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自由人格;上海社會;知識權力;政治環境;經濟來源
摘 要: 1920年代與1930年代之交上海的政治環境與媒體經濟,為游離國家知識體制中心的胡適,提供了一個重構“知識權力”的社會場域,且亦成就了一段“知識權力”與“國家權力”抗衡的歷史。從胡適的“言論沖動”中或可見證:自由人格,不僅是一種觀念層面上的獲得,亦是一種社會生態維度上的完成。
中圖分類號: I20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2)01004309
Free Personality and Social Ecology - Hushi’s Personality Behavior and Its Political and Economic Background during His Residence in Shanghai
YE Zhongqia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anghai 200235, China)
Key words: free personality; Shanghai society; intellectual power; political environment; source of income;Abstract: The political background and the development of media economy at the turn of 1920s and 1930s in Shanghai, provides Hushi, who is far from the nation's intellectual system center, a social field which he can re-construct the “intellectual power”, and present a history of using “intellectual power” to contend with “state power”. Perhaps it can be evidenced by Hushi’s “expression impulse”, that the free personality is not only a fruit in the concept layer, but also an achievement in the social ecological domain.
通常,我們習于將“自由思想”、“自由人格”這類知識分子話語,置諸人的精神層面來加以闡釋,而較少從人與其外部環境的互動關系中來進行解讀,目的自在突出人的主體精神。然則“環境造人”同樣可以用來解釋知識分子的思想、人格養成。至于知識分子的思想、人格,能在多大程度上轉化為一種社會實踐,則更有賴于其所安身立命的社會生態。
1920年代末,在中國現代文化史的版圖上,出現了一次蔚為壯觀的新文化人大遷徙,其主要目的地或駐足點即上海。無疑,他們是來尋找一個合適存身的社會生態的,或者,具體地說:他們是來尋找一個政治與經濟庇護所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批由北京南遷的教授、作家,他們中即包括中國新文學運動的領袖人物之一胡適。本文試以“重返歷史”的方式,對胡適寓滬時期的思想、人格行為及其所處的政治、經濟背景加以考量,以期見出社會生態對知識分子人格的形塑作用。
一、政治與經濟庇護所
1926年7月9日,廣州的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同月17日,胡適離開北京赴倫敦參加英國“庚款咨詢委員會”全體委員會議(胡乃該委員會中國委員之一),會后他游歷歐洲,并于年底赴美。翌年2月4日,他在其母校哥倫比亞大學作演講,并最終取得了在該校畢業時(1917年)未獲通過的哲學博士學位。1927年4月12日,他由西雅圖登輪返國,24日船至橫濱,其返程忽滯。
