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盧海君 /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
作品類型化不僅是著作權法理論研究的重要課題,也是解決著作權實際問題的前提條件。單獨創作的作品與合作作品就是一對不同類型的作品范疇。相對于單獨創作的作品,合作作品的創作主體多元,利益關系復雜,所以,著作權法應當對其進行特別規定。不過,創作主體多元、利益關系復雜的作品中還可以劃分為不同類型的作品:有的作品中作者的勞動“融合”在一起,這些勞動成果不可分割使用;有的作品中作者的勞動“結合”在一起,這些勞動成果可以分割使用。是否要區分這兩種不同類型的作品,各國著作權法的做法并不相同。
合作作品制度是著作權法的重要制度之一,在解決合作作者之間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各國著作權法普遍對其有所規定。就合作作品的立法模式,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三種:狹義說、廣義說和折中說。狹義說認為合作作品僅包括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廣義說認為合作作品包括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和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折中說認為合作作品包括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和可以分割使用但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
(一)狹義說
狹義說以德國著作權法和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為代表。德國《著作權法》第8條規定,當多人共同創作一部作品時,個人不能就各自的創作部分進行單獨利用的,他們就是該作品的合作作者。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第8條規定,二人以上共同完成之著作,其個人之創作不能分離利用者,為共同著作。
在德國著作權法中除了“合作作品”之外,還有和它密切相關的一個概念即“結合作品”。“合作作品”一般為“單一”的作品形態,例如合作創作的文字作品、繪畫作品、攝影作品等。“結合作品”一般為“多元”的作品形態,但也有相同作品形態的情形,1.“作品的形態多元”一般而言都可以分割使用;在“作品的形態單一”的情況之下,也可能存在可以分割使用的情形。它的本質在于作品的“單獨利用性”,例如歌劇、小歌劇、歌曲等。另外,“結合作品”中不同的作品形態彼此之間必須具有內在聯系2.“只有在各個組成部分彼此聯結在一起的作品具有了單獨利用性并且這種結合不被作為匯編作品的時候,才被看作是作品的結合。”參見【德】M·雷炳德著,張恩民譯:《著作權法》,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頁。,否則就會歸類于德國著作權法中的“匯編作品”。

圖1 “狹義說”合作作品立法模式

圖2 “廣義說”合作作品立法模式

圖3 “折中說”合作作品立法模式
狹義說可以用圖1表示。
(二)廣義說
廣義說以法國著作權法為代表。《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第L.113-2條規定,合作作品是指多個自然人參與創作的作品。該法典第L.113-3條規定合作作品為合作作者的共同財產。合作作者應協商行使其權利。協商不成的,由民事法院判決執行。合作作者的參與屬不同種類的3.從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的規定可以看出,法國著作權法中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與不能夠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區分的關鍵在于不同的合作作者所貢獻的是否同一作品類型。這種規定跟德國著作權法的作法似乎有所不同,參見下文的論述。,在無相反約定時,只要不妨礙共同作品的適用,任一合作作者均可分別使用其個人貢獻部分。
廣義說可以用圖2表示。
(三)折中說
