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蛇記
家鄉的蛇,多得嚇人。但無毒的蛇多,有毒的蛇少。白天正吃飯呢,突然從房笆掉下個蛇來,泥鰍般地鉆進屋角里;晚上睡得正香,昏昏沉沉覺得有個涼絲絲的東西拱進被窩里。屋里悶得慌,把它摟過來涼涼爽爽地睡得正甜,忽被一陣忙亂驚醒。原來父親從我被窩里拽出一條大花蛇,掐住它的頭,猛地撕開頭皮,順勢一摔,在空中掄了個圓兒,“嗖”地一聲,蛇被摔到墻上撞死了,蛇皮像翻卷的豬腸兒,攥在父親的手里。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天早晨,父親做了一頓鮮美的燉蛇肉,比燉雞好吃呢。
上房掏麻雀蛋,夠不著,張嘴往上瞧,突然,從雀窩里鉆出一條小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我嘴里鉆。我不害怕,這樣的事經歷得多著呢。不能讓它鉆到胃里,胃的溫度高,它一時半會兒悶不死,在胃里亂鉆亂拱,鬧不好會胃穿孔呢。這時沉不住氣,慌了神兒,會從梯子上跌下來,嚇得伙伴們大呼小叫,我卻叼著蛇若無其事地從梯子上爬下來了。雀蛋沒撿到,卻逮住條蛇,也合算。那時生活困難,能三天兩頭吃到蛇肉,夠有口福的了。蛇皮是中藥,長瘡長疔、抻著拐著了,弄條蛇皮剪碎煎雞蛋吃,兩天就痊愈了。藥店也收購蛇皮,一張蛇皮,能換回兩個本子、三支鉛筆。山里的孩子,只管用蛇皮換鉛筆和本子,不用讓大人花錢買。我和二胖子逮的蛇最多,賣蛇皮的錢也多。俺倆的錢攢在一起,買回一個足球。放學的路上,一群小伙伴兒邊走邊踢,一直踢到家。
二胖子捉蛇的功夫到了家。哪兒有蛇,哪兒沒蛇,是大蛇還是小蛇,他一看便知。他一聲蛇語,就能把蛇召喚出來,蛇俯首貼耳地聽他擺布,他若不高興,一聲斷喝,蛇立刻臥在它的腳下翻白了,嚇得渾身哆嗦。開始,他說能把蛇捉來,誰也不信。他有捉蛇的能耐,大伙不信,要蛇聽他的,那是吹牛吧?“不信?咱現場表演給你們看。”
他引我們來到村外的荒坡,朝眼前的一棵小柞樹看了看說:“這樹上有條蛇。”我們仔細觀察了半天,真的發現了一條小蛇盤在樹枝上。二胖子面對蛇“咝咝”吹著口哨,還不住地招手,像喚老朋友似的。奇怪,那蛇聽見了,先抬起頭張望。二胖子仍“咝咝”地吹著口哨,蛇先把頭朝二胖子點了點,然后慢騰騰地往下爬。二胖子的口哨吹得急了,蛇爬行得速度也加快了,嗖嗖嗖,連爬帶滾,朝二胖子爬來,爬到二胖子腳下不動了。二胖子看了看腳下的蛇說:“看見了吧?不服不行。逮魚識魚性,捉蛇聽蛇音。咱能和蛇說話。你們行嗎?”說著,他又“咝咝”地打了一聲口哨,蛇溜溜地逃掉了。
“怎么能放它跑呢?”我和伙伴們齊聲責怪二胖子。
“它太小,沒長成。我再逮個大蛇給你們看。”
又走了半里路,拐過一個山嘴,眼前是片苕條叢。二胖子看了看,“這里有大蛇,就在腳下。”他的一席話,嚇得伙伴們身前身后地看,什么也沒發現。“真的,這是條大蛇,他正抱窩呢,咱不能動它。等它把蛇崽帶大,再收拾它也不晚。”他邊說邊搬動腳下的一塊石頭,真的在石頭下盤著一條大花蛇,腹下并排著七枚蛇蛋。
“你是神眼呀?這么靈?”伙伴們服了。“這不算能耐。你們看,我讓小河溝那邊的蛇鳧水過來。”他把嘴努成一個哨兒,又對著河溝那邊“咝咝”地吹著口哨。神了,先從對岸的草叢里傳來沙沙的響動聲,接著,看見一條大花蛇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二胖子接連打了兩聲口哨,那條蛇便一頭扎進水里,潛游了一會兒,又把頭高高地揚起來,眨眼間便游到了我們的眼前,頭還一抬一抬地朝我們致意。二胖子一步跨過去,掐住蛇頭,把二尺多長的蛇身繞到脖子上,悠然自得地說:“我請你們吃紅燒蛇肉!”“吃蛇肉是小事,教我們兩招喚蛇的功夫好嗎?”“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嘍。我哪能教?”伙伴們知道,二胖子怕教會了蛇語,我們濫殺無辜,說啥也不教。
