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清,劉晶
(江漢大學人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56)
提到中國的成長小說,就不能不提北京大學的曹文軒教授。理論上,曹文軒在20世紀90年代引入西方成長小說的概念,提出了中國成長小說的命名問題,并對成長小說的內涵與外延作出了可貴的探索,促進了成長小說的青春抒寫轉向;實踐上,曹文軒創作了被稱為成長三部曲的《草房子》《紅瓦》和《根鳥》三部成長小說,對中國成長小說在主題和藝術形式的創新上具有示范作用,對中國兒童文學向青少年文學的拓展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曹文軒將中國成長小說的“成長”指向“高年級以上、成人以下這一段”[1](139),將成長小說所敘述的內容界定為對成長本身的解讀,包括成長過程的神秘感、恐怖感、痛苦感等,直至化蛹為蝶、破殼而成“新人”。
這樣一種界定在兒童文學界引起了共鳴。梅子涵等人也認為,成長小說的“成長”指的是兒童“往成人跨越的時候突飛猛進的非常清楚的一個概念,是兒童往成人跨越的時候出現的一些故事和心理變化”。[2]
然而這種界定將成長小說與青少年文學等同,是曹文軒等人對中國兒童文學多樣化發展可能性的探索,具有中國特色,與歐美的成長小說觀是不同的。成長小說一詞雖然來源于西方,在西方的認識也并不統一。但美國理論家 M·H·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的觀點基本可以代表西方成長小說的核心思想:“這類小說的主題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展,敘述主人公從幼年開始經歷的各種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經歷一場精神上的危機,然后長大成人并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盵3]從M·H·艾布拉姆斯的定義可以看出,西方學者將成長小說成長的時間界定為“從幼年開始”,而中國學者卻把成長的時間確定在青春期。所以在梳理成長小說的西方淵源及中國衍變時,有學者將在中國的這種衍變稱為“青春主題”抒寫。[4]
那么,中國的成長小說為什么會衍變為“青春主題”的抒寫呢? 主要是因為中國青少年文學長期處于缺失狀態,既有的兒童文學創作體系無法表達青少年成長的主題,而致力于抒寫青少年生活的創作又常常遭致“成人化”的批評。于是青少年文學成了“成人文學不管,兒童文學想管又無力管”[1](138)的領域,曹文軒于是將西方的成長小說的概念拿來指稱這“成人文學不管,兒童文學想管又無力管”的所謂“兩不管”的文學,以吻合青少年生理、心理急劇“成長”之意。
對中國兒童文學的創作與研究來說,曹文軒成長小說概念的引入具有積極的意義。
首先,打破了兒童文學單一的審美格局,在理論上將兒童文學區分為幼兒、童年、少年三大層次之后,對青少年文學創作的可能性作出了具體的探索,使成長小說有可能成為青少年文學中的重要題材,從而為青少年文學的發展作出了積極貢獻。
其次,打破了傳統兒童文學在題材、主題方面的限制,將中學生早戀、父母離異、社會某些方面的陰暗面等納入兒童文學的表現范圍,擴大了兒童文學的題材范圍,提升了兒童文學對生活的表現能力。
第三,為長期背著“成人化寫作”黑鍋的青少年文學創作者正名,肯定他們在題材開拓與審美表現方面的開創性意義。
然而,一些兒童文學作家在成長小說的旗幟下迷戀于少年青春期獨有的生理變化的描寫,使成長小說幾至于成為青春期文學的代名詞,這也并非成長小說倡導者的初衷。那么,中國的成長小說對傳統兒童文學的主題與藝術表現形式存在多大的突破空間呢? 曹文軒的成長三部曲《草房子》《紅瓦》和《根鳥》作了可貴的探索,具有極強的示范意義。