折中說以美國版權法為代表。美國版權法規定要構成合作作品,合作作者必須意圖將他們的貢獻合并到一個統一的整體中不可分割(inseparable)(例如小說、繪畫作品)或相互依賴(interdependent)(例如由詞曲所構成的音樂作品、電影作品、歌劇)(相互依賴但可以分割使用)的組成部分。表面上看,美國版權法中的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同于廣義說中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實際上,在美國版權法中,除了合作作品的概念之外,還有集體作品的概念。其中,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同集體作品在表現形態上存在相似性,即基本上都是由多種形態的作品所構成的,它們的作品形態基本上都是“多元”的而不是“單一”的。但這兩種作品具有重要區別。其中,創作作品時是否存在創作合作作品的意圖是區分“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與“集體作品”的關鍵。不同于集體作品的是,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在創作的時候,合作作者有共同創作的意圖。
折中說可以用圖3表示。
從上述有關合作作品立法模式的介紹可以看出,我國現行法采行的是廣義說。我國現行《著作權法》(2010年)第13條規定,兩人以上合作創作的作品,著作權由合作作者共同享有。沒有參加創作的人,不能成為合作作者。合作作品可以分割使用的,作者對各自創作的部分可以單獨享有著作權,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合作作品整體的著作權。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2002年)第9條規定合作作品不可以分割使用的,其著作權由各合作作者共同享有,通過協商一致行使;不能協商一致,又無正當理由的,任何一方不得阻止他方行使除轉讓以外的其他權利,但是所得收益應當合理分配給所有合作作者。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沒有對作品按照版權法立法目實現的需求進行科學的類型化,諸種在表現形態上具有相似性的作品不能夠依據一定的標準被科學地區分開來,法律適用變得比較困難,立法目的不能夠圓滿實現。”
合作作品制度的建構是為了解決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這一核心問題的,這一目的限定性決定了合作作品版權法概念的界定應當以恰當確定作品的權利歸屬為依歸。按照社會公眾對合作作品的普遍認識,合作作品應當是兩人以上共同創作完成的作品。普通意義上的合作作品的構成應當是共同創作意圖和共同創作行為的統一。然而,基于上述立法宗旨,完全按照社會常識來界定合作作品可能并不適當。
作品是一種表現形式,通常體現為人們所共同認可的意義符號的排列組合【1】48。兩人以上在具有共同創作意圖的情況下實施了共同創作行為,其所導致的結果在表現形式上可能不同。從表現形式來看,上述結果有的表現為單一的作品形態,例如一副繪畫作品;有的表現為多元的作品形態,例如由詞和曲所組成的音樂作品。表現形態不同的作品,雖然都是多人在具有共同創作意圖的情況之下實施共同創作行為的結果,但作者勞動成果的結合程度并不一致。在單一的作品形態之下,作者的勞動結果結合程度高,成為一個“有機整體”,相互之間不能夠依據一定標準被分離開來。而在多元的作品形態下,作者的勞動成果結合程度低,雖然作者的勞動結合在一起最終成為一個“整體”,但相互之間可以分離開來。總之,在單一的作品形態之下,可以說不同作者的貢獻“融合”在一起了,往往不能夠確定不同作者貢獻的大小,只能夠按照共同共有制度來規制不同作者之間的相互關系。而在多元的作品形態之下,可以視為不同作者的貢獻“結合”在一起了,由于不同作者的貢獻可以區分開來,在這些不同的貢獻之上可以存在單獨的著作權,同時,在最后所形成的作品整體上,創作作品的多個作者對其共同享有著作權。可見,同樣是常識中的“合作作品”,其結果在表現形態上可能出現不一致,這些在表現形態上不一致的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模式也應該有所不同。
然而,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對合作作品的規制并沒有遵循其立法宗旨,也沒有契合作品的本質,導致合作作品制度不能夠滿足社會的需求。
(一)現行法對合作作品界定的不科學導致其內涵和外延不清晰
如上所述,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采取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并沒有對作品按照版權法立法目實現的需求進行科學的類型化。在我國現行法的語境之下,諸種在表現形態上具有相似性的作品不能夠依據一定的標準被科學地區分開來,法律適用變得比較困難,立法目的不能夠圓滿實現。