五保戶王奶奶是我家的鄰居,他養了二十多只雞,攢下幾筐雞蛋。一天,王奶奶神秘地對我母親說:“不知咋回事,這幾天總見蛋少。”“能不能是這些淘孩子偷去換錢啦?”“不能啊?門窗都是關的好好的。”母親沒吭聲。那天夜里,母親把我叫到跟前,臉像冰水似的問我:“偷沒偷王奶奶家的雞蛋?肯定是你們這群小淘氣干的!”我頭搖得像貨郎鼓,說了一百個不是。母親仍不信,不說清楚不饒我。恰巧,王奶奶要回山東老家走親戚,跟母親說,要我幫忙照看她的家。母親滿口答應:“孩子放假了,能照看好的,你放心走吧。”正打我心上來,我正要洗清冤情,只愁沒機會。那天夜里,我搬到王奶奶家住,一心一意想捉住偷蛋的賊,我把盛蛋的筐搬到屋中央才放心,心想,再膽大的賊也不敢來這兒偷吧。一連三天平安無事。第四天早晨天剛放亮,朦朧中我隱約聽見雞蛋滾動的聲音。我沒吭聲,悄悄地睜開眼睛偷看。媽呀!一條大蛇正吞雞蛋呢。它把頭探在筐沿上,對準雞蛋,叭叭地往嘴里吸。雞蛋像長腿似地往它嘴里滾。再細瞧,看清楚了,原來是從門檻下的貓洞鉆進來的。只能看見半截身,尾巴仍在門外邊。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蛇,有鋤把粗,三四尺長。蛇仍沒有走的意思,吃吃停停,還時不時地抬頭朝我看,吐著那又細又長的紅舌頭。大約有十多分鐘吧,大蛇挺著凸起的肚子又順著貓洞沙沙地爬走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我坐起來一數雞蛋,又少十來個,咋和王奶奶交待呀?覺也不睡了,我呆呆地瞅著盛蛋的筐發愣。我后悔不該讓二胖子去城里度假,他若是在家,大蛇早就乖乖就范了。猛然間,我看見煙筐旁的長煙袋,頓時計上心來。我把長煙袋嘴拔下來,找根細鐵絲往煙袋桿里透,不一會兒,一股難聞的煙袋油子讓我給透出來了。我從筐里拿出一個雞蛋,鉆個小洞,把蛋清到出來一半兒,把煙袋油子倒進雞蛋里,又把蛋洞封好,重新放到蛋筐里。
第二天早晨,我又隱約地聽到雞蛋滾動的聲音,睜眼一瞧,蛋又少了一層,我灌了煙袋油子的那個蛋也被大蛇吞進去了。我猛地坐起,操起身旁的鞭子就往炕下躥。大蛇聽見響動縮回頭,沙沙沙,轉眼就不見了。此時天已放亮,我追出門去,見大蛇正往房前的老柳樹上爬,半截身子已掩在樹冠里,只露出小半截尾巴。我追到柳樹下仰臉往上瞧,只見大蛇盤在樹干上越盤越緊,隱約聽到它胃里雞蛋破碎的聲音。我明白了,這條蛇還真會享受呢,先偷蛋,再爬到樹上消化,這不勞而獲的美夢,這回可做到頭了。突然,大蛇不動了,渾身不停地哆嗦,盤在樹上的身子越來越松,越來越放挺,啪嗒,掉到地上翻白了。呀!煙袋油子這么神奇?就這么一點點兒竟能毒死一米多長的大蛇!我為自己的小聰明著實高興了一陣子。若不然,我和小伙伴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這偷蛋賊的冤枉。父親和母親看見老柳樹下的大蛇,一切都明白了。王奶奶聽了我捉蛇的故事,高興得合不攏嘴,不住地念叨:“自古英雄出少年哪!”聽王奶奶這樣夸,我心里美得像開了一朵花兒。心想,二胖子,你回來也得服我!
