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祥
根據《刑法修正案(六)》的規定,騙取貸款罪,是指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這一看似簡單的規定,理解上卻有不少分歧。從筆者收集的近年來相關案例看,騙取貸款罪的司法適用十分混亂,或者不當擴大的處罰范圍使該罪成為了任意解釋的“口袋罪”,或者不當限縮的入罪范圍使該罪實際上形同虛設。此外,騙取貸款與貸款詐騙在實務中界限不明,削弱了對貸款詐騙罪的規制力度。撇開個別案件存在的人為操控而故意混淆的原因,這種界限不清大都涉及對該罪基本構成要件的不當理解。本文擬就騙取貸款罪中的欺騙對象和欺騙行為以及犯意轉化作深度的理論詮釋。
騙取行為是欺詐類犯罪所共有的特征。因此,“騙取”與“詐騙”行為的客觀特征相同,有著共同的邏輯結構,均是行為人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使被害人陷于錯誤認識,并基于錯誤認識,對權益作出處分。換言之,任何欺騙行為,首先要看有無具體而明確的被欺騙對象(相對人);然后再看相對人有無受欺騙,如果沒有使對方陷入認識錯誤,就談不上基于錯誤的認識做出了處分決定,則也不能成立欺騙。具體到騙取貸款罪,該罪中的騙取行為邏輯結構為:借款人實施了欺騙行為,相關銀行工作人員陷入了認識錯誤,并在認識錯誤的基礎上決定向借款人發放貸款,借款人因而取得了貸款,并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這里,借款人的欺騙行為與取得貸款以及造成的貸款風險之間應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實務中查處的一些騙貸案件,借款人在向銀行申請貸款時,確實向銀行工作人員提供了一些有瑕疵的貸款資料,例如虛構公司的經營情況、貸款的用途等,但銀行經辦該貸款的工作人員或者決策放貸的人員對這些材料本身的不真實性是非常清楚的;相關人員在了解真相即沒有受到欺騙的情況下做出了放貸決定,使行為人獲得了貸款。這種情況能否認定為本罪的“騙取”行為呢?理論與實務中代表性的觀點認為,在騙取貸款犯罪中,不符合貸款條件的行為人與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共謀策劃、內外勾結作案,參與騙取貸款的行為,如果給銀行造成重大損失的,行為人既構成違法發放貸款罪,又構成騙取貸款罪,按照從一重罪處斷的原則,應構成違法發放貸款罪。如果沒有造成重大損失,但其他情節嚴重的,應構成騙取貸款罪的共犯。1換句話說,對實踐中存在的借款人和金融機構審核人員聯手做局的案件,審核人員明知是虛構事實或虛假材料,但收受好處后仍將其作為真實情況,或者放寬審查標準,將有缺陷的貸款申請放行的情況,只要其目的是以不正當手段取得貸款,仍應作為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處理。2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有失偏頗,在欺騙行為的對象認定上,有認識上的誤區。
一個騙貸案件發生后,人們習慣地說銀行受騙或被騙了多少貸款。實際上,銀行被騙受害固然是事實,但說銀行受騙是不準確的。借款人欺騙行為作用和影響的對象應該是銀行等金融機構工作人員,而不是銀行等金融機構本身,銀行等金融機構本身是無法受騙的。不過,銀行等金融機構不能直接受騙,不等于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不能受騙。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工作人員完全有可能因為借款人的虛構事實而陷入錯誤認識,而代表銀行作出錯誤的決定。換句話說,銀行的意思表示是通過銀行工作人員顯露的,它的經營是通過具體的銀行工作人員行為對外活動實現的,借款人的欺騙行為針對的是銀行辦理貸款的工作人員和具有決定貸款發放權限的人,而不是泛泛而論的銀行等金融機構本身,即“欺騙行為作用于法人中的自然人,即作用于法人中具有處分財產權限或地位的自然人,才可能騙取法人財產”。3而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被騙的后果,往往是由銀行等金融機構直接承擔,銀行等金融機構成為了騙貸案件的被害人。刑法中,行為對象與犯罪受害對象不一致的情況并不鮮見,如《刑法》第167條簽訂、履行合同被騙罪,受騙者是國有公司、企業中的相關主管人員和責任人員,而受害者則是公司、企業本身。