除我國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之外,在表現形態上同于由多元的作品形態所構成的作品還有結合作品4.《德國著作權法與鄰接權法》第9條(結合作品)規定,當多名作者為把各自作品一起進行利用的目的而相互聯系在一起時,任何作者都可以要求其他作者按照誠實信用原則準許自己對相互結合的作品進行利用和修改。、部分演繹作品、集體作品5.《美國版權法》第101條規定,a “collective works” is a work, such as a periodical issue(期刊),anthology(選集), or encyclopedia(百科全書), in which a number of contributions, constituting separate and independent works in themselves, are assembled into a collective whole.。在我國著作權法中,部分匯編作品的表現形態與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相一致。合作作品的內涵如何,它同演繹作品、結合作品、集體作品、匯編作品之間的界限如何劃分?這些表現形態具有同一性的作品之間有何區別?它們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模式是否相同?我國法律并沒有回答。
結合作品是德國著作權法的概念,指的是多人基于共同利用的目的將兩個或多個可以單獨利用的作品結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作品。在德國著作權法中,合作作品同結合作品區分的關鍵點在于最終形態的作品的構成部分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6.見本文第二部分第(四)小部分的相關論述。如果具備這種屬性,該作品屬于結合作品;否則屬于合作作品。而我國著作權法采取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的概念,企圖用統一的概念來界定這兩種作品,結果使具有不同屬性(有的作品的構成部分具有“單獨利用性”,有的作品的構成部分則不具有“單獨利用性”)的作品之間的界限變得比較模糊,不利于設定兩種不同類型的作品特定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模式。
我國著作權法中部分匯編作品在表現形態上同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而我國現行法中并沒有如同美國版權法對集體作品做出特別規定,也沒有對合作作品的概念做出清晰的界定,導致部分合作作品同部分匯編作品之間的界限模糊。”
同合作作品一樣,演繹作品是基礎作品的作者和演繹作者共同勞動的結果,兩種作品都有“合作”的因素在其中。在我國,演繹作品主要包括對原作品進行改編、翻譯、注釋、整理等而形成的作品。在改編、翻譯等行為創作演繹作品的場合,演繹作品同合作作品的區分倒是較為容易;而在對基礎作品進行注釋、整理而創作演繹作品的場合,最終所形成的演繹作品同合作作品至少在表現形態上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在后種情況之下,界分兩種不同類型的作品便顯示出必要性。學界一般是從共同創作意圖的有無來區分這類演繹作品與合作作品的【2】88。具體而言,在存在共同創作意圖的情況下,所形成的作品是合作作品;在不存在共同創作意圖的情況下,所形成的作品則是演繹作品。這種區分路徑效果有限。事實上,從表現形態這一層面,從每個作者各自的貢獻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的角度出發來區分合作作品和演繹作品,效果更佳。申言之,演繹行為指的是在基礎作品的基礎之上創作具有新的表達形式的作品。基于此,演繹作者的貢獻一般同基礎作品作者的貢獻“融合”在一起,不具有“單獨利用性”。雖然這類作品同不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有此種共同之處。然而,不同于合作作品的是,演繹作者的創作行為是在基礎作品的基礎上進行的,演繹作品對基礎作品有“依賴性”,這種“依賴性”不是相互依賴的關系,而是單方面的演繹作品對基礎作品的依賴,是一種“單向依賴”的關系。而在合作作品,各個作者的貢獻之間具有“關聯性”,往往表現為“相互依賴”的關系。可見,由于我國著作權法采取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并沒有嚴格區分合作作品的類型,并沒有從表現形態這一角度來考察每個作者各自的貢獻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沒有采取科學的作品類型化的路徑,不能夠有效地區分合作作品和演繹作品。
