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旭
(1.安徽理工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安徽 淮南232001;2.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300071)
余嘉錫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著名的文獻學家和歷史學家,其所著《目錄學發微》試圖從“融舊鑄新”中開辟出目錄學新的發展之路,更新與豐富目錄學歷史的、科學的學科內涵,既具有深厚的傳統學術的文化底蘊,也體現出鮮明的現代學術的治學追求,是現代目錄學的經典之作,被學者認為是“精辟之論”[1]、“透辟精審,其專門之業也”[2]。
余嘉錫對傳統目錄學有著極為深入的認識,可謂“深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他充分繼承了清代乾嘉之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3]的學術理念與精神,堅持從“學術史”的立場出發來理解和把握現代目錄學的學科內涵,始終強調“目錄者學術之史也”[4]35、“凡目錄者,實兼學術之史”[4]9的核心思想。因此,余嘉錫的目錄學思想具有極強的理論反思性,充分彰顯出目錄學重要的學術作用和價值,對目錄學作為一門現代學科應有的地位做出了比較準確的界定。
余嘉錫的目錄學思想集中體現在以《目錄學發微》為代表的學術著作中,其立足于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反思,圍繞“曲盡其源流,以備學術之史”[4]172的核心理念,從理論內涵與歷史發展兩個方面對傳統目錄學進行了深入、系統的分析和論述,自始至終都體現出目錄學之為“學術之史”的核心思想,揭示出目錄學在傳統中國學術發展中所具有的極為深厚的文化意蘊。在某種程度上,目錄學實際可以被看作是傳統中國學術的縮影,是對幾千年來學術演變內在脈絡和基本精神的清晰反映,正如有學者所言目錄學是“研究傳統學術”的“一條非常穩妥的道路”[5]1,因此,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才會有如此深遠的學術影響,而《目錄學發微》的學術價值也才會歷久彌新,始終為學者們所重視和研習。
余嘉錫站在古今學術轉變的時代立場上,對傳統目錄學進行了深入的現代性反思,其中最為核心的內容就是以現代的“學科”意識來重新審視和思考目錄學存在的學術價值,對目錄學進行新的時代條件下的學術定位??梢哉f,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始終都滲透著現代意義的“學科”反思的理論氣息,這成為深刻影響其目錄學思想的重要歷史因素。余嘉錫對目錄學學科的理論反思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對傳統目錄學進行歷史的、理論的反思,著重揭示出其中存在的局限性。在余嘉錫看來,目錄學作為一門“學問”,自古以來就有,特別是從西漢時期的劉向、劉歆以后,更是逐漸形成了一種專門之學,歷代皆有論著傳世,學術積淀十分深厚。但是,余嘉錫指出“自來有目錄之學,有目錄之書,而無治目錄學之書”[4]7,從傳統目錄學的歷史發展著眼,雖然不乏學者及相關著作,但具有“學科”自身反思性的系統的學術著作卻沒有能夠產生出來,這使得傳統的目錄學研究長期以來只能局限于一種“學問”的積累和發展,而不是一門“學科”的產生和成熟,這種“不注意于工具之述作”的歷史局限性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使得有關目錄學的“源流派別”、“體制”、“方法”等內容的理論思考“素乏系統性”,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目錄學更好地向學術發展。