尚在美國,他已接國內好友張慰慈來信,告以當時北京政局:“現在北京一般人的口都已封閉了,什么話都不能說,每天的日報、晚報甚而至于周報,都是充滿了空白的地位……這種怪現象是中國報紙的歷史上第一次看見。”[1]421在西雅圖登輪當日,他又聞知蔣介石在上海“清黨”。待船靠橫濱,他即刻給在滬好友高夢旦發電,詢問國內形勢,高回電:“時局混亂已極,國共與北方鼎足而三……言論尤不能自由。吾兄性好發表意見,處此時勢,甚易招忌,如在日本有講授機會或可研究哲學史材料,少住數月,實為最好之事,尚望三思。”[1]427于是,胡適便在日本停頓下來,以作觀望計。4月28日,其學生顧頡剛又來信“和淚相勸”:我以十年來追隨的資格,摯勸先生一句話:萬勿回北京去。現在的北京內閣,先生的熟人甚多,在這國民革命的時候,他們為張作霖辦事,明白是反革命。先生一到北京去,他們未必不拉攏,民眾是不懂寬容的,或將因他們而累及先生。……記得兩年前,先生在滬曾寄孟麟[蔣夢麟]先生一書,說要每天著進多少字,翻譯多少字。這種事何不就在上海做一下呢。[1]428
顧信意思十分明確:遠離政治、擇居上海、專心著述。對愛徒的良苦用心,胡適自然心領神會——原以為以自由知識者身份“干政”,可超越政治集團紛爭之上,如今卻遭來各方勢力之嫌:張宗昌、張作霖在北京先后殺害著名報人林白水、邵飄萍和共產黨人李大釗,他因上年赴倫敦會時,采李大釗建議,取道莫斯科作隨訪,并發表了“我是一個實驗主義者,對于蘇俄之大規模的政治試驗,不能不表示敬佩”[注:轉引自耿云志編《胡適年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48頁。]等言論,頗蒙“赤化”之嫌。隨著“北伐”節節勝利,新得勢的國民黨人,又以其曾公開批評過孫中山,反對國民革命軍驅逐廢帝溥儀,參加段祺瑞政府的“善后會議”等“劣跡”,而對其時有譏評。此時貿然歸國回京,這位首舉“文學革命”義旗的文人,極有可能被加諸“政治反革命”的罪名。而當時上海,則成為國內“比較最安定的地方”[2]232,加之北京國立八校連年欠薪,一批京中文人已紛紛南下“逃荒”[3]314。
其實,對于上海,胡適本人知之甚深。他出生于父親宦居的上海大東門外(其父胡傳曾任清淞滬厘卡總巡),并在1904年至1910年間在上海求學任教。就在其首次踏進滬上學堂的上年,上海發生了一場震驚中外的《蘇報》案——《蘇報》因大量登載抨擊清廷的言論而遭忌,尤因其刊登一組推介鄒容的《革命軍》的文章和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節錄),而使清廷務欲除之。但因該報在租界出版,清廷只得支使上海道袁樹勛和候補道俞明震,于1903年6月向上海公共租界當局提出訴訟,意欲將報館主人和主撰者引渡至華界施以極刑。在清政府的強硬態度下,租界方同意由工部局對《蘇報》有關人員實行拘捕,但堅持將此案交由公共租界內的會審公廨審理。1903年7月9日出版的上海《泰晤土報》則載文呼吁:“應設法使租界中之報館及居民不失其自主之權”。1904年(即胡來滬求學當年)6月21日,公共租界會審公廨開庭復審《蘇報》案,并作出了將章太炎監禁3年、鄒容2年,自上年到案之日起算的輕微判決,遂使這場圍繞“言論”而起的,中國歷史上第一例“政府”與“庶民”之間的政治官司,以清廷“引渡”預謀的挫敗而告終。事實上,不僅僅是《蘇報》一案,1862年王韜上書太平軍案,1898年康有為、黃遵憲維新變法案,均因其托庇上海租界而逃脫清廷緝拿。故革命志士陳天華在其政治小說《獅子吼》第七回中有云:“各國在中國有領事裁判權,于國體上是大大的妨礙,那些志士,幸得在租界,稍能言論自由,著書出報,攻擊滿洲政府,也算不幸中之一幸。”1921年9月12日,時任北大教授的胡適,在翻檢羅振玉所作《五十日夢痕錄》時,曾特地錄敘了其中一段關于《老殘游記》作者劉鶚的文字:“庚子亂時,剛毅奏參他[劉鶚]通洋,請‘明正典刑’,幸他在上海,得免禍。”[4]4671927年11月,時已寓居上海的胡適,更在一篇為上海亞東圖書館新版《官場現形記》所作的序文中言:
