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超 [山西師范大學 臨汾 041004]
他山之石:宇文所安如何譯釋中國古代文論
——以《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為例
□高 超 [山西師范大學 臨汾 041004]
宇文所安譯釋中國古代文論,從文本本身出發,采用直譯的筆法,比較客觀地再現了原文的風貌,而輔以解說與注釋則彌補了翻譯所缺失的文本中的那份準確與深刻,同時,宇文所安把文本與文本產生的歷史以及文本詮釋的歷史互相征引,相互比照,以合理的歷史想像力去詮釋文本,梳理并論述了中國傳統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在廣闊的文化史背景下的歷史性變遷。
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譯釋并舉;文史互征;中西比較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最勤,收獲頗豐。自從1975年他的博士論文《韓愈和孟郊的詩歌》出版以來,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專著已達十余種。其中,《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一書較為集中地展示了他對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理解。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編譯的《中國文論》,主要論及《尚書》、《論語》等早期經典中涉及文論的部分,中經《詩大序》、《文賦》、《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滄浪詩話》等核心文本,迄止于清代葉燮的《原詩》。
《中國文論》摘選了中國傳統文學經典選本中相關文論的片段,采用翻譯加解說的形式,以文本為載體,梳理并論述了傳統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在廣闊的文化史背景下的歷史性變遷。這種通過對原典翻譯與解說的方式來講述文學思想的方法,我們權且稱之為“譯釋并舉”。這種方法在本書中的運用大致表現為兩種模式:第一,首先呈現出一段原文,再是一段譯文,然后是一段解說——對若干問題的討論,最后是相關注釋。比如,在第一章“早期文本”中,對《論語》、《孟子》、《尚書》、《左傳》、《易經》和《莊子》中等選文的翻譯與解說。在《中國文論》中,原典中的一句文言文被譯成英語往往需要幾句話才能表達清楚,而解說的文字大多是一篇并不簡短的文字。第二,首先概略性地介紹所選原典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原典的主要內容以及后世對該原典的認知與評價,然后依次是原文、譯文、解說與相關注釋。
宇文所安這種通過對文本進行翻譯與解說的方法來講解中國古代文論看似簡單,實際上極富創造性。首先,通過文本來講述中國文論思想史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種大膽的創新。樂黛云先生指出,“如果只用外來話語構成的模式來詮釋和截取本土文化,那么,大量最具本土特色和獨創性的文化現象,就有可能因不符合這套模式而被擯棄在外,結果,所謂世界文化對話也仍然只是一個調子的獨白,而不能達到溝通和交往的目的。”[1]這種通過對文本的翻譯與解說來講述中國古代文論思想的方法看似笨重、繁冗,卻是建構在文本的基礎之上,避免了西方理論的先入為主,避免了脫離古人的文本語境,為追求新的學術范式而產生的空疏之爭——諸如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化、中西文論之爭、史論之爭等,還避免了直接從文本中抽取“觀念”而又排除與所抽出的“觀念”不完全吻合的大量相異文本的現象。
其次,中國古代文論文字深奧、語境復雜,任何試圖單純通過文本的翻譯來呈現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做法都是不切合實際的。因為中國古代文論一旦譯成英語,往往不知所云,非得有解釋不可。錢鐘書先生說過,“某一國的詩學對于外國人總是本禁書,除非他精通該國語言。翻譯只像開水煮過楊梅,不夠味道。”[2]530確實,古漢語詩學的翻譯更像開水煮過的楊梅,可能原味盡失,又怎么可能要求讀者品出其中真味呢。宇文所安更是深有體會,他說“在中文里原本深刻和精確的觀點,一經譯成英文,就成了支離破碎的泛泛之談。唯一的補救之策就是注釋,如果不附加解說文字,那些譯文簡直不具備存在的理由”[3]14。
宇文所安認為,“完全通過文本來講述文學批評史就意味著尊重那些種類不一的文本”[3]12。宇文所安運用“譯釋并舉”的方法通過文本來講述中國古代文學思想,既體現了他對文本的多樣性、客觀性的考慮,也體現了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尊重。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與認知,宇文所安在運用“譯釋并舉”這種方法的過程中,又衍生出種種具體的辦法盡量客觀地再現文本所蘊涵的文學觀念,諸如“直譯”的筆法、對術語翻譯與釋義的靈活處理、比較的視野、追求文論表達方式的真正旨趣所在等。