不過,作為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他在從事某種違規活動時,既可能為銀行本身的利益并得到銀行等金融機構同意而實施,也可能是為了借款人利益而損害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利益。因此,當銀行的工作人員明知行為人提供了虛假的貸款資料而予以發放貸款,是否屬于騙取貸款罪的欺騙行為,應分別情況處理。
第一,負責貸款的各環節銀行工作人員明知借款人提供了不實貸款資料,為了本單位的利益,以本單位的名義決定向借款人發放貸款,由于他們代表了銀行的意思和行為,發放貸款也不是基于錯誤的認識,因此,借款人不應構成騙取貸款罪。換言之,“在金融機構內部,處分財產的人并沒有陷入任何處分財產的認識錯誤,而是在知道事實真相的情況下將金融機構信貸資金進行非法轉移”,不符合欺騙行為的構造。4借款人與金融機構的借貸款行為,終究是一種交易行為,當事人的意志自由應該得到充分的尊重,當事人雙方基于真實的意思表示作出的處分行為,不需要刑法去保護,即使造成了損害結果,也應屬于被害人自我歸責的范圍,既不屬于騙取貸款罪的構成要件范圍,刑法也缺乏干預的必要性。類似的結果在國外大體上也一樣。例如,在日本,負責貸款人發放的貸款“即使它構成違背任務的行為,如果這種貸款主要是為了謀求公司利益而實施的話,那么,因不存在‘圖利目的’,所以照樣不構成背信罪”。5
第二,不具有決定權的銀行工作人員明知借款人提供了不實貸款資料,但發放貸款最終決定者并不了解真相,決策者在陷入錯誤認識的情況下作出了放貸決定。此種情況下,實際上是借款人和銀行的工作人員共同虛構事實,通過向具有決策權的銀行工作人員行騙而獲得貸款,如果造成了實際損失,銀行工作人員行為符合違法發放貸款罪的構成特征,應構成違法發放貸款罪,借款人應構成騙取貸款罪;如果沒有造成重大損失,具有“嚴重情節”的,則銀行工作人員和借款人應成立騙取貸款罪的共犯。
第三,具有決定權的銀行工作人員明知借款人提供了不實貸款資料,不是為了本單位的利益,而是基于私情私利,仍然決定向借款人發放貸款,由于其目的不是為了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利益,而是與借款人串通共同損害本單位的利益,故其行為實質上也就不具有銀行的代表性,應屬于騙取貸款罪的騙取行為,造成損失的,可以構成非法發放貸款罪,如果沒有造成損失,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應構成騙取貸款罪。
騙取貸款罪并沒有手段的限制,只要行為人采取了欺騙手段,均可以構成。但是否只要提供了虛假的貸款資料就構成騙取貸款罪呢?這涉及對騙取貸款罪所侵害和規制范圍的認識。關于該罪的性質,理論分析和實務處理中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該罪是結果犯,“騙貸案件是一種結果犯罪,衡量是否犯罪的標準是,是否造成重大損失,如果達不到這一標準,就不算是騙貸”。6另一種觀點認為,從刑法規定看,騙取貸款罪是結果犯和情節犯并存的犯罪。行為人的騙貸行為,本身就已危害到了國家的金融管理秩序,在該類違法犯罪行為日益增多和嚴重的今天,理應通過刑罰來加以懲戒。