊祖敬宗收族之法何由而生?”[9]卷107《雜著部三》所以,譜牒與宗法二者是相輔相成的。
譜牒是一種認知。世系圖是譜牒的核心。譜牒所載世系圖極為詳明,既有縱向的世代傳承,又有橫向的支分派別,將一個宗族的世代繁衍的譜系清晰地展現出來。這是一種深層次的認識,是對家庭乃至宗族的血緣關系的理性認知。
譜牒是一種記憶。譜牒修纂的一個主旨就是為了“不忘本也”,使人不忘祖先,不棄宗族。所以,譜牒所載更多的是關于已經逝去的族人及先祖的情況。其中不僅載有先人們的姓名、謚號、生年、忌日、丘墓等基本資料,而且還以傳記等形式,保留了先人們的業績以及其他資料,被稱為家族檔案。進而形成一個民族的歷史記憶。先秦時的譜牒則成為中華民族最早的歷史記載之一。
譜牒是一種征信。祖宗何以不忘?宗族何以不散?個人的身份何以確定?皆賴譜牒之力。譜牒不具,無以征信。宋金戰爭時,蜀地守將吳曦降金,他向金人獻上了兩件東西作為信物,一件是《蜀地圖志》,另一件就是《吳氏譜牒》,泰和六年十二月,“己巳,曦遣其果州團練使郭澄、提舉仙人關使任辛,奉表及蜀地圖志、吳氏譜牒來上。”事載《金史》、《通鑒》等。
譜牒是一種工具。古人說:“夫譜其譜者,尊祖之器也。道其道者,尊祖之實也。”[10]卷8《孔氏譜序》通過纂修譜牒,而能收到尊祖、敬宗、收族的效果。譜牒所載,一般是首列宗族的始祖,乃至追本溯源,敘及遠祖,這體現了尊祖之意;始祖之下按世代傳承的譜系,分支別派,其中對本宗譜系的羅列最為詳明,昭穆有序,親疏有別,這表達了敬宗之情;而作為宗族的成員一般都要收錄于譜系之內,這顯示了收族之法。尊祖敬宗收族,也正是宗法制度的一個主旨。古代學者在談論譜牒時多明確指出,它本是宗法制度的“遺意”、“遺法”和“遺制”。譜牒的修纂成為維護宗法制度的一個有效手段,成為政治統治的工具。正因為如此,中國歷代都對譜牒的修纂十分重視,國家則設有專門的機構和官吏,如周朝的小史、魏晉六朝時的宗正、宋代的宗寺等等,都是掌管譜牒纂修的。
總之,譜牒是人類對其自身繁衍譜系的理性認知,是人類進步文明的一種基本體現。譜牒與宗法制度關系極為密切,它是維護宗法制度的一個有效手段,也可以說是宗法制度的一個組成部分。譜牒不是一般的歷史文獻,它在中國古代社會一直發揮著特有的功用。譜牒的具體功用至少有以下數點。
一、別姓氏,定婚姻。如眾所知,近親結婚,極不利于族群的繁衍。人類在進化的過程中,即自覺地認識到這一點。中國古代的先民則是很早就深諳此理,同姓不婚,禮有明文,律有大禁。《儀禮》載:同姓“雖百世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 [11]卷11《喪服第十一》。《論語》孔安國《注》也說:“禮,同姓不婚”[12]卷4《述而第七》。而唐律之中則有這樣的法律條文:“諸同姓為婚者,各徒二年。”[13]卷14《同姓為婚》那么,如何做到同姓不婚呢?這就需要依據譜牒分別姓氏,以定婚姻。
二、分嫡庶,立宗法。宗法制度的核心是承繼規則問題。其主要是分別嫡子與庶子,確立大宗與小宗。很明顯,它是建立在對宗族的血緣關系詳細了解的基礎上的。而譜牒所錄譜系,對宗族的血緣關系的記載最為詳明,明宗法,嚴世次,俱在宗譜,譜牒遂成為宗法制度實施的基本依據。
三、按宗譜,聯族誼。為了聯絡族人,古代宗族還實行了宗會之法,即居住分散的同一宗族各派族人要定期相會,會期或一月,或一年、幾年不等。宋代著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就曾提到“古人有花樹韋家宗會法”[14]卷1《端伯傳師說》。當宗族相會之際,則以宗譜為憑。元末明初人王祎在《章氏族譜序》中說,浙江龍泉章氏宗族“在故宋時,每間歲或數年,則為會,會則各出譜牒,互考而續書之,曰慶系圖”[15]卷5《章氏族譜序》。
四、登族譜,明身份。在中國古代社會很長時期內,譜牒一直是個人出身與身份的證明。從前,人們初次見面時,都要先通譜牒、報姓名,以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口語里所說“續家譜”,即成為攀親戚、套近乎的代詞。《桃花扇》中侯方域出場時有一段道白:“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歸德人也。夷門譜牒,梁苑冠裳。”[16]卷1 “夷門”一語出自《史記#8226;魏公子列傳》:“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17]卷77《魏公子列傳》這里所說“夷門譜牒”,即是侯方域自報家門,他自稱為清高之士侯嬴之后。
《紅樓夢》里講了這樣一則故事:有一天,一個叫賈英的秀才,自稱是賈府的本家,要來見太太。王夫人一面叫人去查族譜,一面分咐周瑞先去問問他是哪一支派的。周瑞才開口問了一兩句,賈英就大嚷大叫起來,說道:‘我不姓賈,到你家來干什么?有錢有勢,就該欺負我們窮本家的嗎?’”還要打周瑞的板子。王夫人聽說后,甚覺好笑,說道:“既是這樣,我到崇本堂去見它,問問他的宗派。”賈英進來一通磕頭之后,王夫人問道:“相公是那一支派?”賈英答道:“我曾祖名叫賈至誠,先祖賈文魁在的時候,蒙寧、榮二公相待最好,一天也離不了先祖的。其中弟兄們最相好的,就是這里的政二叔祖。那時候文魁公比二叔祖大兩歲,哥兒們好的比嫡親手足還親。后來寧公、榮公的喪事,都是先祖文魁公一手料理的,還賠了一些銀錢。”聽到這里,王夫人道:“你說的事,似是而非。榮公喪葬之時,先夫年才兩歲,若令祖比先夫年長兩歲,才四歲童子。所說兩處料理喪葬任其一切之說,或者錯記,不是我家。況且令曾祖之名,寒家宗族譜上未曾經目。”王夫人很客氣地但最后還是回絕了賈英,因為族譜上根本沒有載名。賈英只好抱慚而去。詳細的情節見《紅樓夢》第六十二回“窮秀才強來認族”一節。
