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勝
(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21世紀信息社會的形成,從根本上改變了以往“唯物質”的一元論思維,生產方式的變革引發了生產關系、人際關系、利益歸屬以及財產表現形式的巨大變化。“如果說封建社會主要的財產形式是土地、資本主義的財產形式是資本,那么信息社會主要的財產形式就是信息。”[1]就利益屬性而言,信息與物質、能量相較具有截然不同的特點:非物質性、消費無損耗性、非占有性、累積性與再生性。所以,信息社會語境下討論法益,從本質上講不可以僅局限于“物”,從外在形式上講不可以拘泥于有形抑或是無形。簡單來,法益說就是法所保護的利益。利益是法益概念的核心范疇,利益是指“在一定的社會形式中由人的活動實現的滿足主體需要的客體對象。”[2]可見,利益抽象來說就是滿足主體需要的客體對象,在基本涵義的界定上并沒有限定為是有體物還是無體物,是物抑或是其他的客體對象。所以信息在信息社會成為滿足主體─社會成員需要的客體對象,并發展成為一種全新的法益也就順理成章了。
Manuel da Costa Andrade教授曾經說過:“法益就好像天上的星星,在不同時代都有不同的星星顯得特別光亮”。在封建時代土地是最光亮的“星星”,在資本主義時代資本是最光亮的“星星”,在信息社會的今天毫無疑問信息是我們時代最最光亮的“星星”。但是目前,信息在我們現有的法律體系當中仍未獲得一個明確的法律地位,至于信息法益的一般內涵則更無準確的界定。
信息法益的法定化和明確化是遏制信息犯罪的需要,同時也是信息社會快速、穩定發展的需要①2003年12月5日,19名成都律師聯名寫成《保護網絡“虛擬財產”立法建議》,寄往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建議為“虛擬財產”制定一部程序、實體合一的網絡虛擬財產保護條例。后來盡管沒有具體回音,但這一事件集中體現了信息法益的法定化的迫切性和已進入信息化社會生活的全體社會成員的要求。。但是產生于現實物理空間中的傳統法律體系,無論是刑事法還是民商法,都沒有對產生和發展于信息空間中的信息法益給予及時的反應。從目前的司法實踐就可以看到這一矛盾和由這一矛盾所引發的社會正義的問題。例如,面對日益頻發的有關虛擬財產的案件,更多的司法機關采取的回避的態度;對于此類案件如果受理往往導致刑不抵罪或名不副實的結果;造成案件相同性質、類似情節而處斷刑卻大相徑庭。
設定信息法益的基本目的就是運用刑事法規范,通過在一定的范圍內賦予信息產品所有者以一定程度的排他性權利,來鼓勵和促進信息生產的發展、進步,從而維護信息社會和諧穩當法秩序狀態。在信息社會語境下討論法益,最大的特點就是法益的客體范圍更加廣泛了。目前從內容上劃分法益可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產生于傳統社會的實物法益(包括有體物和無體物),還包括我們目前信息社會所獨有的信息法益。因此,我們說在信息社會作為犯罪客體的法益較之于工業社會它的客體范圍更加廣泛。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信息法益是指存在于信息空間中、具有信息本質特征、包含有人類創造性勞動的信息資源以及與之相關的權利,由于受到法律的保護而形成的權威利益形態,包括信息專有權、信息使用權、信息收益權以及其他信息所有者基于信息產品所享有的特定性質的人身權和財產權。
犯罪侵害的是人的利益,與之相對刑法保護的也是人的利益,故只有人的利益才能稱之為法益,只有人的利益才能成為刑法保護的客體。信息法益是產生于信息空間中的、應受法律保護的社會新的利益表現形式。因此,信息法益的特點主要表現為以下三點:
(1)人的需要創造信息法益
利益的價值在于滿足了人的需要,需要是人類行為的基本出發點,因此我們說需要創造了利益,合理的需要締造了法益。然而現實的問題是,在一個社會中永遠無法解決的矛盾就是社會財富和資源的稀缺性與個體需要的無限性之間的沖突。因此,在一個需要轉化成為信息法益之前,須有一個理性的制度設計解決這一矛盾。從自然人到社會人是人的進步和社會發展的一個共同表現,因此,我們這里所言之“人”,應是“社會人”而非純粹的自然人。與之相對應,人之需要也是一般社會人的需要非純粹的單個自然人的需要①人的利益需要是一個主觀性很強的概念,所以并不能夠說任何人的任何需要都可以成為法益。例如:有人具有異常的性獵取癖好,在這樣一種行為不能為社會主流觀念所接受的時候它就不可成為法益。比如同性戀在世界的大多數國家被否認為法益。故法益所言之需要是社會一般人之生存、發展的普遍需要。。人類以滿足需要為行為的出發點,因此我們可以以需要為切入點來研究犯罪行為的信息法益的性質、特點和保護。
