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曹操;置酒漢濱;對酒當歌;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摘 要: 曹操的擬樂府《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無論是思想境界,還是藝術成就,均堪稱建安文學的扛鼎之作。此詩當作于建安十三年九月進據襄陽后“置酒漢濱”的月明之夜。“對酒當歌”歌的是《詩經#8226;小雅#8226;鹿鳴》,既是詩人的自警,也是對賢士的勸勉。詩引《子衿》、詠《鹿鳴》等,表明曹操懇誠優禮群臣嘉賓,期望海內賢俊對自己平治天下有所指示,申明自己只有扶佐漢室之志決無代漢自立之心,全面展現了曹操的人格、學養、抱負和理想,雄深雅健為其詩品。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2)01009507
Further Interpretations of Cao Cao’s Poem “Duangexing”
YUAN Chuanzh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nia)
Key words: Cao Cao; feast by the side of Han River; inspired by wine and songs; hardworking Duke of Zhou; faithfulness to the Royal House of Han
Abstract: “Duangexing, Duijiudangge” by Cao Cao, an imitation of Yuefu, is the most powerful poem in Jianan literature, not only in terms of the realm of ideology it reaches, but also in terms of its artistic achievements. The poem should have been created on a moonlit night after attacking and occupying Xiangyang, when a feast was laid by the side of the Han River in the Ninth Month of the Thirteenth Year of Jianan. Cao Cao’s poem, produced under the inspiration of the wine and songs presented for the occasion with reference to Shijing, was a caution to the poet himself and a counsel for other worthy gentlemen as well. In the poem the quotations from Zijin and Luming expressed Cao Cao’s sincerity in his entertainment of his guests, his expectations of their instructions in his efforts to bring peace to the country, and his statement that he was determined to support the Royal House of Han, with absolutely no intention of usurping its throne, thus demonstrating fully Cao Cao’s personality, learning, aspirations and ideal. The poem is characterized by its muscularity, depth, elegance and power.
曹操(155220)擬樂府《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震鑠千古,感召群彥,堪稱建安文學的扛鼎之作。前修時賢對這篇名作的闡釋大義已明。本文謹就此詩的創作時間、引《詩》的用意等問題,拾遺補闕。
一、《短歌行》當作于建安十三年九月“置酒漢濱”之時