下面再引一個歷史上真實的事。清代浙江海寧人陳元龍,康熙二十四年中進士,授編修,直南書房。當時郭琇彈劾高士奇,辭連陳元龍,說他與士奇結為叔侄,招納賄賂。皇帝遂命元龍與士奇一起辭職。陳元龍則奏辨說:“臣宗本出自高,譜牒炳然,若果臣交結士奇,何以士奇反稱臣為叔?”[18]卷6《陳文簡與高文恪聯譜》原來海寧之陳,本出自渤海高氏,有譜牒為證。于是皇帝也沒話說了,事遂得白,元龍官復原職。
五、除譜籍,示懲戒。譜牒留名,被視為流芳百世的事,而從族譜中除名,就是一種懲戒了。從皇族到庶民,都是如此。清康熙帝第八子允禩、第九子允禟結黨妄行,胡作非為,被皇帝下令削除譜籍,更改其名,以示愧辱。在民間,許多宗族都明文規定,子孫不論顯隱,凡有作過者,不睦者,有侵祖墓者,鬻譜牒者,蔑視先祠者等等,一律不許載入族譜,以示懲戒。這從民間文書中亦可找到佐證。筆者看到一份明代福建土地文書,這是一份有關族產的文書,在其背面,手書以下文字:“不得私典當,將譜除名。”
六、依譜牒,應選舉。魏晉南北朝時期,門閥世族勢力膨脹發展,選官實行九品中正制度。中正評議人物的標準主要有三:家世、道德、才能。其中家世評議的根據就是譜牒。有司選舉,必稽譜牒,以考其真偽。這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譜牒纂修特別興盛的一個原因。后來實行科舉制度,考生在試卷前面亦必須書寫祖宗三代的姓名、籍貫等,類似家狀,以明確考生的出身,其依據也是譜牒。
七、據譜牒,襲官爵。宋元明清時代,不論皇室貴族,還是蒙古王公、土司長官,不論文官,還是武官,其官位的襲封承繼,都須考其譜牒,辨別嫡庶,以確定應襲之人。如《元史》記載:“孔思晦,字明道,孔子五十四世孫也。資質端重,而性簡默……至大中,舉茂才,為范陽儒學教諭。延祐初,調寧陽學。先是,兩縣校官率以廩薄不能守職,而思晦以儉約自將,教養有法,比代去,學者皆不忍舍之。于是孔氏族人相與議:思晦嫡長且賢,宜襲封爵,奉祠事。狀上政府,事未決。仁宗在位,雅崇尚儒道,一日,問:‘孔子之裔今幾世,襲爵為誰?’廷臣具對曰:‘未定。’帝親取孔氏譜牒按之,曰:‘以嫡應襲封者,思晦也,復奚疑!’特授中議大夫,襲封衍圣公,月俸百緡,加至五百緡,賜四品印。”[19]卷180《孔思晦傳》又如:“乾隆三年議準:承襲世爵,以得爵人之子孫承襲。無子孫,以親兄弟之子孫承襲。無親兄弟子孫,以親伯叔之子孫承襲。無親伯叔子孫,按其譜牒,擇宗支相近者承襲。”[20]卷1134《八旗都統》此外,明清《實錄》、《會典》等官方史書多有據譜牒襲官爵的記錄,這里不再一一例舉。
八、稽譜牒,修正史。譜牒堪稱中華民族最早的歷史記載之一,它與正史有著非同尋常的歷史淵源。唐以前的正史,資料來源多有采自譜牒者。作為二十四史的開山之作《史記》,其源頭之一就是先秦譜牒。司馬遷在《史記》中多處提到先秦譜牒,《太史公自序》中說:“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本于茲,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17] 卷130《太史公自序》在《三代世表》中又提及“稽其歷譜牒”[17] 卷 13《三代世表》,即,先秦歷代譜牒為《史記》所本,是《史記》的資料來源之一。不僅如此,歷代學者在考證《史記》時多指出,司馬遷所創立紀傳體這一歷史體裁,也是“仿周譜”而作,是受到譜牒啟發的。清初朱鶴齡說:“考馬遷《史記#8226;帝紀》之后,即有十表、八書,表以紀治亂興亡之大略,書以紀制度沿革之大端。班固改書為志,而年表視遷史加詳焉。蓋表所由立,昉于周之譜牒,與紀傳相為出入,凡列侯將相、三公九卿,其功名表著者既系之以傳。”[21]卷13《讀〈后漢書〉》又,《梁書#8226;劉杳傳》載:“王僧孺被敕撰譜,訪杳血脈所因,杳云:‘桓譚《新論》云:太史三世表,旁行邪(斜)上,并效周譜。以此而推,當起周代。’”[22]卷50《劉杳傳》司馬遷仿周譜以作年表,其體皆旁行斜上,是其制也。所以,史記的體裁也與先秦譜牒有不可分割的淵源關系。