集體作品是美國版權法的概念,指的是由本身構成獨立作品的諸多部分組合而成的一個整體的作品,如期刊、文選或百科全書。7.美國版權法第101條規定:a “collective works” is a work, such as a periodical issue(期刊),anthology(選集), or encyclopedia(百科全書), in which a number of contributions, constituting separate and independent works in themselves, are assembled into a collective whole.在美國版權法中,集體作品同部分合作作品(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在表現形態上具有相似性,即作品的組成部分都是獨立的作品。其中,集體作品同相互依賴的合作作品之間相互區別的關鍵在于創作者是否具有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當創作者具有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的時候,所形成的作品是合作作品;否則是集體作品。按照我國《著作權法》的規定,匯編作品指的是匯編若干作品、作品的片段或者不構成作品的數據或者其他材料,對其內容的選擇或者編排體現獨創性的作品。8.《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2010年)第14條規定,匯編若干作品、作品的片段或者不構成作品的數據或者其他材料,對其內容的選擇或者編排體現獨創性的作品,為匯編作品,其著作權由匯編人享有,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權。可見,我國著作權法中所謂的匯編作品包括兩類:一類是由作品構成的匯編作品;一類是由不構成作品的數據或材料構成的匯編作品。前者相當于美國版權法中的集體作品。9.事實上,在美國版權法中,集體作品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匯編作品。因此,我國著作權法中部分匯編作品在表現形態上同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而我國現行法中并沒有如同美國版權法對集體作品做出特別規定,也沒有對合作作品的概念做出清晰的界定,導致部分合作作品同部分匯編作品之間的界限模糊。
(二)現行法對合作作品的模糊界定導致學界對合作作品的認識分歧
要構成一部合作作品,我國學界一般認為需具備作者必須有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和合作者必須有實質性的創作行為兩項要件【3】。強調實質性創作行為在合作作品構成要件中的地位和作用是為了將僅提供基本思想、僅協助提供資料或僅照顧作者生活起居等未進行實質性創作行為從而沒有對作品的最終形成做出實質性貢獻的人排除在合作作者的范疇之外。這一點不論是在哪個國家的版權法或著作權法中都是比較一致的做法。
我國著作權法沒有對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進行界定。依據學界權威解釋,應包括‘實質性的創作行為’以及‘共同的創作意圖’要件,對后者學界有爭議,有認為該意圖必須明示;有認為這種意圖可以從一定的行為中推斷出來即可。而至于作者是否需要知道對方是誰,更是有爭議。”
而相對于實質性創作行為,“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或者“共同的創作意圖”這一要件在不同的立法例中的地位和作用并不一致。我國學界普遍比較強調共同的創作意圖在合作作品構成要件中的地位和作用,認為作者在創作作品的過程中只有始終貫徹合作創作的意圖,才能夠構成合作作者的關系。將為他人已有的詞譜曲而形成的作品排除在合作作品的范疇之外【2】89【4】149。言外之意,只有在詞作者和曲作者一開始就具備共同創作意圖的情況之下所創作的由詞和曲所組成的音樂作品才屬于合作作品。另外,我國有學者認為未經許可而將他人所創作的樂曲上填詞而創作的歌曲不是合作作品,理由是兩者沒有共同的創作愿望【5】65。然而,該學說并沒有回答,如果得到曲作者的許可,在該已經存在的曲子上填詞是否能夠形成合作作者的關系。不過,從該學者的表述可以推斷出,在得到曲作者同意的情況之下,在該已經存在的曲子上填詞所形成的作品應當屬于合作作品。那么,該種學說相對于上述學說而言,擴大了合作作品的范圍。不過,不論采取上述哪種解釋,學界都將部分作品(主要是作者之間一開始就沒有共同的創作意圖并且在后來也沒有取得使兩部作品形成合作作品明示的合意,但兩部作品結合在一起,形成一部整體作品的情形)排除在合作作品的范疇之外。
(三)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導致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不明確
按照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合作作品可以分為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與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這兩種作品的構成要件是否一致?