關于《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的創作時間,明人羅貫中的歷史小說《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宴長江曹操賦詩”,定為赤壁之戰前夕的“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1]
是夜,曹操在長江水寨大船之上置酒設樂,款待諸將。東山月上,江如素練,東視柴桑之境,西觀夏口之江,酒酣自得,取槊立于船頭,以酒奠江,橫槊而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注:曹操《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詩,古籍有不同文本。南朝梁#8226;沈約撰《宋書》卷二十一《樂志三》錄晉樂所奏為六解,無“越陌度阡”至“無枝可依”八句,“呦呦鹿鳴”四句在“明明如月”四句之后、“山不厭高”四句之前。“慨當以慷”作“慨當以忼”,“何以解憂”作“以何解愁”。(百衲本《二十五史》第二冊,第302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縮印宋蜀大字本,1998年出版。)梁#8226;蕭統編《文選》,唐#8226;李善注本卷二十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后無“但為君故,沈吟至今”二句八字。宋#8226;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三十“相和歌辭”所錄“本辭”,與李善注本《文選》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60頁,1998年出版。)《六臣注文選》據沈約《宋書#8226;樂志》補“但為君故,沈吟至今”二句(浙江古籍出版社據“四部叢刊”影宋本縮印,第494頁,1999年出版),文意完足。本文對《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的論討,即依據《六臣注文選》本。]
羅貫中的這番鋪敘,脫胎于宋人蘇軾《前赤壁賦》: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2]
而蘇軾稱曹操于赤壁江上“橫槊賦詩”,則取自唐人元稹所撰《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子美)君墓系銘》中語:“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3]
所不同者,元稹是泛稱曹操與其子曹丕、曹植,而蘇軾卻專指曹操一人,且坐實于赤壁大戰前夕的長江之上。
至于元稹對曹氏父子為文的評騭,恐怕是從陳壽《三國志#8226;魏志#8226;武帝紀》“二月丁卯,葬高陵”句下裴松之注引王沈《魏書》稱贊曹操的一番話:“創造大業,文武并施,御軍三十余年,手不捨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4]127點化而成。
如此看來,羅貫中關于《短歌行》創作時間及地點的說法不為無據。因此,近人大都信從其說。
愚以為羅貫中將《短歌行》創作時間定在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是有可能的,詩之卒章歌云:“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建安十三年六月始為丞相,此時方有身份以周公相成王自比;說《短歌行》是在“置酒設樂”的場合所作,亦不為無見。但說在赤壁戰前于長江之上“置酒設樂”,則于史無據,恐為小說家言。《短歌行》第四解“呦呦鹿鳴”四句,點明宴會上演唱了《詩經#8226;小雅》首篇的《鹿鳴》。這是從西周至兩漢朝會燕禮宴饗群臣嘉賓時所奏的雅樂。其祥和之音與赤壁戰前的肅殺之氣兩不相容。詩言志,歌永言,言為心聲。《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是篇充溢著思賢、求賢、禮賢、渴望天下歸心的詩章,豈是橫槊欲刺之時所能吟出?況且據《后漢書#8226;獻帝紀》與《三國志#8226;吳志》之《吳主傳第二》、《呂蒙傳》、《甘寧傳》等參互推考,曹操于赤壁之戰失敗后,燒其余船引退北還。孫權親自率眾圍合肥,逾月不能下。十二月,曹操遣張熹率騎救合肥,未至,權退。可見赤壁之戰至晚在建安十三年十月底已經發生。故 “冬十一月十五日”月夜作于江上說,實不足信。曹操置酒設樂創作《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應另有其時、另有其地。