那么,司馬遷所據先秦譜牒,具體說來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世本》。《世本》原本,早已看不到了。但至遲在漢代,該書仍存于世。《漢書#8226;藝文志》載:“《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迄春秋時諸侯大夫。”[23]卷30《藝文志》同書《司馬遷傳》贊亦云:“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邱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又纂異同為《國語》。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國并爭,秦兼諸侯,有《戰國策》。漢興,代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大漢。”[23] 卷62《司馬遷傳》《后漢書》中亦言:“又有記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號曰《世本》,一十五篇……太史令司馬遷采《左氏》、《國語》,刪《世本》、《戰國策》,據楚、漢列國時事,上自黃帝,下迄獲麟,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24]卷40上《班彪列傳》總之,司馬遷撰史記所據先秦譜牒,主要是《世本》。這是可以明確的。
說到這里,人們還要再問,那么作為先秦譜牒《世本》一書又是否可信呢?它的真偽如何呢?如今,這似乎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世本》原書早已失傳,無法看到。所幸的是,20世紀初有甲骨文這一重大發現。甲骨文作為殷朝的王室檔案,是研究商代史的第一手資料。在甲骨文中,即有不少記錄殷朝王室世系的文字。學者們將甲骨文中記錄殷王室世系的卜辭,與《史記》中《殷本紀》和《三代世表》的有關記載作了對比研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20世紀的國學大師王國維的研究。他利用甲骨卜辭對《史記》中記載的殷商世系作了全面而系統的對證研究。其結論是:“《史記》所述商一代世系,以卜辭證之,雖不免小有舛駁,而大致不誤,可知《史記》所據之《世本》全是實錄。”[25]這就是說,《史記#8226;殷本紀》所載與甲骨卜辭里的商王世系大致相符。從而可知,《史記》所據先秦譜牒《世本》,乃為“實錄”,其所載三代世系是可信的。這一結論具有重要意義,說明以《世本》為代表的先秦譜牒,作為正史編纂的主要來源之一,在中國古代的歷史典籍中占有重要地位。在過了數千年之后的今天,我們中華民族還能知道自黃帝以來,夏商周古代比較清楚的世次傳承,在很大程度上是有賴于先秦譜牒的。
再說一下譜牒對中華民族凝聚力形成的作用。
在歷代所修各種譜牒中,敘及遠祖時,絕大多數都要追溯到黃帝或炎帝。對此,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看待呢?如果僅從考證學的角度來說,其中不免存在一些疑點。而且,從今天考古學取得的成果來看,中華民族的起源也是多元的。但我們不必過分拘泥于史學的考證上面,還應看到其他方面。首先,盡管有疑點,它卻是有史實根據的。據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顧炎武的考證,即使在戰國群雄割據的時代,各國諸侯的譜牒也都是以黃帝為始祖的。“世本系戰國時書,其時各國皆有宗譜,觀世本可知,大概咸以黃帝為始祖。”[注:(清)顧炎武:《菰中隨筆》,轉引自《皇朝經世文統編》卷3《文教部三#8226;史學#8226;雜論史事》。]其次,它在心理文化層面上的作用與意義更值得重視。與其說它是譜牒編纂上對遠祖的追溯,不如說它是中華民族對共同祖先的認同。中華民族自遠古進入文明社會以后,數千年來,不論世代更迭,延續久遠;不論天涯海角,走到何方;不論張王李趙,姓氏各異,我們都認知共同的祖先——炎黃二帝,我們都是炎黃的子孫。每當民族危難之際,每當國家需要時刻,仁人志士挺身而出,“我以我血薦軒轅”[注:魯迅詩《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軒轅,即指中華民族先祖黃帝。][26],中華兒女空前團結,表現出強大的民族凝聚力。數千年來延續不斷的譜牒修纂,認知共同的祖先,對這種民族凝聚力的形成無疑起了重要的歷史作用。
二、譜牒的種類與內容
譜牒的種類繁多,可以從各種視角作不同的分類。中華各姓譜牒的修纂,大致走過了從官府到民間的歷程。唐代以前,譜牒的修纂多由官府主持,所修譜牒也多限于皇室貴族和士大夫階層;宋代以后,譜牒的修纂走向民間,向庶民普及,特別是到明清時代,隨著庶民宗族的發展,出現了一個庶民家族修纂宗譜的高潮。一般由官府主持的譜牒,被稱為官譜或公譜,而民間各家族所修譜牒,則稱為私譜。在民間,也有把屬于一個大宗族的統宗譜系叫作公譜,其下各分支家族所修譜牒叫作私譜的說法。從譜牒的編纂范圍來看,則有大統譜、統宗譜、支譜、家譜及個人年譜等。從譜牒的載體形式來說,又有結繩家譜、口述家譜、甲骨譜、青銅譜、碑譜、紙譜等。而按內容分類,則可分為姓氏類、譜系類、家史類、家典類等。
姓氏類譜牒。姓氏與譜牒有密切關系。從廣義來說,姓氏也屬于譜牒范疇。唐代以前所著譜牒之中,姓氏類譜牒占有很大一部分。其內容主要是考證姓氏源流,匯集地域門閥,著錄望姓及其事跡等。如唐代林寶所修《元和姓纂》、宋代鄧名世著《古今姓氏書辨證》,明代凌迪知撰《萬姓統譜》等。其中林寶所修《元和姓纂》現存18卷,永樂大典本,援引雖有謬誤,但所載唐人世系最為詳備。