由于舊有的兒童文學創作將讀者群體對準低幼與中高年級學生,它要求兒童文學作家向讀者展示一個純凈、美好的世界,因此作家在展示世界時必須有所講究、有所選擇,甚至有所遮掩。所以兒童文學實際上不得不做“隱瞞”的事情。曹文軒認為“這種‘隱瞞’不能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因為隨著他們的成長,他們與世界的接觸越來越頻繁了,此時想瞞也瞞不住了。如果說從前的‘隱瞞’是合理的,那么現在的‘隱瞞’就離欺騙不遠了;如果說從前的‘隱瞞’是有利于他們成長的,那么現在的‘隱瞞’對他們的成長恰恰是不利的。它將越來越成為一個道德問題?!盵1](143)
將是否對讀者“隱瞞”現實生活中不純凈、不美好的一面上升為道德的高度來論述,表明了曹文軒突圍舊有兒童文學主題的決心。因而,曹文軒在自己的成長小說中執著于表現成長過程中的苦難與挫折,揭示社會的丑陋與丑惡現象,努力塑造飽受風雨挫折之苦的小小男子漢形象。
曹文軒認為,成長是一個充滿痛苦的過程,[1]140)因而在苦難與挫折中獲得成長是曹文軒作品主人公的共性。如紅門里家道中落的杜小康(《草房子》),家庭的巨變使他過早地承擔了男人的責任。但與父親一起野外放鴨的那段時間,他經受住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驗——與孤獨寂寞的較量??坦倾懶牡墓陋毻纯嘀蟮玫降慕饷摚股倌甑亩判】刀嗔艘环菽腥说淖孕?,即使后來在油麻地小學門口擺地攤,他也是從容的,正如桑校長所說的那樣,“以后可能就算他最有出息了?!?/p>
桑桑(《草房子》)成長于“死亡”之后的“新生”。表面上看桑桑的成長完成于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實際上,當鼠疫中的桑桑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個節目——帶柳柳看城墻后,他的成長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成長——他踐行了自己的諾言,他稱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漢了。
根鳥(《根鳥》)的旅程更是一次布滿了苦難與挫折的征途。就像苦難與挫折的磨練給了杜小康自信以及自力更生的能力,給了桑桑對人生對生活的頓悟一樣,苦難與挫折也給了根鳥一個男人不懈追求的氣概和能伸能屈的韌性,給了禿鶴在贏得同學們的尊敬時的眼淚。
曹文軒的深刻之處在于他表現成長中的挫折并不僅限于學習上的壓力或者生活奢侈品的匱乏,而是將筆觸對準青少年人生路上的經歷,他們的苦難來自于心靈的煎熬和靈魂的拷問。挫折、苦難之后并非簡單地使父母高興,讓社會滿意,而是對人生多了一份感悟,對肩上的責任多了一份承擔。
雖然曹文軒是一個非常唯美的作家,但為了表現青少年生活的真實狀態,他并不遮蔽丑惡與恐怖的一面。他認為:“面對丑惡,面對真實,這是成長小說區別一般兒童文學的地方,在將社會向主人公公開方面,成長小說可能要比一般兒童文學少許多禁忌。他們要經歷重壓,承受一般兒童文學所無法承受的東西。”[2]只有當作為主人公的孩子們發現了這些丑惡的、真實的禁忌,他們才能獲得心理的成長,得到真正的成熟。
在《紅瓦》中,曹文軒就寫到了少年對成人世界丑陋一面的窺探,既包括成人生活中丑陋的一面,也包括政治斗爭中人性的丑陋。
丑惡的社會現實是讓成長中的少年感到恐怖的,除此以外,曹文軒的主人公還要經歷更多的恐怖。根鳥旅途中的恐怖是不言而喻的:被騙到鬼谷里的根鳥每天開采礦山,還要受毒打,那些人甚至還用毒品來控制這些苦力們的精神,讓他們不能逃跑。還有旅途中的人情冷暖,都是根鳥未曾想過的。丑陋的、可怕的并不是肉體上的毒打,而是精神上的虐待。
曹文軒在表現苦難、挫折、丑惡與恐怖的同時,也表現了應對這些所必須具備的品質:剛毅與堅韌。只有剛毅與堅韌的青少年才能戰勝挫折與恐怖,獲得成長。
曹文軒常常用超出少年承受的苦難去歷練他的小主人公。《根鳥》的主人公根鳥所受的苦難自不必說,父母在沉船事件中喪生的少年阿雛(《阿雛》)、與瞎眼奶奶相依為命的少年(《海牛》)、父母早亡認柳樹為媽媽的秀秀(《充滿靈性》)、母親偷情父親自殺的少女(《薔薇谷》)、背負“偷船”罪名的何九(《田螺》)……他們都在各自的故事中承受著生活的巨大磨難,并最終戰勝了苦難,邁向成熟。他們戰勝苦難的途徑也許不盡相同,但他們的精神品質、意志卻同樣的剛毅與堅韌。正是在這里,我們理解了曹文軒表現苦難的意義:向成長于當下的青少年傳授戰勝困難的法寶——剛毅與堅韌。