曹操“對酒當歌”所“當”之“歌”,實指第四解“呦呦鹿鳴”所自出的《詩經#8226;小雅#8226;鹿鳴》。《鹿鳴》篇原是周天子以燕禮宴饗群臣嘉賓時所奏的樂章。兩漢王朝一直將此樂章沿用于朝會燕飲的嘉禮場合。但自漢獻帝初平元年(190)董卓移都長安,王朝瀕臨崩潰,朝廷樂官流散逃亡。直到曹操奉迎漢獻帝定都許縣后,也“絕無金石之樂,樂章亡缺,不可復知。……及魏武平荊州,獲漢雅樂郎河南杜夔,能識舊法,以為軍謀祭酒,使創定雅樂”,[5]41
《鹿鳴》等雅樂樂章方在朝會燕享的嘉禮場合重現。因此,可以肯定的說,《短歌行》不可能創作于建安十三年九月平定荊州之前。
《三國志#8226;魏志#8226;武帝紀》載,建安十三年秋七月,漢丞相曹操奉王命南征違逆的荊州牧劉表。八月,劉表病卒,幼子劉琮繼位。九月初,曹操統帥的王師抵達距荊州州治襄陽僅
一百四十里的新野。蒯越、王粲等勸劉琮舉州投降。[4]35-36
曹操隨即進據襄陽,“乃論荊州服從之功,侯者十五人,……引用荊州名士韓嵩、鄧義等。”以韓嵩“名重,甚加禮待,使條品州人優劣,皆擢而用之。”[6]889
荊州平定后,曹操因得到一大批賢俊,特在致留守許都的荀彧的書信中說;“不喜得荊州,喜得蒯異度耳。”[注:《三國志#8226;魏書#8226;劉表傳》“蒯越等侯者十五人,越為光祿勛”句下裴松之注引《傅子》,《三國志集解》第230頁上欄。]
其欣喜之狀溢于言表。據《三國志#8226;魏志#8226;王粲傳》,“[劉]表卒,粲勸表子琮,令歸太祖(曹操)。太祖辟為丞相掾,賜爵關內侯。太祖置酒漢濱”,[4]509
饗宴功臣嘉賓。又據《后漢書》卷九《獻帝紀》,建安十三年“冬十月,曹操以舟師伐孫權,權將周瑜敗之于烏林赤壁。”[6]659
可知曹操“置酒漢濱”的時間,必在九月進據襄陽之后,十月自江陵東征孫權之前,即九月的月明之夜。地點則在襄陽的漢水之濱。
曹操率王師南征劉表,有征無戰地平定荊州,并延攬了大批賢才,略同于往昔齊桓公之“一匡天下,不以兵車”。為慶祝勝利,由漢丞相曹操代表皇帝在襄陽“置酒漢濱”,用盛大而隆重的燕禮,款待群臣嘉賓。舉行燕禮,賓主有一整套酬答的儀式。宴飲時有雅樂侑酒。首先由瑟“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然后笙入,“笙奏《南陔》、《白華》、《華黍》”。[7]
即所謂“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這是一巡,接著還有二巡、三巡,直至禮成,皆有雅樂歌舞。
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置酒漢濱”時,完全有條件演奏雅樂《鹿鳴》。當中原板蕩時,江漢流域的荊州卻相對安定。荊州牧劉表是漢末“八及”之一,[注:范曄:《后漢書》卷第六十七《黨錮列傳#8226;序》:“海內希風之流,遂共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顧’,次曰‘八及’,次曰‘八廚’,猶古之‘八元’、‘八凱’也。……張儉、岑晊、劉表……為‘八及’。‘及’者,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百衲本《二十五史》第1冊,第 862頁。]又是皇漢宗親,頗具社會影響。他主政荊州幾二十載,“關西、兗、豫學士歸者蓋有千數。……遂起立學校,博求儒術。”[6]888
王粲所撰《荊州文學記官記》也說:“有漢荊州牧劉君……宣德音以贊之,降嘉禮以勸之,……耆德故老綦毋闿等負書荷器,自遠而至者三百有余人。”[8]965
在“負書荷器”而至者當中,就有音樂大師漢雅樂郎杜夔。
《三國志#8226;魏志》卷二十九《杜夔傳》:“杜夔字公良,河南人也。以知音為雅樂郎。中平五年(188),疾去官。州郡司徒禮辟,以世亂奔荊州。荊州牧劉表令與孟曜為漢主合雅樂。樂備,表欲庭觀之。夔諫曰:‘今將軍號不為天子,合樂而庭作之,無乃不可乎?’表納其言而止。后表子琮降太祖,太祖以夔為軍謀祭酒,參太樂事,因令創制雅樂。”[4]661
本傳中所稱的“漢主”,實指漢獻帝。可知荊州牧劉表曾令杜夔等為朝廷制作雅樂,且已“樂備”,即包括郊祀、朝會、燕享等雅樂已制作完成,劉表還“欲庭觀之”,因夔諫而止。此事亦可從孔融呈奉漢獻帝的《崇國防疏》得到印證:“竊聞領荊州牧劉表,桀逆放恣,所為不軌,至乃郊祭天地,擬議社稷。”[8]920