夜宿烏蘇里江邊
“老劉,還睡嗎?老劉,還睡嗎?”真是乏人覺香,我覺得剛一打盹兒的工夫,便聽到窗外有人喊我。仔細一聽,是老張喊我。我猛然記起老張邀我到他那兒吃魚宴的事兒來,便急忙爬起來,應聲走出門外。我揉了揉朦朧的睡眼,三星還沒下去,月牙還高高掛在天上,這么早哇?我再看老張,背著漁網,扛著水澇子,看樣子已經等我一些時候了。“一會兒天就亮了,打魚人還有不起早的?”
烏蘇里江的初夏夜分外幽靜迷人,溫柔的弦月靜靜地在夜空中穿行,那青色的光,鉆進滴露的草心,擠向濺蜜的花叢,把眼前的景物全部剪成依稀可辨的剪影。哦,大地睡熟了,每片葉子都做著綠色的夢。走半里多路,便到了老張的窩棚。一瞧,灶里沒火,鍋是涼的,巡視屋里的四周,也沒看見魚的蹤影。哪有不做好飯菜就請客的?老張看我茫然的樣子,便猜出了八九分,“別著急呀,好飯別怕晚。”他指了指江面說:“魚是現成的,個把鐘頭保準能吃上。”
江面水平如鏡,月光給它抹上了一層朦朧的神秘色彩;碧綠色的水草輕輕搖曳,月光下綠得發亮,似乎碰一下就會化為玉液,溶解在水里,突然,眼前的水面如同開了鍋一樣,無數條小魚在上下跳動。魚竟這么多?我覺得奇怪,疑心是眼花了,仔細看時,確實有不少魚兒在水面上打漂兒。我忙伸出水撈子,想撈上幾條。哪知剛觸到水面,魚兒全部唰地潛入水底了。這時,水面嘩啦一聲響,一條大魚躥出水面,又潛入水中。老張叫道:“好大的狗魚!”說著躍身而起,他手里的魚網已罩在水面上,老張收起網,一條一米長的狗魚正在網里不停地翻騰滾動哪,緊接著,老張又唰地一聲把網撒進水里,慢慢地抖著,突然,他拉網的手停止了。“怎么不拉啦?”我問他。“不行,罩住的是條黑魚,契樁子啦!”我知道,他是指黑魚受驚時,就把頭插進泥沙里一動不動,樣子像插進泥沙里的樹樁子,所以打漁的行話稱為樁子“你怎么知道罩住的是黑魚?”“別的魚進網里都是撞網,撞來撞去都進了兜,黑魚這玩意不進網兜,我拉網覺得像拉木樁子似的”。老張邊說邊松網。“這時不能使勁拉,稍不留神網就從黑魚身上劃過去了。等它把頭拔出來的時候,再收網才成。”正說著,他猛地一提網,果然,一條像黑幕棒子似的魚被拉了上來。老張見我驚異的樣子,就告訴我:“打漁得識魚性,你細心點兒看水面就能分辨出水下有什么魚”。說著,他把網猛地往鞋底上磕了幾下:“快看!那邊冒泡的是鯰魚的頭,后邊翻大浪花的是鯰魚的尾巴;這邊冒一串水泡的,是群胖頭魚過去了,那邊掀浪的,是鯉魚打挺呢!看見沒有?這一串一串的小波紋是群白魚……”我一邊聽,一邊看,耳朵和眼睛都忙不過來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是魚。老張看我把眼睛睜得太大了,連忙提醒說:“眼睛睜大了也不行,你彎下腰,瞇眼看……”我趕忙俯下身子,瞇起眼睛,果然看到了鯉魚翻的浪花。可是再怎么看,也看不見別的水花了。我打心眼里佩服老張的本領了,難怪人們說老張長一雙魚鷹眼,真是名不虛傳哪,便隨口說:“到底是赫哲人,有這么多捕魚知識。”“不,我是上海人,老高三的,六八年那陣風把我吹到烏蘇里江邊來的,一晃三十五年了,有了家,有了孩子,也飛不回去了,我這一生,就想在烏蘇里江邊混下去了。”
噢,他是只未歸的大雁。不,他是一只永遠留在烏蘇里江邊的大雁。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有點兒可憐,替他惋惜。這時,猛然聽見不遠處的水面嘩嘩作響,老張一拍大腿:“嘿,光顧嘮嗑兒了,差點兒誤了大事!快拿水撈子!”說著,就往響聲處奔。原來老張在這里下了一排的掘頭桿兒,有兩條鯰魚正拉著水線往水底鉆呢,看樣子有七八斤重,拉得插在泥里的魚竿兒不停地顫動,我急忙用水撈子把它拖出水面,老張麻利地摘下鉤,
把魚放進簍里之后,老張說:“鯰魚越大越刁,從不輕易上鉤。最好抓活泥鰍作餌,泥鰍命大,在水里亂鉆亂跑,這些大嘴巴見了就是一口,”正說著,猛地聽見前邊又嘩嘩地響起來。我忙喊老張:“前邊鉤住更大的了,快去看!”老張邊走邊搖頭:“不像魚,聽聲音像在水面上響。”走到近前才看清,哪里是魚呀,魚鉤竟鉤住了一只大野鴨,翅膀正在撲打著水面呢!見我們來了,打得更歡了。老張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近前拔下魚桿,野鴨被拉上岸來。可是魚鉤被野鴨吞進肚子里,想摘也摘不掉了。氣得老張罵道:“這個自作自受的東西,它到上鉤了。你先看住它,我到前邊再抓一只,好湊一對兒!”
