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有會癮的牛

臥在一座露天的牛圈里，鮮亮的太陽撫摸著我光滑柔順的皮毛，讓我感到十分舒暢和愜意。不過這種感覺卻是短暫的，隨之而來的是無限的迷茫和失落。我再無心咀嚼身邊的草料，懶得讓胃粘膜反芻到口角，而是抬頭朝起伏連綿的群山望去。我的心靈在呼喚，呼喚著我需要的某些東西。我懷疑自己健壯的身體出現(xiàn)了故障，但沒有足夠的理由來證明。后來我終于明白，我是在焦慮不安地等待著下一次的現(xiàn)場會。以前，聽人說開會有癮，我覺得那是多么地滑稽可笑。現(xiàn)在我卻不可救藥地染上了它，我的迷茫，我的焦慮，我的心神不安，就是被這種會癮誘發(fā)的，它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滲透了我的骨肉。

我曾經(jīng)隨著主人多次參加過鄉(xiāng)、縣召開的畜牧養(yǎng)殖現(xiàn)場會。起初，我只是被借到籌備現(xiàn)場會的單位湊數(shù)而已。因為他們自己喂養(yǎng)的牛根本形不成規(guī)模，達不到上級要求的數(shù)字。這些干部為了向上級要政績，保住烏紗帽，不惜出高價異地“借”牛。當然，在我被借用的過程中，我的主人——那個兩眼渾濁，頭發(fā)干枯，干瘦如柴，其貌不揚，愛慕虛榮的小老頭，會得到一筆十分可觀的傭金，我也會享受到貴賓的待遇。得益于我的四肢發(fā)達，體格健壯，身材高大，我很快就從眾牛中脫穎而出。先是被記者采訪，后是被領導接見。我就像一顆耀眼的明星冉冉升起。

我的名字叫黑頭，我認為這名字更像我的主人，沒有一點學問，叫起來一點也不響亮，一聽就知道我一身黑毛。自我成名后，人們就漸漸忘了我的真名，開始喊我明星牛。我喜歡這個響亮的、籠罩在光環(huán)中的名字。當明星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不僅我的同類們對我另眼相看，就連許多趾高氣揚的人，也開始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我的主人不得不重新審視我，他已發(fā)現(xiàn)了我在他的家庭，乃至整個社會上的價值。他對我不再抬手就打，張口就罵。也不再讓我干任何農(nóng)活，而是讓我住最朝陽的牛圈，吃最好的草料。剛開始，我對主人的變化十分感激，漸漸地卻有了被利用、被剝削、被欺騙的感覺。我開始討厭他，討厭他那不擇手段，見錢眼開，欺上瞞下的嘴臉。我盼望回到那轟轟烈烈的現(xiàn)場會上去，那里才是我施展才華的舞臺。只有在那里，我的牛生價值才得以充分體現(xiàn)。我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

我期望的時刻終于來臨。這天，我正漫不經(jīng)心地反芻著吞進胃里的草料，主人走近我，拍拍我肩頭說：“走！跟我享福去。”隨后領我上了路。我和主人走出了炊煙縈繞的村莊，趟過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鉆過河邊稠密的楊樹林，爬上了一道漫長的山梁。腳下的路蜿蜒崎嶇，可我行走在上面并不感到困難。盡管主人沒有告訴我此次出行的目的，但我卻看到了前途無限光明。因為腳下這條狹窄的羊腸小道，牽著前面一道更大的山梁，那里是上次全縣畜牧養(yǎng)殖現(xiàn)場會地點。我猜想：這次主人帶我一定還是去那道山梁，參加更大規(guī)模的現(xiàn)場會。想到上次現(xiàn)場會，那是何等的風光。一千多頭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牛，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在一起。身材魁梧高大、目光炯炯有神的縣長坐在主席臺上，用特有的富有磁性的聲音，闡述著在新形勢下農(nóng)民如何致富的道理。縣長講完話，用發(fā)展的眼光、戰(zhàn)略的目光掃視了一遍會場，便朝我款款走來。然后用他那極具權威性的手，拍著我肥厚豐滿的屁股，說我是大山的活寶，是農(nóng)民開啟致富之門的金鑰匙。縣長的話剛說完，一大幫記者涌了上來，他們爭先恐后地把鏡頭對準了我。我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極力調(diào)整著情緒，以最佳的姿態(tài)面對著鏡頭。我猶如鶴立雞群，被眾人眾牛群星捧月般包圍著。頓時，鮮花、掌聲、歡呼聲全都屬于我。不知不覺中，我高昂起了高貴的頭顱，雞蛋般大的眸子里放射出了無比驕傲、自豪的光芒，淹沒在無比的幸福之中。隨后，我的光輝形象上了一家權威報紙。我不再是土里土氣的黑頭，成了一顆光芒耀眼的明星......

正當我陶醉在無比的幸福之中時，不知不覺放慢了爬山的腳步。我的主人——那個矮小干瘦、丑陋無比的老頭，嫌我走得慢，照我的屁股上就是用力一腳。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膽敢踢縣長拍過的地方。可縣官不如現(xiàn)管，面對主人的拳腳，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加快了爬坡的速度。當我們趕到那座更大的山梁時，那里沒有人，也沒有牛，毫無疑問更沒有什么現(xiàn)場會。我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我的主人，主人的眼里蓄滿了詭譎，狡詐，甚至含有幾分殺氣。我渾身開始顫栗了，不敢問主人去什么地方。又翻過了一座大山，主人領我走進了一個陌生的村莊。這時我已累得大汗淋漓，饑腸轆轆。跨過一條主街，拐過幾道小巷，我看到了一座煙霧縈繞，熱氣升騰的房屋，豎著一塊醒目的牌子，上面寫著：宰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