盡管劉表只是心“欲”而實未行,依然成為他僭越“背誕”的罪狀,而被曹操作為“奉辭伐罪”的口實之一。另據《晉書#8226;樂志》:“杜夔傳舊雅樂四曲,一曰《鹿鳴》,二曰《騶虞》,三曰《伐枟》,四曰《文王》,皆古聲辭。”[5]41這四首
雅樂樂曲,以后一直被魏晉王朝襲用。
在漢丞相曹操“置酒漢濱”的燕禮上,青年文學家王粲代表荊州歸順的嘉賓,向丞相曹公奉
觴致賀:
方今袁紹起河北,仗大眾,志兼天下;然好賢而不能用,故奇士去之。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自以為西伯可規;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內之俊杰也,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明主定冀州之日,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以橫行天下。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內回心,望風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
[4]509
王粲的祝辭對袁紹劉表之所以失敗、丞相曹公之所以成功的根本原因,即是否真正好賢、用賢、禮賢,得海內賢俊之心,做了精到的總結,并表達了海內賢士“望風而愿治”的心愿。
對曹操來說, 王粲的賀辭心悅誠服、實事求是,可謂甚合吾意。《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正是做為燕禮主人的曹操對嘉賓祝辭披肝瀝膽般的現場回應。當時樂師正“鼓瑟吹笙”,演唱周詩《鹿鳴》。曹操“一廂口中飲酒,一廂耳中聽歌,一廂心中憑空作想,想出這曲曲折折、絮絮叨叨,若連貫若不連貫,純是一片憐才意思”來。[9]
王粲的祝辭,曹操的詩歌,一詩一文,正可相互生發銓釋。
二、“對酒當歌”的“當歌”是解讀全篇的鎖鑰
《短歌行》第一解劈頭吟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悚人心魄,牢籠全篇。尤其是首句“對酒當歌”中的“當歌”二字,更是解讀全篇的鎖鑰。
“對酒當歌”,前人頗有歧解。分歧出自對“當”字字義的解釋。漢人許慎《說文解字#8226;田部》:“當,田相值也。”段玉裁《注》云:“值者,持也,田與田相持也。”“田與田相持”,即田與田相對。當,亦對也。這是“當”字的本義。本此,清人吳淇解“對酒當歌”為“蓋一廂口中飲酒,一廂耳中聽歌”。意為面對俎前的美酒與樂師的雅歌。明人梅鼎祚《字彙#8226;田部》:“當,理合如此也。”當,則為應當。這是“當”字的引申義。本此,清人王堯衢解“對酒當歌”為“先言對酒必當歌詠。”[注: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三。]意為面對美酒應當歌唱。二說不同。今人或以詩多義說為之調停,以為只要上下文意貫通,不妨二說并存。
筆者以為“對酒當歌”之“當”,只應作“面對”解。曹操的《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作于宴會嘉禮場合恐無疑義。周漢魏晉朝會燕享時,舉酒上食必伴以雅歌樂舞。先奏何種樂器、唱哪篇歌詩,后奏何種樂器、唱哪篇歌詩,都有嚴格的禮儀程式。奏樂唱詩全由樂師承擔,主人及賓客并無詠歌的禮儀安排。決非近今家人團聚或友朋飲酌那般隨意,其禮儀程式的嚴整規范亦非全無禮儀可言的今人所能想象。因此,將曹操“置酒漢濱”燕享群臣嘉賓時所作的“對酒當歌”,解作“對酒必當歌詠”,于古無征。
曹操當時所“當”之“歌”,按燕禮或鄉飲酒禮的規定,必是周詩《鹿鳴》。古文學派的《毛詩》認為《鹿鳴》是歌頌文王之道的詩篇,文王誠待群臣嘉賓,群臣嘉賓亦盡其心回報。今文學派的齊、魯、韓三家《詩》則認為《鹿鳴》是陳文王之古以刺后王之今,而于該詩的本義與《毛詩》并無不同。曹操年青時“以能明古學,復征拜議郎”。[注:《三國志#8226;魏志#8226;武帝紀》“征拜議郎”句下裴松之注引《魏書》,《三國志集解》第6頁。]他是贊同《毛詩》古文說的。正是因為聽到樂師演唱《鹿鳴》,使他想起追隨先王的步武重建王道大業的艱辛,更警覺“人生幾何”的時不我待。