(2)人是信息法益的本體。
刑法調整的是個人與個人之間、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利益關系;信息法益的實體是人的存在所不可缺少的生活利益。所以信息法益概念的本體是人。貫徹這一觀點,我們應該:一是對于犯罪客體,我們必須聯系信息法益本體——人來理解。例如,刑法對于環境的保護從表面上是對林木、河流、動物的保護,從根本上講是為了人的整體的生命、健康和安全的考慮,環境保護最終的指向是人本身。二是所有的信息法益都是以個體的人(社會人)的利益為基點。按照李斯特的觀點,所謂“人的存在”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是“作為個體來考慮的個人的存在”,另一方面是“作為構成法共同體整體的一員的存在”。
(3)信息社會人的身份的多元性決定了信息法益的多層次性。
在信息社會中,人類具有兩個基本的活動空間:一是現實空間,即我們現在所無須特指的物理空間。另外一個就是信息空間,即虛擬的信息域。現實域與信息域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個空間,在這兩個不同的空間中主體——人擁有不同的身份,尤其是在信息域中一個法律意義上的主體可以同時具有兩個以上的ID(身份)。對此,有如下兩個問題須予以明確:一是凡是主體的合理的“人的生活利益”都應受到信息法益的刑法的保護。信息空間的產生晚于現實空間,而現行法律規范也是基于現實空間制定的。所以一方面是由于立法滯后的原因,另外一方面是由于部分社會成員的偏見。因此,有人否認虛擬的信息空間主體的合法性,從而否認其主體信息法益的合法性。對此筆者認為,生活創造利益,“每當工業和商業的發展創造出新的交往形式……法便不得不承認它們是獲得財產的新的方式”[3]。所以主體在信息空間所形成的信息法益應當獲得現行法律規范的明確保護。二是無論是信息空間的信息法益還是現實空間的法益,都應該得到刑法的同等程度的保護。因為某一合理的利益的形成無論是產生于何種空間(現實空間或是信息空間)它都是同一主體——人的利益,它都是產生于生活中對于主體同樣重要的利益需要。
信息法益從整體上可劃分為財產性信息法益和權利性信息法益。相比較而言,財產性法益的表現是具體的、實在的、直觀的,權利性法益是抽象的;財產性法益之利益是天然形成的或勞動創造的,權利性法益之利益是制度性的、邏輯的,是法律規定所形成的。
財產是法益的最初表現形式,也是從歷史到目前最為重要的法益的表現形式。財產性信息法益主要具有如下四個特點:(1)所有者只能專有而無法占有。信息空間中的財產性信息法益,由于它不具有實在的物質實體,因此它的權利主體不能夠像管領有形財產那樣有效地控制自己的精神產物。所以權利主體對財產性信息法益只能通過法律所賦予的專有權從而實現自己的利益訴求。(2)財產性信息法益不會由于使用而發生有形的損耗。信息空間中的財產性信息法益,可以不受人數限制地同時被多個主體使用而不會發生有形的損耗和價值的貶損。這是信息產品共享性特征的體現。(3)不發生消滅財產性信息法益的事實處分與有形交付的法律處分。財產性信息法益不可能像物質消費那樣導致自身的消滅,也許會有一天它不再被人們所需要了,那也只能說它沒有價值了,而不能說它被“消費了”。同時,有形交付與法律處分對知識財產而言并無必然聯系。因為,他人有可能不通過法律途徑而去“處分”自己并不實際“占有”的財產性信息法益。
