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瑤菁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劉希夷《代悲白頭翁》
我覺得許鞍華的《桃姐》在感人之余還指涉一個問題,就是人難以避免的衰老和老去之后該怎么辦。其實她在2007年導演的影片《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關注的亦是老年女性的生活,片中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姨媽有打拼靠自己的時候,也有意氣風發(fā)的時候,但最終可笑又慘淡。越是要生活得詩意盎然,越是污泥滿身——衰老和不幸是不挑人的。
而在《桃姐》中,桃姐的身份設置使這個老婦人顯得更被動。桃姐是侍奉了李家十多年的老傭人,她甚至喜歡穿傭人裝,不顧別人的嘲笑。她因為想要挑點新鮮的好蒜而被賣菜的年輕人們戲弄,在低溫里凍得嘴唇發(fā)紫。所以,少爺羅杰對她的服務覺得理所當然,對她的話不放在心上。然而,在桃姐中風被送進養(yǎng)老院后,羅杰才開始漸漸明白過來,桃姐老了,現(xiàn)在是她需要照顧的時候。
早期的桃姐頭發(fā)整齊,衣著干凈樸素,為了主人家吃上、用上最好的東西,她會計算、極挑剔、萬分細致、小心翼翼:少爺一頓飯,一條碩大的鮮魚蒸好,一只海蟹悉心解好,飯后還切了水果。少爺想吃鹵牛舌,她便悉心做。中風后的桃姐面色黯淡,拄著拐杖瘸著腿,在養(yǎng)老院被人騙錢,忍受著各色性格的老人們。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羅杰來探望她的時候:羅杰帶桃姐參加他制作的電影的首映禮,桃姐刻意打扮準備,穿上最好的衣服。隨著桃姐的漸漸老去,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坐輪椅還要為她綁上兩道安全帶。老太太變成不懂事的小女孩,大笑大叫,又拼命向羅杰喊:“我要吃燒鵝瀨粉!要吃燒鵝瀨粉!”影片結尾,桃姐去世,信基督的羅杰一家為她辦葬禮,羅杰對親友表達了對桃姐的感謝與愛:“能夠有桃姐在我們家服務那么久,是一種恩賜。”桃姐算是善終。
然而這只是桃姐一個人的衰老。桃姐有羅杰,那是理想狀態(tài),萬一他很忙,萬一他心生厭惡呢?影片中的養(yǎng)老院倒是呈現(xiàn)了老人的無數(shù)種可能:一直被女兒指責把房子給了弟弟的老媽媽,最終在洗手間轟然倒下;收拾包袱鬧著要回鄉(xiāng)下家里的老婆婆,只能被人拉著轉圈哄騙;孤獨空虛的老男人,還要到處騙錢去付給發(fā)廊小姐;某公司做慈善,中秋來看望老人,卻還要把道具月餅回收走,老人們又要經受下一撥人的“好意”……
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發(fā)布會上,許鞍華回答記者拍《桃姐》的原因時說,并不是因為香港的老人問題很嚴重才拍這部電影,而是因為她今年也64歲了。恐怕大家都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位獲獎無數(shù)的名導演,在耳順之年卻仍然連房子都買不起,只能和媽媽租住在香港北角。她一生未婚,沒有子女,“老了以后怎么辦”恐怕也是她這些年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老何所依,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問題。《論語·為政》里記錄: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在老齡化日益嚴重、各類保障還不完善的如今,“能養(yǎng)”都是問題,更何況和顏悅色的“色養(yǎng)”。這是個無法用任何強制性手段解決的問題,而只能期許那些曾被哺育、被照顧的下一代們,能有足夠的良心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