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

丑娘在三歲上得了一種病，使她失去了嘴唇，甚至連整個鼻腔都沒有了，害得丑娘幾乎失去了人形。丑娘得的這種病在民間叫“走馬鼻桿”，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怪病，發病非常快，先是嘴唇的地方發癢，好像有一條紅線在移動，接著沿這條紅線嘴唇和好肉分離開了，沒過幾天，整個鼻腔也潰爛了。家里人起先并沒有在意，只是在發癢的地方用鹽水洗了一下，但不管用，眼看著紅線走過的地方爛了，仔細看，那條紅線在慢慢移動。沒過兩天，上嘴唇就沿著紅線的地方離開了，一片肉吊在了嘴邊，露出了白瓷瓷的牙齒。丑娘的爹娘嚇壞了，忙叫來村里的任先生看看是怎么回事，任先生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病，得到大醫院去做手術，不過丫頭的嘴恐怕是保不住了。丑娘疼得大聲叫喚，丑娘的爹娘手里捧著那一片紅肉爬在丑娘身邊直哭，丑娘的奶奶在旁邊說：“娃呀，是我對不起你，這是我上輩子造的孽。”說著，拿來一把剪刀把那片肉鉸了下來。丑娘的爹爹用紙包起來，抱起丑娘去大醫院看病。有人說丑娘得這種病是因為丑娘的奶奶和別人吃了毒咒，在后輩的身上應驗了，但這種沒風沒影的事情誰能說得準，但這家人毀了一個丫頭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丑娘進了醫院，醫生們看了之后直搖頭，說病情已經發展到了鼻腔內部，如果再發展下去，就會影響到大腦，他們現在只能保住丑娘的生命，不讓病情再往里發展，但面容無論如何也恢復不了。事已至此，丑娘的爹娘也就認了，何況當時醫術也不發達，看病的錢也是從別人家借來的。幾天后，醫生給丑娘做了手術，手術前，丑娘的爹把剪下來的嘴唇交給了大夫，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時說那片嘴唇已經壞死了，再也縫合不上去，他們從丑娘的肚子上取了一塊肉補上了，勉強有了個嘴唇，但鼻腔已經成了一個空洞，無法修復。丑娘在重癥監護室里躺了幾天，回到病房的時候臉上還蒙著一層紗布，這些天里，丑娘水米未進，全靠鹽水養命。幾天后，揭去了紗布，丑娘就換了一個人，鼻孔大張著，像一個窯洞門，兩片嘴唇繃得緊緊的，沒有一點彈性，完全沒有了小孩子的那種溫軟鮮紅，它們就像天生有仇似的，合攏不到一起，嘴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小孔，露著點牙齒。爹娘成天拉著個臉，唉聲嘆氣，幾天后，丑娘出院了。

幸好丑娘的病再沒有復發過，大人們也再沒有為她變成那副模樣而傷心難過，因為他們得為全家人的生計全力打拼，雖然那時已經解放，但人們的生活仍然相當貧困，這個丫頭能活下來全靠了她的造化，莊子上好端端的娃娃餓死的就有不少。丑娘在家里排行老二，她的頂上是一個姐姐，底下是幾個弟弟，在生丑娘的時候爹娘和奶奶本來是希望生兒子的，沒想到生了個丫頭片子，丑娘的奶奶大失所望，就給她起了小名叫“領兄”，領兄真的領來了一大幫弟弟，爹娘一連生了六個兒子，再也沒有精力關心丑娘了，丑娘在眾多的姊妹兄弟中間是最難看也最可憐的一個。丑娘一次無意中照到了鏡子，鏡子里的人像一個鬼。丑娘嚇得把鏡子扔了，哭著喊著去問母親，鏡子里那個人是不是她，母親心里難過，就對丑娘說鏡子里的人不是丑娘，丑娘可好看了，越好看的人照鏡子的時候越丑。丑娘心里高興了，可她還是有點擔心，再次照鏡子的時候還是一樣，她見姐姐和弟弟們照鏡子時和鏡子里的人一樣，她想母親是在哄她，她就是鏡子里的那副模樣，心里就一陣陣地發怵，晚上就會做惡夢，夢見鏡子里的那個模樣。她覺得所有的人都一樣，鼻是鼻子眼是眼，為什么她的模樣就和別人不一樣呢？她想再向母親問個明白，但母親成天去生產隊里勞動，見不著面兒，偶爾問一句，也總是顧不上回答，有點空閑的時候再問，母親已經累得快睡著了，就問她一句疼嗎？丑娘說不疼，母親也就不理了。