宇文所安的《中國文論》并非是一本以西方觀念闡釋中國文論的著作,而是把中國古代文論置于中國文化史的大背景下,以西方的視角去觀察,以他者的眼光去審視,并在某些層面上(術語的內涵、命題的意義等)把它與西方的文論相比照,進行對比分析,從而彰顯出中國古老文論的現代活力。
“文史互征”在此并非指的是文學與歷史的相互征引,而是指文本與文本產生的歷史以及文本詮釋的歷史互相征引,相互比照,以合理的歷史想像力去詮釋文本,并把文本置放在一個更廣闊的范圍內,以比較的視野突破中西文論體系各自為政的拘囿,揭示文本所具有的現實意義。
在《中國文論》中,宇文所安對古代文論選本的解說采用了這種方法,具體而言,這種方法大致呈現以下幾種特點。首先,從篇章結構上來看,《中國文論》以文本形成的時間為線索,重點選擇中國文學思想從萌芽、形成、發展乃至成熟時期的代表性作品,通過翻譯與解說文本內容的形式,比較系統地梳理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歷史。因此,以古代文論的經典文本為核心,歷時性地考察古代文學理論,與潛在地梳理中國文學批評史相結合,這種結構本身就含有了“文史互征”的因子。其次,除去第一章“早期文本”之外,其余十章都是在正式翻譯解說文本內容之前,宇文所安以概說的形式,揭示文本產生的特定社會文化歷史背景、文本的特點以及文本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與價值,這些都與文本本身形成一個前后呼應的關系。因為在分析、解說文本具體內容時,宇文所安總是聯系文本作者生活的時代,聯系文本的讀者接受史以及聯系文本的詮釋史而言說,在辨析了術語、闡釋了古老的命題之后,其指向依然是該文本在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和價值。這里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宇文所安在解說古代文論思想時,特別注重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注疏傳統。他從《論語·為政》中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所引發出對“知人”或“知世”的“知”的討論,大發感慨,認為“中國傳統詩學產生于中國人對這種解釋學的關注,而西方文學解釋學則產生于它的‘詩學’”[3]18。進而,宇文所安把西方《詩學》的解釋歷史拿來與《詩大序》、《文賦》、《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滄浪詩話》的注疏傳統相提并論,并認為,“像《詩學》一樣,這些作品無法從它們的解釋歷史中孤立出來”[3]13。宇文所安還認為,“中國文學話語傳統中固然也有論文,但其權威性和魅力直到近年仍然比不上以具體文本的感發為基礎的評點式批評。”[3]39因此,宇文所安在討論某一個術語、某一個命題時,他總樂于把歷史上的注疏家與現代的注疏家一一請來參與討論,對所給出的不同答案進行辨析,探究其“原本”的涵義。比如,在第四章“陸機《文賦》”中,對于句41、42一個對句“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的理解,在解說和后文的注釋中,排列了李善、錢鐘書、朱群生的箋注并進行對比,最后,宇文所安認為錢鐘書的解釋最好——“面對老虎顯其本色,…… 龍一露面,成群的海鳥便驚飛而起”[3]111。這樣的例子在書中俯拾皆是,尤以第四章“陸機《文賦》”和第六章“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為最。據統計,在整個文論的翻譯與解說中,宇文所安用作例證最多的古代注家是李善(著《文選注》),用作例證最多的現代注家當推錢鐘書(著《談藝錄》、《管錐編》)。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宇文所安講述文本所蘊涵的文學思想,總是把文本與文本詮釋的歷史互相征引,相互比照,再以合理的歷史想像力去建構文本的“原意”,使之煥發出生機和活力。
最后,除了把古代文論中的術語和命題放在中國文化史的大背景下作出縱向的歷時性考察之外,宇文所安還極其善于把那些核心的術語和命題放在以中西文論比較的視野下進行橫向的共時性考察。他在書中所列舉的大量實例無一不具有跨文化的性質,以下我們略舉一兩個例子加以說明。
例一,宇文所安在闡釋“詩言志”這個中國詩學傳統中開創性的命題時,先從詞源學的角度,考察了中西方對“詩”不同定義的內涵。“詩言志”這個定義和“a poem is something made(詩是某種制作)”都是重言式,但是“詩”不是“poem”,因為“詩”不是人們制作一張床或作一張畫或做一只鞋子那種意義上的“制作”。西方的“Poem”可以制作,與中國的“詩”本質上“是”什么關系都沒有。“Poem”和“詩”不是完全對等的翻譯,這一差異直接“影響到中西傳統怎樣理解和講授人與文本的關系”,因為“按照中國文論的說法,‘詩’的作者不能宣稱他對自己的文本具有西方文論中的詩人對他的‘poem’那樣的控制權”[3]27。自然,宇文所安得出了類似這樣的結論:對于西方詩學體系而言,“Poem”是其作者的“客體”,而對于中國古代詩學而言,“‘詩’不是作者的‘客體’,它就是作者,是內在之外在的顯現”[3]26-27。