向來人民對於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恰好到了這個時期[晚清],政府的紙老虎是戳穿的了,還加上一種儻來的言論自由,——[上海]租界的保障,——所以受了官禍的人,都敢明白地攻擊官的種種荒謬……[5]291292顯然,他對上海特殊的政治環境是了然于胸的。
滯日期間,他反復閱讀報刊,終于弄明白了國內形勢,便借與哈佛大學法學教授赫貞談話的機會,發表了一通“蔡元培、吳敬恒[稚暉]不是反動派,他們是傾向于無政府主義的自由論者。我向來敬重這幾個人。他們的道義力量支持的政府(系指國民黨新政權——引者),是可以得著我的同情的”[6]157之類皮里陽秋的“表態”,于1927年5月17日自神戶乘船返國,20日抵達上海,并就此留居下來。
1927年6月,胡適在公共租界越界修筑的極司菲爾路(今萬航渡路)上,租下一幢一樓一底的洋房(49號甲)。蟄居上海,他既可稍避政治瓜葛,亦可從容安排生計——開埠以來的上海,有的是可供存身的新式文化機構,尤其是自晚清以來,上海一直是全國最大的出版中心。辛亥前,上海就曾擁有中文報刊460種[7]372388,外文報刊54種[8]40。清末民初,光在上海出版的中文文學期刊即有75種,占同時期全國中文文學期刊總數83.3%[9]66。民初以降,上海的出版物有增無減,據王云五統計:在1934年至1936年三年間,上海僅商務、中華、世界三大書局即占全國同期出版物的65%(其中商務一家占48%)[10]335。而據1935年上海市教育局的一項統計:當年全市有出版機構260家[11]106。這些建基于自由市場的近代出版機構及其稿酬制度,不僅為自晚清以來的中國文人提供了一種有別于“仕途經濟”的安身立命場域,且亦開辟了一個相對自由的言說空間。
胡適抵滬不久,一些知名大學便競相邀聘,各類社會組織則恭請講演,各大書局報館更約請寫稿。《現代評論》雜志同人陳源(西瀅),在1928年7月30日致胡適的信中云:“北京不能去,實在是使我們十分傷心的事,然而除了發發牢騷,當然毫無辦法。尤其麻煩的是我們不象你‘不愁啖飯’的人,沒有多大行動的自由。”[1]489點明了1920年代末留居滬上的胡適的生存、活動空間,較之一般文人要寬展得多。
二、蟄居時期的經濟來源
之所以將胡適寓滬時期的經濟來源單獨列出,并詳加考量,乃因魯迅有言:“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12]161而早在1921年,梁啟超在為上海《時事新報》所作《本報五千號紀念辭》中即云:
吾儕從事報業者,其第一難關,則在經濟之不易獨立。……質言之,則凡辦報者,非于營業收入以外,別求不可告人之收入,則其報殆不得自存。……同人等殊不敢以清高自詡,但酷愛自由,習而成性,常覺得金錢何來?必自勢力。[注:同人(梁啟超)《本報五千號紀念辭》,《時事新報》1922年12月10日,第一版第一張。此文以“同人”署名,但文章被易題為《時事新報五千號紀念辭》,收入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3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
其實,魯迅的“經濟權”說與梁啟超的“金錢何來”論同出一轍:均亟言經濟獨立與人格自由之間的互相依存關系。這為我們分析胡適在滬時期的人格行為與其社會生態之間的互動關系,提供了另一視角。綜合胡適此次寓滬時期的各項經濟來源,可見其在被現實政治大浪拋離國家知識體制中心后,“在著作上顧全生計”(顧頡剛語)的鮮明特點。其此時段的經濟來源主要由以下四方面組成:
(一)學校薪俸
胡適抵滬當年8月,即受聘私立上海光華大學教授,翌年2月又兼任美國基督教會創辦的東吳大學法學院哲學講座。是年4月30日,他在不很情愿的情況下,接任其母校上海中國公學校長并兼文理學院院長,同年6月辭去光華、東吳兩職。上海的三所大學,遂先后成為其此次寓滬時的基本安頓之所。他在光華、東吳兩校的薪金現無資料明示,但其在中國公學的收入則為每月100元的“夫馬費”。有中公校董朱經農的信為證:“兄近日個人經濟問題如何解決,聞兄在中國公學依然每月只領夫馬費一百元,似不夠用。……僅此一百元安能度日?”[1]486
