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伯明翰學派的媒介批評,是其文化研究的組成部分,在媒介批評理論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媒介與社會關系方面,強調技術的社會意向及二者的互動關系;媒介的運作機制和文本形式,擁有獨特的意義產制模式,背后隱含著意識形態邏輯;受眾接受是一個積極的選擇過程。這些立場,改寫了精英主義對大眾文化的偏見。
關鍵詞:伯明翰學派;媒介批評;社會意向;受眾
中圖分類號:G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12)03-0016-03
英國伯明翰學派因其“文化研究”的獨特理念與實踐,在當代世界學術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時至今日,隨著各國不斷的書籍翻譯、思想述介和學術運用,甚至日漸成為一種顯學。伯明翰學派的研究范圍廣泛,包括傳媒、文藝、出版、社會史及各類流行文化形態,跨學科抑或后學科性質非常明顯,其中對大眾傳播媒介的文化表征的探討,在傳播學史上獨樹一幟,它通過與正統傳播學進行有效的對話、爭訟,提出關懷性的傳媒倫理和批判性的道德訴求,對當下新聞傳播領域的研究帶來諸多的啟迪。本文從媒介的性征、運作模式及受眾接受角度,力圖勾勒出這一學派媒介批評理論的主要思想立場和創新之處,希望對中國本土批評理論的建設,具有借鑒作用。
一、媒介的社會向度
新聞傳播活動是與人類自身有意識的實踐行為同時產生的,當人以群體的方式棲居于世界上,相互之間的信息交流便不可或缺,并自然地通過粗陋的符號、簡約的言語及輔助性的肢體動作等,滿足著精神交往的需要。傳播活動從一開始就面臨著能力或技術的規約,即物質性媒介的使用依賴于媒介技術的擴張程度和可操控性;經過漫長的歷史演進,人們對媒介的掌握也在不斷地進步,且成為世界性交往實踐的必要條件。在古典社會,媒介的使用盡管頻繁并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人們對媒介的認知只是停留在“工具”層面上,其自身的價值功能鮮有論及;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機制,以及科學技術的進步,直接沖擊到人類的生存方式和生產行為,媒介的社會功用才真正被提上議事日程。許多學者發現,因技術發展而引發的媒介形態的變化,不止使得信息傳播變得快捷,而且直接改寫了大眾的生活方式,乃至重構了他們在文化政治領域的思想意識和價值信仰,最終促發整個社會結構和制度安排的轉換。質言之,媒介是社會文化的重要構成要素,影響到社會運行的結果與形態;媒介批評的技術論者經常順著此理路,敘述著媒介帶來文明的“偏向”。
作為“新左派”思想家,威廉斯也注意到媒介技術的發展,對現代文化造成深刻的影響;但他更愿意從資本主義歷史進程中發掘“媒介”這一“關鍵詞”演變軌跡進而獲得的社會政治意涵。從詞源學的角度看,自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媒介”在英文里已被廣泛使用,并具有“中介機構”或“中間物”的涵義;在18世紀,與報紙相關的“出版物的媒介”的表述成為一種傳統的用法;在20世紀初期,將報紙視為廣告宣傳的一種媒介日益普遍。“媒介”的廣泛使用,得益于廣播、報紙傳播新聞的重要地位;隨著大眾媒介、媒體人及媒介機構的出現,“媒介”的意涵不斷擴大,除了原初的“中間物”之外,還分指將技術層面的媒介形態和與資本主義體系相關的“事物”,而后者不僅同技術革命有關,還同“實踐與機構”的特殊社會向度接合,使得媒介“完全有別于原初的目的”[1]。媒介與社會的復雜勾聯,改變了之前二元論的、線性的理解方式和認知行為,開啟了人們對傳播技術蘊含的文化內涵的多維探究。