譜系類譜牒。以登錄世系圖為主、其他資料很少收錄的一類譜牒。這類譜牒在整個譜牒之中占大多數。無論在唐以前所修的官譜中,還是在明清時所修的私譜中,都有相當多的這類譜牒。
家史類譜牒。不僅錄有世系圖,有關家族歷史的其他方面資料多有收錄。在明清私家譜牒中,這類譜牒亦有相當數量。因其內容豐富,保存了多方面的資料,故研究價值很高。
家典類譜籍。這類譜籍一般不錄世系圖,但它與譜牒是有密切關系的。這類譜籍是從譜牒之中衍生出來的,它們原本是家譜的一部分。如家典、家訓、家議、家禮及族規家法等。著名的有北齊顏之推撰《顏氏家訓》,宋代朱熹撰《朱子家禮》,明代程敏政撰《貽范集》[注:據中華尋根網“程”姓《程氏貽范集》條載,該書美國有藏。],清代吳翟撰《茗洲吳氏家典》等等。
現在遺存于世的譜牒大多為明清時所修家譜。它們之中有相當多屬于家史類譜牒,所載內容豐富,是明清譜牒編纂的代表之作。一般其所載事項有:古今譜序,源流考述,恩榮匯錄,祖先像贊,先祖丘墓,宗族派系,本宗世系,人物傳記,祀田族產,遺跡遺事,家族文獻,修譜考辨,附錄等等。
茲以明代所修《茗洲吳氏家記》為例,對其所載內容試作一概略介紹。
介紹之前,先了解一下茗洲所在的地理情況。茗洲位于今安徽省黃山市(舊徽州)休寧縣的西部,靠近祁門縣。地處萬山之中,交通不便。從休寧縣城乘車去茗洲,還要繞道祁門縣。元代,一支吳姓人遷到這里,聚族而居,子孫繁衍,逐漸興望起來。茗洲吳氏家族及其所修譜牒,在明清徽州的歷史上相當有名。2010年秋天,在友人和有關部門的幫助下,筆者慕名去茗洲做了一次考察。那里到處是翠竹綠茶,山青水秀,環境優美,生態絕佳。今日茗洲村落只有百余戶人家,雖然吳姓仍居多,但其他姓氏也不少。村里的老人對從前吳氏之事記憶甚少。特別是村落里已看不到多少明清時代的文化遺存了,雖然舊時遺跡在房基屋角依稀可辨,但老房子幾乎沒有了,找不到一幢像樣的古建筑。村里原有一座葆和堂,為吳氏宗族的總祠堂,規模宏大,其下還有五個分支祠堂,如今都蕩然無存。葆和堂的遺址還可找到,但現在能看到的不過是一些碎石墻角,一片菜園罷了。就明清時代的文化遺存來說,這里不要說與西遞、宏村相比,與現在黃山市其他不少村落也相差很多。如果不了解歷史,很難想象這里曾經是經濟繁榮、文化昌盛、聲名遠播之地,令人十分感慨。筆者寫有一首小詩《訪茗洲有感》:
青山綿延萬頃林,
綠水環繞一鄉村。
茗洲名族今何在,
家記家典有遺存。
今日茗洲,已難尋往昔吳氏興盛的遺跡。所幸的是,明清時代吳氏所修譜牒——《茗洲吳氏家記》和《茗洲吳氏家典》都保存下來,此外,還有一批契約文書遺存于世。如今想要了解茗洲吳氏的歷史,恐怕只有關注這些譜牒文獻和契約文書了。
《茗洲吳氏家記》12卷,萬歷鈔本,明代吳子玉撰。收藏于國家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安徽省博物館等,此外,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亦有收藏。《茗洲吳氏家典》8卷,清雍正重刻本,清代吳翟撰。安徽省圖書館、安徽省博物館等有藏。《家典》原為《家記》之一卷,清康熙時吳翟在前人撰修的基礎上,擴展內容,重新編定。下面主要介紹一下《茗洲吳氏家記》所載內容。
《茗洲吳氏家記》卷首冠以嘉靖時大臣胡松及明代著名文人、史學家王世貞等所寫5篇序文,其中有一篇為吳子玉自序。王世貞在文中說:“序吳氏家記者咸曰:吳子今之太史公、班氏也”,即把吳氏父子比作司馬遷父子和班固父子,因為《茗洲吳氏家記》是吳子玉父子兩代人花了數十年的功夫而撰修的;又指出,《家記》追溯始祖時,僅斷自可知之世,實為信譜。
卷一《譜序匯記》,收錄了南宋嘉定吳嫗十三世孫師禮序龍江分派譜,南宋嘉熙郡人方岳序休陽吳氏源流譜等12篇譜序和跋。
卷二《吳氏聞祖記》,敘述姓氏源流及吳姓祖先名人。
卷三《龍江茗洲吳氏先賢記#8226;休邑吳氏文苑記》,記載郡邑吳氏先賢、文人的事跡與著述。
卷四《世系記》,記吳氏家族譜系,按五世一圖,前后接續,人名之下書寫排行、字號、里爵即住址或遷地,各圖最后之世名下,又附書其子名,如“五世:亮,(行)六,五子——丘、照、彬、朗、益”。共載32世。
卷五《登名策記》,依世系圖所載人名順序,登載各人行實、誕辰、忌日、居址、葬地,以及配偶姓氏、生地、誕辰、忌日、葬地,女兒適配道里、姓氏等。
以上四、五兩卷均為吳氏家族譜系方面的記載。卷四《世系紀》為經,縱向記載世代傳承,書寫吳氏家族的繁衍譜系;卷五《登名策記》為緯,橫向排列,一一記錄各人的行實與家庭婚姻,兼及女兒適配情況。二者互相補充,相與配合,充分地展示了吳氏家族的血緣關系和個人家庭的基本情況。明清所修族譜,多將上述二者合而為一,文字較為簡略。而該譜將后者獨立成篇,記載更加詳細,資料更為充實。
卷六《家傳記》,族人顯者分別立傳,記其突出事跡。被立傳者20人,其中有婦女2人。
卷七分兩部分,第一部分為《祠述記》,收錄與吳氏宗祠相關的各種文獻5通,其中有“立祠題語”、“宗族規約”、“告族立祠書”、“龍山宮祠記”、“上狀草謄”、“合同草謄”等。第二部分為《家典記》,即茗洲吳氏的家規家法,涉及祭祀祖先、婚喪嫁娶及日常生活等各個方面。系整理吳氏前人所立家規家法而成。此后至清康熙時,該家族吳翟又在此基礎上整理擴充,獨立刊行,是為《茗洲吳氏家典》。