但朱經農之擔憂實為多慮,胡適的經濟來源,絕非學校一端——存身學校,乃為尋一基本歸屬。大學校長亦非其志,居滬期間,他曾先后推辭薪俸優渥的清華大學校長、廣州大學副校長和安徽大學校長等職事邀聘。他除了恪守著述為本的學者身份外,亦將人生舞臺安置于“社會”。
(二)演講收入
中國知識圈自晚清以來的一大變化,即是文人不斷走出傳統士大夫的“清議”小圈子,將有關國事、文化的討論從廟堂、經院擴展到民間,社會領域內的公共聚會、公開演講遂成風習。此乃文人體現價值之新徑,亦為現代“公共領域”建構之征象。歸國后的胡適,被奉為“當代學者,知識明星”[1]293,所到之處常被邀作演講。
據筆者對胡適日記統計:其此次寓滬三年半時間內,僅有案可查的演講即有38場次[注:據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4卷、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中相關內容統計。],平均約每月1次。演講主題包括“哲學問題”、“擇業問題”、“平民教育”、“從新文藝觀察今日中國的思潮”、“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中國近三百年的四個思想家”、“何為公益”,以及“五四運動紀念”和“五卅運動紀念”等。居滬期間,他還曾兩次收到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演講邀請(均未成行)。1928年(即其居滬第二年),他曾于2月24日應邀赴蘇州演講,創下了在30小時內演說6次的最高記錄,以致他在給其妻江東秀的信中抱怨:“真干不了!”[13]88。
國內外演講一般均有報酬(亦有義務性的),如:1926年10月27日,胡適在德國法蘭克福作一次題為“中國小說”的105分鐘的演講,報酬為300馬克[14]412。1928年10月2日,美國芝加哥大學函請胡適擔任次年春季“哈斯凱爾講座”講師,作6次關于“儒家文化的現代趨勢”演講,附設一門“中國哲學史”課程,所允報酬是:“芝加哥大學將向你的這兩項工作支付兩千美金的酬金。”[15]2912921928年3月,傅立魚擬在大連開辦“夏季講學會”,托丁文江招在滬的胡適赴講,所訂報酬為“每星期講四、五個鐘頭,以兩個月為期,送三百塊錢”,丁則回信:“最好以一個月為期,送三百元,或者有人肯來。”[1]4724731928年4月6日,傅斯年在廣州中山大學函邀胡適來校“演講二三禮拜”,所諾報酬為“校中送先生來往川資及一個月的薪(毫洋500元,合大洋400元——引者)。”[1]477上述例子中,胡適多有拒而不往者,筆者在此無非援以說明:演講收入應為胡適“在滬經濟”的來源之一。
(三)公職收入
從胡適在滬時期所擔任的某些“公職”來看,這位信奉自由主義的文人,雖然離開了知識體制上層,卻仍保留著以往游走于體制內外的姿態。其所任公職主要有三:1926年2月被英國政府指聘為英國“庚款咨詢委員會”中國委員;1927年6月被委為中華文化教育基金董事會(管理美國退還庚款事宜,簡稱“中基會”)董事;1927年10月又被聘為“大學院”委員會委員。
其中中基會董事一職乃義務性質,董事列會時方致送旅費。“大學院”系國民黨政府最高教育、學術機關,1927年10月成立(1928年10月改稱教育部),由蔡元培任院長。蔡聘胡為該院委員會委員,擬給月薪300元。但在滬的胡適因反對“黨化教育”而不就,蔡元培則致信懇勸:
現擬大學委員會例會之期,一年不過兩次,如先生以不辦事而支多數夫馬費為不然,則前弟所告之三百元,現亦已改去,擬于開會辦公時酌送公費及夫馬費,想先生必尤贊成。……黨部及國民政府所辦事,我等自己不滿意而抱歉者甚多;……弟自問覺得堅僻自是之習氣,染得尚少;如承不棄,常以所聞見告,甚所歡迎。現在最要緊之要求,即請先生肯任大學委員會委員,請俯如所要求,至要至要。[1]448