威廉斯注意到,大眾媒介的社會功能受制于自由與控制之間的選擇,但二者之間的分殊遠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簡單,如何將它們結合起來才是問題的關鍵。他采用更為現實的策略,對媒介傳播體制進行分類,即獨裁的、家長制的、商業的和民主的四種類型。獨裁體制下壟斷性的傳播方式,是整個政治體制必要的組成部分,旨在傳達統治集團的指令、觀念和態度,以維護或推進基于少數人權力之上的社會秩序;家長式體制具有超越維系其權力的價值和目的,通過把自己看作監護人,負有對價值、習慣和品味引導的職責,在不同的時代靈活地為不同的社會秩序服務;商業體制與傳播為政府服務或為監護服務相反,強調出售或購買任何作品的權利,使得傳播的自由得到了保證,但過度依賴于市場,也會陷入唯利是圖的困境,獨斷性的權力運作邏輯并未消失,反而作為實踐被體現著;民主體制與早期的商業體制在傳播自由的定義上相通,只不過摒棄了利潤至上的理念,它在堅守傳遞信息與接受信息權利的基礎上,利用享有某些資源、機會的中介機構,施行公開討論、批評,建設一種多數人需要的文化[2]。在威廉斯看來,四種媒介體制并非屬于線性關系,相反,在現代英國媒介傳播實踐中和局部的實驗中都依然存在著、活躍著。
從孤立的媒介分析到把大眾傳媒和傳播活動,置于同整個社會生活方式和歷史發展進程的聯系之中研究,不僅開拓了后來者的視野,使媒介批評漸漸掙脫了文本主義的窠臼,而且游離了技術決定論的局限,媒介批評開始走向文化社會學的寬廣路徑[3]。人們發現,作為信息載體的媒介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及影響,不止根源于媒介技術和傳播方式自身的演變,同時還來自特定的社會意向——大眾信息使用上的需求;正是這種“需求”,開啟了人類文化傳播的新紀元,像電子媒介、新興媒體的競相涌現乃至在當下傳媒領域占據主導地位,不止是單一的科學與技術發明、更新帶來的后果,更是媒介與社會互動行為的必然產物。換言之,媒介在其漫長的歷史傳承、變遷中,是與社會關系、生活方式緊密關聯的。
二、媒介的意義產制
媒介與社會的勾聯,關涉傳播活動的結構和功能問題,尤其是媒介的意義產制過程。正統傳播行為的研究,著力于傳播要素的細分及傳播效果的探測。拉斯韋爾提出過著名的5W模式,即“誰、說什么、通過什么渠道、向誰、有什么效果”,建構了傳播研究的學科框架,在此基礎上,多數批評家集中于某一要素的探究,逐步形成媒介批評中側重文本、制度及效果等不同的分析模式,但事實上,拉斯韋爾本人對細分的有效性也持懷疑態度,承認有的情況下像媒介受眾與效果之間結合起來的分析,更為可行。所以,他對媒介傳播活動與整個社會進程關系的興趣更大,并根據傳播的特定價值取向,區分了媒介行為的三種社會功能:“1.監視環境;2.使社會各部分在對環境作出反應時相互關聯;3.使社會遺產代代相傳”[2]。通過揭示影響社會變動的話語機制,說明新聞、言論和知識對人類生活內容的規制作用。這種實證主義的分析策略,迎合了其時美國功能主義社會學的改良方案,大眾媒介成為維護和穩定社會秩序的“安全閥”,疏導、釋放著公眾的壓抑或焦慮情緒。
從媒介研究實際看,實證主義方法對媒介效果的勘測,經常也會得出相互矛盾、甚至對立的結論,主流媒介分析家對此十分清楚,拉扎斯菲爾德早有“行政的”和“批判的”研究模式之分并提出過警醒,只因對現存社會制度、組織和結構的認同,批評家們不愿揭開媒介運行機制的內幕。伯明翰學派獨特的政治立場和文化理念,恰恰容易尋找媒介研究的替代性方案。這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伴隨阿爾都塞意識形態理論和葛蘭西文化霸權理論的崛起,英國文化研究從文化主義轉向結構主義進程中,在霍爾的一系列媒介與文化批評實踐里得到充分的體現。霍爾認為,現實事物不會包含或提出它們本身固有的、單一的內在意義,因之意義需通過語言來轉換,意義是一種社會生產實踐,為了正當地生產某一意義,就要排斥、破壞其他意義或使其不合法,最終形成“語言中的階級斗爭”。媒介與其他表意機構一樣,“不再作為僅僅反映和維持意見一致的機構,而是作為幫助生產意見一致、制造認可的機構”;盡管媒介機構不直接受到管制,或者不直接被“收買”,但仍舊“與居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生產和再生產相接合”[4]。同時,因為媒介特殊的表意和再現功能,它不止是傳遞信息、編織意義的工具,還建構主體、生產現實。