第二,對目錄學進行現代“學科”意義上的理論反思,提出構建新的目錄學體系的學術設想。基于對傳統目錄學的歷史反思,余嘉錫認為在新的時代條件下,需要從“學科”的視野出發,重新審視和思考目錄學的學術發展問題,因此就必須探討“此學之源流派別,及其體制若何,方法若何,胥宜條分縷析”[4]7,只有如此,目錄學應有的學術功用才能有效地得以發揮。由此可以看出,盡管余嘉錫對目錄學學科理論思考還比較籠統,缺少更為具體、深入的理論論述,但他確實已經著眼于整體來思考目錄學學科新的發展,還特別指出了能夠影響目錄學學科發展的三個基本問題,即“源流派別”、“體制”和“方法”,強調要對這些重要問題進行“條分縷析”的探討和研究,從而形成現代學術意義上的新目錄學,產生出相應的理論成果,以此作為學者們“他日從事著作”時可以遵循的“成軌”,“使治此學者有研究之資,省搜討之力”[4]8。
第三,從反思目錄學的學科發展中,余嘉錫進一步提出自己關于目錄學體系的基本認識,以此作為其目錄學研究的指導思想。余嘉錫對目錄學體系的理論思考是圍繞“目錄者學術之史”這個核心理念展開的。他在反思傳統目錄學的發展時,就已深刻指出,不論目錄學出現如何多樣化的發展,產生出多少著作,歸根到底,“要以能敘學術源流者為正宗”[4]7,因此,“強調目錄學的學術史的文化內涵”成為余嘉錫目錄學思想最為突出的特點,也成為影響其對目錄學體系進行思考的核心理念。在此基礎上,余嘉錫具體指出,目錄學體系應該包括“此學之源流派別,及其體制若何,方法若何”[4]7等基本問題的探討。如針對《目錄學發微》一書而言,實際上,余嘉錫對目錄學體系的思考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目錄學的理論內涵,具體包括目錄學的意義和功用、目錄釋名、目錄書的體制和目錄類例之沿革等;二是目錄學的歷史發展,具體包括從先秦以來至清代的目錄學發展情況,著重梳理和總結歷代學者關于目錄學研究的學術成果。不論是目錄學的理論內涵,還是歷史發展,余嘉錫自始至終都著力揭示出其中所蘊含的“目錄者學術之史也”的思想內涵,在他看來,只有對目錄學的學術文化的內在意蘊進行本質的理解和把握,才能真正領會目錄學所具有的獨特的學術意義和價值,也才能在學術實踐中最大程度地利用好目錄學。
總之,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已經具有現代“學科”意識,能夠自覺地反思目錄學學科的發展問題,這是他區別于以往目錄學家的本質所在,正是這一時代性的優勢,促使余嘉錫成為中國目錄學發展史上承前啟后的代表性學者,比前人“看得更高,看得更遠”[6],能夠在貫通古今、熔鑄中西的學術研究中成為現代中國目錄學學科發展初期重要的實踐者和推動者,其對目錄學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思考也成為以后中國目錄學不斷發展和進步的重要思想來源,影響十分深遠。
余嘉錫的目錄學思想不僅體現在他作為二十世紀的現代學者對目錄學所進行的“學科”性反思上,而且也具體地表現在他對目錄學體系的理論思考與設想上,換言之,后者實際上是余嘉錫將前者的思考在學術研究中所予以的具體和系統實踐,正是通過這兩個方面的有機統一,余嘉錫構建起對現代中國目錄學別具特色的理論體系。余嘉錫的目錄學體系自始至終堅持了“目錄者學術之史也”的核心理念,進而從理論內涵和歷史發展兩個方面對傳統的目錄學進行了歸納和概括,力求從中提煉出特定的“成軌”,以此來促進現代目錄學的進一步發展,為學者們進行各種的學術研究提供必要的、便利的“研究之資”。
從理論內涵而言,余嘉錫對目錄學進行了意義與功用、核心概念的界定、體制與類例等四個方面的探討,這是其目錄學體系基本的學術內涵。
首先,對目錄學的意義和功用問題,余嘉錫從現代“學科”的基礎上予以明確的揭示。這個問題涉及到目錄學自身存在的學術個性與學術價值問題,余嘉錫對這兩個問題都有著自己的深刻理解和闡發。任何一門現代學科都必然地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換言之,即本學科之所以存在的學術個性,以此區別于其他的學科,從而獲得自身的學術獨立性條件。余嘉錫認為,傳統的目錄學和其他的專門學問一樣都存在著“素乏系統,不注意于工具之述作”的通病,雖然自古以來目錄學的研究者和論著不少,但缺少“治目錄學之書”,“各家類然,而以目錄尤甚”,這使得目錄學作為一門“學科”缺少了對于自身學科發展的理論反思,影響到目錄學學術個性的彰顯。傳統的學者,雖然對目錄學有著豐富的實踐經驗,但往往是“心知其意”,“本其經驗之所得以著書”,而“至其所以然之故,大抵默喻諸己,而未嘗舉以示人”[4]7,顯然目錄學的這種研究狀況實際上不利于目錄學學術個性的體現,更不利于目錄學以“學科”的形式獲得良好的發展和進步,因此,余嘉錫認為,目錄學現在應該被“列為學科”看待,“相與講求”其中的理論內涵與體系,“條分縷析”其“源流派別,及其體制若何,方法若何”,而且應該“舉前人之成例加以說明”。