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返顧與精神還鄉

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常用代際的稱謂來標示某個作家群體，或者提示某個作家精神成長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語境，如“知青作家”、“60后作家”、“80后作家”等等。盡管這種稱謂有些籠統，但至少可以說明一個問題，這就是在當代中國社會，一種時代精神給予一代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也許，我們真的可以說，一個人只要早生十年或者遲生十年，就可能成為另一個人了，因為我們畢竟成長在“一體化”文化體制的社會。故此，當代批評家對于相同代際的作家，總有一種自信的把握。

至于我與舒仁慶，不僅是同代人，擁有共通的生活經驗和相同的精神烙印，而且還是大學四年的同窗，因而對于他《時間印記》（江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的生命返顧與精神還鄉，更增添了一份價值情感上的理解。

一、文學批評及其職業倫理精神

我首先關注的，是舒仁慶《時間印記》中的“文論/書評”，這不但是因為這個部分的文章與我的專業相關，更因為它留存的作者大學就讀期間發表的理論和批評文章，將我召喚進那個令人眷戀的文學時代。

也許，只有親歷過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的人，才能真正體驗到什么是文學的黃金時代：蘇醒的大地上，充溢著浪漫理想和單純激情，真誠希望與美好想象。盡管如今看來，這種特殊的文化氛圍混雜著一些烏托邦式的天真與虛妄，但它確實為文學提供了千載難逢的土壤與氣候。那個年代，位居思想情感金字塔頂端的文學徽號，如此耀眼和倍受尊崇，以致一篇成功的作品就可以使茫茫人海中的一位普通人物，一夜之間脫穎而出，成為公眾社會矚目的當代英雄。這可能是今后任何時代都無法重復的文學現象。至今我還記得，那時中文系的師生熱衷于發表文學作品和批評文章，舒仁慶在讀期間，就是因為發表文章，成為我們中文系的白馬王子。

我知道，如今任何對于那個年代文學生態充滿眷戀之情的懷念，都可能是一種奢侈的情感想象，但是我還是想說，歷史之所以成為歷史，其重要性不在于它的曾經存在，而在于它與講述歷史的時代相關聯，更在于它是否包含著超越具體歷史情境的深刻問題。從這種意義上講，舒仁慶在讀期間發表專業論文的現象，真的值得我們這些大學教師深思。舒仁慶和我，當年都是從工廠考進大學的，整個中學期間都是在封閉的“文革”時期渡過的，就文化知識和學術視野而言，根本沒有現在的大學生豐富和開闊。相比而言，現在的大學，無論是教師的業務水平和學生的知識結構，還是教育的管理體制，都遠遠優越于80年代初期，可是為什么現在卻不能培養出高素質的專業人才呢？在我看來，現在的大學真正比不上當年的原因，恐怕還是大學精神的缺失。

如果說精神這個詞籠統了一些，或者說過于寬泛，那么這里僅說一個具體的職業倫理精神。那時的大學，每個人都把履行他在現世中所處地位賦予他的責任和義務，視為天職；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都勤勤懇懇地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在業務上十分敬業，普遍地具有積極進取的精神。盡管那個年代百廢待舉，學術條件遠不如現在，但是師生們誠如孔子所說，“學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校園里充滿了生機蓬勃的氣象。比如舒仁慶當年發表的《淺談批評風格》，以當時幾位一線批評家的代表作品為例證，從思維方式、批評視角和批評語言三個方面，詳盡地論述了當代批評文體的風格；在那個并沒有多少書可讀的年代，可謂是做足了功課。即使是放在今天，這也是一篇頗有分量的學術論文，你也很難想象這是出自一個在讀的大學生之手。

我認為，就《時間印記》來說，指出這點很重要。誰都知道，文學創作原本就是一種艱辛的勞作，何況我們還處于一個紅塵滾滾的年月，倘若沒有一種自由而高貴的自我超越精神，業余的文學創作是難以為繼的。舒仁慶大學畢業后，先后在機關與基層履職，“無論崗位和角色如何變動，可對文學的偏好卻幾乎沒有斷絕過”。這就是說，大學期間鑄就的職業倫理精神，在他的內心，業已鑄就一條純銀的自我警醒的標示，時常在它黯淡之際翻出意念的砂紙，沾上當下的沖動和思索，把它擦亮。完全可以想象，曾經的專業和如今的愛好都如此執著，那么對于自身現今的職業及其責任能不忠于職守嗎？因此，僅僅依據他這些年的業余寫作，我們就可以想象他對本職工作的投入和付出，也可以清晰地辨析他的人生價值追求中的堅實步履。

