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乃基
(東南大學 STS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6)
內需,是國內目前炙手可熱的關鍵詞。金融危機后,中國陡然失去拉動GDP近2/3的外需,為此,國家一下子拿出4萬億、各省市拿出18萬億救市。然而強心針不可持續。上上下下逐步認識到,必須轉向內需,由內需拉動。
目前對“內需”的理解主要限于經濟層面,至多擴展到民生。實際上,內需涉及到方方面面,關系到改革開放的前景和中國社會的走向。由外需到內需,看似一字之差,實則重逾千鈞。
內需拉動,首先要確立消費者的主體地位。這里的主體地位不僅在市場,而且在社會的方方面面。消費者不僅在市場是上帝,而且在社會中也是上帝;不僅面對企業和商家是主體,而且面對國家和政府而言也是主體。這兩個“主體地位”密切相關,不可分割,二者之間,后者更基本,更重要。只有確立起消費者在國家和政府心目中的主體地位,才可能有消費者在市場上的主體地位。
經濟地位,是消費者主體地位的基礎。僅就內需的“拉動”而言,消費者“買得起”是起碼的條件。所以在經濟上,首要的條件就是保證消費者有足夠的收入。改變多年來“大河有水小河滿”的觀念,藏富于民。這本身就顛覆了“大河”與“小河”的位置,賦予“小河”以更大的權重。近年來,居民的收入跑不贏GDP,大河小河倒掛,說明問題沒有得到根本解決。
其次,“小河”的水源是否穩定持續。目前,在消費者的收入中,基本工資收入的比例偏低。也就是在國民收入初次分配中基本和穩定的勞動收入偏低,而相對不確定的“績效”如高校中的獎項、課題費、特殊津貼之類的收入在個人總收入中的比重過大,已經不只是作為錦上添花的獎項,而是成為某種初次分配之外的二次分配。消費者在很大程度上是著眼于長期收入前景來選擇他們的消費水平。所謂長期前景,大致就是“旱澇保收”的基本工資,乃至退休后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持續。如果某年收入的增加是臨時性的,朝不保夕,那么,所增加的相當部分就會存入銀行。簡言之,消費多少主要視基本工資而定。
再次,即使基本工資增加了,也未必全拿出來消費。對社會、家庭和自身未來的預期、社會保障體系是否完善等,都將影響由傾向到行動的轉變。央行以準備金調控金融和經濟,其實,家家戶戶人人都有“準備金”。兔子不吃窩邊草,“窩邊草”就是準備金。有備無患,在必要時隨時可以“出手”,包括應付日常支出、應付意外支出以及捕捉投資機會等,這就是所謂“流動偏好”。人們的消費隨收入的增加而增加,但不如收入增加得多。邊際消費傾向遞減,收入越增加,收入與消費之間的差距越大。
這就進一步提示,為擴大內需,在消費主體中有必要作進一步分析:東部還是西部,城市還是農村,高端還是中下層。顯然,為了擴大一般日用品的消費,在現階段應主要提高西部、農村及中下層的收入水平。對于這些群體來說,在相對低工資的水平上,增加的每一個銅板幾乎(至少其中的大部分)都是雪中送炭,都會馬上拿出去消費。
因為個體對財富的消費能力是有限的,那么超出個人消費能力的財富,就會變成了“憑空消失的財富”,“擁有者”用不著,“其他人”用不到。對于一個確定的群體:“憑空消失的財富”,如果是生活資料,會直接危及到除擁有者之外人的生存;如果是生產資料,則會同時阻礙“生存”與“發展”①。
除了經濟實力,隨著人的需求沿馬斯洛需求層次的提升,是否擁有足夠多可自由支配的閑暇時間也成為一項重要因素,這一點對于旅游業等的影響更大?!拔蚁肴ス鹆帧边@首歌唱出了這一點。當公司要求加班,富士康的員工請求加班,很多文化產業也就失去了需求。政府為此也有舉措,如出臺帶薪休假,只是屢屢得不到落實而形同虛設。另外的舉措是圍繞各種節日設置的或長或短的假期,且不說其中煞費苦心的意識形態,在全國一致的假日中,例如選擇登華山,凌晨排隊坐纜車去看日出,最后是日落時分上去了。越來越多的人在假期只得無奈地選擇放棄消費,“宅”在家中。
當下,與時間有關的還有一種特殊的同樣具有中國特色的消費方式:突擊消費。在規定的時間期限內以及只能進行某些特定的消費。這倒是與當代中國另一個專有名詞“雙規”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規定的時間內進行規定的消費。由此產生的扭曲的消費只會把經濟“拉向”歧途。其中的問題依然是消費者缺乏主體地位,不能自主消費。