由此可見,余嘉錫對目錄學在學術發展中的特殊性有著明確的認識,對目錄學作為“學科”的學術個性也是有所肯定的。余嘉錫對目錄學學術價值的認識也是極為明確的,在很大程度上,目錄學的學術個性就體現在其學術價值之上。余嘉錫認為“治學之士,無不先窺目錄以為津逮,較其他學術,尤為重要”[4]7,“目錄之學為讀書引導之資,凡承學之士,皆不可不涉其藩籬”[4]22,“足為讀書之門徑,學者舍此,莫由問津”[7],而且目錄學的研究成果可以被學者們“利用之考辨學術”,對其他的學術領域作出一定的貢獻。顯而易見,余嘉錫是從讀書和治學兩個方面對目錄學的學術價值予以肯定。應該說,這樣的認識繼承和發揚了前人的思想觀點。清代學者中,如王鳴盛就曾倡言“凡讀書最且要者,目錄之學”[8],張之洞也曾強調目錄學是傳統士人“讀一切經史子集之途徑”[9]124,都在學術上凸顯出目錄學的優先性和重要性。余嘉錫作為新舊文化演變和轉型中的現代學者,其身上具有濃厚的乾嘉學術的傳統氣息,對清代學者的目錄學思想有著深入的理解和認同,因此其目錄學研究所受前人的影響也是至為深刻、明顯的。
其次,對“何為目錄”的問題,余嘉錫在學術的回溯與考辨中進行“比較確切的論述”[10],界定了目錄學的核心概念。余嘉錫指出,“目錄”的概念在歷史的發展中存在著具體演變的情況,“目謂篇目,錄則合篇目及敘言之也”,這最初體現在西漢時期劉向的目錄學研究中,即《漢書·藝文志》所言:“劉向校書,每一書已,輒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之”。但以后的歷史發展中,對“目錄”的認識逐漸淆亂,出現了“有篇目而無敘者亦謂之目錄”,甚至日后還出現了“但記書名不載篇目者,并冒目錄之名矣”的情況。這種歷史的變化,“自來治目錄學者,代不數人,而著書者或亦未能深考”,以至于“不獨體裁不能盡合,即名稱而愈變而離其宗”,導致“積重難返”、“后人相沿襲用”的結果。但若從“目錄”的初始情況而言,“目錄之為篇目而非書名”,是“信有征矣”的事情,所以余嘉錫從“學科”的意義上著力探討和厘清“目錄”這一核心概念的基本內涵,“考其名之所由起與其命名之義”,為進一步研究目錄學提供基本的前提。正是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余嘉錫對傳統目錄學的論著進行了明晰的區分,提出“三分法”,即:一曰“部類之后有小序,書名之下有解題者”;二曰“有小序而無解題者”;三曰“小序解題并無,只著書名者”。這種區分是對傳統目錄學的基本認識,合乎歷史實際,有利于學者深入理解和研究傳統學術中目錄學的發展和演變。由此,余嘉錫進一步指出,雖然傳統的目錄學著作存在著以上三種類型,詳略不同,學術價值的大小也有所區別,但就“編目之宗旨而言”,則都是“必求足以考見學術之源流”,這種研究取向上的一致性從本質上彰顯出目錄學真正的學術價值和意義。
第三,圍繞目錄學的三個基本要素“篇目”、“敘錄”和“小序”,加上“版本序跋”,余嘉錫對傳統目錄學的具體內涵進行了深入探討,“十分精到”地“闡明了目錄學在學術研究中的功用”[11]。余嘉錫在談到目錄學的體制時,首先強調了清代學者所主張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目錄學思想,并且進而引申出“目錄者學術之史”的觀點。他將這種思想明確地落實在作為目錄學基本要素的“篇目”、“敘錄”和“小序”的詮釋上,認為:“篇目”是“考一書之源流”,“敘錄”是“考一人之源流”,“小序”是“考一家之源流”,而這三者“亦相為出入,要之皆辨章學術也”。基于“對學術源流的敘述,為治目錄學之首要”[12]的認識,余嘉錫對“篇目”、“敘錄”和“小序”進行了深入的學術思考,分別剖析這些基本要素的歷史變化及其中所蘊含的“學術之史”的文化內涵。在論及“篇目”在傳統目錄學中的演變時,余嘉錫指出其所具有的“三善”極為有利于學者們對古書實際面貌的考定和認識,而且對于“考古書之真偽,其功用尤為顯而易見”。在談到“敘錄”時,余嘉錫從其具體的歷史發展指出,“蓋敘錄之體,即是書敘,而作敘之法略如列傳”,并且由此進而申明,“故知目錄即學術之史也”。正是由于“敘錄”對“知其為何人所著,其平生之行事若何,所處之時代若何,所學之善者若何否”等有關學術基本問題能夠予以較為詳實的回答,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具備了“告學者以讀書之方,省其探討之勞”的優點,成為學者賴以治學的“門徑中之門徑也”[13]。