財產性信息法益主要包括知識財產、有用信息、信息資源和虛擬財產四種類型。(1)知識財產,從整體上可以劃分為屬于知識產權體系的知識財產和不屬于知識產權體系的知識財產兩類。屬于知識產權體系的知識財產,顧名思義就是指受知識產權法強制保護的知識財產,它所涵蓋的范圍就是狹義上的知識產權概念所包括的著作權、商標權和專利權所保護的權利客體。而非知識產權體系的知識財產,就是目前還未納入到知識產權法保護但是從性質上看與知識產權客體相同的知識財產。(2)有用信息,即能夠滿足主體需要、有價值的信息,其價值是間接的。從廣義上講所有的有價值的信息都可以稱之為有用信息。在此所指“有用信息”是狹義上的,僅指對主體具有價值但不受國家法律強制規范的有用信息。其中包括有價值的經濟信息、文化信息、政府信息等,總之一切可以為主體帶來利益的信息都是有用信息。其中以經濟信息為代表。“當然,這些信息是重要的。掌握了它們,可能增加國家、企業或個人的經濟利益。因此它們不失一種‘信息財產’。”然而與知識財產不同的是“這種信息的獲得、占有和使用,還不受專門的法律的制約。”①鄭成思:《知識產權、財產權與物權》,在學術論壇上的一篇特邀文章。(3)信息資源,是指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能夠反復滿足主體需要的資源性信息,其價值是直接的。信息資源概念所涵蓋的范圍比較廣泛,但目前對社會法秩序影響最大的是電信資源。電信資源包括無線電頻率、衛星軌道位置、電信網碼號等用于實現電信功能且有限的資源。廣義上的電信資源還包括域名、通信管道和可使用的公共區域和設施[4]。由于電信在信息社會的重要作用以及電信資源的稀缺性,因此電信資源是一種非常重要的信息法益。具體來說主要包括無線頻率資源、碼號資源和信息域名三種電信資源。(4)虛擬財產,是信息社會主體在信息空間中所創造的能夠代表一定利益關系的數字化“對象”。虛擬財產就其本身而言具有非實在性,它是數字化財產,其所涵蓋的客體范圍極其廣范,也就是說,凡是信息域中所創造的能代表一定利益關系的以虛擬形式存在的“財產”都可以稱之為虛擬財產②廣義上的虛擬財產包括ID、免費或收費的郵箱、虛擬貨幣、虛擬裝備以及其他數字化資產。。這是廣義上的定義。從狹義角度講,信息虛擬財產還必須具有可以現實交易的特征。
權利性信息法益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它的歷史雖然不是特別長,但是它在法益體系當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權利性信息法益主要是與人身關系密切相關的一些信息權利,比如說,屬于財產性法益的有用信息和屬于權利性法益的信息安寧權對于主體而言都是一種利益。但是它們對于主體而言,二者無論是在存在形式上還是在利益實現途徑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筆者在寫作的過程中,曾有學長對我所言的“權利性法益”的概念提出過意見,認為:權利與法益的概念相近,權利性信息法益的提法并不合適。對此筆者認為:“權利就是受到法律保護的一種利益。……利益是一個比權利內涵更為豐富與廣泛的實體范疇,它可以分為個人利益、社會利益與國家利益。……而權利,其主體一般是個人,個人利益被法律所確認,從而形成權利。權利這個概念難以將這社會利益與國家利益包括進去,因而利益這個概念具有更大的理論涵括力。在這個意義上,從費爾巴哈的權利侵害說到畢倫巴姆的法益侵害說的轉變,具有客觀必然。”[5]可見,利益的概念比權利內涵更為豐富與廣泛,將信息法益其中的一部分具有抽象性、制度性的利益規定為權利性信息法益是可以被接受的。
權利性信息法益是以主體的信息權利為客體的。信息權利的概念目前在學界中主要是在如下幾種意義上被使用:(1)信息權利是信息社會的權利現象,包括信息社會的權利結構、權利意識與權利規范等方面發生的深刻變化。(2)信息權利是權利的信息化。權利主體、客體和內容的信息化。(3)信息權利是溝通虛實兩界的倫理中介。在這里,信息權利是一種倫理權利。(4)信息權利是與信息有關的個人權利:與信息有關的個人權利與義務可分為四大類,即所有權、保密權、隱私和自由。(5)信息權利是以信息為客體的權利。(6)信息權利就是以信息為內容的權利[6]。在上述各種觀點中,筆者傾向于第四種論點。本文所討論的信息權利主要是指權利主體在信息域中所應享有的與信息有關的各種權利(財產性權利除外)。具體說,主要包括如下幾種權利:信息知情權、信息隱私權、信息環境權、信息安寧權和信息安全權等。
我們試以信息安寧權為例,簡述一下權利性信息法益的問題。權利性信息法益的客體——信息權利,從本質上看是一種請求權,即權利主體無法像物權一樣直接實現自身的利益,它必須請求義務主體來實現它的利益請求。例如,信息安寧權是信息社會,主體在信息化的生活中維護自身生活和諧、安寧的基本保障。信息安寧權的實現不是權利主體可以主動實現的,它是以其他的一切信息關系人——義務人,非法介入主體有序生活為保障的。但是目前在信息空間的社會生活中,大量的垃圾郵件和垃圾短信充斥著我們的信息空間,這種危害不僅是對個體信息安寧權的侵害,更是對社會和諧信息空間的嚴重危害。