例二,在第一章“早期文本”中,宇文所安節選了《莊子·天道》中一則故事——“反題”。故事講述了善于斫輪之術的輪扁嘲弄桓公所讀“圣人之言”乃“古人之糟泊”,因為語言不好使,它無法傳達人內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何況圣人已經死了呢?莊子通過輪扁之口表達了中國的文學傳統中“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思想[4]。宇文所安把莊子在文本中借輪扁之口對“圣人之言”的嘲弄與柏拉圖對文學的攻擊加以類比,因為柏拉圖曾借蘇格拉底之口攻擊詩人說,“詩人寫詩并不是憑智慧,而是憑一種天才或靈感;他們就像那種占卦或卜課的人似的,說了很多很好的東西,但并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5]147,因此,宇文所安認為,“莊子的嘲弄驅動了中國的文學思想傳統,正如柏拉圖對文學的攻擊驅動了西方的文學理論傳統”,進而發現中西方兩大文學傳統中全部文學理論之作都像《莊子·天道》一樣包含一種強烈的辯護性[3]36。
錢鐘書先生曾指出,“如何把中國傳統文論中的術語和西方的術語加以比較和互相闡發,是比較詩學的重要任務之一。”[2]530美國比較文學家厄爾·邁納也認為,“所論證的一切無非是比較詩學要求的兩點:即令人滿意的概念和實實在在的比較與對建立在翔實史料基礎之上的詩學(文學概念)的重視。”[6]顯然,從上述宇文所安對中國古代文論一些重要術語、命題的翻譯與闡釋的案例來看,宇文所安對中國古代文論術語的翻譯和解說不僅是一次大膽而有益的嘗試,而且是中西比較詩學研究的一項重大研究成果。
當代文學批評家童慶炳曾指出,“中西文論對話是有目的的,不是為了對話而對話。中西對話和對話式的比較,都不是牽強附會的生硬比附對應,我們的目的不是給中國古老的文論穿上一件樣式的西裝,也不是給西方的文論穿上中國的旗袍,而是為了中國現代形態的文學理論的建設。就是說,通過這種對話,達到古今貫通,中西匯流,讓中國文論再次煥發出青春活力,實現現代轉化,自然地加入到中國現代的文論體系中去。”[7]宇文所安把中國古代文論的術語和命題置放在中國文化史的大背景下,實現了古今術語、命題注釋的對照,同時,又把它們置放在中西文論比較的視野下,相互闡發,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宇文所安的《中國文論》已經突破了中西文論體系各自為政、自說自話的拘囿,形成了中西文論的對話。他對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翻譯與跨文化闡釋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首先,擴大了中國傳統文化典籍西播的途徑,為中國古典文論走向世界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宇文所安對中國古代文學優秀典籍在美國的推廣不遺余力;他編譯《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也是基于建構美國文化的目的,他認為,在美國研究中國文化,主要是為了美國的文化建設,而不完全是為了對中國文化發言[8]。
其次,增進了中外學術、文化交流。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隨著西方漢學家對中國傳統文化、學術的研究的深入,中外學術交流會更加密切,在互識、互補中勢必會帶來新的學術增長點,促進學術的繁榮,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言:“東海西海,心里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9]。美國漢學家、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在《談談美國漢學的新方向》一文中指出,“近年來由于中西方深入交流的緣故,人們所謂的美國‘漢學’,已與大陸和臺灣(或香港)的中國文學文化歷史研究越走越近了。可以說,它們目前已屬于同一學科的范圍(field)。”[10]再次,提供了一種新穎、獨特的研究視角:注重把文學理論放在更大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去研究,形成一種更加開闊的視角,正如宇文所安所言,“對于今天的學者,一個有前景的方向似乎是站在該領域外面,把它跟某個具體地點和時刻的文學和文化史整合起來。”[3]“中譯本序”(2)最后,宇文所安譯介、闡釋中國古代文論所采用“譯釋并舉”、“文史互征”、貫通古今、中西匯流的方法,十分有助于讀者理解文學發生的歷史,理解一個時時處于整合、變化中的中國文化傳統,使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得以煥發青春的活力,以嶄新的面貌進入現代學人的視野,因此,我們還可以視之為對“中國古代文論向現代文論轉換”的一大貢獻。
注釋
① 出自《易經·系辭傳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