“人生幾何?譬如朝露”。曹操用一個形象的比喻揭示出一條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這既是詩人的自警,也是對賢士的勸勉。在動蕩不安的東漢末年,士人面對世事的無常,對人生苦短事業難成尤其敏感。早在曹操之前,秦嘉《贈婦詩》就發出如此的慨嘆:“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古詩十九首》中更充斥這樣的警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士人們大都在苦苦思索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王粲在《登樓賦》中吐露“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
[8]959
代表了眾多士人企望清平、渴求用世的心聲。曹操推已度人,深深理解有志之士的苦悶、矛盾與追求。
更令曹操焦慮的不僅是“人生幾何?譬如朝露”,而且是“去日苦多”“來日苦短”。在已逝去的二十多年中,他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敗袁紹、斬高幹、平烏桓,歷經千難萬苦,方取得統一北方的勝利。但轉眼間已步入五十四歲人生的暮年,未來的生命無多,而繼續進軍江南,實現統一大業的任務還很繁重。至于統一后按照他在《對酒》詩中勾勒的政治藍圖建構王道樂土的工程才剛剛啟動。曹操深知“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精列》)他并“不戚年往”,但“憂世不治”。(《秋胡行》)受《鹿鳴》詩意的感發,他要像文王、周公那樣,以最誠摯的胸懷、最切實的行動,延攬天下的賢才與自己一起共建理想的太平盛世。于是就有了下面思賢、求賢、禮賢的詩章。所有這一切,均由“當歌”生發。
三、“青青子衿”在于薄責“子寧不嗣音”
《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第三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頭兩句引自《詩經#8226;鄭風#8226;子衿》。今人大都以為這是首女子思念所歡的情詩,首章說的是一個女子在熱烈期待著所歡情郎的到來。曹操引用《子衿》首章起頭兩句,是借少女思念所歡比喻自己思念賢才。
筆者以為這恐怕是種誤解。為討論方便計,整引《子衿》于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漢人《詩》說,無論是今文經的齊、魯、韓《詩》,還是古文經的毛《詩》,從無將《鄭風#8226;子衿》視為情詩的。《子衿》毛《序》:“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三家無疑義。按漢人的理解,《子衿》詩中“我”的身份是位師長,“子衿”為學子。鄭康成《毛詩鄭箋》稱:“君子之學,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故思之甚。”[10]345
通篇表達的是師長厚望學子惜時來學之意。其實二千年來的“詩經學”史,自漢至清,除南宋朱熹的《詩經集傳》將《鄭風#8226;子衿》定為“此亦淫奔之詩”外,所有“詩經學”著作,均從《毛傳》所說。20世紀“五四”以后某些學者將《鄭風#8226;子衿》以情詩看待,正源于朱熹的《詩經集傳》。然而朱熹51歲時所作《白鹿洞賦》“肦黃卷以置郵,廣《青衿》之疑問;樂《菁莪》之長育,拔雋髦而登進”,
[11]
確認二詩主旨在樂育人材,已修正了他作《詩經集傳》時對《鄭風#8226;子衿》的誤解。所謂曹操“是借少女思念所歡比喻自己思念賢才”,恐怕是近今學人“想當然耳”式的肊測,與身為漢人且“明古學”的曹操其實風馬牛不相及。
“青衿”,指鑲有青色衣領的袍衫,為周代學子的制服。漢世太學諸生亦服青衿。《詩》以“青衿”借代學子。東漢光武帝在京師洛陽重建太學。《后漢書》卷六《質帝紀》載,本初元年(146),“夏四月庚辰,令郡國舉明經,年五十以上七十以下詣太學。自大將軍至六百石,皆遣子受業。歲滿課試,以高第五人補郎中,次五人大子舍人。”[6]651
《后漢書》卷七十九《儒林傳》同載此事:“本初元年,梁太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每歲輒于鄉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為常。自是游學增盛至三萬余生。”[6]903