虛擬財產是以數字化的數據形態被生成和存在于信息空間中,而且圍繞它所產生的利益關系的變動也是發生在信息域中的,因此我們說虛擬財產是信息化的產物,具有非物質性。目前關于虛擬財產的討論、研究還是比較多的,但相關的研究“多從該物是否具有價值、使用價值、交換價值的角度出發,得到肯定結論后得出法律應對網絡虛擬物進行保護。這種價值論證的方法似有不妥之處。價值、使用價值(或者交換價值)并不是評判一個‘物品’是否成為法律保護客體的標準,而僅是該‘物品’是否具備成為商品的一般屬性,總的來說,是經濟學上的概念。”[7]而不是作為法學范疇中的研究對象。在法律上,虛擬財產成為法所保護的客體即法益,因為滿足如下三方面的條件:
虛擬財產主要是在兩個層面上滿足人們的需求的。首先是精神、意識層面。虛擬的信息空間是人們的精神、理念無限暢想的天空,是人們解脫現實空間中約束獲得真正自我的世界。其次,隨著網絡游戲的發展,虛擬財產已成為生活在信息空間中的人們所必不可少的私人財產。目前,日益龐大的虛擬財產交易量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8]。
任何一款網絡游戲的設計,它在人物、角色、裝備等方面都是有所限定。因為,任何一個“社會”,無論是大還是小,無論是現實的還是虛擬的,它的權力、資源的設計都必須以技術限制的形式進行限定。因為,權力只能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否則那就不是權力;資源,只能是有限的,否則那就不是財富。網絡游戲中角色屬性范圍、裝備屬性范圍都是網絡游戲程序預先設定好的,雖然在這個范圍內有一定的波動性,但總也超不出這個范圍,裝備屬性范圍的設定,使裝備的各個屬性在各自范圍內都是最大值的裝備就少了。而要想讓自己的裝備在各個方面都達到極值,只有兩個方法,一是時間、智慧的投入;二是金錢投入。而這兩方面的投入對個體而言又都是有限的,所以“物”以稀為貴,虛擬的也可成為財產。
目前虛擬財產還不是一個法律上的一般概念,這說明了虛擬財產作為應然的法益還未獲得現行法的認定;另外一方面也告訴我們,將虛擬財產作為財產看待并不違法。根據中國現行法律規范,并沒有關于虛擬財產為非法的規定,也沒有禁止虛擬財產交易的基本法律的規定,同時各地刑法判斷從司法實踐上肯定了虛擬財產的存在至少承認了它具有“價值含量”。所以依據民法法理“法不禁止即可為”的原則,我們認為虛擬財產具有合法性,虛擬財產是法益。
虛擬財產對于信息化生活之外的社會成員而言,也許并不能接受或者并不能真切體會到它的重要性。但是它們對于4.5億多的信息化社會成員而言,信息域就是他們的生活空間和家園,虛擬財產就是他們的寶貴私產。“對于嚴重依賴于網絡空間的年輕一代而言,虛擬空間里的生活、娛樂、學習工作已經成為他們整體生活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因而,產生于網絡空間里的虛擬財產對于他們來說,其重要性也已無質疑。”①消息來來源:htpp://games.sina.cn 2004-09-1617:06.可見將虛擬財產譽為當代各法益中最為耀眼的明星之一并不為過。
信息作為與物質、能源相并列的重要的戰略資源,在當代社會創造出了無法計數的巨大財富;同時信息作為一種獨立的生產要素,對它的占有關系的不同,又從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社會的財富分配。因此在社會財富的數量和分配都發生巨大變遷條件下,隨著信息社會的逐步深入和信息犯罪的日益嚴重,信息法益與現行法律體系(尤其是刑法體系)的良性互動對于未來信息社會的發展意義重大[9]。對作為信息犯罪客體的信息法益的研究將為現行刑法體系與時俱進的調整打下良好的基礎。因此,產生于信息社會信息空間中的信息法益,急切地需要現行刑事法律規范的保護,并明確其在信息犯罪構成體系中的法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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