曹文軒認為創作兒童文學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塑造“精明強干”的未來民族的接班人,而不是為了給兒童以“樂趣”。“當代的兒童文學應該對那種順從的、老實的、單純的兒童形象加以否定,塑造堅韌的、精明的、雄辯的兒童形象。它應該讓全世界看到中華民族是開朗的、充滿生氣的、強悍的、渾身透著靈氣和英氣的形象”。[5]
當兒童的世界向成人拓寬后,兒童的視野也會更加遼闊,表現兒童生活的藝術手法也會進一步拓展。
對神秘現象的展示是舊有兒童文學所不提倡的,因為對神秘現象的不可解釋而帶來的恐怖情緒被認為是影響兒童心理健康成長的。但曹文軒深知“成長充滿了神秘感”[1](139),所以他的成長小說大膽渲染一種神秘氣氛。
他的作品里有很多神秘人物。他們有的來歷不明,如《紅瓦》中的喬桉;有的去向不明,如《草房子》中的紙月;有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以兩個斷點的形式出現,中間一段經歷神秘莫測。有的根本就不是現實存在的人,只出現在其他人物的回憶、對話或者夢中,如《根鳥》中的紫煙,她的呼喚,是根鳥開始這段人生旅程的原由,也是不斷激勵著根鳥前行的動力,但她仿佛只是一個象征性的符號,根本就不現身。
為了渲染這些神秘人物給作品帶來的神秘形態,曹文軒采用了“空缺”化的敘事策略與少年兒童的主觀化敘事視角。
“空缺”化的敘事策略來源于1936年阿根廷文論家博爾赫斯的“無限性敘事”模式,這種模式可以使故事無限地延伸下去,他為世人提供了小說的一種獨特的結構——開放性結構:它包括開頭缺失,結局的不可達,結尾缺失,多重結尾,過程化文本以及注釋、間斷、累贅手法的使用等多種形態。[6]這種敘事可以在關鍵的情節上留出空白,讓讀者自己去想象,有的甚至在以往最為重視的結局故意空缺,挑戰讀者的閱讀定式。
赫爾博斯的“空缺”化敘事模式受到上世紀 80年代中國先鋒作家的追捧。先鋒文學以反叛性和實驗性而著稱。除了在內容上顛覆故事、解構意義,他們最熱衷的就是文體形式實驗。而“在文體實驗中,格非邁出的最大膽的一步是使用有意識的省略,讓事件的關鍵環節缺席,從而造成敘事上的空白和斷裂,給文本的意義留下多元解釋的空間?!盵7]
曹文軒對格非的“空缺”化敘事有著自己獨到的認識。他在《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中談到了格非“空缺”化敘事的實質。跟隨著格非的腳步,曹文軒也開始了他的敘事實驗。比格非走得更遠的是,他將這種敘事用到了兒童文學領域,用到了當時還在命名過程中的成長小說的創作實踐。
用“空缺”來制造神秘,絕對是一個百試不爽的手法,未知的人和事物總是叫人提心吊膽,但人的好奇心又是無時不在的,尤其是少年兒童。為什么曹文軒的人物常常神秘莫測? 那是因為在關于他們的敘事中經常出現信息空缺,或者背景空缺,或者去向空缺,或者經歷空缺,再或者是人的肉體的空缺。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從陌生到熟悉;生活的突變,從優越的少爺變為自力更生的小販;尋夢途中的曲曲折折,永不放棄……一切來得莫名其妙,神秘就在歷史的偶然與必然中反復出現?!翱杖薄?,在時間和空間上為神秘主義的出場制造了絕美的舞臺。
“在小說中創造一個現實世界,同時又淡化這個現實世界的時代性、真實性,往往會給讀者一種在現實世界和神秘世界彷徨迷離的審美感受,而在現實與幻想交合的世界里,讀者更易關注故事傳達的寓意,而不是故事本身,大概這便是作者這樣處理小說的奧妙。”[8]
如果說格非的“空缺”來自于他小說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的不同步,那么曹文軒的“空缺”,則與他特定的敘事視角密切相關。