由是,胡適勉強接受了“大學委員會”委員之職,但不受薪。至于英國“庚款咨詢委員會”中國委員一職,則有英方提供的“津貼”,所據乃該委員會另一中國委員丁文江于1926年8月16日致胡適的一封信:“我始終只收到英款二百五十鎊,計算是兩個月的津貼,但是allowance[津貼]卻發了三個月”[1]397398。關于這份“津貼”的詳情,亦無足夠史料加以明呈,但據丁信可知:“津貼”雖有,卻無定時且常不足付。
(四)稿酬(版稅、稿費)
相對而言,胡適寓滬時期最穩定的經濟來源,當是稿酬。
一是亞東稿酬。如同魯迅之與北新書局,胡適身后亦維系著一個“根據地”式的上海出版機構,這就是由其安徽績溪同鄉汪孟鄒于1913年開設于四馬路(今福州路)惠福里的亞東圖書館。因著這層同鄉關系,亞東圖書館早在文學革命發軔期,即成為陳獨秀、胡適(均為安徽籍)等倡導新文學的重要背援。1928年12月14日(即胡適寓滬一年半余),亞東圖書館遞交胡適一份關于其版稅、稿費的結算清單,筆者據《胡適日記》所載原文,整理如下:
亞東清單注明:自1919年10月至1928年11月底,應付胡適稿酬(版稅加稿費)總計29 380.61元(美金除外)。至1927年底實付24 237.04元;至1928年11月底又付2901.47元,待付2242元[15]324325。
另據《胡適日記》:自亞東遞交清單后至1930年11月胡適離滬的兩年間,《胡適文存》(以下簡稱《文存》)初集至少又重版兩次,共6000部。若仍以15%版稅計,應收版稅1980元[15]620。1930年9月,《文存》三集亦由亞東出版。
亞東報酬還不止于稿酬,據《孟鄒日記》1923年4月28日記載:“下午到館,晚請適之于都益處,旋同至館中談商一切,告以每月送他一百元:一是報他已往助我們的勞績;一是托他以后介紹并審查各稿云云。”[16]68
綜合上述資料,我們可以確定胡適此次寓滬的大部分時間內,在亞東獲酬之概況:自1928年1月至1930年11月離滬,胡適僅在亞東一處即應獲酬約10 623.47元(以清單內第二次實付稿酬加待付稿酬,再加清單外《文存》初集重版版稅和亞東致送月費,排除不確定的《文存》三集之版稅),月均約303.52元。此數超過了其任北大教授的280元月薪(但北大在1920年代常欠薪)。
二是商務稿酬。胡適稿酬的另一主要來源是上海商務印書館。在現存的胡適妻子江東秀致夫君的信中可見:但凡談及版稅、稿費進賬處,幾乎除了亞東即是商務,如:
1927年1月11日:收進來亞東[稿酬]八、九、十、十一、十二共五個月乙[一]千元。…收商務版權費二百二十三元。[13]80
1927年2月15日:現亞東三月份的泉[錢]由北京賬匯給我,我全用了,還有房泉沒有付。照這樣我們怎么得了?……商務里有三百元版權棁[稅],還沒有寄來,一[已]經把圖章蓋去了,大慨[概]有十天可以寄到。[13]82
1919年2月,胡適歸國后的第一部專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即由商務出版,1929年胡適寓滬期間,又易名《中國古代哲學史》,收入商務“萬有文庫”出版。另他在滬期間由商務出版的重要著述還有《詞選》(編著,1927年7月)、《戴東原的哲學》(1927年10月)等。商務印書館對胡適的報酬一向優厚有加,《張元濟日記》1918年2月2日載:“胡適之寄來《東方》投稿一篇,約不及萬字,……允千字6圓。此連空行在內。”[注:轉引自陳明遠《何以為生:文化名人的經濟背景》,新華出版社2007年版,第140頁。]這一稿費標準,與商務早年給予走紅市場的林譯小說相同。
三是新月書店稿酬。1927年7月1日,由胡適、徐志摩等集資創辦的新月書店在上海法租界開張。胡適的名山之作《白話文學史》(上卷),以及《廬山游記》、《人權論集》(與梁實秋、羅隆基合著)等著述,即由新月書店于1928年和1930年間出版。他在1928年6月19日致江東秀的一封信中云:“《白話文學史》今日出版,可以賣點錢。”[13]103
至于胡適在各類報刊上撰文所獲稿酬,已無法確計。如其此次寓滬期間,就曾為在上海出版的《現代評論》[注:《現代評論》雜志于1927年7月由北京遷滬。]《東方雜志》《新月》《國學季刊》《吳淞月刊》、英文版的《字林西報》等撰稿。而不斷出版、再版的《胡適文存》中的文章,大多已在刊物上先行發表。