卷八《里區記》,以茗洲為中心,記道里遠近,辨山川形勢等;《物產記》,記茗洲地利、物產等。
卷九《墓域記》,記祖先各墳墓所在地方、字號及風水朝向等。
卷十《社會記》,這里的社是指族社,即由同一宗族成員組成的民間結社,社會則指族社社日集會。《社會記》以表的形式記載,共分五欄:“社日、歲候、牧長、時事、社渠首”。社日:即社會活動之日;歲候:記天氣與災情;牧長:記郡守、縣令之任或去留等;時事:記國家與地方各種時政大事,里甲與社內諸事,包括社議事項、拜神祈雨、演戲活動及紛爭訴訟等,此外還有即時物價等等;社渠首:即社首,為輪值制,該欄記歷任社首姓名。《社會記》所載時段自明正統十二年起至萬歷十二年止,長達138年,記錄了以族會活動為中心,從國家到里社當時發生的各種時事要聞。
卷十《翰札記》,分上、中、下三部分,分別收載有“序、記、傳、行狀、墓志、贊、祭文、尺牘、題詠、贈寄、頌述、壽祝、哀挽”等。
卷十二《雜記》,記吳姓傳聞,溪里遺事,萬歷地方清丈事宜等。
以上即是按譜目順序對《茗洲吳氏家典》內容所作簡略介紹。《茗洲吳氏家記》是仿正史體例而作。其所載內容極為豐富,從姓氏源流到家族譜系,從宗族規約到家法家典,從山川形勢到地利物產,從氣候災情到時政大事,從家族文獻到遺聞軼事等等,都有翔實記載,堪稱一部家族歷史的全面記錄。那么,像《茗洲吳氏家記》這樣內容豐富的族譜,在遺存的譜牒之中到底有多少呢?應該說,此類族譜并不占多數,但也不是鳳毛麟角,類似《茗洲吳氏家記》這樣的族譜是可以找到一批的,應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總之,譜系是譜牒核心,但譜牒所載不只是譜系,它還有更豐富的內容。
三、修纂流弊與研究價值
像歷史上許多事物一樣,譜牒也有其缺欠和流弊。
譜牒的最大缺欠是女性資料較少登載。譜牒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反映的是父系家長制的基本原則,凡同宗男性一般都登錄譜牒,而女性是作為配角出現的。有的家譜在譜系中登錄男性的配偶,載有相關女性資料;而有的家譜譜系則是清一色的男性,連配偶女性的資料也沒有。至于未成年女性,在一般家譜的譜系中是根本看不到的。只有少數譜牒登錄相對較多的女性資料,從總體來看,譜牒中較少登錄女性資料乃是普遍現象。
譜牒修纂最常見的流弊是在追溯遠祖世系時多攀附名貴。這種情況由來已久,可以說是一種通弊。其中既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原因。在數千年譜牒修纂的漫長歷程中,從總體來看,可以說是綿延不斷的,但其間有高潮,也有低潮,又有從官修到私撰的轉變;而就某一姓氏、某一宗族來說,其先世所修譜牒很難都一直保存下來,常有中斷。一是因為戰亂,如眾所知,中國歷史上雖然大一統時間所占時間很長,但戰亂也不少,如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唐末的黃巢之亂,北宋末年的宋金戰爭等等,當這些大戰亂發生之際,庶民百姓自不待言,就是世家大族也受到極大沖擊,其至受到毀滅性打擊。二是因為遷徙,由于宗族繁衍,族人外遷,歷時久遠而聯系中斷,則是常有的事。三是由于民族融合,血緣關系亦被打亂。四是富貴興替無常。唐宋以后科舉制度興起,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門閥士族政治退出歷史舞臺,世家大族走向衰落,庶民宗族發展,富貴更替無常。由于上述這些原因,就一個宗族而言,譜牒修纂出現斷層情況則是在所難免,即對先祖世系的了解多有不清楚的時段。而另一方面,由于古代是一個等級社會,只有進入士紳行列才有社會地位,因而俗尚高華,恥稱寒素。貧而富者恥言其先,賤而貴者難露其祖,都想擠進名族之列。于是,攀援名貴而強附之,矯托冒認,以求相勝,反以為榮。
譜牒修纂攀附名貴的弊病由來已久,各個階層都有。西漢開國皇帝劉邦,本為豐邑泗水亭長,所謂亭長,也不過就相當于今日鄉間的派出所所長而已,史臣則百般奉承,將其家譜推而上之以為帝堯的后裔,而得天統;唐朝的開國皇帝李世民本起于隴西狄道,卻說它出于老子皋陶,因為老子這個大名人姓李。貴族士大夫階層中這種例子就更多了。特別是到了明清時代,庶民宗族的興盛達到一個高潮。明清宗族發展要做三件大事,這就是建宗祠、置族產、修族譜。撰修族譜是宗族興望發達的一個重要標志。族譜的修纂,與其說是為了慎終追遠,還不如說是為了光耀門庭。于是,攀援名賢顯宦,以粉飾其家世,張大其閥閱,凡劉姓者皆長沙定王(漢景帝之子劉發)之后,張氏者皆曲江丞相(唐名相張九齡)之裔,幾乎沒有一個宗族沒有來頭的。這種現象相當普遍。明代后期,在江南商品經濟發展的蘇州,在最繁華的閶門大街上,甚至出現了公然販賣名族贗譜的一伙人。史書記載:“今閶門內天庫前,聚眾為之。姓各一譜,譜各分支,欲認某支,則捏造附之,貴顯者則有畫像,及名人題贊,無不畢具。且以舊絹為之,或粉墨剝落,或字畫胡涂,示為古跡。喜之者嘗用數十金得之,以為若輩衣食。此古來所無。”[27]
譜牒修纂的另一通病則是對先祖的過分贊譽。這主要表現在題贊和傳記中,常常堆砌贊美之詞,而無實質內容。
譜牒修纂的弊病固然很多,但它是否就一無是處了呢?又,是不是所有的譜牒都如此呢?
