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東,王梓淞,王振興,黃 倜,錢婷賢,李 晶,霍保民
(中國中醫科學院廣安門醫院,北京 100053)
“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受如持虛”出自《素問·生氣通天論》。唐·王冰注曰:“高,膏也。梁,粱也。膏粱之人,內多滯熱,皮厚肉密,故內變為丁矣。所以丁生于足者,四支為諸陽之本也。”對王冰的“丁生于足”的觀點,自宋·林億到明清時期的張介賓、張志聰、胡澍等人都持否定態度,或謂“足”為“多”之義,或謂“足”為能愿動詞,是“能夠”的意思,或謂“足”謂“是”字之訛,可謂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筆者以為,自林億之后的醫家對于“足”非“腳”的解釋,或與臨床相悖,或與經義相舛,難以立足。“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受如持虛”這句話既有嚴格的前提條件,又有嚴謹的邏輯關系:嗜食膏粱厚味,導致身體發生病理變化,這種變化能使腳部生大丁,腳部受之,如以虛器持物那樣容易。此處的“足”就是“腳”的意思。“足生大丁”是膏粱厚味人群的易發病變,當代有部分臨床醫生認為此處描述當為現代醫學中的“糖尿病足”一病,筆者結合《內經》前后原文及自身臨床經驗體會,認為“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受如持虛”一句當是古人對于現代醫學中“痛風”一病的真實寫照,無論在病因、臨床表現、病機變化、治療方法和預防發作等方面,是高度濃縮精華的圣言。
痛風病現在醫學對病因認識不甚清楚,但總的來說是與嘌呤排泄障礙或攝入產生過多有關,飲食攝入嘌呤過多誘發痛風是臨床上痛風發作最普遍最常見的原因,遠高于其他痛風致病因素。“高梁之變,足生大丁”中“高”即是“膏”,“梁”即是“粱”,“膏粱”既可指精細的谷物如豆類,又包括肥甘厚膩如牛肉、羊肉、海鮮等肉制品,這些食物都含有大量的嘌呤,人體攝入過多很容易導致機體嘌呤代謝的紊亂,進一步誘發痛風。由此可見,“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對于痛風的病因描述頗為精到。
痛風是由于人體尿酸鹽濃度過高,結晶于組織關節之間而發生的。高濃度、低溫、血液循環差、適當的空間易于沉淀是尿酸鹽結晶形成的幾個重要條件。在人體結構中空隙相對大的地方最易發生尿酸鹽結晶,這些部位依次有足、手、耳、膝、肘。其中足位于人體的最下面,肢體末端,與地相接,易感陰寒之地氣,溫度相對較低,血液循環較差,且足部皮下組織比較松弛,關節間隙較大,這些生理特點決定了當尿酸濃度升高時先在足部形成結晶,誘發痛風性關節炎,并進一步形成痛風石。“足生大丁”是對痛風急性期、結石期臨床表現的準確描述。而“高梁之變”中所謂“變”,當有速變與慢變之分,速變為食入“高梁”之后,立即或數小時突然發作,腳部紅腫熱痛,或結石變大變紅,熱痛甚至破潰;慢變為高尿酸血癥和痛風結石期,結石不斷慢慢出現,或變大,或變硬,所以“高梁之變,足生大丁”是對痛風急慢性期臨床表現的準確描述。
“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嗜食肥甘厚味,脾胃運化失司而濕熱之邪內生,濕邪為陰,重濁黏滯,沉下焦于足;濕熱成痰,阻滯經脈,經脈氣血不通而成瘀。濕、痰、瘀三邪阻滯氣機、郁而化熱,使濕熱之邪熱勢更盛,濕、熱、痰、瘀四邪聚于血流之末、氣血運行最為遲緩的足部,相互協亂以成結實之狀,足部關節紅腫熱痛,大丁乃成,重則疔堅不能動,緩則稍軟,更有甚者疔潰成瘡,白膿外泄,又有熱盛血瘀,瘡不得斂,這便是痛風石的由來,待以時日不解,遍身氣血不能通達之處,皆可生疔瘡。從《素問·生氣通天論》“陽氣者,大怒則形氣絕而血菀于上,使人薄厥。