我莫名其妙,老張可真會開玩笑,又不是買東西,到那兒就取回來了?我正在納悶兒的當兒,只見老張弓著腰,提著網,像只貓似地向前搜索著,猛地又直起腰,嗖地一聲把網撇出去了,只聽見傳來一陣呱呱地叫聲和撲打聲。不一會兒,老張一只手提著野鴨子,一只手提著網樂滋滋地回來了,嘿,網兜里還有十來個野鴨蛋哪!老張邊走邊講:“昨天,我見這只野鴨總在江邊子轉,便猜想它的窩一定在跟前。我留心觀察著,看它往前邊的草塘里落,就斷定它的窩在草塘里,可我找了幾次都沒找到。想不到這野鴨更鬼道,它不直接落到窩旁,而是落到離窩三四十步遠的地方,再偷偷地往窩里鉆!我在它窩邊做了記號,剛才一網就給它連窩端了,沒成想真照我的話來了,真的湊成一對兒啦。
我倆回到魚窩棚前,老張說:“時候不早了,咱們做飯吧。”于是,我倆一齊動手,江邊就飄起魚肉的香味兒。老張拿出一瓶老酒說:“頭一次到我這兒來,咱倆痛痛快快地喝一場!”這時已經天光大亮了,我倆的美餐也開始了。喝著喝著,話題不覺又嘮到老張的身上,我問他你當初沒想回去嗎?“想是想啊,誰沒有父母兄弟姐妹?但我又舍不得離開烏蘇里江邊的家了。細一想,人在哪兒都是一輩子。這不,我也成為地道的赫哲人了!”我倆的酒興上來了,越喝越高興,越喝話越多。多么舒暢啊,草塘為我們傳送著清風,而藍藍的烏蘇里江正在為我們唱著舒心的歌兒,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確實喝醉了,為老張,為烏蘇里江邊的赫哲人。
送野鹿回家
去年春季的一天,完達山護林防火瞭望塔的小張按慣例登上瞭望塔。突然,他發現一只野鹿正被一群狼圍追堵截。他十分納悶,野鹿的奔跑速度在野生動物中是數一數二的,最高時速可達每小時70公里,為何逃不脫狼群的追逐?他馬上拿起望遠鏡,發現有六只狼正在攻擊野鹿,而那奔跑的野鹿有一條腿是跛的。它為避開群狼的追捕,一直朝防火瞭望塔的方向跑來,一路發出陣陣哀鳴。
小張馬上打開護林防火瞭望塔觀察哨的大門,那野鹿看見大門打開,拼足力氣跑了進來。狼群追到門邊,只好在外面轉圈圈。小張把門關上,這只野鹿才安靜下來,護林防火觀察哨的院子里值班的三個小伙子都出來了,想方設法接近這只野鹿。這是一只一歲左右的雄性野鹿,身長一米二左右,身高近一米,背上的皮毛呈黃褐色,沿背脊兩側分布有白色的梅花狀斑點,到肚皮則自然過渡為白色,非常悅目。三人看了半天,終于發現野鹿左后腿關節內側長有一個雞蛋大小的包塊。再想仔細察看那包塊,野鹿卻不讓靠近。小張說:“不怕,它只有認為你在威脅它的生命時才會用角頂用蹄踢的。”說著,便慢慢接近野鹿,試著摸了摸它的皮毛。野鹿顯得有點兒緊張,叫了一聲,動了一下后蹄卻只是原地踏步。小李更有信心了,他開始給野鹿撓背,野鹿輕輕搖了搖尾巴,回過頭來望著三個年輕人,恐懼感消失了。看到野鹿被撫摩得舒服的安靜,小張便試著摸到了它的腿部,觸摸到了那包塊。那包塊硬硬的,有雞蛋大小,觸摸時還能在皮下滑動。三人見野鹿這般溫順,于是便放心地檢查起來。雖然他們不算內行,便初步判斷可有是腫瘤,因為長在關節處,已經影響了它的奔跑,可是這個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大眼瞪小眼,拿不出治療的辦法來。