余嘉錫對這種目錄學優點的認識是獨到而富有啟發性的,他在談到“敘錄”的“考作者之時代”的功用時就深有所感地說:“后人著書,其動機至不一。雖不必盡由于發憤,而人不能脫離時代,斯其動于中而發于外者,無不與時事相為因緣。著作之時代明,則凡政治之情況,社會之環境,文章之風氣,思想之潮流,皆可以推尋想象而得之。然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乃有所憑借,而得以著手。若并其所生時代之不知,則何從辨其學術之派別,考其源流之變遷耶?”[4]59在談到“敘錄”的“考作者之學術”時,余嘉錫既指出“此在目錄中最居重要,較之成一家之言者為尤難”,而且進一步分析其所“難”之處,認為“欲論古人之得失,則必窮究其治學之方,而又虛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好而知惡,惡而知美,不持己見而有以深入乎其中,庶幾其所論斷皆協是非之公”[4]60-61。對目錄之“小序”,余嘉錫認為其乃“所以辨章學術之得失也”[4]66,“言學術升降之所以然”[4]79,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但從劉向以來至清代編修《四庫全書總目》,歷代目錄學著作中能夠真正體現出“小序”學術優點的“實不多見”,歸結根源,“蓋目錄之書莫難于敘錄,而小序則尤難之難者”,“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4]71。此外,余嘉錫對“版本序跋”也有著獨到的看法,認為古籍的版本對于學者和學術而言都非常重要,目錄學著作必須具有版本意識,辨別版本的善惡,為學者提供有益的指示,否則“彼此所見非一書,治絲而棼,轉令學者瞀亂而無所從”[4]85,如果是“執殘本誤本別本以為之說,所言是非得失,皆與事實大相徑庭”,那就“不惟厚誣古人,抑且貽誤后人”了。因此,余嘉錫強調指出,目錄學著作“惟有明載其為何本,則雖所論不確,讀者猶得據以考其致誤之由”,只有如此,學者所應有的“忠實之態度”才能體現出來。除版本外,序跋在傳統目錄學中也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余嘉錫特別指出,序跋在學術發展中逐漸具有“論學術之源流”的作用,成為目錄學體現“學術之史”的又一重要途徑。
第四,余嘉錫通過對傳統目錄學的反思,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著眼,具體闡述了目錄學“類例”的實際內涵和演變情況。對于“類例”的內涵和重要性,余嘉錫認為,“類例”就是指目錄學著作中對古籍的具體分類情況,即“凡每略分為若干種,每部分為若干類,每類又分若干子目”,而“古之編書目者,無不有類例”,“書之類例”“皆綱領也”[4]143。雖然在古代文化的傳承中“書亡不亡,非盡關于類例不明”,但余嘉錫強調說:“編撰目錄必明類例,則固不易之說也”。在此基礎上,余嘉錫對傳統目錄學從西漢以來至清代的“類例”演變進行了歷史的考察,分析了古書分類從“七略”到“四部”的發展情況。在論述古代“類例”的過程中,余嘉錫特別指出,“今之學術,日新月異而歲不同,決非昔之類例所能賅括”[4]170-171,“至今而檢查之目與學術門徑之書愈難強合”,因此“必謂四部之法不可變,甚且欲返之于七略”,這種“無源而強祖之以為源,無流而強納之以為流”的做法,不但是“未有不為所困”,而且“甚非所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也”。由此,站在現代學術的立場上,余嘉錫認為書目之作可以分為“藏書家之書目”和“讀書家之書目”。對于前者而言,“如今圖書館所用者,但以便檢查為主,無論以筆畫分,以學術分,或以書類人,或以人類書,皆可;兼而用之尤善”,對于后者則可以“由專門家各治一部,兼著存、佚、闕、未見,合《別錄》、《藝文志》、《文苑傳》為一”[4]172,從而實現“曲盡其源流,以備學術之史”的目的。