當然，無論古今中外，也無論彼岸與在世的思維向度，職業倫理的背后都有一種超越性的精神支撐。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里，將資本主義社會自我超越的精神，追溯到清教徒的彼岸向往；而曹丕則將古人寄身翰墨和見意篇籍的自我超越精神，視為有限個體生命對于永恒意義的追求，他在《典論·論文》中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舒仁慶的自我超越精神，見之于《時間印記·后記》，應該說是具有傳統文化特質的現代超越精神。

二、社會文化批判及其知識分子理性意識

《時間印記》中的“雜文/隨筆”，同樣是一個值得我們關注和思考的部分。我國直到新時期才走出了封閉的思想隧道，進入相對開放的社會。然而，我們還來不及建構出一種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中國特色的價值共識，后現代主義思想便趁隙而入。如今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后現代主義關于現代知識構形和宏大敘事的反思，有其特定的思想背景和文化語境。上世紀90年代以來，諸多文化人張開雙臂擁抱后現代主義，可是解構“宏大敘事”的快感和“狂歡”的激情消解之后，最終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如今的現實社會赤裸裸地崇拜功利主義，網絡世界充斥著漫無邊際而是非模糊的信息，思想文化空間則是相對主義盛行。在這種文化語境中，我們迫切需要的是理性意識和理想精神，因為人類畢竟是歷史文化的產物，擁有根深蒂固的“不幸意識”：他是現實中有限的人，但向往成為理想中的那個人；他生活在充滿缺陷的世界，卻向往那個更加完美的世界。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講，《時間印記》中“雜文/隨筆”的理性意識，及其蘊藏的社會責任感和文化使命感，在我們這個時代顯得彌足珍貴。

舒仁慶的雜文和隨筆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敢于直視社會敏感問題的雜文。上世紀90年代初期發表的《懲治腐敗與反“和平演變”》 ，明確提出了社會腐敗問題，觸及到我們這個社會的敏感神經。我們應該有勇氣承認，腐敗問題業已成為我們社會肌體的痼疾，直接關系到執政黨的政治威信和社會的和諧穩定。《實事求是的宣傳最有說服力》的批判鋒芒，直指令人望而生畏的假大空的政治宣傳，深入思考如何切合實際地傳播為受眾接受的主流話語。另一類是關于社會現象和人生思考的隨筆。這些作品往往在人們熟視無睹的社會現象上發現問題，深入剖析，顯現出敏銳的目光和獨到的見地。如《“好奇心”與“隱私權”》，不僅揭示出根深蒂固的國民性頑疾，而且涉及到現代社會的個人權利問題。《自信與自知》從社會不良風氣與人性弱點的關系上，深入分析一些青年干部自以為是的心態及其危害。應該說，這些簡潔精悍的雜文和隨筆，并沒有什么高深莫測的玄論，作者以犀利而睿智的筆觸，批判當下社會的一些丑陋現象，傳播普世的價值觀念，體現出知識分子的理性意識和道德擔當。

這里需要提及的一個問題是，我們一直在提倡建構一個健康的知識分子公共空間，但是某些人對于體制內知識分子的話語，卻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如將體制知識分子的散文創作，稱為“官員散文”。從命名方式上講，似乎沒有什么問題，就像“學者散文”和“女性散文”等稱謂一樣，都是以創作主體的身份為標示的。但是，這種稱謂中是否隱含著一種意圖倫理的思想傾向呢？值得我們深思。所謂的意圖倫理傾向，就是關注話語主體的身份和立場，注重“誰在說”和“為誰說”，卻忽略文本本身的思想內涵及其藝術價值，即“說什么”和“怎么說”。由于我們的傳統文化與現行體制，決定了我們這個社會大量的知識精英為體制知識分子，可以說，他們的是非善惡觀念與道德行為，對于現實社會及其發展前景的影響，可謂舉足輕重。因而對于體制知識分子在公共文化空間發出的個體聲音，我們應當抱有足夠的尊重和充分的理解。從文學創作的形態來講，我認為，散文創作很可能是這個時代破除話語屏障的最佳交流方式，散文世界也是諸種話語形態交互對話的公共文化空間。

三、散文游記及其精神還鄉

舒仁慶的文學性散文（即狹義的文藝散文）以游記為主，這里既有海外異域風情的書寫，也有國內山水名勝的描述。

最近我常在想，游記作為一種古老的散文題材，為什么能在當代中國衍化成多種形態的文化散文，蔚為大觀呢？我認為，這固然是現代生產方式、科技革命以及全球化趨勢的文明碩果，正是進化的文明將古代少數文人的精神專利，轉換成為普通人的文化權利。但更為重要的是，現代觀念改變了人們的時空觀念和生活方式，為個體人生提供了超越常規社會生活的自由契機。從存在論的角度講，出行遠游是擺脫“此在”的日常生活束縛，進入他界的別一種超越人生的生命形式。因為，游者暫時脫離了既定的生活程序、社會羈絆和文化視界，不僅在陌生的世界卸下原有生活世界的人格面具，擁有自由的心境，而且獲得重新觀察世界、體悟歷史和思考人生的生命契機。