經濟實力,只是內需最基本的條件,在此之上,就是消費者權益。
眼下發生的種種商家違規,對消費者的坑蒙拐騙,在很大程度上與政府沒有確立消費者的主體地位有關,未能維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甚至在不少場合,政府與商家站在一起對付消費者。試想,消費者處于如此弱勢地位,除非事關生計或萬不得已,甚至只能在“餓死”和“毒死”之間作“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又如何會去消費?不要說實際的消費行為,恐怕連消費傾向也降低到冰點。
一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列舉了消費者的9項權利:安全保障權、知情權、自主選擇權、公平交易權、獲得賠償權、結社權、獲得知識權、受尊重權和監督權(此處僅簡述其中數項)。首當其沖的便是安全保障權。安全,位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由下而上的第二層,僅僅高于生存需求,屬于人的最基本的需求。如果連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保障,還奢談什么“內需拉動”?然后是知情權。遺憾的是,一旦出了什么問題,消費者總是“不明真相”,而商家和廠方或者有關部門,以及“專家”們說出來的“真相”,又與消費者的感受有天壤之別。
自主選擇權,其前提是,要有足夠豐富的商品。如果“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又何從選擇?面對壟斷,消費者無從選擇。對于水電煤氣等則要有相應的制度設計,以保障消費者面對唯一的供應商時所應有的權重。
雖說政府應超越各方而成為公正的仲裁者,但由于在前一段時期偏向廠方和商家,以及由于目前對內需的強調,因而在這一過程中,政府有必要切實轉變角色,轉向為消費者撐腰。還有一個隱蔽然而十分重要的問題,政府官員在日常生活中同樣是消費者,為何沒有如普通消費者那樣感同身受,在食品安全等侵犯消費者權益上沒有切膚之痛?就在于他們在相當程度上沒有發生如普通消費者那樣的消費。其一,三公消費覆蓋了政府官員作為普通個人相當部分的消費,如餐飲、旅游,包括出國;其二,送禮。一句“工資基本不用”就說明了問題;其三,還有各式程度不一的“特供”。
在確立消費者的主體地位之時,有必要提升消費者自身的主體意識。其中,首當其沖的是培育消費者的維權意識。千年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傳統社會沒有“消費者”,計劃經濟配給制同樣沒有消費者,只是在改革開放,特別是1992年后,消費者的角色才逐步清晰起來。一方面社會沒有給予消費者應有地位,另一方面,消費者自身也未必充分意識到自己的主體地位。只有在理直氣壯和實實在在的一次次維權中,才能逐步確立消費者自身的主體地位。
消費者在市場和社會中的主體地位,還在于其消費的質量和水平能否起到正確的“拉動”的作用。奢侈品消費、盲目消費,還有攀比和超前(次貸危機的緣由之一)消費等等,不僅浪費資源和造成污染,而且誤導生產,把產業和經濟發展“拉向”歧途。內需拉動,需要提倡合理消費,提倡生態文明和可持續發展,以提升消費的水準。
總之,從外需到內需,需要做的不僅是經濟。
從外需到內需,影響所及不僅是GDP。
當三駕馬車之一,外需對GDP的貢獻達到2/3時,相應地,外需對中國發展方向的影響也達到“2/3”②。中國成為世界工廠,而不是一個正常和完整的社會。雖沒有精確的統計,不過在大體上可以說,2/3的生產力要素被鎖定于世界工廠,鎖定于微笑曲線的谷底,鎖定了落后,一頭不必創新,另一頭無需品牌。有限的創新,或者與內需脫節,或者在跨國公司的研發機構中,服務于跨國公司和外需。一旦內需拉動,被鎖定于世界工廠的生產力要素得以解套和重組,構建基于內需的完整的產業鏈必然沿微笑曲線向兩端延伸,一頭呼喚創新,另一頭建設中國的品牌。這才是中國企業的崛起之路。這樣的創新與內需結合,符合國情,讓科技的發展更緊密與中國社會的真實需求相結合。