自此丑娘不再照鏡子了，也不到外面去玩，成天呆在家里幫奶奶做零碎活，或者看管年幼的弟弟，幾個弟弟像壇壇罐罐一樣擺在家里，夠她管的。到了讀書的年齡，丑娘的父母親犯愁了，該不該讓這個丫頭去念書呢？讓她去念書吧，學校要不要先不說，丫頭這個樣子在那些學生當中怎么處呢！不讓她念書吧，難道讓她就這樣坐在家里不成。父母親正在發愁的時候，丑娘進到父母親的房里，對父母親說我不念書了，大弟弟要念書，小弟弟要有人看，奶奶手腳不靈便，我就在家里看弟弟，還可以給奶奶做伴，說著小“嘴”撇了一下，更加難看。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那就這樣吧。

那時正是60年，生活非常困難，父母親和姐姐去地里干活，丑娘和奶奶在家里做飯，她們成天為一家人吃飯問題發愁。家里僅有的一點面，由奶奶掌管著，奶奶將面從面柜里挖出來，放到鍋里炒熟，然后重新收起來，吃飯的時候，按份子，每人的碗里用勺子把熟面盛上。奶奶的眼睛不好使，分熟面的任務就由丑娘來完成，她在父母親和姐姐的碗里盛的熟面最多，其次是幾個弟弟的碗里多，自己的碗里盛的最少。等父母親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碗里的熟面和著開水吃了，母親問她吃了沒有，她說已經吃過了，吃得比誰都早。父親每天早早去犁地，叫“翻秋茬”，回來的時候懷里揣著幾個凍洋芋，是埋在地里還沒有挖盡的洋芋，父親把凍洋芋交給丑娘，讓她烤熟給弟弟們吃。這在當時可是上等的美食，丑娘把洋芋烤熟了，分給弟弟們吃，幾個弟弟你爭我搶，丑娘就一人一個分給他們，輪到自己不是最小就是沒有了。

丑娘生了病，加上吃不飽飯，長得又瘦又小，自從知道自己長了一副怪模樣，和別人不一樣，就幾乎不出門，在家里幫助奶奶做飯。柜里的那點面眼看著越來越少，奶奶成天長吁短嘆，抱怨老天爺，“你不愿意養我們這些黑頭凡人，就閉了眼睛把我們都收去吧！”可老天爺就是不閉眼睛，紅紅的日頭當頭曬著，奶奶頭上頂著手帕，用黑布條扎著褲角，穿著一件長衫子，看看天氣就進到屋里，拿起一把小笤帚，踮起小腳，把頭塞進柜里掃柜角里的麥粒兒，讓丑娘拿來一只碗，奶奶把麥粒兒取出來，放到碗里，剛夠半碗。丑娘在奶奶看天氣的時候也抬眼看了看天，天藍得像潑了藍墨水一樣，天邊有幾疙瘩云彩，白得像棉花一樣，丑娘想這云彩很綿軟很好看呢，人要是在云彩里睡一覺該有多好啊，如果我能上到云彩里，回來的時候我的模樣就改變了，臉就好看了，奶奶不是說天上有一個女人嗎？那個女人肯定很好看。

丑娘聽到奶奶長嘆了一聲，也嘆了一口氣，她看著奶奶在柜里掃麥粒時吃力的樣子，就對奶奶說我到野地里挖野菜吧，野菜調湯好吃得很哩。奶奶說黃毛丫頭你從沒出過門哩。丑娘說我會認下路，再說我不會到遠處去。奶奶知道丑娘是看著家里沒有吃的了，才去挖野菜的，就答應了，給丑娘找了籠子和鏟子。