較為豐厚、穩定的稿酬來源,應了上引顧頡剛勸其居上海信中的一句話:“著作固然是一件清苦的事業,但以先生之聰敏與聲望,要在著作上顧全生計是不困難的。”[1]4281929年,上海著名小報《金剛鉆》登載了一則署名英俊,題為《胡適之掃興而回》的“新聞”,以調侃口吻寫道:
胡適之博士往昔對于收回庚子賠款運動頗為賣力,故得歷任委員,其公費聞每月有千金之巨,胡博士生活上能稍稍舒適者,賴此故耳。最近庚子賠款委員會改為文化基金委員會(即“中基會”——引者),在杭州開會,胡博士欣然而往。在會中充任記錄、態度非常從容。嗣因顏惠慶等舊董事已表示辭職,本人亦系舊董事之一,自應抱同一態度,遂亦聯帶辭職。……這一來胡博士正如青天霹歷,懊喪異常,在杭盤桓一夕,即掃興而回。今后胡博士生活上恐將大受影響矣。[15]346
胡適讀后,“忍不住要大笑”,作《英俊先生不要替我擔憂》一文回致報紙主筆:
主筆先生:
今天承一位不署名的朋友寄贈我一份第五六九號的《金鋼鉆》,內中有一條“胡適之掃興而回”的新聞,我讀了忍不住要大笑。
這位“英俊”先生很關切我的“今后生活”,我很感謝。可惜他不曾打聽打聽,文化基金會的委員全是名譽的,不支俸給,也不支公費,只有到會時可支旅費。所以我的辭職決不會每月損失“千金之巨”,千萬請“英俊”先生不要替我擔憂。[15]347
三、“知識權力”與“國家權力”抗衡
從胡適寓滬時期的經濟來源亦可知:其此時主要的社會、經濟維系,乃一個與“政治中心”及其官僚體制,拉開了一定距離的“社會中心”[17]50。這種游離體制秩序的生存狀態,“加上一種儻來的言論自由”環境,無疑暗示了一種自由生命的可能。
自1929年上半年始,胡適一改其“新月紳士”的圓融,先后在與新月同人共辦的《新月》雜志上,發表《人權與約法》《我們什么時候才可以有憲法》《知難行亦不易》《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等政論,以自由主義文人立場,就“人權”、“言論自由”和“法制保障”等問題進行公開討論,并將批評的鋒芒直指新上臺的國民黨,責其借“訓政”之名實施專制統治和思想禁錮。
他在《人權與約法》一文中列舉三事,并逐一加以駁斥:一是列舉上海各報刊載的,由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代表陳德征,向國民黨第三次全體大會提交的一項提案,即《嚴厲處置反革命分子案》。該提案稱:法院往往拘泥證據,致使“反革命分子”易于漏網,故提議“凡經省黨部及特別市黨部書面證明為反革命分子者”,法院即應以反革命罪處之。胡適認為:“只憑黨部的一紙證明,便須定罪處刑”,此乃以“黨治”取代“法治”。二是列舉國民黨軍隊駐唐山152旅隨意拘禁商人,并施以嚴刑致其傷殘事。在此事件過程中,當地商會惟一能做的是求情釋人,可見民眾之人身權利毫無保障。三是列舉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在受蔣介石召見時,因呼蔣“先生”而不稱“主席”,遂被蔣藉口“治學不嚴”而當場拘押,其“家人朋友只能到處奔走求情,決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蔣主席”。胡適認為:“只能求情而不能控訴,這是人治,不是法治。”[18]47因此,他又撰《我們什么時候才可以有憲法》一文,指出:
人民需要的訓練是憲法之下的公民生活。政府與黨部諸公需要的訓練是憲法之下的法制生活。“先知先覺”的政府諸公必須自己先用憲法來訓練自己,裁制自己,然后可以希望訓練國民走上共和的大路。不然,則口口聲聲說“訓政”,而自己所行所為皆不足為訓,小民雖愚,豈易欺哉?……我們不信無憲法可以訓政;無憲法的訓政只是專制。[18]3032
胡適之后,其他“新月”同人亦聲應氣求。羅隆基以其法學出身背景,在《新月》上接連發表《論人權》《告壓迫言論自由者》等文,就“國家”、“國民”、“國權”、“黨權”、“人權”等概念進行辨析,并參照法國的《人權宣言》,提出“人權三十五條”,將新月文人的“人權”呼吁,形諸具體條款。梁實秋則在《新月》發表《論思想統一》《所謂文藝政策者》等文,藉鼓吹文藝自由而提倡思想自由(胡、羅、梁的論述結集為《人權論集》,于1930年1月由新月書店出版)。一時間,“人權”、“憲政”、“法治”、“自由”等現代政治術語,頻見于《新月》。《新月》亦逸出了文藝類雜志的邊界,儼然成了新月文人構想現代“法制國家”和知識分子“公共領域”的思想場域。