本初元年下距曹操之生(155)不過十年。古制,官宦子弟15歲入太學受業。曹操祖父曹騰任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父親曹嵩靈帝朝亦為二千石高官。曹操依“常”例得入洛陽太學。也因此 “能明古學”,20歲即舉孝廉,為郎。曹操日思暮想的“青衿”學子,應包括多年不見的他年青時的太學同窗,因為他們“越陌度阡,枉用相存”,他分外感激,與他們“契闊談讌”而“心念舊恩”;也包括因董卓之亂導致王朝分崩、太學關閉而彷徨失路的年青才俊,詩人因為他們無所依托蹉跎年華而“沉吟至今”。《短歌行》雖然只引了《子衿》第一章的首二句,但賦《詩》言志引而未發的“志”,更著重在“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子寧不來”上。在薄薄的責備話語中蘊含的是誠摯的體貼與關懷。詩人所說的“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表達的正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深長思念。在接下來的第五解“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以及第七解“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中,詩人運用渲染和借喻的手法,以強化第三解的情思,或直抒胸臆,或即景生情,不僅傾訴了自身因賢才難得而日益滋長的焦慮,更寄寓著對流離失所的游子的殷切同情。
四、“呦呦鹿鳴”期待嘉賓“示我周行”
《短歌行》第四解“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全出《詩經#8226;小雅#8226;鹿鳴》首章前四句。近人一般以為第三解“青青子衿”四句,披露了詩人因賢才不得而朝思暮想;第四解則表現了詩人求賢既得后的竭誠歡迎。兩相對照,意極分明。這種解說自然不錯。不過愚以為曹操的心意恐不止于竭誠歡迎。
古代讀書人都熟讀“五經”,尤其是其中的《詩經》。“不學《詩》,無以言”。(《論語#8226;季氏篇》)《詩三百》自編集流行起,便成為士人學習如何說話、如何為政的教本。社交場合賦《詩》言志蔚然成風,賦《詩》者即使僅誦吟某一章甚至某兩句,聽者常能領會賦者的用意而有所回應。曹操在“置酒漢濱”的燕禮現場,聽到樂師演唱周詩《鹿鳴》,深受感發,隨即引入酬答嘉賓祝辭的《短歌行》中,所引雖僅首章之前四句,實含《鹿鳴》全詩的意旨: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詩》古文經的《毛詩序》曰:“《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10]405
古文《詩》說以為《鹿鳴》以及下面的《四牡》、《皇皇者華》,都是“周公作樂以歌文王之道,為后世法。”[注:《毛詩正義》卷第九《小雅#8226;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遲”句下毛《傳》。《十三經注疏》上冊,第406頁。]今文經的齊、魯、韓三家《詩》則以為《鹿鳴》等三詩是陳文王之法以刺后王之失道,但與古文《詩》說僅是用《詩》的差別,于《詩》的本義初無二致。漢初的陸賈在其《新語#8226;道基篇》中說:“《鹿鳴》以仁求其群。”[12]
西漢中期的桓寬在其《鹽鐵論#8226;刺復篇》中說:“《鹿鳴》之所樂賢。”[13]
東漢明帝劉莊于永平十年(67),“召校官弟子作雅樂,奏《鹿鳴》,帝自御壎篪和之,以娛嘉賓。”
[6]635
魏太和五年(231),曹植在其《求通親親表》中也說:“遠慕《鹿鳴》君臣之宴。”[4]491
可見自兩漢下迄曹魏四百多年中,士人對《鹿鳴》詩意的理解是相當一致的。
曹操年青時即“好學明經”,[14]
可知他是熟諳《詩》古文說的。他畢生都深深仰慕文王與周公。他如今在漢濱置酒宴饗群臣嘉賓,正是踐行文王之道。他在《短歌行》中稱引《鹿鳴》首章四句,真正的用意是期待海內賢俊“示我周行”。周者,至也;行者,道也。“周行”即治國平天下的至高至妙的大道。這就不是一般認為的曹操是以丞相之尊居高臨下的延攬人才“為我所用”,而是以師友之禮對賢才平等相待,期望他們對自己平治天下有所指示。唯有如此的推心置腹的懇誠,方能真正感召有志參預重建王道樂土的海內賢俊。