[1] 樂黛云. 展望九十年代——以特色和獨創進入世界文化對話[J]. 文藝爭鳴, 1990, (3): 14-17.
[2] 錢鐘書. 談中國詩[C]//錢鐘書散文. 杭州: 浙江文藝出版社, 1997.
[3] 宇文所安. 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M]. 王柏華, 陶慶梅, 譯. 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03.
[4] 祖行. 圖解易經[M]. 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316.
[5] 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 古希臘羅馬哲學[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82: 147.
[6] 厄爾·邁納.比較詩學[M]. 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44.
[7] 童慶炳. 中華古代文論研究的現代視野[J]. 文藝學新周刊, 2006, (8): 古代文論轉化(1).
[8] 張宏生. 對傳統加以再創造,同時又不讓它失真——訪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斯蒂芬·歐文教授[J]. 文學遺產, 1998, (1): 111-119.
[9] 錢鐘書. 談藝錄[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4: 1.
[10] 孫康宜. 談談美國漢學的新方向[J]. 書屋, 2007,(12): 35-36.
A Jade from Other Mountain:On Stephen Owen’s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Ancient Literary Theory——Taking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English Translation with Criticism as Example
GAO Chao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Linfen 041004 China)
Stephen uses the method of literal translation in Owen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which generates a more objective representation of the original style, makes up the accuracy and profundity of the missing translation of the text supplemented by explanations and notes, and lastly quotes, proves and compares one another among the text, the history of the forming of the text and the history of the text interpretation in order to interpret the text with a reasonable imagination of history and comb and discuss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and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broad context of cultural history.
Stephen Owen;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translating and interpreting simultaneously; quoting and proving each other between literary and history; a comparison between Chinese poetics and western poetics
I046
A
1008-8105(2012)03-0095-04
2011?10?26
2008年度山西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宇文所安漢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200822023).
高超(1969?)男,天津師范大學文學博士,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
編輯 劉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