7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10年《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下稱《規定(二)》)第27條規定,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等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或者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等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額在20萬元以上的,或者雖未達到上述數額標準,但多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以及其他給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情形,應予立案追訴。《規定(二)》接近于上述后一種觀點的立場。但從實務中看,大部分騙貸案件被立案而追究刑事責任都是建立在由于騙貸行為給銀行造成了實際損失的基礎上的,鮮有僅僅因為采取騙取手段獲得貸款而沒有造成損失就作為犯罪處理的,甚至一些典型案件中,被告人采取了欺騙手段,獲得了巨額貸款,公安機關也已經立案偵查,但由于尚未形成損失而被檢察機關認為不構成犯罪決定不起訴。8
筆者認為,上述兩種觀點都有所偏頗。首先,認為本罪是結果犯,只有造成了相關結果才能構成本罪的第一種觀點不符合立法規定。立法已經明確,構成本罪有兩種情況,一是造成“重大損失”,二是雖然沒有造成重大損失,但有“其他嚴重情節”。雖然“其他嚴重情節”具體指何種情況,界定不清,比較模糊,但顯而易見的是,其入罪范圍比實際造成損失的范圍寬。第二種觀點雖然形式上有《規定(二)》的依據,但入罪范圍過寬,也未必符合社會現實和立法精神。騙取貸款行為的入罪,首先看行為人采取欺騙手段獲取貸款后是否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在已經造成損失并達到立案標準的情況下,構成騙取貸款罪應沒有異議。其次,行為人采取欺騙手段獲取貸款后,雖然沒有給銀行或者金融機構造成損失,但案發時已經形成貸款風險,危及貸款安全,此種情況下,也應構成犯罪。如果行為人申請貸款時雖然采取了欺騙手段,但沒有形成貸款風險,則行為人不應構成本罪。之所以作如此限定,主要基于以下理由。
其一,基于立法目的的解讀,筆者認為,對騙取貸款罪“欺騙”的界定,不但要做形式判斷,更需要實質把握。任何商業貸款,終究是一種商業行為,是借貸雙方合意的民事行為。騙取貸款罪的設立本意是為了保護銀行貸款資金的安全,防范貸款風險,而不是要懲罰一切不合規范的貸款行為。從該罪設立的立法背景看,之所以規定騙取貸款罪,其根本原因是“騙取金融機構信用與貸款,使金融資產運行處于可能無法收回的巨大風險之中,有必要規定為犯罪”。9因此,行為人雖然提供的資料有瑕疵,但該資料對金融資產的運行沒有形成風險的,不應作為騙取貸款罪認定。實際上,作為商業貸款,銀行借款合同的中心是圍繞著借款與還款來進行的,至于合同規定的一些隨附義務,也大都是圍繞著貸款安全設置的。而擔保抵押貸款,最主要的安全保證,就是擔保和抵押物的真實、足額。
實踐中,銀行商業貸款中,貸款人形式上需要提供的貸款資料名目繁多,恐怕很少有人認為凡借款人提供了不真實的貸款資料都能成為騙取貸款罪。該罪立法討論中,“銀監會認為,以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等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的行為,本身具有很強的隱蔽性,由此帶來損失的形成一般需要很長的周期,且損失是否最終形成,在實踐中因缺少統一判斷標準而很難判斷。如果將‘造成重大損失’作為該罪的構成要件之一,則判斷起來非常困難,不利于打擊此類違法犯罪。銀監會建議將該罪由‘結果犯’模式改為‘行為犯’模式,以是否實施行為作為構成要件,而不是以結果作為構成要件。即以‘數額巨大的’和‘數額特別巨大的’作為‘騙用貸款罪’成立的要件”。10但這一立法建議并沒有得到采納。因為在諸多貸款資料中,有一些并不是為了控制貸款風險,而是基于貸款行政管理(如統計)等需要提供的,對形成貸款風險不起實質性的作用。從現實情況看,借款人為獲得貸款,對自己公司的經營情況作某種程度的夸大,早已是司空見慣的現象,如果因此認為這都是刑法上的欺騙行為,則擴大了本罪的規制范圍。對商業上的擔保貸款而言,關鍵是有無真實的有效的資產進行抵押,只要擔保單位可靠和抵押物足額,其他資料、手續縱有虛假,也不致給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不致危害金融管理秩序。筆者的這種解釋,在一些國家的刑法中也有規定,如在日本,是否成立不法貸款的背信犯罪,“要根據實質性的標準來判斷”。“即使屬于不當貸款,如果確實采取了設定擔保等確保債權回收的必要措施,那么仍不構成背信罪。”11