丑娘拎著籠子在田埂上尋找野菜，地里不見一個人。丑娘蹲在田埂上，她看見不遠處有一層像火焰似的氣流在嘩嘩地閃動，這是蒸發的地氣。丑娘感覺渾身很熱，摸摸頭頂，有些燙。丑娘想，怪不得這么熱呢，原來人就在蒸籠里。丑娘認得幾種野菜，環環菜（蒲公英）、馬應菜（防風）、還有苦苦菜，母親每天從地里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來這些野菜，所以她認得。野菜下到鍋里湯水就會變綠，環環菜和苦苦菜有一種苦味，馬應菜嚼到嘴里有一種燒哄哄的感覺。野菜湯喝的時間一長，全家人的臉上也有了菜色，但由于有幾個勞力的操持，家里還沒有一個人被餓倒。丑娘在田埂上仔細辨認野菜，野菜們都附著在地面上，環環菜有著鋸齒形的葉子，長大的時候開一種黃花，馬應菜的葉子和蕨麻的葉子很像，比蕨麻葉子長而大，馬應菜可以連根挖下來，苦苦菜的葉子是灰綠色的，鏟下來會從根部流出白色的汁液來。到后晌的時候，丑娘挖了一籠子野菜，抬回家里，奶奶很高興，說我們的丑娘會顧家了。

第二天，丑娘依舊去挖野菜，出門的時候，太陽明晃晃的，天上有幾疙瘩濃云彩，白得耀人的眼睛。丑娘還是像昨天一樣拎著籠子跨過了村頭的那座獨木橋，順著原來的路到了田埂邊。剛開始挖起來，天邊響起了悶雷，橫在天邊的那幾疙瘩濃云彩向這邊壓過來，頃刻間變得像用墨汁染了一樣黑。濃云越來越多，不一會就下起了大雨。丑娘躲在一棵樹底下，可雨點還是一個勁地往身上落，雨水順著下巴和衣襟往下淌。丑娘只好奮力往家跑，跑到河邊的時候，河水已經漫上了獨木橋，又黃又稠，在河床里滿當當的，看著讓人有點眩暈。丑娘咬著牙踩上了獨木橋，剛走了兩步，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掉進了河里。丑娘尖叫著在水里撲打，身子隨著水流往下漂。丑娘大口大口地喝著水，有一口沒一口地換氣。正在這時候，她感到有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把她往河邊拉去。是一個男人把她救到了岸上，到岸上的時候，兩個人淋淋漓漓一身水，丑娘還一只手捏著籠子，另一只手抓著鏟子，籠子和鏟子被河水沖得很凈，籠子里沒有一根野菜。男人背起丑娘就往家里走去，到了大門口的時候，奶奶站在大門口張望，一見到丑娘的樣子就知道丑娘掉進了河里，說了一聲“我苦命的丫頭啊”，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救了丑娘的人和他們鄰村，奶奶對他千恩萬謝，拿出丑娘父親的一身衣服讓他穿了，把濕衣服洗干凈后給他送去。丑娘差一點被淹死，后來丑娘每遇到過不去的坎坷時，就會埋怨那個人救了她，打小就沒了命用不著長大后見那么多孽障了。

雖然家里幾個勞力拼命干活，可那一年奶奶還是走了，一半是因為疾病，一半是因為饑餓。奶奶先是浮腫，父親要給奶奶多加面食，但奶奶不肯，說僅有的一點面食讓她吃了就會餓死娃娃們，奶奶腫了兩三個月，死后，家務活兒幾乎由丑娘一個人擔了起來。這時她不再去挖野菜，一是因為家里活兒多，容不得她到外面去，二是因為她的長相，自從她有了一個女人的自尊心和羞恥心之后，她更不愿意到人前頭去。在家里，她的幾個弟弟偶爾罵她幾句“丑娘”，她從不會介意，親不見怪嘛，她的姐姐從來不罵她，人們都說姊妹倆長相都像，她看看姐姐的模樣，心想著如果自己不得那一場可惡的病，她長得就和姐姐一樣俊俏呢，哪怕沒有姐姐那樣好看，有姐姐一半的模樣也成呢，可她的模樣也太寒磣了。