意識形態的再發現,改寫了媒介批評的注重科學數據的“計量學”方略,媒介話語、符號、制度的呈現被視為隱含著某種事先確定了的表達模式。根據阿爾都塞的說法,意識形態不存在真與假的問題,它只是一種思想架構,人們依照它闡釋、感知、經驗和生活于置身其中的物質環境里。在英國及其他歐美國家,媒體似乎是作為獨立機構運作的,這種表象遮蔽了資本主義社會擁有的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那些無形的力量——作為常識的意識形態——霸權的因素。霸權通過把差異化的人群嵌入此在的制度和結構關系之中,從屬群體才安于從屬地位。新聞傳播媒介也是在既有的制度和結構里運作,同樣擔負著“談判”、“化解”、“融合”的中介角色。因之,伯明翰學派的批評家在不同時期,都極力進行著文化的“去蔽”工作。他們發現,現代社會對既有不平等的權力資源、身份地位合法性的認同,是經由文化(包括媒介文化)的意識形態型構,采取了一種非強制的機制完成的。
而在現實世界里普遍的政治、經濟、文化差異,不僅依然存在,而且日益固化;它集中表征為階級、種族及性別的區隔。在威廉斯、霍加特著作中,基于工人階級家庭出身的本能,他們試圖解構資本主義媒體對通俗文化形式、風格的滲透與撕裂;霍爾則致力于拆解大眾傳媒用何種不同的方式“描繪和呈現種族、族性和種族主義”,勘察“英國文化中種族的更深層次的歷史軌跡”,印證“任何社會的種族的現實都是‘媒體—媒體化’的”[5]。
默克羅比在研究青年亞文化時,發現通過女性雜志和大眾媒體,可以窺見女性角色的變遷。她從文化生產過程解讀了《杰姬》和《十七歲》兩個少女雜志,說明媒介文本對“女性”的重新定義。像1970年代的少女雜志《杰姬》精心塑造的浪漫和消費的主題,是任何一個階級、種族的女性都能接受的意識形態,那份雜志的功能就是培養青春期女性的意識形態,為她們日后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定位”[6]。而創刊于1980年代的《十七歲》,之所以成為八九十年代12歲到16歲之間的少女讀者最喜愛的雜志,引人注目的變化是“女性”的定義不再那么僵化甚至被重新建構,女性的詞匯表里增多了自我意識、自我尊重和個人空間,少女不再是羅曼史的犧牲品,不再是愛情的奴隸,她們的注意力集中于自己,“商品世界的自由使得女性部分地逃脫了羅曼史的束縛”,“她們用不著放棄女性氣質去實現男女平等,相反她們十分執著于對女性味道的追求”,雜志文本釋放的意義與通俗文化世界之外的“新女性模式形成互動關系”[7]。默克羅比認為,這種變化來自后現代主義生活風格的確立,以及歌星和影視明星的信息碎片對大眾幻想心理的填補。
三、媒介的積極接受
早期左翼批評家對媒介文化的意識形態分析,大多持否定的態度,這在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中,有著顯著的體現。他們相信,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工業”或“娛樂工業”是資產階級統治策略的一部分,它與物質生產的組織模式一起,構成了一套牢固掌控底層社會的機制。作為消費者的大眾受眾在流行意識形態的誘導下,變得孤單、脆弱和從眾,對傳播媒介具有極度的依賴性,媒體通過制作、販賣一些淺表化、同質化的藝術作品和新聞節目,使工人階級受眾在滿足感性欲求的同時,逐步放棄了過往的階級認同和團結意識。相應地,大眾在日常生活中的思維邏輯、行為方式以及價值取向,多是根據媒介傳導的信息、準則進行社會實踐;在這樣的社會中,不同階層的人群之間身份、地位的差異性被掩蓋了,接受娛樂工業的混雜受眾,形成同一種“虛假需求”,他們曾經的懷疑意識、抵抗心態漸漸讓位于精神的滿足,按照批判理論的觀點,這其實是“一種被人為刺激出來的需求,這種需求的滿足不過是使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獲利而已[8]”。總之,媒介文化的生產,旨在對大眾受眾身心兩方面的改造和收編。