此后,三個小伙子每天都割些柞樹的嫩枝回來給野鹿吃,野鹿卻總是打不起精神,孤單地躺在棚沿下,只是看見三人到來時才會站起來搖搖尾巴。三天之后,小張登上瞭望塔,看到追逐野鹿的那群狼已經離開了瞭望塔的周圍,于是便把大門打開,想讓野鹿自己走出去。然而奇跡發生了,這只野鹿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三人一齊吆喝著將它趕到大門口,可是它竟然轉過頭,又朝院內走來。小張急了,用力將它推出門外。可野鹿站在大門外就是不動。過了一會兒,又緩緩地走進院內。三個小伙子對它沒有辦法了,小張說:“不要再攔擋它了,就讓它回來吧。”小張發現這只野鹿的腿已經越來越跛,連走路時都很吃力,這個時候把它推出去,估計不是死于狼口中就是死在盜獵者的槍口下。是不是它也意識到了危險,不愿意離開這個安全的地方呢?
從此,三個小伙子每天兩次帶著野鹿到山上吃草,一個月下來,野鹿對他們已經很友好了,可它的腿病卻越來越嚴重,再這樣拖下去,連走路都成問題了。小張開車拉著野鹿到一百多公里的縣城,請來兩名外科醫生給它做手術。通常,他們對野生動物做手術都是采用吹管麻醉法。為了防止動物的突然襲擊,把裝有麻醉劑的針管投擲到動物身上進行麻醉,這樣往往會浪費很多麻醉劑。小張說:“不用,它會配合的。”果然,小張輕輕撫摩著野鹿,醫生開始為它注射麻醉藥,不一會兒,野鹿昏睡過去了,外科醫生半個多小時就將腫瘤徹底切除。野鹿恢復得很快,半個月之后,傷愈合得很好,走路也不跛了。三個年輕人心里非常高興,能夠救治一只野鹿是他們最大的快樂。從醫生的口中他們了解到,野鹿的幼仔一般要在媽媽的庇護下生活兩年才能離群的。野鹿一般都是群居,或五六頭一群,或十幾頭一群,最大的達到二三百頭一群。每群都由頭鹿率領,各群之間家族關系分明,一般不會混群。而群體內部等級森嚴,各有各的地位和排序。雄鹿成年之后,頭鹿就把它逐出群體,所以,山里的孤野鹿一般都是年輕的公鹿。但這只野鹿還是幼年,為什么能成孤鹿?三個年輕人分析,可能是因為它有腿部腫瘤行動不便,在受到狼群攻擊時跑離群了。
野鹿的媽媽在哪里?等它傷好以后,三個年輕人帶它出去吃草時盡量帶到很遠的地方,希望它能找到回家的路。每次帶它到遠處的山坡吃草時,它都會望著無邊的草地里呆呆地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野鹿惆悵了一會兒,就開始在開闊的草地上盡情地奔跑,姿勢很優美,全速奔跑時四蹄騰空,身體呈流線型在空中彎曲后又舒展開來,動感十足。三個年輕人看著它奔跑時,真希望它像其他被救的動物一樣跑遠了就不回來了,然而,每次野鹿奔跑后都會跑回到他們的身邊。三個年輕人又喜又憂,這樣下去恐怕會毀了野鹿的。因為他們無法替代它的母親教它如何在殘酷的自然環境中生存。一天,三個年輕人一起駕駛越野車出外巡山,野鹿看見他們上車了,就跟著跑在后面。后來它追了上來,邊跑邊側過頭看車里的三個年輕人。