雖然美國版權法采取的是折中說,它卻同我國著作權法(廣義說)有關合作作品的界定比較相似。然而,美國版權法及其司法實踐在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方面做了比較寬泛的解釋,尤其是在解釋成為合作作者的創作意圖時更是如此。按照美國司法實踐,一部作品要構成合作作品,作者在創作作品的時候必須有將自己的作品同“他人”的作品結合成為合作作品的意圖。這種意圖既可以明確地表示出來(明示),也可以從一定的行為中推斷出來(默示)。該“他人”是誰并不需要在創作作品的時候就明確地知道【3】。通過這種寬泛的解釋,美國版權法才將兩種不同屬性的“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統一起來。
我國著作權法在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方面要不要借鑒美國版權法的解釋做出類似的規定?僅從我國著作權法對合作作品的界定之中,我們看不出來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如何。于是,我們只能夠依據學界權威解釋來明晰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如上所述,在構成要件方面,盡管“實質性的創作行為”的含義在學界是存在分歧的,然而,要成為合作作者,必須有“實質性的創作行為”卻是不爭的事實。學界主要對“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或“共同的創作意圖”這一要件有爭議【6】22。要構成合作作者的身份,是否需要有這種意圖的存在?這種意圖是否必須明示,還是可以從一定的行為中推斷出來?作者是否必須明知對方是誰?通說認為,要成為合作作者,必須有“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或“共同的創作意圖”存在【5】65。至于上述意圖是否需要明示,學界有爭議,有認為該意圖必須明示;有認為這種意圖可以從一定的行為中推斷出來即可。而至于作者是否需要知道對方是誰,更是有爭議。
在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的語境之下,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之所以不明晰,學界對其之所以產生上述諸多爭議,一方面同我國現行法并未對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做出明確規定有關;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國現行法采取的是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規定合作作品包含有不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和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兩種類型,將兩種不同屬性的作品放在一起進行規定,而學界和司法實踐界又企圖統一兩種不同類型作品的構成要件,因此造成很多混亂。可見,我國現行法有關合作作品的立法模式導致人們對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及其外延產生了不必要的爭議。欲消弭上述爭議,正確的方向應該是改革現有合作作品的立法模式,將不同屬性的作品分別進行規定,分別規定各自的構成要件。
在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中,利用共同共有制度來規制合作作者之間的法律關系比較合適。在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中,各個作者的勞動并沒有‘融合’在一起,顯然不應同于前者。”
(四)廣義說的立法模式導致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不細致
在“狹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之下,合作作品的類型比較單純,比較容易統一規定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制度和利益分享模式,德國著作權法的規定就是典范。申言之,按照德國著作權法的規定,合作作品僅僅是一個作品,是一個權利客體,在這一個權利客體上僅僅存在一個著作權,這個著作權由合作作者共同共有【7】189。可見,在德國著作權法中,合作作品的類型比較單一,合作作者在單一的權利客體上的權利義務關系也比較單純,利用傳統民法上的共同共有制度就可以比較有效地解決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這一核心問題。
然而,在我國著作權法中,合作作品既包含不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又包含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這兩種作品雖然在社會一般意義上來講,都可以歸類于“合作作品”的類型。但是,在著作權法中,將兩者放在一起進行規定,卻難以恰當處理權利配置和利益分享的關系。申言之,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對合作作品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的規定體現在《著作權法》第13條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9條之中。現行著作權法看似對兩類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都進行了較為清晰的規定。然而,現行法較為抽象與概括的規定仍然不能夠明確處理合作作者之間的利益關系。具體而言,我國《著作權法》第13條上的“著作權”、“共同享有”所指何意?“著作權”是否既包含著作財產權,又包含著作人身權,還是僅包含著作財產權?“共同享有”是既包含共同共有,又包含按份共有?還是僅指共同共有?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9條所規定的“除轉讓以外的其他權利”包不包括修改權?這些問題從我國著作權法的現行規定中都找不出準確答案。