如果我們比較全地了解一下譜牒,那就不難發現,并非所有修纂的譜牒都是如此。在譜牒之中,還有一批考究精詳、言之有據之作,它們多是經過認真調查研究、歷經多年時光而編纂的。其編纂目的不是把光耀門庭放在第一位,而主要是為了認知先祖,為了尊祖敬宗。關于對先祖世系的追溯,則明確主張“斷自可見之世”,“錄其可知,而缺其不可知”,也就是說,根據掌握的資料,能夠上溯至第幾代,就斷自第幾代,以此為始祖,而不牽強附會,信以傳信,疑以傳疑,體現了實事求是的精神。此類譜牒當屬信譜之列,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這方面的突出事例,可舉出宋代蘇洵和歐陽修所修族譜。說到它們在譜學領域里的成就,首先就是其所創立的新的修譜體例,即以五世為表,以宗法為準則,以遠近親疏為別,遠者、疏者略之,近者、親者詳之,被稱為“歐蘇譜例”(或稱“蘇歐譜例”)。“歐蘇譜例”遂成為宋代以后私家修譜的范例,對后世影響巨大。又,歐蘇譜例的貢獻不只表現在修譜體例與方法上,更體現在修譜宗旨與態度上。歐陽修說:“譜圖之法,斷自可見之世,即為高祖,下至五世,玄孫而別自為世。”[28]卷71,《外集》卷21《石本歐陽氏譜圖序》這里明確提出了“斷自可見之世”這一修譜的重要原則。而他們在各自所修族譜中也切實地貫徹了這一原則的。歐陽氏所修族譜共二十世祖,而缺其中七世;蘇氏自高祖以上失其傳,譜錄始于高祖以下,都是錄其所可知,而缺其所不可知。確實體現了實事求是的宗旨,堪稱信譜。
蘇洵、歐陽修所撰譜牒不援古,不攀附,重考證,重事實,斷自可見之世,體現了實事求是的精神。此類譜牒并不是個別的。在中國譜牒編纂史上一直是存在的。即使在攀附名貴盛行的明清時代,也不乏此類譜牒。如在明代,慈溪王氏所修族譜,是由該族王伯輝所作,因舊譜亡佚,其先世不可考,乃至其高祖、曾祖名諱亦不知,遂“錄其可知,而缺其不可知,不肯妄引以自誣”[29]卷17《慈溪王氏族譜序》。又如明代嵩山李氏所修族譜,亦是斷自可見之世,“遠無所附會,近無所遺棄”[30]卷2《嵩山李氏族譜序》,不失為信譜。此類族譜還可舉出很多。在并不諱言譜牒修纂流弊的同時,更應看到這些言之有據、編撰成熟的譜牒。這是中國古代譜牒史上的主要流派,代表了譜牒修纂的優良傳統。
這里還要特別提一下徽州譜牒。徽州宗族,源遠流長,世家大族,遠肇漢唐。及至明清,先祖丘墓歷歷猶在,傳世譜牒班班可考。故其所修宗譜,多有世次久遠,昭穆分明,資料翔實,體例嚴整的上乘之作,而勝于它邑。明人程敏政在其所作《宋尚書職方郎中兼權中書舍人查公墓表》中說:“中世以來號巨家者,保其丘壟至四五傳者鮮矣,況十有三世之遠哉;近祖之履歷行業或不能詳矣,況欲表之于異代五百年之久哉;奉其遺體之弗失,顯其遺烈而弗忘,此修士行而尚古道者所難也。……公墓在休寧北街朱紫巷口,距今五百年,逮富興,則十有三世矣……昔忠獻韓公僅得奉五世祖墓,至發壙考銘而后見;老泉蘇氏譜其所自出,高祖以上不可得詳。而吾鄉巨家,往往能守其丘壟譜牒,遠者數十世,近亦十數世,松楸郁然,昭穆不紊,合族之禮,掃墓之節,著于定法,比于官府,有先正巨公之所不可致者。豈吾鄉僻居東南山中,無兵燹之禍,而其人得以申敬宗收族之義歟然。則生其地者,安可不自幸,而敦本力善,以為其上世之光歟。查氏后人尚知所謹哉。”[31]卷46《碑志表》而清人趙吉士在言及徽州宗族與族譜時,說得更為精彩:“千年之冢,不動一抔;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之譜系,絲毫不紊。”[32]卷11《故老雜記》徽州宗譜以其世系詳明而考證確鑿,內容豐富而種類繁多,編纂上乘又遺存豐厚,在中國古代譜牒中最具代表性,極具研究價值,故對徽州宗譜則應予以特別關注。
總之,對于中國歷史上所修各類譜牒,不能不加以分辨。那些為光耀門庭而攀附名貴的族譜,與那些注重考證、言之有據的族譜,必須加以分辨;就一部族譜而言,其有疑點的世系,與譜中的其他記述,也應該加以分辨;單就譜系而言,其中攀附名貴的遠祖世系,與離修纂時間很近的世次,也要加以分辨,因為即使有遠祖世系攀附名貴的嫌疑,而在離修纂時間很近的世次上弄虛作假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纂修者總不會把其祖父與父親的世次弄顛倒了吧。族譜與族譜要加以分辨,一部族譜之中的各類記載也要加以分辨,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這就是我們今天應該采取的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
下面簡略介紹一下譜牒的遺存情況。
200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家譜總目》,這是迄今為止收錄中國家譜最多、記錄內容最為豐富的一部專題性聯合目錄。該書共記錄了中國家譜52401種,計608個姓氏。據該書統計表明,上海是收藏中國家譜最多的地區,共18000種;其次是臺灣和北京地區,分別為10234種和8102種。在國外,美國、日本、韓國、新加坡、加拿大以及歐洲的英國、法國、德國、荷蘭、瑞典等國均有中國家譜的收藏。該書所揭示的主要是在海內外各地區單位收藏的中國58個民族姓氏家譜的基本情況。而另一方面,現在一些家庭和私人手中也保存了相當數量的中國家譜。如在安徽的皖南地區、江西省以及云貴少數民族地區等,還有許多家譜仍保存在私家手中。其數量尚無精確的統計,粗略估計總數亦在數萬種以上,或許超出人們的想象。因為家譜一般是不愿出售的,出售家譜被認為是對祖先的大不敬,過去是要在族譜上除名的。如果將公私收藏合計起來,現在遺存的家譜總數恐怕達10萬種以上。這是一筆巨大的文化遺存。其中蘊含的豐富資料及其研究價值難以估量。以下僅從史學研究視角略談一二。