司機見狀加快速度,野鹿也加速,而且一躍而上跑在了車的前面,然后停下來望著,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野鹿隨著車進入了完達山的深處,眼前出現了一群群野鹿,野鹿小心地走過去,有只成年公鹿還前來攻擊這個陌生的伙伴兒,直到把它追出去很遠仍不罷休。趁著野鹿被追逐的當兒,小張建議將車調頭,讓野鹿在這里回歸自然。于是就調頭往回開,然而不一會兒,野鹿又在煙塵中追了上來,盡管車開到最大時速,仍沒有擺脫它。從這以后,三個年輕人走到哪里野鹿就跑到哪里,白天大都在瞭望塔附近活動,黃昏和清晨它顯得特別活躍,總要去遠處溜達。為了配合它這種習性,三個年輕人在院子的柵欄外專門為它開了一道小門,野鹿出去奔跑幾個小時后準能按時歸來。時間長了,野鹿跟三個年輕人越來越親密。一有空,他們就會逗逗它,拍拍它的背同它打招呼,它也會停下來讓他們撫摩,同他們嬉戲親昵。前些日子,小張接連幾天都發現野鹿常常不在院子里,而是黃昏才回來。這一反常現象引起他的注意,便悄悄跟在它身后,走了一段路后,山坡下是筆直平坦的公路,不時有車輛穿梭而過。小張不明白它到這兒干什么。
只見野鹿來到公路邊上,可它并沒有上路,而是在公路邊上吃起草來。一輛輛笨重的貨車駛過。它像沒看見一樣,只顧吃草。突然,野鹿一下子奔上公路,飛快地奔跑起來。小張望去,原來它是在追趕一輛黑色小轎車。野鹿越跑越快。四蹄騰空,尾巴是水平狀,很快就追上小轎車與其齊頭并進。小車司機似乎吃了一驚,猛地按出一陣急促的喇叭聲,野鹿這才掉頭跑下公路。通過這次觀察,小張知道野鹿怕喇叭的聲音。小張回來跟同伴兒講述了緊鹿與小車賽跑的經過,三個年輕人都為野鹿的莽撞擔心了。他們知道,公路上時有野鹿、狍子被汽車撞傷的事發生,多數是因為汽車司機不按喇叭造成的。只要聽到喇叭聲,野鹿和狍子一般都會掉頭跑掉的。于是,三個年輕人連夜做了十幾個木牌子,在公路多處地段都插上寫有“若遇野鹿、狍子追車請按喇叭”的木牌子。自從有了提示牌,野鹿被汽車撞傷的事就很少發生了。
去年秋季的一天,小張和野鹿在瞭望塔附近散步,有鹿群向這里走來,野鹿立刻顯得十分興奮,不停地嘶鳴著,而那群鹿也發出了同樣的嘶鳴,野鹿一溜煙似地奔跑過去,同一頭高大的母鹿親熱地摩肩擦背,然后便跟著鹿群的隊伍朝南邊去了。小張很失望,為什么野鹿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了,起碼也應該回頭望望你的老朋友呀!另兩個年輕人也趕來了,他倆勸小張:“也許野鹿太激動了,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孩子見到母親更激動的呢?”
時隔不久,小張在瞭望塔上看見一群鹿又路過這里,其中的一只鹿很像他們救治過的那只鹿,用望遠鏡細看,它的左腿有縫合的傷痕,沒錯,就是那只鹿!小張大聲地呼喚起來。那只鹿聽到呼喚聲立即沖出隊伍,朝瞭望塔這邊跑來。小張立即跑下瞭望塔,和伙伴兒們一起跑過去抱住野鹿的頭,拍著它的背,才短短的十多天時間,野鹿就長高長壯了。這時,鹿群中傳來頭鹿的嘶鳴,它是不允許自己的群體中出現這種情況的。野鹿聽到頭鹿的叫聲,立刻掙脫三個年輕人的手,飛一般的跑回了鹿群。
野鹿終于找到家了,找到自己的母親了!望著漸行漸遠的鹿群,三個年輕人不斷地向鹿群揮著手:“朋友,一路走好!”