按理講,在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中,合作作者的勞動“融合”在了一起,不能將他們的勞動成果按照一定的標準進行分割。在這種情況下,利用民法上的共同共有制度來規制合作作者之間的法律關系比較合適,這一點從德國著作權法的成功做法中也可以得到佐證。我國學者也普遍認為“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適用財產共同共有原則【2】89。然而,在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中,各個作者的勞動并沒有“融合”在一起,而是“結合”在一起了。這種狀況顯然不同于“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故這種類型的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模式顯然應該不同于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雖然分別規定了兩種不同類型的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模式。然而,一個是在《著作權法》中,一個卻在《著作權法實施條例》里。并且在《著作權法》第13條的第一句話中規定“兩人以上合作創作的作品,著作權由合作作者共同享有”。這個規定顯然是統領兩種不同類型的合作作品的規定。因此,從現行法的解釋來看,不論是哪種合作作品,其著作權都由合作作者共同享有。然而,正如上文所述,此所謂“共同享有”的含義并不清晰,而且《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和相關司法解釋并沒有對此予以說明,此種規定方式平添了法律解釋和司法適用的困難。
總之,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有關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模式的模糊規定的根源在于采取廣義說的合作作品立法模式。“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與“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的法律屬性并不相同,所牽涉的利益關系也相異,將具有不同屬性和特征的作品放在一起進行規定,必然不能夠妥善確定不同的權屬關系和利益分配模式。因此,欲脫離這一困境,需要改革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有關合作作品的立法模式。
(五)典型立法例對合作作品的界定及其對我國立法的借鑒意義
相對于我國的立法及學界的解釋,典型的立法例卻更強調從確定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出發對合作作品的構成要件進行界定。例如,德國著作權法在界定合作作品的時候,比較注重從“表現形式”方面考察作品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 在合作作品中,合作作品中所有參與者的勞動付出彼此相互滲透,以至于這些作者們在交易活動中不具有獨立性【7】193。由于合作作者各自的貢獻不具有“單獨利用性”,合作作者們在交易活動中不具有獨立性,所以,合作作品應該作為一類區別于單一作者所創作的作品形態而存在。
按照德國著作權法的規定,如果合作作者的貢獻在表現形態上能夠分割開來,則作品具有“單獨利用性”,這類作品不是合作作品,而可能構成結合作品或匯編作品。通常而言,如果整體作品中作者的貢獻表現為多元的作品形態,則它們能夠分割開來。然而,“可以分割開來”同“單獨利用性”之間的關系,在德國著作權法學者看來,兩者不能夠完全劃等號。例如,不同作者共同創作一本教科書,每個人書寫不同的章節,雖然這些不同的章節是可以區分開來的,但是這些可以相互區分開來的部分在交易活動中卻沒有獨立意義,因此,在德國著作權法中,這類作品還是合作作品【7】186。可見,在德國著作權法中,一部作品是否能夠成為合作作品,強調的是合作作者的貢獻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盡管“可以分割開來”的合作作品一般都具有“單獨利用性”,但是也不一定總是如此。我國有學者則認為“可以分割開來”同“可以分割使用”是一一對應的關系。認為在多人合著一本教科書,每個人書寫不同的章節時,這本教科書屬于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4】150。考慮到合作作品的立法目的在于恰當地確定合作作品的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考察作者的貢獻在交易活動中是否具有獨立性更契合這一立法目的,更加合理。因此,在作品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的界定上,我們建議采納德國學者的解釋。
相對于強調共同的創作意圖在合作作品構成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強調作者的貢獻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更為合理。如果作者的貢獻“融合”在一起了,它們相互之間不具有“單獨利用性”,此時作者之間形成了“共同關系”,他們的權利和義務“糾結”在一起,在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上只能是“共同共有”。而當作者的貢獻“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它們相互之間具有“單獨利用性”,此時作者之間雖有聯系,但相對松散,在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方面可以建立區分于“共同共有”的關系。例如,在最后所形成的作品整體上,可以建立“按份共有”關系;各個作者對自己的貢獻可以單獨享有著作權。由上述分析可知,在合作作品的構成中強調作者的貢獻是否具有“單獨利用性”更符合合作作品制度建構的目的。