如所知,外需的拉動,由于產業配套、人才、交通便利以及政府效率等因素,更多是拉動東部和城市。再加上穿梭于東西部和城鄉之間的農民工,把大筆剩余價值留在東部和城市,帶回家的是可憐的工資,造成東西部和城鄉差距持續擴大。轉為內需拉動,本文第一部分已經分析提高中低層人群的收入,主要是西部和農村,再加上目前也對城市(鎮)化在內需拉動中的作用寄予厚望;因而這樣的發展方向和舉措都將縮小及彌合東西部差距和城鄉差距。
再者,內需拉動將有助于改變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地位。成為世界工廠,未必是工業化現代化正在推進,在相當程度上(這里還可以說,2/3)可能只是意味著本國被納入跨國公司的全球生產體系之中③。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菲爾普斯在一次講話中自豪地宣稱,資本主義最大的成就可能在于:將工作從程式化、無聊,變為一種變化、刺激、挑戰、解決問題、探索甚至是發現④。資本主義之所以可以做到這一點,在外部是因為他們把“程式化和無聊”的工作轉移到了發展中國家,而后者所做的則是“人類無差別的勞動”(馬克思)。不僅如此,中國的商品還時時遭遇反傾銷等制裁。更重要的是選擇權,美國等擁有知識產權的發達國家在發展中國家隨意選擇,而后者往往非他莫屬,彼此間惡性競爭。表現在中國國內,就是各省各地之間在外商面前競相壓價,開出更優厚的條件,結果是“擠出”民企和勞方的生存空間。21世紀的世界,依然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內需拉動,意味著國家的自主發展,擺脫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上的依附地位,以我為主,重構全球產業鏈。鑒于在金融危機后,世界各國都在作類似的努力,因而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這就更加強了轉向內需的緊迫性。
內需拉動也為踐行科學發展觀提供了新的可能。當中國以滿足外需為主,以廉價商品供應發達國家,消耗中國乃至世界的資源,把大部分污染留在中國,企業主不思進取(沒有微笑曲線的兩端),勞動者“四低一高”(低工資、低教育、低技術、低勞動生產率、高勞工淘汰率)之時,科學發展觀也就難以得到實踐和落實。僅以碳排放為例,中國的相關指標逐年下降,而在2001年后復又上升,就在于2001年加入WTO之后,或者外商拿著訂單進來,或者外企把污染行業遷到中國。轉向內需,得以回過頭來反思“外需”之路,不再走廉價、掠奪性使用資源和不顧生態環境的老路,走自主創新和產業結構提升的新路。內需拉動,未必直接通往科學發展觀,但將為踐行科學發展觀開辟新的途徑。
最后,然而可能最為重要的是,內需,將深化改革開放。
數千年來官本位的強大慣性,以及無論是在計劃經濟年代還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期間對官的一再強化⑤,官本位在眼下有愈演愈烈之勢。在某種意義上,消費者主體可以說等同于“民”為主體,于是,內需拉動,確立消費者的主體地位,也就構成又一次對官本位的沖擊。這一次的沖擊有兩層含義,其一是在一般意義上,如一以貫之的“為人民服務”,現在的“執政為民”等,再加上內需拉動的經濟學意義。其二,民生拉動。大量的資源從世界工廠中解放出來,可以投入到之前被遮蔽的公共事業和社會保障,加快醫藥衛生體制改革,投入到科學發展和技術創新,發展節能和環保技術,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可以得到進一步貫徹和落實。政府的本職工作就是為社會提供更多的公共品。其三,讓官員自己站到消費者一邊來,讓官員“如普通消費者那樣的消費”,設身處地,將心比心。要是大部分官員根本不是如同普通消費者那樣消費,不體會后者的酸甜苦辣,又怎樣支持他們維權?從根本上說,一旦官員正常消費,那么就不僅是“支持消費者維權”,而且就是自己在維權,維自己的權。當官員在維護自己的消費權之時,也就是在改革官員所擁有的行政權。同時,一旦官員成為普通的消費者,也就在相當程度上消除了干群之間的隔膜甚至對立。