冬天里的麻雀
時光就像一架磨盤,轉過了春,轉過了夏,轉過了秋,不知不覺就跌進了水瘦山寒的冬月。說來有意思,我小時候就愛過冬天,天天盼冬天的到來。時不時就問大人:“啥時候到冬天?”大人便安撫著說:“快了,轉過秋就是。”真快,沒覺咋樣秋天就過去了。落了一場雪,就把冬天帶來了,也把我帶進冬天的神話中去了。
那時家里生活挺貧困,一年到頭見不到肉星。童年的我嘴攙,有時逮住麻雀了,吵著鬧著讓大人給燒著吃。而大人總說:“夏天不能吃麻雀,麻雀的肚子里都是蟲子,藥人呢!到了冬天,麻雀吃糧食的時候,肉就好吃了。”所以,童年的我盼冬天捉麻雀,比盼過年還厲害。
夏天,麻雀得哪兒宿哪兒,沒個固定的住處。冬天可不同了,西北風一起,刮鼻子刮臉的冷,麻雀都躲到被封的屋檐下投宿了。大人們常說:“東岳的麻雀亮白”,一點兒不假。平常的時候,麻雀投宿都是頭朝外,身子藏在屋檐下的土墻縫里。一到冬天,她們一反常態,把頭藏到土墻縫里,整個身子都露在土墻外邊,顧頭不顧腚了。晚上,用電筒一照,麻雀一對兒一對兒地藏在墻縫里睡熟了,肚子上的白絨毛都看的真真切切,在電筒燈光下格外顯眼。也可能是太冷了,也可能是怕光,用電筒光晃它,大聲地呼喊,拍手跺腳嚇唬它都不飛。因此,我逮麻雀大都在晚上。
天剛眼前黑,即可行動了。逮麻雀一般都是兩人配合,我和二鐵哥是老搭檔了。一個拿電筒,一個拿木竿,木竿頂端插上尖尖的錐子。電筒照見麻雀,木竿隨后跟上,一扎一個準兒。這種方法會打草驚蛇,一對兒麻雀臥在一起睡眠,扎住一個,另一個會飛掉的。伙伴兒們又發明了罩麻雀的方法。先用撈魚的水撈子把熟睡的麻雀罩住,再用木竿捅。麻雀一驚,飛撞在水撈子的網兜里。猛地把水撈子往地上一扣,麻雀還未來得及逃,就穩穩地被罩在網兜里了。有時,我們也登梯子掏麻雀。登梯子掏麻雀挺麻煩,得兩人抬梯子挨家挨戶地躥,這條街躥到那條街,圍繞村子轉悠,一轉就是半宿。大人最煩小孩子掏麻雀,怕把房草弄壞了,惹得狗咬嘈吵,覺也睡不寧。我們自有辦法應付,揣幾個饃兒,每到一家先偵察一番,若發現有狗,先把帶來的饃兒扔給狗,狗有吃的了,就不咬我們了,我們便各忙各的。若發現大人沒睡,得格外小心,立梯子時不出一點兒聲響,掏麻雀也得格外麻利,噌,噌,蹭,幾步就躥到梯子的頂端,兩手猛的一捂,便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一對麻雀逮住了。
一天夜里,我們轉悠到“趙迷糊”家。還沒等放下梯子,二鐵哥便趴窗偵查起來。“趙迷糊”家的燈亮著,窗子沒遮嚴,屋里不時傳出低低的嘮嗑聲。不一會兒,二鐵哥悄悄地溜回來,低聲告訴我:“先別動,屋里沒睡!”“深更半夜的還沒睡?”“我聽見屋里說話聲不像‘趙迷糊’,倒像‘馬二混子’!”“準是‘大廣播’又偷漢子了!”
前幾天,“大廣播”四處“廣播”我和二鐵哥掏麻雀時把她家的房草掀壞了,還讓我們兩家包賠哩!為這事,我的屁股挨了父親一頓鞋底子,現在還隱隱作痛哩!想到這里我捅了一下二鐵哥:“走,瞧瞧去!”我倆悄悄地趴到后窗往里看,但窗玻璃上結了霜,看不進去。只聽見“馬二混子”和“大廣播”低低的說話聲,還不時哧哧地笑著。“這對狗男女!”二鐵哥揉揉屁股,低聲罵道。肯定是二鐵哥也挨了他爹的鞋底子,若不然他哪能揉屁股?我心里正猜測著,只見二鐵哥輕輕地用嘴哈著玻璃上的霜。頃刻,他拉了我一把:“快來看!”我趴在窗上一瞧,昏暗的油燈下,“馬二混子”和“大廣播”正尋歡作樂哪!“治他倆一家伙,誰讓這潑婦告咱的刁狀哩?”我征求著二鐵哥的意見。“治就治!”二鐵哥說:“跟我來!”