從歷史發展而言,余嘉錫對傳統目錄學的歷代沿革進行了系統總結和闡述,將其作為與目錄學的理論內涵相互補充、完善的組成部分,并以二者為基礎,構建起自己的目錄學體系。余嘉錫將傳統目錄學劃分為三個歷史階段,即:周至三國、晉至唐和唐至清,從“論學術之源流”的視野出發,分別予以具體的分析和探討。首先,周至三國是傳統目錄學緣起和初步發展的時期,西漢以后,“《七略》之體”的圖書分類法占據主流。余嘉錫認為目錄源于《周易·十翼》,其中“有《序卦傳》,篇中條列六十四卦之名,蓋欲使讀者知其篇第之次序,因以著其編纂之意義”,這與后世劉向“條其篇目,撮其旨意”的目錄學思想相吻合。到西漢時期,雖然“校書之職,不始于劉向”,但可以確定編纂目錄的學者卻是從劉向始。劉向作有《別錄》,而其子劉歆踵成前人之業,“復著為《七略》”。東漢時期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是在《七略》的基礎上刪削、增改而成。到三國時期,魏秘書郎鄭默著有《中經》,“其分類猶沿《七略》”。其次,晉至唐是傳統目錄學發生重大變革的時期,“四部”之法由此興起并基本確立。西晉時期的荀勖“因鄭默《中經》,更著新簿,遂變《七略》之體,分為甲乙丙丁四部”,這成為“后世經史子集之權輿”。東晉時期的李充“作《晉元帝書目》”,在堅持“四部”分法的基礎上,“將乙丙兩部互換”。南朝時期,“四部”分類法已經成為主流,除個別學者(如王儉《七志》)外,一般的書目著作都予以采納和實行,至隋、唐時期,“四部”之體成為歷史發展的基本趨勢,再無根本性的變化。最后,唐至清是傳統目錄學沿著“四部”之體而深入發展的時期,這一時期出現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目錄學著作,對后世影響比較大,如《隋書·經籍志》、新舊唐書的《藝文志》、《崇文總目》、《文獻通考·經籍志》、《四庫全書總目》等。此外,余嘉錫對傳統目錄學的歷史總結主要側重在“公家藏書目錄”上,對于“私家藏書之目”在《目錄學發微》中沒有詳細涉及,其言“別具專篇論之”。由上可知,傳統目錄學的歷史發展悠久,學術積淀深厚,歷代都有代表性的目錄學家和著作產生,這成為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充分反映出中國作為世界文明大國所具有的內在文化底蘊。
總之,余嘉錫對現代目錄學的體系有著獨到的思考和認識,試圖以“目錄者學術之史”為基本理念,從理論和歷史的雙重維度來構建起自己的目錄學體系,這種開創性的學術實踐對以后的目錄學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現代中國目錄學具有代表性的學術成就之一。
雖然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已經具有現代的“學科”意識,明確提出“列為學科,相與講求”的學術主張,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從事現代目錄學的方法也是“現代”的,實際上,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從方法論而言,仍然是“傳統”的,充分地繼承和發揚了清代乾嘉時期“重考據”、講求“實事求是”的“樸學”理念及精神,反對“空言無事實”、“游談不根”的學術研究風氣,這在其對傳統目錄學理論內涵和歷史發展的深入細致闡述中有著突出的體現。對余嘉錫而言,之所以存在這樣看似矛盾的情形并不偶然,這是與他自身所處的時代條件和學術經歷密切相關的。余嘉錫生活在晚清民國時期,這正是中國學術隨著社會、國家的劇變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過程,所以那一時期的學者們或多或少都會體現出新舊學術雜糅、兼蓄的時代特點,余嘉錫也不例外。對傳統學術研究方法的繼承和實踐在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中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和影響,其《目錄學發微》一書之所以為以后的學者所重視,根本原因就在于其中所體現出的“樸學”理念及方法的充分實踐,這使得余嘉錫關于目錄學的認識具有堅實的學術基礎,經得起歷史的考驗。具體而言,余嘉錫在研究方法上對傳統“樸學”理念及精神的繼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在堅持對傳統目錄學“考鏡源流”的過程中,實踐“辨章學術”的考證方法。余嘉錫的“辨章學術”主要表現在文獻材料的搜集、羅列和學術觀點的歸納、概括上,其中基本的研究思路就是從材料的基礎出發自然地引申出應得的結論。