五、卒章顯志:“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對酒當歌》卒章顯志。詩人將《管子#8226;形勢解》“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厭人,故能成其眾”[15],改鑄為“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兩句,以喻自己將以泰山滄海般的胸懷,延請天下各類人才。又將《韓詩外傳》卷三所載周公戒伯禽的故事:“子無以魯國驕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16],提煉為“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兩句,詩人相信他模范周公的吐哺之誠,定能贏得天下人心,重建大漢王業。愚以為“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才是此詩的真正主題。
曹操自建安元年(196)奉迎漢獻帝定都許縣后,奉天子以令不臣,政治上取得令敵手無法抗衡的優勢。隨著權勢的壯大,地盤的拓展,曹氏集團之外的人多疑其有代漢自立之心。官渡之戰前,袁紹在《檄州郡》(陳琳草擬)中宣稱曹“操豺狼野心,潛苞禍謀,……篡逆之禍,因斯而作。”[4]213-214
劉備初見諸葛亮時說:“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4]756
劉備所謂“竊命”的“奸臣”,正指曹操。赤壁之戰前,東吳大將周瑜認為曹“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孫權則說:“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4]1010
曹操自度自己是“奉國威靈,仗鉞征伐。蕩平天下,不辱主命”,從無代漢自立之心;對手卻妄相忖度,“言有不遜之志”。因而內心耿耿不平,急欲“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注:以上引文均出自《三國志#8226;魏志#8226;武帝紀》建安十五年“冬作銅爵臺”句下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載《公十二月己亥令》(即《讓縣自明本志令》)。此令雖發布于建安十五年,在創作《短歌行》二首之后,但所表達的志意在曹操實為一貫。見《三國志集解》第39-41頁。]。于是在《短歌行#8226;對酒當歌》之后,遂有《短歌行#8226;周西伯昌》之作:
周西伯昌,懷此圣德。參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貢獻,臣節不墜。崇侯讒之,是以拘系。
后見赦原,賜之斧鉞,得使征伐。為仲尼所稱,達及德行,猶奉事殷,論敘其美。
齊桓之功,為霸之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車。正而不譎,其德傳稱。
孔子所嘆,并稱夷吾,民受其恩。賜與廟胙,命無下拜。小白不敢爾,天威在顏咫尺。
晉文亦霸,躬奉天王。受賜珪瓚,秬鬯彤弓,盧弓矢千,虎賁三百人。
威服諸侯,師之者尊。八方聞之,名亞齊桓。河陽之會,詐稱周王,是以其名紛葩。[注:《周西伯昌》文本據沈約撰《宋書》卷十一《樂志三》,百衲本《二十五史》第2冊,第301頁。]
詩人從《史記#8226;殷本紀》中采輯西伯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尊奉殷室“臣節不墜”的美德,從《左傳》中掬取齊桓公“一匡天下,不以兵車”、晉文公“躬奉天王”“威服諸侯”的史跡,加以裁剪,镕為詩章,既是對“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具體闡釋,又是對敵手“妄相忖度”疑其有篡漢自立之心的有力回擊。
曹操的兩首《短歌行》,《對酒當歌》是詠懷,在對酒當歌的燕禮現場,就事興感,即景抒情,心苞天下,思接千載,在沉郁悠長的憂思中,激蕩著抗志任事的慷慨之氣,抒發了為重建大漢王業而求賢若渴的情懷;《周西伯昌》是詠史,文筆質直,借禮贊周文王、齊桓公、晉文公堅守臣節、以大事小而造福天下的大德,申明自己只有殫精竭慮扶佐漢室之志,而決無代漢自立之心。兩詩珠聯璧合,全面展現了曹操的人格、學養、抱負和理想,雄深雅健為其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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