我倆轉到房前,二鐵哥吩咐我:“你在這看著,我自己去!”說著,他學著大人的樣子故意將腳步放得很重,大步向“趙迷糊”家走去。屋里聽到聲響,立即熄滅了燈,同時傳出慌亂地穿衣服的聲音。“咣!咣!咣”二鐵哥拉了拉房門。“誰啊?”好半天,屋里才傳出“大廣播”的聲音。“我,開門!”二鐵哥捏著鼻子,發出的聲音尖聲尖氣。“你……是誰?”“大廣播”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是趙……”二鐵哥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撒開腿就往回跑。“好哇,二鐵子,你敢深更半夜地來嚇唬老娘,看我不出去打斷你的腿!”“大廣播”在屋里吼起來。我倆抬起梯子,蹬,蹬,蹬,一溜煙地跑了。聽一聽,后邊沒有追趕聲。“好賠賬,沒抓到‘趙迷糊’家的麻雀!”二鐵哥惋惜地說。“賠啥?咱倆抓住這對‘大麻雀’了,他再也不敢讓咱賠她家的房草了!”真的,打那以后“大廣播”再也沒提讓我和二鐵哥陪她家的房草的事,可能是怕我倆“廣播”夜捉一對兒“大麻雀”的新聞吧!
下撥拉桿逮麻雀最省事,見效快,但必須是下雪天。每當大雪過后,漫天皆白,麻雀沒地方尋食了,便和家禽爭食吃。這時候打掃塊場地,撒些稻谷,再釘根鐵柱,緊挨鐵樁橫放根木桿,木桿的一端壓上石頭或磚塊,一端系上繩索,再把繩索扯到屋里。只要麻雀來吃食,猛地一拉繩,鐵樁一檔,木桿一撥拉,就會把成群的麻雀撥拉,一次就能拾幾十個,不一會兒,麻雀嘰嘰喳喳地來了一大群,可它們挺狡猾,賊頭賊腦地不落下來吃食。還是我家的大公雞大方,咕咕地叫著,領來一只母雞先啄起來。倒也怪,家雞來吃食,麻雀唿地都落在撥拉桿前,放心大膽地啄起食來。我這個急呀,想拉繩,又怕撥拉壞家雞的腿兒,不拉吧,眼見著成群的麻雀在眼皮底下溜走怎能甘心?別管那么多了,拉繩!我一用勁,只聽嗖地一聲撥拉桿飛掄起來,麻雀撥拉死一大片。公雞和母雞呢?一個伸脖兒,一個蹬腿兒,咯咯地叫著站不起來。我沒管家雞,只顧拾麻雀了,一數,整十二對兒。我把十二對麻雀擺在窗臺上,當戰利品向母親炫耀。母親發現我把雞腿打斷了,二話未說,操起炕上的掃帚疙瘩就追我,邊追邊罵。好漢別吃眼前虧呀,我撒開腿就跑。往哪兒跑呢?大門早讓我關上了。當時為了防止別人家的小孩沖跑麻雀,是我有意關上的。這下子倒好,卻幫了母親的大忙了!我便在院里兜圈子,邊想逃跑的主意。這時隔壁的二鐵哥看見了,扒著柵欄伸著脖子喊:“快,繞著房子跑!”二鐵哥這一提醒,我頓時來了精神,腿也有勁了,繞著房子跑了一圈又一圈兒。母親累得氣喘吁吁,就是追不上我,氣得不知罵我什么好。不知跑了幾圈兒,二鐵哥把大門打開,把我接應出去了,母親喘著粗氣沒有再追,只是罵道:“小冤家,晚上睡覺再扒你皮!”我知道,母親是想讓父親晚上懲治我。
這天晚上,我沒敢回家,和二鐵哥在一個被窩兒滾了一宿。可能是跑累了吧,躺下不一會兒我就睡熟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二鐵哥捅醒了,睜眼一瞧,炕沿上擺了一排燒熟的麻雀。再瞧外屋,陳大媽正蹲在灶膛前燒麻雀呢!“哪來的麻雀?”我問二鐵哥。“你撥拉的唄!你媽追你時,都讓我給你拿來啦!”“好小子,有心眼!”我捶了二鐵哥一拳,便和他大吃大嚼起來。陳大媽把麻雀都燒好了,笑瞇瞇地瞅著我倆罵道:“這倆不爭氣的東西,啥時才立事呢?”
是啊,我們啥時候才能立事呢?陳大媽說的“立事”的含義現在我才知道。可是,當時我和二鐵哥都沒曾想過什么“立事”,只知道瘋,只知道玩,瘋得越熱鬧越好,玩的越開心越好。現在,我搬進市里居住多年了,可我的童心還不死,還想找機會回家鄉會一會二鐵哥,再像兒時那樣在冬天的夜晚捅麻雀,再坐在一起有滋有味兒地邊吃麻雀邊敘童年的往事,那該是多么難得的趣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