在人口史的研究中,諸如婚姻平均年齡、出生率與死亡率、平均壽命、父母兩系遺傳等許多專題,除了族譜所載,如今很難找到系統性資料。臺灣學者劉翠溶教授較早地利用族譜所載資料,進行人口史等研究,她撰有《明清人口之增殖與遷移——長江中下游地區族譜資料之分析》[33]、《明清家族的婚姻形態與生育率》[34]等多篇論文,在中外學界頗有影響。
在經濟史研究中,族譜中多載有祠產與墓地的土地所有情況,為土地制度史研究提供了原始資料。族譜的附錄部分,又常常收錄諸如分家書等契約文書,成為考察家族貲產的第一手資料。江南大學蔣明宏教授曾發表論文《明代江南鄉村經濟變遷的個案研究》[35],對明代江陰徐霞客家族的經濟興衰、分家析產等作了個案考察,其所根據的主要就是江陰《梧塍徐氏宗譜》所載資料。江陰梧塍徐氏即是明代著名地理學家徐霞客所屬宗族。該宗譜載有徐氏家族的各方面的珍貴資料,其中收錄的經濟方面的資料亦頗為難得。按宗譜所載可知,徐氏從明洪武至弘治時“家益裕,族益大,貲累巨萬”,徐麒任郡糧長,有田產“若千頃”,即達數十萬畝。這是否可信呢?再看該譜的其他記載。大約從弘治末年,徐氏家族進入中衰。宗譜中收錄了徐經去世七年后(1514年)由其夫人楊氏主持的一份分家書:《楊氏夫人手書分撥》,該分書載,當時分給徐經三個兒子的家產計“官民田地三百七十七頃九十三畝二分八厘,官山十畝,民山五頃三十三畝七分四厘八毫”,又有蘆場、草場等其他地產,總計為40399.24畝。這已是徐氏中衰、經過數世分割之后的地產數字。由此可推知,徐麒時田產達“若千頃”的說法并非虛語。大家知道,分家書作為一種契約文書,具有法律效力,其上所載數字是分厘不差,毫不含糊,確鑿無疑。在經濟史學界,有的學者根本否認封建社會有占田幾萬畝的大地主存在。徐氏宗譜提供的一手資料證明,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在法制史研究中,族譜中常常收錄告詞、訴狀以及完整的訴訟案卷等法律文書,為法制史研究提供了原始資料。如《新安大阜呂氏宗譜》所載《呂氏負冤歷朝實錄》即是一部較為完整的訴訟案卷,分天、地、人三集,匯錄了明隆慶至萬歷間圍繞呂氏祖墓、祖祠訴訟案件的各種法律文獻共62件。其中不僅有呈詞、辨語,還有相關證據;不僅有上告狀文,還有官府批詳;不僅有原告方面的,還有被告方面的,包括兩造。它基本上匯錄了這一案件的各種訴訟案卷。對這些法律文獻和文書檔案,譜中皆全文直錄,并基本保留了原文格式,其所蘊含的研究價值自不待言。它為研究中國古代司法訴訟提供了一個具體案例,為我們探究明代司法機構、訴訟程序、審判制度、判決過程、法理依據等,都提供了生動的素材。[36]
在社會史的研究中,家譜中收錄的資料多涉及基層社會各個方面,十分豐富,其中所載宗祧承繼、社會生活等方面的資料尤為珍貴。例如,清同治年間所修婺源《腴川程氏宗譜》,保存了有關該族宗祧承繼的詳細資料,為我們考察徽州宗族的異姓承繼問題提供了寶貴素材。在《腴川程氏宗譜》的最后,附有《清源錄》一卷。所謂“清源錄”,即是將載入正譜中的異姓承繼者,查明某支系某人入繼,而另編一卷,以清眉目。按《清源錄》所載統計,《腴川程氏宗譜》所載異姓繼子姓氏可考者共40姓,異姓繼支人數計477人。在《腴川程氏宗譜》的正譜之中,自百一世至百十世登錄男子計4460人,其中包括異姓繼
支477人,異姓繼支所占比例為10.7%,達1/10強。又據《腴川程氏宗譜》所載,若只計承繼事例,不計繼支人數,其同宗承繼共為231例,而異姓承繼計為224例,二者可以說相差無幾。這些數字及其所占比例,正如前引《清源錄》序中所言,真可謂“觸目警心”!筆者曾利用《腴川程氏宗譜》所載《清源錄》資料寫過一篇文章:《明清徽州宗族的異姓承繼》[37],可參考。
再舉一個關于社會史研究的例子。日本東京大學田仲一成教授對中國戲曲史很有研究,著有《中國的宗族與戲劇》[38]、《中國戲劇史》[39]、《明清的戲曲》[40]等,以戲曲活動為中心,對中國古代宗族社會進行了深入剖析。其主要資料來源就是中國古代的譜牒。粗略統計,僅《明清的戲曲》一書中所引各類宗譜就達50余種。其中包括前面介紹的族譜《茗洲吳氏家記》等,該譜《社會記》中,記錄有宗族祭祀演戲活動等許多珍貴資料,這在其他歷史文獻中是很難看到的。
總之,譜牒之中保存了大量的人物、家族、經濟、移民、文化、民俗、教育、人口等多方面的資料,對人口學、歷史學、經濟學、教育學、民俗學等人文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都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從某種視角來說,中國古代的社會結構大致可分為這樣三個層面:國家統治系統,基層社會系統,宗族組織系統。而古代中國對這三個系統都有豐富的歷史記載,并形成了各自的文獻體系,這就是以記載國史為主的正史、以記載地方社會為主的方志和以記載宗族為主的譜牒。譜牒是中國古代特有的三大文獻體系之一。長期以來,人們多重視正史、方志,而對譜牒的關注顯然不足。盡管譜牒之中存在空譜、俗譜,或有夸與妄之弊,但其中亦有體例嚴整、考核有據、內容豐富的成熟之作。人們會發現,在一些譜牒之中保存了其他任何文獻都沒有記載的珍貴史料。譜牒堪稱記錄中華歷史文化的又一寶藏。從整體來看,目前對譜牒資料的整理與利用尚處于初始階段。對譜牒這一文獻體系保存的豐富資料進行全面開發和深入探究,乃是今后中華歷史文化研究所面臨的重大課題之一。
本文主要內容曾于2011年4月10日在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做過演講,此次發表,作了補充和文字修改,并加了注釋——筆者。
參考文獻:
[1]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之學術史#8226;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M]∥飲冰室合集: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