這種研究方法的優點就在于能夠在學術問題的探討上最大程度地做到“深通乎道術之源,而確有以見其得失之故,殆無一字虛設”[4]75,使得任何一個結論性的觀點始終都具有堅實的文獻基礎,經得起細致推敲。正是基于這樣的方法,余嘉錫在《目錄學發微》中常見的做法就是圍繞具體問題,首先搜集和整理相關文獻材料,然后依照時代的先后次序予以羅列,針對其中存在的問題和具體的內涵展開討論,進行適當比較,從而得出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如余嘉錫在分析目錄的實際功用時,就從文獻中搜集出歷史上目錄學家們所持有的各種看法,分別進行羅列,然后予以分析和總結,得出“以上所舉諸說,其意大要有六”的認識,比較準確地反映出傳統目錄學對目錄功用的認識情況。此外,在個別材料之后,余嘉錫也時常會加以“案語”,對其中的學術內容進行分析,如余嘉錫在闡述傳統目錄學的歷史發展時,對每一時期的具體情況,都以整理、羅列一定的文獻材料作為基礎,從原始材料中顯示目錄學真實的發展軌跡,在此基礎上,簡明扼要地給予適當論述。這種“在大量考證工作的基礎之上,力求其是,平允立論”[14]的做法在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中普遍存在,充分體現出他所強調的“考征之學貴在征實”、“考訂之文,尤重證據”[4]89的主張。余嘉錫認為,學術研究中“議論之言易于蹈空”,而“蹈空則虛驕恃氣,惟逞詞鋒”,最終只能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互相攻擊,終無已時”[4]63的消極結果,因此,只有“多考證而少議論”,且“深厚爾雅”的“征實”之學才能真正有益于學術研究,即使其中“雖或謬誤,而有書可質,不難加以糾正”。由此可見,在研究方法上遵循“樸學”對余嘉錫而言并非偶然,與其所持從事學術研究的基本理念密不可分,從中也體現出其特定的學術取向。
第二,在對傳統目錄學家及著作的分析中,堅持用“樸學”理念及精神進行學術評價,認定其間的優劣得失。余嘉錫在談及劉向的目錄學成就時,非常推崇其所作敘錄,認為其敘錄“莫不深厚爾雅,未嘗使氣矜才也”。在他看來,目錄學的研究就應該如劉向所為,一方面要體現出“征實”、“求真是”的內容,不“蹈空”,另一方面在學術的表達中應該“詞氣須遠鄙俗”,因為在他看來真正有成就的學者都會體現出“心術尤貴和平”[4]64的良好品質。對宋人編著的《崇文總目》,余嘉錫就提出了自己的批評,他認為《崇文總目》雖然“每類有序,然尚空談而少實證”,因此在學術上“不足以繼軌漢、隋”。與此相反,余嘉錫對清代學者編著的《四庫全書總目》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其“取法班、魏,尋千載之墜緒,舉而復之”,雖然書中“論證考辨皆不能無誤,然不可謂非體大思精之作也”[4]71。之所以在評價兩書時會出現如此的不同,這與余嘉錫強調和堅持“無征不信”的“樸學”理念及方法是分不開的,后者的“思精”正是余嘉錫堅決主張學術應“征實”的體現。
總之,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在方法上是傳統的,對以“征實”為核心的“樸學”理念及方法有著歷史的繼承和發揚,這使得他的目錄學研究具有堅實的文獻基礎,其中所蘊含的學術價值隨著時代發展自然會不斷地彰顯出來。
余嘉錫的目錄學研究處于現代中國學術歷史性轉型的時期,深刻體現出學術新舊理念與方法的相互影響、相互融合,其在以“目錄者學術之史也”為核心理念的基礎上,將現代“學科”意識與傳統“樸學”研究方法相結合,初步構建起新的目錄學體系,在現代目錄學研究中做出了具有一定開創性的貢獻,“為后來的目錄學研究奠定了新的高度”[15]。因此,余嘉錫的《目錄學發微》雖然在很長時間里只是以講義的形式流傳,但因其為“功力深厚的專著”,從中“可以探求中國目錄學理論發展、形成的印跡”[16],所以在“學者間廣為流傳引用”[9]104,受到普遍的重視,被認為是“創作較早而又比較有系統的著作”[5]5,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目錄學發展轉型過程中的代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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