新月文人的一系列公開言論,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社會反響,并得到了體制內外一批正直知識者的激賞。蔡元培致信胡適:“奉惠書并大著《人權與約法》,振聵發聾,不勝佩服。”[1]515中國近現代出版的奠基人之一,商務印書館元老張元濟則致信:“你的大文我拜讀過了。文章之好,議論之正大,我也用不著恭維。”[注:此信附于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5卷,第425頁。]1929年10月7日,張元濟又因國民黨教育部下達對胡適警告令一事,再次致信胡適:
鄙見竊愿我兄置之不答,正所以保我尊嚴也。猶憶數年前,美國某邦不許學校教師講授達爾文學說,世界認為奇談。以彼例此,得聽其留為學術史上之資料,供后人之評議耳。[注:此信附于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5卷,第541頁。]
而商務的另一核心人物高夢旦則致胡適信云:“吾家有最守舊之老兄,忽然大恭維起胡先生(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向為“守舊”人物攻訐——引者)。茲寄奉,以博一笑。”其兄信云:“讀《人權論集》:《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名教》諸篇。自梁任公以后可以胡先生首屈一指。不特文筆縱橫,一往無敵,而威武不屈,膽略過人。”[注:高夢旦及其兄信,均附于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5卷,第642644頁。]于此同時,上海的一些中外報刊亦紛紛披文評說,英文版的《星期字林報》登載《人權與政治》一文云:“中國的人權法斗爭是胡適博士引起的。他用以抗擊政治權利的惟一武器是他的文學才華和正直的人格。”并指出:“一個政府與其把胡適監禁起來,不如聽聽他的勸告。”[注:原文作者為索克思(Sokolsky),引文乃別人根據刊載于《星期字林報》上的原文翻譯摘錄,附于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5卷,第641頁。]1931年5月3日,上海的《民報》則載文稱:中國目前乃“共產”、“新月”和“三民主義”三種思想鼎足而立時代。
在這場震爍1920年代和1930年代之交中國政壇、文壇的人權討論中,尤其值得研究者關注的是:胡適關于現代知識分子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定位:
近兩年來(即國民黨取得政權以來——引者),國人都感覺輿論的不自由。……一個國家里沒有紀實的新聞而只有快意的謠言;沒有公正的批評而只有惡意的謾罵丑詆——這是一個民族的大恥辱。這都是摧殘言論出版自由的當然結果。……我們所以要爭我們的思想、言論、出版自由,第一,是要想盡我們的微薄能力,以中國國民的資格,對于國家社會的問題作善意的批評和積極的討論,盡一點指導監督的天職。第二,是要借此提倡一點新風氣,引起國內的學者注意國家社會的問題,大家起來做政府和政黨的指導監督。(胡適《我們要我們的自由》)[19]381382
今日最大的危險是當國的人不明白他們干的事是一件絕大繁難的事。以一班沒有現代學術訓練的人,統治一個沒有現代物質基礎的大國家,天下的事有比這個更繁難的嗎?要把這件大事辦的好,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充分請教專家,充分運用科學。(胡適《知難行亦不易》)[18]168