在外需拉動的情況下,在相當程度上(依然相當于“2/3”)是中國生產,西方國家消費,重要的是國際市場,而國內市場的狀況如何對全局的影響不大。如果再扣除其中進口的部分,由自己生產和自己消費的“純粹”的國內市場的影響相對更小。轉為內需拉動,原來不起眼的純粹的國內市場,其中所存在的問題及種種不完善之處,在很大程度上發生倍增而凸顯出來,當前的突出問題可以說就是誠信缺失。這就需要政府把相當大的精力轉向完善市場機制,政府的工作應更好地服務于市場經濟的需要。當代中國的改革,說到底是權力性質的改革,從適應于計劃經濟到與市場經濟相匹配。與市場經濟相匹配的權力首先是法治。法治,是現代社會的底線,首先是制定市場經濟的規則,監督執行,以保證市場競爭的公平和透明。其次,削高填低,調節收入,維持社會的基本公平。第三,覆蓋市場經濟所達不到的領域,提供公共品(生態、環保、基礎科學、公共設施等)。外需旺盛,民生即邊緣化。最后是創造良好的社會經濟環境,如治安、控制通貨膨脹和緊縮、控制失業率,以維持社會穩定。
改革和現代化,最終在于人的全面發展。消費者的主體地位、維權意識以及消費觀念和消費質量的提高,都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實際上,20世紀80、90年代中國的發展可以說主要就是內需拉動,當時沒有多大外需,投資的規模也不大。對于內需拉動的重要性和三駕馬車關系的認識基本上停留于模糊的混沌狀態。本世紀以來,一方面外需所占的份額越來越多,另一方面,隨著國家的錢越來越多,投資的力度也越來越大,而內需則日漸萎縮。金融危機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內需在三駕馬車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時機。可以認為,這是對于內需及三駕馬車的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認識過程。
本文討論內需拉動,并非意為中國今后的發展僅內需即可,內需、外需以及投資依然是國民經濟發展的“三駕馬車”,只是要重新認識和設定三者的關系,把內需放在首位,不僅是份量的大小主次,而且在于引領和統轄。外需和投資,都圍繞和服務于內需。
轉向內需,并非全然否定在外需拉動下中國所取得的成就,更不是排除外需對中國的貢獻,諸如資本和先進技術、管理制度和理念的輸入等,而是在于重新審視這些年的發展道路,認清楚外需應納入內需的軌道上來。中國不應再把外需定位于提供低端廉價商品(還有稀土),而是旨在提升中國的產業結構,例如承接發達國家的知識流程外包,接受高端外需的拉動,以及遵循循環經濟和可持續發展的理念。簡言之,外需,不是鎖定,更不是鎖定于低端,而是充分吸收發達國家先進的科技和理念來提升中國的產業結構和內需。在轉向內需之時,始終堅持開放,總有一只眼睛盯著發達國家,盯著科技和產業的前沿。
投資拉動同樣必不可少。然而投資也要圍繞內需展開,而不是僅僅為了GDP。金融危機后的4萬億救市,以及各地隨后18萬億跟進,雖說有應急之需,但畢竟沒有轉到內需的軌道上來。隨著轉向以內需為中心,投資就有了更為明確的方向,例如投向教育(特別是職業教育),以適應產業向微笑曲線兩端提升,投向三產和文化產業,投向民生、醫療,投向西部地區,投向多年來“欠債”之處(如京津等地的排水系統)。投資,投向內需空白之處。
內需拉動,投資填空,關注外需。以內需為中心,三駕馬車重啟。
這是在轉向市場經濟后,在市場經濟框架內的一次重大乃至根本性的轉向,必將對中國社會未來的發展產生深遠影響。
[注釋]
① 張驥,《樹欲靜而風不止》,http://blog.sciencenet.cn/blog -433662-570170.htm l,2012年5月12日。
② 此處與下文中的2/3,是在定性的意義上呼應外需拉動的2/3,并非精確數據。
③ 張幼文:《論新開放觀》,《文匯報》2004年12月20日。④ 埃德蒙德·菲爾普斯,《資本主義會有未來嗎?》,《南方周末》2008年12月31日。
⑤ 或許唯有上世紀文革中的群眾斗干部和五七干校,以及90年代短暫的“下?!鄙陨杂兴淖儭9俦疚辉谶@兩個正相對的時期發生消退,而且是以迥然不同的方式,值得玩味,有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