其二,“其他嚴重情節”的立法語言,包含了對入罪范圍的擴張,更表明了對入罪的限縮。作為情節犯中的情節,雖然含義比較抽象,但不等于在司法中可以作漫無邊際的任意解釋,立法用“嚴重”作為情節入罪的限定,就表明在沒有造成損失的情況下,一般是不需要入罪的。從該罪的客體是危及金融安全的角度出發,將此處“其他嚴重情節”解釋為實際上是一種危險犯是可行的。因為,該罪常態的入罪條件是“造成重大損失”,即“導致一定數額的金融資金無法歸還”,與其對應的入罪條件,從邏輯上應該與“重大損失”危害程度具有相當性。單純采取欺騙手段獲得貸款,沒有造成“重大損失”的危險性,難以相當,只有在雖然沒有造成現實的“重大損失”,但由于行為人的欺騙手段,使金融機構的“巨額金融資金陷入巨大風險”的情況下,才能危及金融機構貸款資金的安全,將其界定為有造成重大損失危險的,才具有相當性。實際上,刑法中的許多情節犯,看上去比較廣泛,但司法解釋為了減少裁量的任意性,控制入罪面,或者還原為數額犯,或者限定為危險犯,騙取貸款罪也理應如此。
其三,將欺騙貸款罪的最低入罪標準限定為形成貸款風險、危及貸款安全,是我國法律體系中的“二元化”規制模式決定的。各國對欺騙貸款行為的規制模式和范圍不一樣,在美國,《美國聯邦法典》第18篇第1014節規定的虛假貸款犯罪,只要行為人實施法律規定為犯罪的行為,即行為人向銀行提交了虛假貸款申請,便構成既遂,而未必實際上取得貸款。12《德國刑法典》第256條b(信貸詐騙)規定,對信貸詐騙的規定是一種行為犯的犯罪構成,其并不要求以非法占有目的作為構成犯罪的必要條件,也不要求造成實際的危害結果為要件。13這與西方國家刑事立法定性不定量的“一元化”模式有關。而我國經濟刑法的規制模式是典型的“二元化”模式。“二元化”的立法規制模式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根據違法行為的危害程度,分別界分為一般違法違規行為與犯罪行為。只有達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才能引起國家刑罰權的發動。例如,俄羅斯刑法典中的“非法取得貸款罪”,只有貸款人提供了明顯虛假的其財務情況和經營情況的信息,并造成了巨大損失的情況下才能構成。14
事實上,貸款過程中的欺騙行為形式多樣,常表現為虛構主體、提供虛假擔保、虛構貸款用途(提供虛假的合同)、改變貸款用途、提供虛假的財務報表等。大部分情況下,這些行為都是可以通過其他規制方式調整的。中國人民銀行1996年發布的《貸款通則》對貸款的條件、流程、管理、法律責任等進行了詳細規定。如要求在貸款時,借款人應當填寫借款申請書并提供真實的貸款資料;《貸款通則》第71條規定了借款人不按借款合同規定用途使用貸款的,或者貸款在有價證券、期貨等方面從事投機經營的,或者未依法取得經營房地產資格的借款人用貸款經營房地產業務的等,由貸款人對其部分或全部貸款加收利息;情節特別嚴重的,由貸款人停止支付借款人尚未使用的貸款,并提前收回部分或全部貸款。《貸款通則》第72條規定,借款人向貸款人提供虛假或者隱瞞重要事實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等資料的,或者不如實向貸款人提供所有開戶行、賬號及存貸款余額等資料的,或者拒絕接受貸款人對其使用信貸資金情況和有關生產經營、財務活動監督的,由貸款人責令改正。情節特別嚴重或逾期不改正的,由貸款人停止支付借款人尚未使用的貸款,并提前收回部分或全部貸款。所以,在沒有造成損失或者沒有形成遭受損失的風險時,該行為作為貸款糾紛處理是有依據的,如果都要入罪,行政上的處罰就失去了空間。