把輿論監督和“思想、言論、出版自由”結合起來,并將“指導監督的天職”賦予受過“現代學術訓練的人”,說白了,即是賦知識生產及其功能以獨立地位。它反映了這位自由主義文人,試圖將知識生產從傳統政教一統的體制格局中剝離出來,并以憲政和法制力量,將“獨立的知識生產”和“自由的言論空間”加以建制化的努力。這種賦知識以獨立、以輿論制衡權力的關系設想,無疑閃爍著一種“現代性”的品格。
但胡適等人的“言論沖動”,很快引來了國民黨政府的政治高壓。1929年8月24日,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呈請中央執委會咨國府,飭令教育部將胡適撤職(指上海中國公學校長一職)懲辦。10月4日,胡適好友,時任教育部長的蔣夢麟奉命下達對胡適的警告令,部令內引六件公文,其一有云:
查胡適近年以來刊發言論,每多悖謬……大都陳腐荒怪,而往往語侵個人,任情指謫,足以引起人民對于政府惡感或輕視之影響。……為政府計,為學校計,胡適殊不能使之再長中國公學。而為糾繩學者發言計,又不能不予以相當之懲處。[注:此“部令”附于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5卷,第539--540頁。]
胡適接部令后,以“嚴謹”態度加以“校勘”,并致信蔣夢麟,認真指出部令所引文件中有別字二處,誤稱一處,又云:“這件事完全是我胡適個人的事,我做了三篇文字,用的是我自己的姓名,與中國公學何干?你為什么‘令中國公學’?該令殊屬不合,故將原件退還。”[15]5381930年1月,胡適向中國公學董事會請辭校長一職。5月3日,國民黨上海特別市第四區執委會發出訓令,稱“奉中央宣傳部密令”,查禁新月書店出版的《人權論集》。上海的大小報刊,亦紛紛披載國民黨查禁《新月》的消息,一些御用文人則著文直呼胡適為“叛國者胡適”、“豎儒胡適”或“胡說博士”。1930年5月15日,蔡元培代表中國公學校董會接受胡適辭職。
另一方面,胡適的這種“我們不問誰在臺上”的對象假設和自我定位,亦遭到了來自以魯迅為首的更為激進的左翼文化陣營的批判。自1930年至1933年,魯迅陸續發表《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知難行難》《言論自由的界限》等文。文章繞開對“人權”、“自由”、“憲政”理念本身的探討,直斥胡適等新月文人的“人權”運動在現政治格局下,是變相地承認國民黨政權所代表的“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其意乃在“維持治安”[20]159,是一番替對方設想的警告。他在《言論自由的界限》一文中,以調侃的筆法,將以胡適為首的新月文人形諸《紅樓夢》中賈府的“焦大”或“賈府的屈原”[20]115,諷其意欲充當國民黨執政者的諍臣或諍友。語雖苛刻,卻亦抓住了這位善在體制內外斡旋的自由主義文人,既欲疏離“權力”以確立自身,又不免與“權力”保持某種若即若離關系的“軟肋”。
然客觀而言:在這場發生于1920年代和1930年代之交上海的“人權運動”中,我們更多見出的是一批學院知識分子,關于“國家”、“社會”、“知識”三者之間權力關系的理性思考和邊界劃分。這種思考和區劃,指向的是一種超越了當時歷史條件的“理想模式”。
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一“知識權力”與“國家權力”的抗衡,恰恰發生在這群文化紳士從“政治中心”走向“社會中心”,從知識體制上層,走向由自由媒體市場之后。雖然,這一“走向”遠不如魯迅來得徹底,然于此短短的歷史一瞬,亦讓我們看到了知識分子作為一支獨立社會力量崛起的歷史身影及其人格光彩。同時,我們亦不能不注意到這場現代知識分子運動彼時彼地藉恃的社會生態——1930年1月,在滬的胡適在當月出版的《人權論集》序言中稱:“上帝我們尚且可以批評,何況國民黨與孫中山?”[18]12從胡適的“言論沖動”中,我們或可印證:自由人格,不僅是一種觀念層面上的獲得,亦是一種社會生態維度上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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