有傷于筋,縱,其若不容。汗出偏沮,使人偏枯。汗出見濕,乃生痤疿,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受如持虛。勞汗當風,寒薄為皶,郁乃痤。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開闔不得,寒氣從之,乃生大僂。”上段言陽氣衰弱的病理變化,本段言陽氣通達不暢的病理變化,而在“高梁之變”前后文字中并未言及陽氣不足的病理,當為陽氣不通。再看“高梁之變,足生大丁,受如持虛”,便不難理解痛風發作期病人足部紅腫熱痛、不能著地,因懼痛而行動謹慎緩慢,看上去就如身體虛弱之人欲動不能了。由此可以想象,遠古之人,狩獵和采集漿豆堅果為生,饑多飽少,暴飲暴食,痛風的發生概率理當不低。《素問·生氣通天論》竟能用如此生動而簡煉地描述痛風并揭示其本質,不得不讓我們后人感慨先人醫悟之高妙。
飲食治療是痛風不可缺少的部分。對于其發生、發展、轉歸、預后都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對于痛風性關節炎的長期治療,中西醫結合治療的作用都遠不及飲食治療的效果顯著。控制好痛風患者飲食中嘌呤的攝入,不僅是治療痛風的第一步,更是治療痛風的基礎,這正是“高梁之變”在痛風飲食治療方面的意義所在。
“足生大丁”的發病機制是濕熱痰瘀互結于下焦于足,其因于飲食或平素嗜食肥甘厚味,或飲酒,成于脾腎,脾失健運,腎失氣化,人體水液代謝功能紊亂,從而聚濕生痰,痰濁內阻,血行不暢,瘀滯成瘀。在治療時我們可通過除濕之法,從脾滲濕、燥濕、化濕,方用胃苓湯、五皮飲、脾濕湯(《石室秘錄》)、四妙散(《丹溪心法》)等,也可從腎與膀胱利濕降濁,方用濟生腎氣丸、五苓散、龍膽瀉肝湯等。用清熱、泄熱、宣熱之法祛除熱邪,可以選用三仁湯、苓桂甘露飲、甘露消毒丹等,以和血、活血、涼血、破血之方藥如當歸拈痛湯、蠲痹湯(《醫學心悟》)、宣痹湯等配合化痰之良方,如升降散、金水六君煎、茯苓丸,以達痰瘀并治之功。濕熱互結,如油入畫,纏綿難愈,痰濁與瘀血相搏則更為難拆,只有濕、熱、痰、瘀并治方可取得良好療效。
痛風性關節炎多發部位依次為足、踝、膝,以下肢為主,我們在治療痛風時應合理配伍力走下焦的引經藥,如清熱可用鹽知母,燥濕可用鹽黃柏,活血通絡可用獨活、牛膝,化痰可選用皂角刺。值得注意的是,痛風性關節炎治療時要盡可能避免使用血肉有情之品,血肉有情多“高梁”,其嘌呤含量之高自不必言。
痛風進入慢性期以后,久熱耗氣,久瘀傷血,氣血虧虛,陰陽內弱,中焦礙于脾胃運化,下焦傷于肝腎精血,所以對于痛風慢性期的治療當以氣血臟腑為本,治“丁”為標,或緩則治其本,或標本兼治。
“高粱之變,足生大丁”也可以這么理解“無高粱則無變,足何以生大丁”,顯示出中醫對飲食治療控制痛風的重視,同時也體現了中醫“治未病”的思想。一是未病先防。如果平日做到飲食有節,肥甘有度,也就不會患上痛風或者大幅度降低痛風發生的幾率;二是既病防變。飲食治療是痛風治療的第一步和基礎,只有在飲食治療良好情況下,藥物治療才會取得滿意療效。如果只重視藥物治療而忽略了飲食的控制,再多的藥物也是徒然無功。
在痛風治療中,醫生加上藥物的治療作用只占20%,而患者自身的治療占80%,治療痛風的真正專家是患者自己。如果患者飲食不加控制,長期大量攝入高嘌呤的“高梁”之物,痛風性關節炎就會自下往上發展,無處不到,四肢血流之末,分肉肌膚之間均可生大丁,甚者可生于腎與膀胱,表現為腎臟結石,腎功能受損,進一步危及患者生命。這就是“膏梁之變”,所以我們要既病防變。
“高梁之變,足生大丁”每字勝于金珠,多一字則繁,少一字則缺,在體現《黃帝內經》高超文學的水平,同時向我們展示了中國古代醫家對于痛風病因病機、臨床表現、預防治療方面的深刻認識,對當代痛風的中西醫臨床治療具有極高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