[2] 胡適.曹氏顯承堂族譜序[M]∥胡適書評序跋集.長沙:岳麓書社,1987.
[3] 歐陽修.文忠集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 李濂.族葬論:下[M]∥明文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呂不韋.呂氏春秋[M].諸子集成本,長沙:岳麓書社,1996.
[6] 周禮注疏[M].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7] 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4.
[8] 林弼.林登州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 邵之棠.皇朝經世文統編[M].
[10] 揭傒斯.文安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儀禮注疏[M].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12] 論語集解義疏[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 劉俊文.唐律疏義箋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6.
[14] 朱熹.二程遺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 王祎.王忠文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 孔尚任.桃花扇[O].康熙刻本.
[17]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8] 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M].北京:中華書局,1997.
[19] 宋濂,等.元史 [M].北京:中華書局,1976.
[20] 岡等纂.大清會典事例[O].清石印本,武英殿,清光緒.
[21] 朱鶴齡.愚庵小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 姚思廉.梁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3] 班固.漢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4] 范曄,等.后漢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5] 王國維.古史新證[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
[26]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27] 李延昰.南吳舊話錄:卷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8] 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
[29] 王直.抑庵文后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0] 彭韶.彭惠安集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1] 程敏政.篁墩文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2] 趙吉士.寄園寄所寄[M].合肥:黃山書社,2008.
[33] 劉翠溶.明清人口之增殖與遷移——長江中下游地區族譜資料之分析[C]∥許倬云,毛漢光,劉翠溶.第二屆中國社會經濟史研討會論文集.臺北:漢學研究資料及服務中心,1983.
[34] 劉翠溶.明清家族的婚姻型態與生育率[C]∥中國近世社會文化史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2.
[35] 蔣宏明.明清江南鄉村經濟變遷的個案研究[J].中國農史,2006,(4):88-97.
[36] 欒成顯.《新安大阜呂氏宗譜》研究[J].徽學:第6卷,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133-151.
[37] 欒成顯.明清徽州的異姓承繼[J].歷史研究,2005,(3):85-96.
[38] 田仲一成.中國的宗族與戲劇[M].錢杭,壬余白譯.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85;
中國的宗族與戲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9] 田仲一成.中國演劇史[M].云貴彬,于允譯.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98;中國戲劇史[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
[40] 田仲一成.明清的戲曲[M]. 云貴彬,王文勛,譯.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肖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