當然，并非所有游記中的個體精神愉悅，都能升華意義并打動讀者。一般的游者身處異域風光或文化遺址，只能停留于某種愉悅或驚嘆的生命感覺層面，而只有擁有審美判斷力的主體，才能在自在的審美對象上“灌注生氣和精神”，生發情思、引發想象和獲取靈感。以《藏門》為例。這篇散文猶如一幀特寫的攝影作品，定格在莊重而深邃的布達拉宮的寺門：“藏門凝重而深沉的色調，透露出佛門似海的深邃；藏門莊嚴而大氣的風格，透露出宗教的神秘和神圣。這佛門，是教徒一生的信仰、一生的追求，也是他們的理想之門、天堂之門。”作者從藏門聯想到青藏高原的雄渾博大，想象那些艱辛地行進在高原上、前來朝圣的頂禮膜拜的教徒，進而體會宗教及其人生境界。可以說，“藏門”這個獨特的審美視覺，典型地表現出舒仁慶文化散文的主體特質。類似這樣的作品，還有《川西行記》、《文化的烙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浪漫西班牙》等等。

《時間印記》中還有兩篇個體生命返顧的美文，吸引了我的目光。一篇是《母校珍藏》，追述大學時期的藏書經歷；另一篇則是《找尋》，書寫回鄉尋根的過程。它們并沒有震撼人心的戲劇性事件，而是由過去日常生活中的個體生命斷片聯綴而成，但是這些從如夢的往事中蒸餾出來的溫馨氤氳，卻能沁入心脾，直達個體內心的柔軟之處。

其實，除去青春的沖動和純潔的人際關系，大學的日常生活原本平實而單調，但《母校珍藏》的大學生活回眸，卻揭示出充實的人生情趣，并且發掘出與當下存在狀態相關聯的令人深思的生活根據和生存理由。我們的大學年代，閱讀的需求基本依賴圖書館，藏書可以說是一種昂貴的熱情和奢侈的愛好，且不說生活的拮據，就是值得反復研讀的經典也并不多。可是，當年的我們對于知識是如此地饑渴，以致轉換成對象征知識的書籍，擁有一種強烈的需求欲望。相比之下，如今的物質條件比當年優越多了，應該說是最好的讀書年代，但卻沒有多少人還有這種強烈的需求和高貴的情趣，即使是知識的需求，大概也是與世俗功利相關的知識。

《找尋》既表述了游子返鄉的本源性沖動，也記述了質樸情感的心靈蕩滌；表達的雖然是個體的生命體驗，觸動的卻是具有普遍意義的現代社會的人類情懷。近三十年我國生產方式的巨大變化，固然使我們的物質生活水準得到根本性的改善，但也使我們的生活空間變得面目全非，讓我們的生存方式悄然形變。而且，這一切的變化都在我們這代人身上完成，并且不知不覺地完成在我們行色匆匆的前行腳步中。更為重要的是，日益功利化的城市語法，正在侵蝕人們因彼此交往與互助而生發的熱情和感動，似乎只有深藏在個體生命記憶里的純粹情誼，才能滋潤著干枯焦躁的心靈。從根本上講，生命連續性的斷裂和自我完整性的破碎，構成了現代社會的生存焦慮，也許只有個體的生命記憶，才能替代性地補償我們內心深處關于“從何處來”與“往何處去”這類形而上的意義缺撼。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講，舒仁慶的散文既是個體生命的返顧，又是主體精神的還鄉。

以上，是我對《時間印記》中的文學批評、文化批判和散文游記的梳理和闡釋，由于篇幅的原因，這次精神的巡禮只能就此打住。

我與舒仁慶相識30多年，但由于不在同一個部門工作，平時的聯系并不多，即使是同處一個城市，也是如此。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們越來越珍惜大學同窗的緣分，彼此為對方的每一個成就，感到由衷的高興。這次，在閱讀他的《時間印記》過程中，同樣為他多年的理論執著和正義沖動、真誠的生命述說和寬闊的文化視野，感到欣喜。同時，真心地希望舒仁慶堅守文學的家園，但愿《時間印記》的問世，不過是他藝境臻于完美的一個重要轉折。

責任編輯：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