綜上,合作作品著作權制度的建構不僅要尊重社會的一般實踐,而且要顧及著作權法立法目的的實現。鑒于此,將符合社會一般認識的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與可以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統統納入合作作品制度中進行規定并不能夠妥善地確定合作作品上的權利歸屬,不能夠恰當地分配合作作品上的利益,不能夠圓滿地實現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需要進行改革。
由上文可知,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有關合作作品的立法模式并不合理,需要進行相應改革。具體改革措施如下:
(一)細化合作作品的類型
細化作品的分類,將構成要件不同、法律效果相異的作品規定為不同的類型,放在不同的法律條文中。借鑒德國著作權法,既規定合作作品,又規定結合作品,放在不同的條文之中,分別規定其構成要件,分別規定其權利歸屬。具體而言,應當將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13條中的“合作作品”限定于那些不能分割使用的作品,同時,增加一條作為第14條,專門規定“結合作品”。
應當將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13條修改為:
《著作權法》 第13條 二人以上共同完成之作品,其個人之創作不能分離利用者,為合作作品。其著作權由各合作作者共同享有,通過協商一致行使;不能協商一致,又無正當理由的,任何一方不得阻止他方行使除轉讓以外的其他權利(修改權除外),但是所得收益應當合理分配給所有合作作者。
另增加一條,
《著作權法》第14條 多數人為共同利用之目的,將其作品互為結合者,為結合作品。作者對各自創作的部分可以單獨享有著作權,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結合作品整體的著作權。
(二)明晰合作作品的構成
對于“二人以上共同完成之作品”的含義,可以在《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明確“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和“實質性的創作行為”兩項要件。“成為合作作者的意圖”是指一部作品要構成合作作品,作者在創作作品的時候必須有就自己的作品同“他人”的作品融合成為合作作品的意圖。這種意圖既可以明確地表示出來,也可以從一定的行為中推斷出來。但該“他人”是誰并不需要在創作作品的時候就明確地知道。
“實質性的創作行為” 是對作品的表達形式做出實質性貢獻的行為。僅僅提供抽象性的思想并不能夠使該思想的提供者成為合作作者【8】。然而,在思想的提供者對作品的創作進行了具體的指導以至于思想和指導的提供對合作作品的創作做出了“實質性貢獻”的時候,該人也可以成為合作作者【9】。而考察某項思想或者指導是否達到了使思想或指導的提供者能夠成為合作作者的“具體性程度”要看對于該項思想或指導而言,其是否能夠使他人不進行創造性的勞動即可以將其轉換為一種具有可版權性的表達形式【3】。
按照上文細化作品類型的思路,我們不禁想起上文中談到的集體作品和匯編作品。在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中,匯編作品的外延比較廣泛,不僅包括由不構成作品的事實和材料構成的匯編作品;還包括由作品所構成的匯編作品。后者類似于美國版權法上所謂的集體作品。我們認為,集體作品同普通的由不構成作品的事實和材料所構成的匯編作品的屬性并不相同。具體而言,普通匯編作品匯集的對象是不具有可版權性的事實和材料,其可版權性的對象表現為匯編者對這些事實和材料的選擇、協調與編排【1】235;集體作品匯集的對象是可版權性的作品,其可版權性的基礎似乎可以存在于這些作品之上,而不在于這些作品的選擇、協調與編排之上(當然,也可以同時存在于這些作品及這些作品的選擇、協調與編排之上)。基于此,兩種不同的作品在可版權性要件上面必然不同。再者,集體作品由作品構成,其所牽涉的利益關系同普通的匯編作品也大為不同。因此,我們也應該把集體作品從匯編作品中剝離出來做特別規定。對集體作品做出這種特別規定不僅有利于區分集體作品和普通匯編作品,也有利于更加清晰地區分結合作品與集體作品,這樣不僅有利于解決實際問題,而且會使我國著作權法向更加體系化的方向發展。
修訂后最終的立法模式可以用圖4表示。

圖4 合作作品的未來立法模式構想
【1】盧海君.版權客體論【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
【2】劉春田.知識產權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3】盧海君.論合作作品的構成——以我國《著作權法》第13條的修訂為背景【J】.知識產權,2009(6).
【4】李明德,許超.著作權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5】吳漢東.知識產權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6】劉寧.合作作品構成要件與認定標準探析【J】.中國法學會知識產權研究會2010年會暨著作權法修訂中的相關問題研討會論文集,2010.
【7】【德】M·雷炳德,張恩民.著作權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8】Wiseman v. George Wiedenfeld & Necolson【1995】F.S.R.525.
【9】Community for Creative Non-Violence v. Reid. 846 F.2d 1485 (D.C. Cir. 1988), aff'd, 490 U.S. 730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