奶奶死后的第二年，姐姐出嫁了。姐姐剛滿十七歲，婆家在縣城，女婿還是個工人，在郵電局工作，各鄉各村的送報紙。父母親對這門親事很滿意，這樣的年頭誰有運氣攤上個沾國家光的女婿呢！再說，家里少一個人就少了一張口，挪出點吃食也能養活幾個娃兒們。姐姐聽說自己得了個有工作的女婿，而且還在縣城，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她在被窩里對丑娘說，聽人說縣城里能見到火車，你說火車是個什么樣子啊，丑娘說火車就是火車唄，丑娘不出大門，她哪里知道火車的樣子。

姐姐回門的時候一臉的喜氣，女婿穿著綠色的制服，全家人都一個勁地看新女婿的衣服，獨有丑娘躲在屋里不肯出來，父母親知道丑娘的心病，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母親對父親說這丫頭眼看著歲數一天天大了，往后可怎么辦呢？父親嘆口氣，說，要是沒人要，我們就養著她吧，誰讓我們攤上這樣的事情呢。兩人在屋里長吁短嘆。

俗話說“一個羊羔嘴底下有一把草”，丑娘在十七歲上也得了一門親事，做媒的是以前從河里撈起丑娘的那個鄰村人。他要介紹的婆家在一個山旮旯里，是他的親戚，女婿長得倒沒什么毛病，就是家里困難一點，這家人由于成分高，家里的東西都被沒收了，女主人一氣之下上吊了，男主人被趕去修水庫，家里只有三個干小伙，老大二十出頭，他給丑娘介紹的就是這個老大。母親給媒人端了一碗茶，坐在炕頭上直抹淚，對媒人說你真是這個丫頭的恩人，你來渡她來了。父親有些猶豫，這樣一個家庭，把丫頭嫁過去，往后會過成什么日子啊。母親說就成全了這門親事吧，我們丫頭和這個人有緣哩，這也是她的命啊。父親把丑娘叫到跟前，把情況對她說了，并征求她的想法，丑娘知道幾個大人已經商量好了，就“嗯”了一聲出去了。

丑娘坐到新房炕上的時候，發現炕上只鋪了一條氈，還有一床被子，接親婆給她端來了一碗湯，里面是幾塊野雞肉，上面漂著幾朵油花，后來丑娘才知道婚宴上沒有肉，是他的兩個小叔子滿山滿洼地跑了幾天，才抓到了三只野雞，婚宴上的葷菜就是這三只野雞肉。丑娘的女婿進入新房門的時候，丑娘背對著他，女婿說你轉過身來吧，我不會嫌棄你的。就是女婿的這一句話，才使丑娘死心塌地跟了他一輩子。

丑娘進門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婆婆，公公還在工地上勞動，家里只有他們兩口子和兩個小叔子。過了一陣子，工地上傳話來，說她的公公在工地上出了事情，讓他們去拉人，當時由于他們家的成分不好，莊子上的人幾乎和他們不來往，丑娘的丈夫央求了好多人，也沒有叫來一個人，最后丑娘和丈夫去拉人，這是丑娘這一輩子出門最遠的一次。他們從生產隊里借了馬車，到了工地上。負責人說丑娘的公公在山上炸石頭，被一顆飛來的石頭擊中了頭部。丑娘和丈夫見到人的時候，人用一片舊床單蓋著，頭上血肉模糊，丑娘這一輩子也想不清楚她的公公的臉是什么樣子。

丑娘的娘家人知道了，父親帶著幾個兒子來了，打墳、做棺材，幾天時間把親家埋了，父親回去的時候，哭了，哭得很傷心，眼淚流到胡子拉茬的臉上，掉到地上。丑娘從沒見到過父親哭，即使在一家人餓肚子熬煎得要死的時候，也沒見父親哭過，丑娘知道父親是為她哭，丑娘卻把眼淚忍住了，說哪兒的黃土都養人哩，我會好好活人的。父親哭得更厲害了，像個小孩子似的，嚎啕而去。