伯明翰學派的批評家對媒介文化持相對寬容的態度,基于“民粹主義傾向和親民主義的觀點”,在受眾接受問題上,游離了法蘭克福學派拒斥“流行文化”的態度,并以“同情的理解”方式從在地性和特殊性維度加以詮釋。麥克爾#8226;丹寧在《機械語調》一書分析作為文化工業產物的流行故事時指出,流行文化的歷史并不是簡單地對古文物的收藏和對人工懷舊制品的分類,而是一部為大眾娛樂消遣生產廉價商品的工業間的社會關系的歷史,是“傳統的和新發明的工人階級團體的象征形式和實踐”[6]。那些占統治地位的主導性意識或宰制性文化,力圖借助流行文化和通俗藝術對“底層意識”進行監督和改造,但大眾受眾的接受經驗表明,構成受眾群的個體具有復雜、多面的性征,為了擁有廣泛的讀者,流行故事中頻繁出現的“規則和特點”,被強烈地烙上了工人階級自身的印記,雖然媒介接受過程整體上總是充滿著角力、斗爭,我們還是依稀聽見新文化形式背后特殊群體的道德關切。
有關受眾的積極接受,以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最為有名,它甚至被看作具有“里程碑”意義[9]。傳統的媒介分析中,“發送者—信息—接受者”的線性傳遞模式一直居于主導地位。霍爾則從接受者的文化關系、社會背景和制度情境等結構差異出發,強調意義闡釋的多樣性。他認為,電視符號是一個復雜的符號,由視覺話語和聽覺話語結合而成,不能成為直接指稱的對象或概念,因為現實存在于語言之外,它只能依靠并通過語言來中介,符碼的編制是話語實踐的前提和意義所在。電視話語的解碼過程并非不可避免地依據編碼過程,盡管編碼者可以嘗試“預先選定”,不過二者仍舊沒有必然的一致性。霍爾提出了三種經典的解碼模式,即電視觀眾在主導符碼范圍內進行操作的“霸權模式”、能夠反應受眾地位的“協調模式”和以全然相反方式解讀的“對抗模式”。這些開創性的理論推演和構想,后來在莫利、布朗森等人的經驗調查性研究中,得到檢測、驗證并有所深化,成為積極受眾論的范例之作。而菲斯克的媒介文化批評,更是以電視符號的快感理論,強調受眾的“游牧式的主體性”,將批評理路“從媒體對受眾做了什么”轉移到“受眾對媒體做了什么”,完成生產性受眾理論的建構。
劉建明教授曾說,“媒介批評史是社會思想史的分支,……研究的是對媒介的‘價值判斷’、‘是非判斷’和‘利弊判斷’的歷史,既包括‘尋美批評’,又包括‘求疵批評’的回顧的回顧與總結[10]”。伯明翰學派的媒介批評因其“文化研究”的獨特路徑,使得在媒介理論和實踐方面都呈現出鮮明的特色;尤其是文化社會學的分析范式,平民主義的文化立場,帶來了傳媒理論的新思想、新觀念。作為一個松散的學術派別,盡管不同的人物批評的側重點乃至理論主張存在“間離”,但自始至終貫穿的現實意識和批判精神卻是共同的,僅此便值得我們深入地挖掘、揣摩其中蘊含的豐富的理論礦藏。
參考文獻:
[1](英)雷蒙#8226;威廉斯著.劉建基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M].北京:三聯書店,2005.
[2]張國良主編.20世紀傳播學經典文本[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3]張詠華著.媒介分析:傳播技術神話的解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4](英)奧利弗#8226;博伊德-巴雷特等編.汪凱,劉曉紅譯.媒介研究的進路:經典文獻讀本[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
[5]陶東風主編.文化研究精粹讀本[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6]張華主編.伯明翰文化學派領軍人物述評[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8.
[7](英)安吉拉#8226;默克羅比.后現代主義與大眾文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8](英)丹尼斯#8226;麥奎爾.受眾分析[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9]武桂杰著.霍爾與文化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
[10]劉建明等著.西方媒介批評史#8226;序[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