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合作社里的哈薩克人

文│劉東萊（新疆日報社）

一場雪后，巴里坤山川盡白。此時，在群山深深的褶皺里，那些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一生從未去過，也從未想到過的地方，零星的哈薩克族牧民正縮在氈房里，門戶緊閉。一場雪后，氈房外的牛羊不知還可以見到幾只。

這也是阿依木古麗·阿布都拉剛剛告別的生活，這種生活，她已經過了47年。就在2年前，她還在靠近蒙古人民共和國邊境的地方放牧，距她如今生活的巴里坤海子沿鄉200公里，這也差不多是她家每年轉場的距離。那個地方叫“塔合熱巴斯奎”，哈薩克語意為“沒有草的泉水”。

從1986年起，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政府的組織領導下，秉持自愿的原則，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一些居民開始從新疆三大山系深處緩緩轉移到山外的平原。從游牧到定居，他們嘗試著去選擇一種全新的生活，這意味著牧民們在進入一個近乎陌生的生存模式。到2011年為止，這場漫長的遷徙已經持續了整整25年，阿依木古麗直到2010年才加入這個行列。

看表情也知道，阿依木古麗現在過得不錯。事實上她沒多少工夫和筆者說話，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連她在內的13個人都在歡笑調侃中做著同一件事：削蘑菇。將他們聚在一起的是巴里坤海子沿鄉圣野食用菌扶貧專業合作社。合作社兩畝見方的院子后面，是一座座蒙著黑網布的蘑菇大棚，與院子大門隔著一條馬路，是一排排寬敞明亮的磚混結構房屋，那是阿依木古麗他們的家。昔日的牧民們今天“轉場”的距離不過三四百米。

雖然住得舒服，但牧民們需要持續的收入。山下用什么東西都得花錢，之前驅馬叼羊、扎包搟氈的本領大多都已經用不到了，而是需要重新學習謀生的手段。而海子沿鄉政府面對著這群新來的同胞，也要教會他們新的謀生手段。一個要學，一個要教，兩下一拍即合。

從1989年開始就和食用菌打交道的黃仕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了海子沿鄉。這里是種蘑菇的好地方，當地的勞動力也很便宜。鄉政府和他的協議大體內容如下：第一年他投資建設蘑菇大棚，并教授牧民蘑菇種植技術，發放月薪，第二年開始，將大棚轉包給牧民。40多位剛下山的牧民是奔著希望來到他這里的。

胡阿泰·哈斯木總是引起歡笑。乃至于人們總是叫他“胡阿泰加克斯（‘加克斯’是‘好’的意思）”。這不是因為他有多幽默，是因為他的一句口頭禪：“共產黨好，黃老板好。”

胡阿泰沒有意識到，他感謝的兩個對象根本不在同一層面。但這句話確實體現著對下山的牧民而言極為重要的兩種存在：體現著社會公平正義的制度性力量以及可以緩慢容納并浸潤牧民實際生活的中小型商業活動。從居住、交通、教育等各個方面的安排都可以看出各級政府對“讓人民共享文化發展成果”這一理念的身體力行。新疆的定居興牧工程正在將牧民納入現代生活，他們進入的是一個資源共享、共同獲利的經濟生態圈。另一方面，當政策和基礎設施都已到位的時候，中小型的商業活動就成為了幫助下山牧民融入現代生活的重要力量。胡阿泰們目前的現代知識儲備基本上不足以讓他們直接邁過大型企業招聘的門檻。中小企業則以親近、靈活的方式緩緩接納他們，黃仕玖的合作社就是其中的一個。

然而不是沒有問題。合作社的技術員張書付很快發現，自己一肚子的蘑菇種植技術無處傾訴。跟他種植的40多位下山牧民，沒有一個能用漢語交流，而他的哈薩克語也一樣糟糕，雙方都急得跳腳。語言像立在張書付與牧民之間的一道閘門，一邊是翻涌的現代知識之水，一邊是渴求甘露的心田，中間鐵閘如山。直到2011年4月1日，平原村哈薩克村民毛列提·葉山的到來。

他是開閘的人。

熟悉漢語和哈薩克語的毛列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到來對合作社和牧民們意味著什么。長年打工的他，就是來學技術的，事實上他也做到了，借助于同張書付溝通的便利，他很快就成了“學生”中的佼佼者。黃仕玖了解情況后，立刻讓他做了合作社的副社長，主要工作就是翻譯。這時候，毛列提才認清自己的價值。他說：“對牧民來說嘛，技術難得很，所以我一夏天在做翻譯。他們現在100%學不上嘛，80%學呢，最大的困難是語言不通。”張書付講得很明白，“他們剛開始認菇都不會，我也沒法兒教，好菇壞菇分不出來，讓老板損失巨大，后面就好了，只要話通了，就都懂。”

毛列提的到來使得合作社所代表的現代知識體系以近乎洶涌的方式涌入牧民腦中。對牧民而言，農區的任何一項技術都是創新，作為創新的普及者，毛列提是信息傳播的關鍵節點。不僅如此，毛列提的到來還促進了跨民族的情感交流。張書付說“我們現在都挺有感情的”，他已經開始反過來用哈薩克語同牧民們打招呼了。毛列提為著希望來到合作社，又為整個合作社帶來了希望。

合作社模式為牧民帶來的不僅是知識，還有現代生活的規范和觀念。從2011年4月中旬起，毛列提負責每天點名，早上9點30分進棚，中午1點30分下班，下午也有固定的時間。但沒有人準時，剛從游牧生活中脫身的牧民們缺乏現代時間觀念。然而兩個月后，所有的人都準時上班了。他們每月固定工資是1500元，從7月以后，主要的任務就是采菇，輕松多了。如今的削菇還是另外計件算錢的，一天工作兩三個小時。張書付打趣說：“按小時算，工資比公務員還高呢。”

在削菇房里，哈拉木汗·賽依提·哈孜是很有干勁的一個，一年前她可想不到丈夫胡阿泰會幫自己做事，那時他進了氈房什么都不干，現在卻坐在她身邊，兩人把削好的蘑菇放進同一個箱子里。離她不遠的巴格丹·古麗，丈夫早就到處打工去了。

然而并非沒有差別。他們削的是2011年最后一批菇。毛列提準備這里的工作完成后，再叫幾個利索的人去下面的冬菇大棚學技術。胖胖的托列汗·哈布列克穿著褐色的皮夾克正在起勁地削菇，綠頭巾都甩了起來。一邊削一邊說：“蘑菇削完了都。”筆者問：“過幾天削完蘑菇后做什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