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還冷得很。我在泰山腳下,岱廟的山墻上,迎面長風像太極拳,柔中帶剛,令人立足不穩。抬頭遠望,我與城市平起平坐,棉袍灌滿風也能飄飄欲仙,像是使了一招笨重的白鶴亮翅。
快中午,出了岱廟,我在泰安后街小巷逛來逛去,一眼看見招牌“泰山名吃——正宗傳統獨一家糝館”。糝是什么?我有些疑惑,再往下看,下面一行中號字:面食2.5元即吃。
我和朋友進了店,發現這店里沒有服務員,是要自己去窗口端餐的,吃完算錢。我端著托盤走到門邊,看到一位老先生獨個兒占了張桌子。我向他笑笑,坐下來。
老先生莊重地向我點頭:“吃飯呀?”伸手招呼我,“吃點兒菜?!彼@然正在自斟自飲,自得其樂:小盅白酒偶爾抿一口,一碟花生米,一盤韭菜炒蛋。我客氣地謝謝他。
糝是健康小麥色,類似粥也像面糊,湯上微微蕩漾著蛋花。專注喝一口,雞湯的清鮮,胡椒的微辣,暖暖地下了肚,口感似稠而稀,湯薄而味濃。老先生一直在留意我,此刻徐徐問:“好喝嗎?”我說:“好喝呀。”他滿意地點頭,伸出三根手指:“我每天喝三碗。這個好,養人,增壽,美容。你看我像多少歲?我都六十了?!崩险哒Z笑皆朗朗,確實更像個中年人。
有人過來,老先生站起來,拉著人家的手:“吃好了嗎?吃什么了?”俯耳過去,似說悄悄話,但原來只是體貼地算賬,“兩碗糝,兩份面食,10塊?!蔽也欧磻貋?,老先生是店主人。給錢找錢后,他真誠地道別,“明天見?!睆娜葑?。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仿佛就是尋常人家送客。
同行的朋友端著油條過來,還沒坐定就跟我說,“那邊的大媽真好,怕我不知道,告訴我,吃多少都是2塊5?!蔽乙汇叮骸笆裁??”老先生點頭:“沒錯,面食一人2塊5,不管多少。”又給朋友讓菜:“你吃點兒,別客氣?!蔽倚牡溃骸鞍??這不成共產主義了,各取所需?!?/p>
不斷有人結賬,每次老先生都站起身,與人寒暄數句,如是熟客,還說些家長里短。像舊小說里的場面:醫生到家看病,先互致短長:“老太爺好嗎?大奶奶好嗎?”一袋水煙抽畢,再問:“府上哪一位不舒服了?”那過去農業社會的溫情脈脈,民間仍有流韻。也有似我這樣的生客,老先生一視同仁,至多問幾句:“哪里來的?有機會再來呀。”鄭重地在對方臂膊上輕拍一下,是一種無聲囑托。
朋友吃完了,居然還打算起身去拿:“再來些,反正2塊5任吃。”我一把按住他:“你打算把人家吃破產呀?”舉目一看,真有人桌上一簸籮滿滿的,油餅、油條、卷餅、餡餅……吃得十分愜意。我心里暗道:要我開餐館,這種吃貨就直接叉了出去。
老先生居然站在朋友一邊:“去吃去呀,隨便吃?!蔽覒M愧于他的襟懷:來了就管飽,相信你不會為了占小便宜撐著自己。有大肚漢就有不怎么吃人間煙火的仙女。不怕不怕,賠不死。
老先生和他的店都讓我想起《水滸傳》里常用的“主人家”:客棧主人、飯館主人、趕腳主人……他們打掃店堂,仍是秉持《顏氏家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把飯食做得干凈美味,也是有淵源的:“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边@是他們的產業,他們的店,也是他們的家。
而我們借由光顧他的店,成為他的客人。他于是以主人的自信與熱情延我們入座,噓寒問暖,為我們吃得飽吃得好真心喜悅。老先生不是在服務,只是待客。他周身上下,都是一種飽經世事后的灑脫,“我相信我是最好”的驕傲,對自己的店,對自己的飯食,他百分百地有底氣。
他對我們,如遇大賓,我們對他,視為東主。萍水相逢,互相成全了對方生命中那一刻的溫暖。人生盛宴中,不是每一次主賓,都能這般好聚好散。
我與朋友,一人一碗糝,2塊5的面食,我還另外要了一小碟牛三袋子,3塊。一共13塊,完成了泰山腳下一頓簡單的中餐。
出了門,再回頭看一眼,招牌上寫著:早上5:00——下午2:00。這招牌與老先生一樣,都有著既不傲慢也不討好的姿態。
一碗糝的尊嚴,讓人感動。
糝,字典上念“散”,但我明明白白,在店里聽他們說的都是“參”。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