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是區分騙取貸款罪與貸款詐騙罪的關鍵,即騙取貸款是借而欲還,而貸款詐騙是借而不還。借款人一開始并不是或者沒有證據證明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在使用欺騙手段取得貸款以后,行為人主觀上的故意發生變化,出于非法占有目的不歸還貸款,此種情況能否以貸款詐騙罪認定呢?對此學者有不同看法。持肯定立場的學者認為,“行為人在獲取貸款之前或之時并無非法占有的目的,但在合同履行期間產生不法占有的目的,并通過轉移、藏匿等手段非法處置貸款,此時行為人之前的合法行為經與其犯罪目的的整合,其后續行為構成一完整的系統,整個系統因目的對行為的控制和調節而具有犯罪性了”。15因此,行為人騙取貸款時沒有非法占有目的,但后來產生非法占有目的,應當按貸款詐騙罪等相關的金融詐騙罪處理,不能定騙取貸款罪,也不能數罪并罰。16否定的觀點認為,“既遂以貸款的發放為標志,從著手到既遂都要求其有貸款詐騙罪的故意和非法占有的目的,而行為人占有貸款后形成非法占有目的的,因不可能再有詐騙的行為,而屬于事后故意,而非行為實施中的故意(事中故意)。事后故意是不能構成故意犯罪的罪過的”。17
筆者原則上支持肯定說,但同時認為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當借款人根據貸款合同取得銀行等金融機構的貸款后,雖然不是出于非法占有目的,但在歸還貸款之前,其故意內容是可以發生變化的,不能排除非法使用貸款的故意轉化為非法占有的目的。刑法中,行為人在甲犯罪故意支配下實施甲犯罪,在甲犯罪得逞后,又在更為嚴重的乙犯罪故意支配下,在甲犯罪造成的結果基礎上針對同一對象繼續實施乙犯罪,進而構成后一種嚴重犯罪的情況在司法中早有實踐,如挪用公款后行為人又產生了非法占有的目的,司法解釋規定按照貪污罪定罪量刑。因此,肯定說有一定的理論基礎。
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地認為,只要是不履行歸還貸款的義務,就一律以構成貸款詐騙罪論處。因為行為人盡管可能產生非法占有的目的,但如果沒有在此目的下進一步實施相應的占有行為,仍然不符合貸款詐騙罪的特征。申言之,采取欺騙手段獲得貸款以后,不履行相應的還款義務,銀行對借款人享有的是相應的債權,是否構成貸款詐騙罪,應做以下具體分析。
第一,借款人在取得貸款以后,將該款用于生產、經營或者其他用途,由于種種原因(如經營管理不善、被他人所騙等),客觀上無法履行還款義務。此時,不論行為人主觀上出于何種心態,由于沒有相應的行為與行為人主觀心理呼應,因而都不能構成貸款詐騙罪。2001年《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指出:“對于合法取得貸款后,沒有按規定的用途使用貸款,到期沒有歸還貸款的,不能以貸款詐騙罪定罪處罰;對于確有證據證明行為人不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因不具備貸款的條件而采取了欺騙手段獲取貸款,案發時有能力履行還貸義務,或者案發時不能歸還貸款是因為意志以外的原因,如因經營不善、被騙、市場風險等,不應以貸款詐騙罪定罪處罰。”這一規定的精神可以適用于此種情況的主觀方面分析。
第二,行為人獲得貸款以后,有還貸能力,但出于非法占有的目的,拒不履行還貸義務。如果銀行等金融機構可以通過救濟手段自己實現債權的,宜作為貸款糾紛或者騙取貸款罪處理,不構成貸款詐騙罪。因為這種情況下,借款人主觀上雖然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但這一主觀目的沒有與客觀的、積極的占有行為聯系起來,缺乏定罪的客觀基礎。例如,借款人在銀行有足額的擔保財產可供執行,或者銀行可以執行該貸款的擔保人財產(當然,借款人有可能對擔保人構成詐騙犯罪),則對借款人不應以貸款詐騙罪定罪。