曹文軒的小說基本上都是采用主觀化敘事,用一個主人公穿起一連串獨立的小故事。身邊的人、身邊的事,學校的生活,追尋的夢想,這是桑桑、林冰、根鳥們的生活和他們的世界。杜小康的失學游蕩,在桑桑們看來,是很值得羨慕的事情。復雜的政治斗爭,在林冰們的眼中,只是幾個人的交替上臺。而一段充滿了艱險與誘惑的旅程,于根鳥們而言,只是為了解救一個叫做紫煙的女孩。斷裂的事件,簡單的視角,模糊了人性的惡與丑,讓真善美漸漸凸顯。這就是曹文軒運用“空缺”化敘事從兒童認知方式來闡釋的純美世界。而這正是曹文軒主觀化敘事的獨特之處:少年兒童的主觀化敘事。
兒童認識這個世界,一般是以自己為中心參照點,來觀察這個社會的。由于認知的局限性,他們會有很多不能理解的事情,這樣就容易形成由認知帶來的敘事空缺。由于接觸生活面的局限性,他們在了解信息方面也不如成人,所以這也會形成由信息空缺帶來的敘事空缺。這樣就形成了如下的良性循環:因認知和信息的空缺而形成神秘感,因神秘而探尋,因探尋而展開情節、在情節的發展中補充認知與信息,獲得成長。
兒童視角與“空缺”化敘事近乎完美的融合使曹文軒在成長小說的探尋與文體實驗方面獲得了雙豐收。這一成功的意義非同尋常。首先,它證明外來敘事理論同樣適應于中國文學,這為中國文學與世界接軌提供了借鑒。其次,它證明文體實驗同樣可以在兒童文學領域展開,這為拓寬兒童文學的藝術表現領域探明了道路。第三,它證明中國式的成長小說無論在內容還是在形式方面可以與低幼文學與童年文學拉開足夠大的距離,這為成長小說的發展豎立了標桿。
與國外的成長小說相比,曹文軒在時間上把嬰幼兒時期、童年前期排除在成長小說的表現范圍之外。他既不像德國成長小說那樣刻意強調少年的成長必須向社會生成,也不像美國成長小說那樣突出少年對社會的抱怨與批判,曹文軒的成長小說專注的是少年意志品質的形成,是中華民族未來性格的形成。他讓少年在苦難中發現神秘,在戰勝挫折、揭示神秘中形成剛毅與堅韌的性格,從而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他們的成長就是發現與揭示秘密的過程,發現了,頓悟了,就獲得了成長。
曹文軒用他的探索告訴我們,中國的成長小說在內容上可以打破傳統兒童文學在題材、主題方面的限制,可以將一些丑陋的、恐怖的、可怕的但又真實的事情納入兒童文學的表現范圍,諸如家道中落、輟學、失蹤、偷竊、殺人、偷情、亂倫、社會動蕩等都可以有所涉及。形式上,成人文學的傳統與先鋒的表達方式盡可以拿來,但必須與少年兒童的接受能力相匹配,不可過度拔高與降低少兒的審美接受能力。相對于傳統的少兒文學,不局限于性的內容的突破與不局限于傳統表達方式的形式的突破,是曹文軒為我們探索的中國成長小說的特質。
[1]曹文軒.論“成長小說”[C]//趙郁秀.當代兒童文學的精神指向——第六屆亞洲兒童文學大會文選.沈陽: 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 2002.
[2]梅子涵,曹文軒,方衛平等.中國兒童文學五人談[M].天津:新蕾出版社, 2001: 145.
[3][美]M·H·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M].朱金鵬, 朱荔譯.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0: 218.
[4]徐秀明, 葛紅兵.成長小說的西方淵源與中國衍變[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 2011, (1): 82?93.
[5]曹文軒.曹文軒兒童文學論集[C].江西: 21世紀出版社, 1998:112.
[6]王欽峰.后現代主義小說論略[M].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1: 49.
[7]王愛松.當代作家的文化立場與敘事藝術[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4: 257.
[8]李芳.論曹文軒成長小說的象征藝術[J].內蒙古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7, (1):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