丑娘做起了“長嫂”，操持起家來。從那時開始，丑娘幾乎沒有離開過那個山旮旯，她小的時候幾乎沒有離開過娘家，嫁人之后幾乎沒有離開過夫家。丑娘發現，這三個弟兄在莊子上既沒有依靠，也不懂人情世故，孤立得很，連借一把鐵锨都困難，莊子上的人們聽說這家人娶了一個丑媳婦，孩子們見了會嚇得喊起來，就更不愿意和他們來往了。丑娘很少出門，她還是繼承了娘家時的做法，家里三個兄弟去干活的時候，她在家里給他們分好吃食，緊扣細算地過日子。兩個小叔子每天回來的時候能從山里挖來一兩根黨參或者是黃芪，他們說黨參調在湯里補身體哩，這時候丑娘就會笑。雖然她的嘴不成樣子，但她的眼睛很好看，她一笑，兩個小叔子也呵呵地笑。但兩根黨參吃不飽肚子，柜里沒有面，家里沒有吃的，兩個小叔子主張去偷生產隊的糧食，但丑娘反對，說你們本來在莊子上就抬不起頭，若再偷糧食，就更讓人看不起，還是本分些好，兩個小叔子摸著頭不說話了。

第二年，丑娘生了一個孩子，是個丫頭。丑娘坐月子，家里沒有吃的，丑娘的丈夫就去找隊長借糧食，隊長看這幾個地主娃娃還算老實，就借給了一袋子糧食。娘倆算有了活路。丑娘的丈夫安排最小的弟弟伺候丑娘，小叔子把干糧烙好了放在箱子上面，丑娘伸手就能夠到干糧，小叔子還要下地干活。孩子奶水不足，像個小貓娃一樣哭喊，丑娘就拿起干糧，將要吃的時候，卻又放下了，丑娘想，丈夫和兩個小叔子餓著肚子在地里干活，還是等他們回來一塊吃吧。

丑娘的娃娃兩個月大的時候，一看見丑娘就喊，死活也不肯吃奶，丑娘知道孩子是怕她的樣子，雖然說子不嫌母丑，但兩個月大的孩子是赤子之心，哪里懂得人倫？丑娘鉆心地疼痛，就用頭巾蒙住自己的臉，給孩子喂奶，但孩子還是不肯吃奶。看看孩子又哭又鬧，丈夫就去街上買來了一個面具，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讓丑娘戴在頭上。孩子見了面具，就不哭喊了，噘起小嘴開始吃奶，可丑娘的眼淚在面具后面淌成了一條小溪。

丑娘抱著孩子第一次去坐娘家的時候，丑娘的母親一看到丑娘懷里的孩子驚訝地喊了一聲——像得包給了。丑娘問啥像，母親說孩子像你，你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丑娘一看孩子，稀奇可人，尤其是嘴唇，紅潤鮮活，還略微上翹，和她戴過的面具上的女人有點像。心里說，孩子，你可不能像娘這樣呀。

丑娘的二小叔子不久也結婚了，家里還是沒有多大變化，婚宴上肉菜還得靠野味，不過這次輪到丑娘的丈夫和小小叔子去捉野雞。二小叔子的媳婦模樣還算周正，不久就分出去住了。小小叔子的歲數也大了，但丑娘兩口無論如何也沒有條件再給他娶一房媳婦，弟兄三個一商量，就讓小小叔子當了招女婿，也是在一個山旮旯里。兩個小叔子結婚的時候，丑娘只是在廚房里燒火，或者在火槽上燉茶，沒有到人前頭去過，小小叔子出門的時候，丈夫要她一塊去吃席，丑娘硬是守在家里沒有去，她說婚緣當中講究的是個十全十美，模樣長得不全的人不去的好，丈夫就依了她。莊子上的人見丑娘辦事情順情順理，就漸漸地愿意和他們來往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再也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成分了，人們也不把丑娘叫“丑媳婦”，叫“丑娘”，“丑”有貶義，“娘”有尊敬的意思，兩下一中和，“丑娘”是一個不好也不壞的詞，丑娘的名字就在這個莊子上一直這么叫著。

丑娘生了四個兒女，最大的和最小的是女孩子，中間兩個男孩子，四個孩子模樣都很俊俏，美中不足的是大兒子是個駝背，這成了丑娘這一輩子又一塊心病。丑娘就對丈夫說這個兒子生下來就是個殘廢，將來可怎么辦啊，丈夫說四個兒女三個是好的，就知足吧，兒子將來生活不下去，還有他的三個姊妹呢，就讓他的兄弟養他唄。丑娘想她這樣一個人，生了四個兒女，三個是好的，老天爺已經照顧她了，就不再埋怨。心想今后和丈夫好好拉扯幾個兒女吧。