第三,借款人取得銀行等金融機構的貸款以后,在非法占有目的的支配下,積極實施了使銀行債權永久滅失或無法實現的行為,應屬于貸款詐騙的一種形式。這是因為,此種情況下,借款人不是單純的不履行還款義務,而是實施了使銀行債權不能實現的行為。借款人取得貸款后,在非法占有目的的支配下,采取種種手段完全排除銀行債權的實現,與直接占有銀行貸款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別。而且,此種行為仍然是發生在貸款合同履行的過程中。實際上,2001年《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對此種情況也是有所涉及的。對于實踐中經常發生的在獲得貸款以后攜款逃匿的,不是用于正常的生產經營,而是在非法占有目的支配下用于揮霍豪賭的,將款項化整為零,非法轉移、隱匿的;將資產轉移到關聯公司,原公司只剩下一個空虛的框架的;或者搞假破產、假倒閉,造成自己無歸還能力的事實,以逃廢債務等行為的,其主觀方面的非法占有目的,完全可能是取得貸款以后產生的,都應該以貸款詐騙罪定罪量刑。
注:
1黃漢勇:《騙取貸款罪的法律適用問題研究》,《法治論叢》2008年第2期。
2徐會展:《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相關問題研究》,ht tp://lawyer.110.com/119115/article/show/type/1/aid/210003/,2011年7月22日訪問。
3、4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頁,第552頁。
5、11[日]芝原邦爾:《經濟刑法》,金光旭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頁,第28頁。
6伏昕、陳小瑩:《唐駿巨額騙貸案不起訴:本人未支付首付和貸款》,《21世紀經濟報道》2010年8月4日。
7徐會展:《騙貸數額能否單獨成為騙取貸款罪的定罪標準》,http://lawyer.110.com/119115/ar ticle/show/type/1/aid/210003/,2011年7月22日訪問。
8例如,偵查機關在唐駿騙取貸款的案件中,發現嫌疑人在2009年4月10日至7月15日期間,安排包括“打工皇帝”唐駿在內的8名親友簽訂了15份某大廈的購房合同,并由嫌疑人全部支付首付款和每月的月供,貸款總額達1.4729億元。在全部貸款中,唐駿一人有6筆,達1.4729億元。嫌疑人實際上是假借銷售為名,向銀行獲得按揭貸款,以解決公司的資金短缺問題。但由于唐駿等購房手續完整,案發時一直在按月還供,銀行貸款沒有造成損失,檢察機關作出了“不起訴決定書”。參見伏昕、陳小瑩:《唐駿巨額騙貸案不起訴:本人未支付首付和貸款》,《21世紀經濟報道》2010年8月4日。
9黃太云:《刑法修正案解讀全編——根據刑法修正案(八)全新闡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頁。
10孫銘:《“行為犯”模式核定騙貸罪》,《21世紀經濟報道》2006年6月23日。
12儲槐植:《美國刑法(第三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頁。
13參見《德國刑法典》,徐久生、莊敬華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頁。
14參見《俄羅斯聯邦刑法典》,黃道秀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頁。
15丁天球:《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重點疑點難點問題判解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頁。
16柳忠衛:《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疑難、爭議問題研究——兼論我國刑法立法模式的完善》,《法學評論》2009年第1期。
17參見趙秉志主編:《金融犯罪界限認定司法對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