誰知丑娘在四十歲的時候守了寡，丈夫得肺癌死了。丈夫開始得病的時候發覺胸口有一個豆子大的小疙瘩，后來這個小疙瘩慢慢長大，到醫院一檢查，說是肺癌，要想治病，得動手術，要花大價錢，丑娘要給丈夫看病，丈夫不肯看，說錢花去了，病治不好，你和幾個娃娃爬在賬底下，一輩子抬不起頭啊。沒上一年，丈夫就死了。丑娘的娘家人又來了，這次來的是丑娘的幾個弟弟，丑娘的父親已經去世十幾年了，她的幾個弟弟來的時候拿著一扇子豬肉，幾百元錢，這一扇子豬肉和幾百元錢幫助丑娘把喪事辦了。莊子上的人們對丑娘的娘家人大加贊賞，丑娘有面子，可丑娘哭得很傷心，她拉著弟弟們的手說如果小時侯她被水淹死了就不會連累幾個弟弟了，弟弟們也大哭，哭他們的姐姐，也是嚎啕而去。

莊子上有一個單身漢，人也算老實，就是懶惰，快五十了沒有娶媳婦，丑娘的丈夫沒死的時候就叮囑丑娘他死后把這個單身漢招贅進來，家里好有個主心骨。喪事里人們給丑娘戴孝的時候問扎不扎褲角，丑娘說扎吧。死了丈夫，媳婦們戴孝的時候如果不扎褲腳說明以后還要嫁人，如果把褲腳扎了，說明她不會再嫁人。丑娘用麻繩把褲腳扎了，沒有招那個單身漢，丑娘想好了，以后就娘兒幾個生活，撐死撐活是一家人。

人們看著這一家人，孤兒寡母的，直皺眉頭，都擔心這一家人怎么生活下去呀。丑娘在人們或疑惑或同情或輕視的眼神中從家庭的后臺站到了前面，她和其他人家的男人一樣犁地種田，割田打碾，犁地的時候大風揚起塵土，塵土就鉆進她的沒有堵擋的鼻孔里，鼻孔就成了一個黑窟窿，嗓子里也吸進了許多塵土，回來就用水洗鼻子，一臉盆水都洗黑了。丑娘看著站在身邊的二兒子，心想，兒啊，你啥時候能長大替換娘哩，眼淚就咽進了肚里。丑娘的二兒子很健康，吃的雖然是粗茶淡飯，但能填飽肚子，長得蠻結實，丑娘心里想將來只能指望二兒子了，等二兒子長得硬氣了，莊稼活就能靠住他了。可大兒子駝著背怎么能在農業社種地干活呢，她就讓大兒子拼命念書，希望他將來能考上個什么學校，找個工作，拿個吃飯的碗。大兒子先是念小學，再念初中、高中，丑娘養雞攢雞蛋為大兒子湊學費。她還聽說報學校、找工作要走后門，她就在自家的油缸里存了許多青油，等兒子考了什么學要給兒子走后門呢。

大兒子高中畢業了，考了高分，可是沒有殘疾人讀書的學校，只得回來，丑娘的指望落空了，丑娘愁得要命，恨不得把兒子的病移在自己的身上，讓兒子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地去大學里念書。大兒子已經斷了讀書的念想，他在家里蒙頭睡了五天，第六天上，他對丑娘說他已經想好了，他要出去學一門手藝，丑娘問他學啥，他說學裁縫，他學會了裁縫，開了裁縫鋪掙了錢，要給弟弟娶媳婦。丑娘一聽沒有了言語。第二天，丑娘給大兒子背了一袋子干糧，給了幾十元花費，就把大兒子送出了村子，看著兒子像一個陀螺似的在路上顛簸，丑娘的淚水止不住落下來。

很快，兒女們的婚姻大事提上了家庭的議事日程，大女兒很快就出嫁了，按理說，嫁女兒的時候，娘家的母親是要坐席面的，但丑娘沒去，她讓小叔子兩口去了，小叔子兩口回來的時候，給她拿了一身衣服，說是席面上婆家人送給她的，丑娘把這身衣服收拾了起來，給兒子說媳婦用得著呀。按照娘兒們的約定，先給二兒子娶媳婦，二兒子長得方挺，在農業社勞動是一把好手，丑娘就托媒人四處打聽，可媒人們說話總是支支吾吾，丑娘知道了原因，兒女們不嫌棄她，別人嫌棄她哩。村里有兩間閑房子，丑娘找到了隊長，對隊長說她要借這兩間房子，隊長問用房子干啥，丑娘說她和兒子分開住了，隊長的舌頭吐出好長，說你們娘兒倆好端端的分什么家，丑娘說這你別管，你只借給房子就行，隊長答應了，丑娘就去搬東西，二兒子知道了死活不答應，丑娘說，兒啊，娘不這樣做，你一輩子娶不到媳婦，這才是娘的罪過呀。二兒子跪在地上重重地給丑娘磕了兩個頭，丑娘搬過去了，小女兒跟了她。

很快，二兒子的媳婦說成了，丑娘還是不露面，她運籌，小叔子跑路，這時候娶媳婦可不像以前，聘禮昂貴，席面要肉八盤。丑娘只好去找自己的娘家人，幾個弟弟也不富裕，東挪西湊，給丑娘湊了點錢，大兒子在很遠的一個鎮上開了裁縫鋪，也寄來了錢，二兒子的媳婦算是娶進來了。二兒子領著媳婦來給丑娘磕頭，兩個人一進門，看見柜上放著一對手鐲，丑娘在屋里。丑娘從屋里對兒子說，拿一只手鐲給媳婦戴上，娘就不出來了，兒子說，娘，你出來，我和媳婦來給你磕頭，我媳婦要見您。兒媳婦也喚了一聲娘，丑娘就出來了，見到花朵似的兒媳婦，熱淚盈眶，丑娘對兒媳婦說不要見怪，不是娘不愿意見你，而是我這副模樣怕見你，往后你兩口好好過日子，娘也就安心了。把一只手鐲套在兒媳婦的手腕上，這對手鐲是她出嫁時她的母親送給她的嫁妝，女兒出嫁，沒舍得給，專門留給兒媳婦戴的，一只手鐲留著，如果大兒子能找著媳婦，就給大兒媳婦戴上，二兒子兩口抓住丑娘的手一個勁地哭。

后來隊里另選地址新修辦公室，隊長找到丑娘說那兩間辦公室隊里要賣，院子也正好是一副莊廓，你如果想買，就可以買下，不買，隊里另尋買主。丑娘一想大兒子在外面開裁縫鋪，終不能一輩子開下去，還得有個落腳的地方，不如狠下心把這院子買下，算是大兒子的家業。丑娘就找來二兒子商量，二兒子同意，就又給大兒子寫信征求意見，大兒子也同意，就把院子買下來了，先定了價，然后分期付款，大兒子寄錢來，丑娘就給隊里送去，幾年時間，房款還清了。

大兒子在第五年上回來了，而且有了媳婦，還生了一個兒子。丑娘用同樣的方式接見了大兒子兩口，他把手鐲套上大兒媳婦的手腕，然后就去抱孫子，用手摸孫子的后脊梁骨，平的，她才放心了。丑娘悄悄問大兒子，人家媳婦好模好樣的怎么會跟了你，大兒子笑笑說她愿意跟我，丑娘又問這幾年你給家里寄了這么多錢，你自己又是怎么娶上媳婦的，大兒子的眼睛里飄過一絲憂郁，說了聲我沒啥，是我沒孝敬您。丑娘的心里咕涌著酸水。

大兒子兩口又要離開，把兒子留給丑娘帶，丑娘說你們去吧，我帶了四個兒女，還能帶一個，你妹妹也出嫁了，有個娃娃，正好有個伴兒。大兒子兩口就走了。丑娘就在家里拉小孫子，二兒子兩口要把丑娘和小侄子接進來住，可丑娘不肯，說她已經住慣了，再說，她還要替大兒子守住這所院子呢。二兒子沒法，只好由她去，莊稼活兒，二兒子全都干，但丑娘也不閑著。這不，領著一個小孩子，正在田壟上行走的，不正是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