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婷
(百色學院 中文系,廣西 百色 533000)
民族地域文化的執著書寫
——論壯族作家岑隆業的小說創作
黃雪婷
(百色學院 中文系,廣西 百色 533000)
壯族作家岑隆業是當代文壇桂軍的重要代表,他的小說創作執著堅守桂西民族地域文化,注重塑造壯族山民形象,開掘壯族民間器物文化,反思民族傳統,因而彰顯了其文學作品的個性特質。
地域文化;執著書寫;桂西;壯族;岑隆業
在當代廣西文壇,壯族作家岑隆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代表,他的創作推動了當代壯族小說的成熟,為當代壯族小說的現代化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岑隆業1940年出生于廣西百色市西林縣一個邊遠山區的農民家庭。他務過農,做過臨時工和代課教師,先后在西林縣文化館和百色市文化局工作過。在文學實踐上,他先是從事民間文學創作和戲劇創作,1984年開始小說和報告文學創作。他的作品先后在《人民文學》、《當代》、《小說選刊》、《廣西文學》等刊物上發表,2002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岑隆業卷》。他的小說和報告文學作品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和廣西銅鼓獎。
從創作成果上看,岑隆業的作品分為兩類:一是政治題材的長篇報告文學,如《百色大地宣言》、《同飲一江水》、《關愛無價》等;二是民族文化題材的中短篇小說,如《洼樹棺》、《蟻堆墳》、《日出處·月落處》等。不論是哪類題材的創作,岑隆業都表現出強烈的責任意識和民族意識,字里行間流露出濃烈的民族情感。他深深扎根于自己熟悉和熱愛的桂西,以這一區域的自然和人文景觀為敘述對象,寫出了“桂西系列”作品,向人們展示了這一區域的獨特風貌和文化魅力,彰顯了其文學作品的個性特質。正如他所說:“我的創作生涯,是在我的歲月進入‘臘月’才開始的……我得益于養育我的這片土地,我一直扎根在一個創作題材的富礦里,人家一鋤只刨出一個故事,我卻一鋤刨出兩個三個小說來”,“……我執著于一種留守意識,固守我得天獨厚的民族地域的文化特色,充分利用和發揚我的生活積淀的優勢。所以,我很輕松地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1](P315~316)就小說而言,他的“藝術個性”在于對桂西壯族傳統文化的反思與創造,作品呈現出濃郁的“壯味”。
民族文化的特點,首先體現在該民族的人物性格和精神上,壯族文化也不例外。由于居住環境和社會歷史等原因,壯族人民形成了熱情團結、勤勞勇敢、堅韌頑強的性格,并體現出強烈的生存意識和抗爭意識。壯族民間傳說《艾撒和艾蘇》中的艾蘇,就是古代壯族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者。他總是從有益于他人的角度來思考和行動,勇于承擔,甘于奉獻。為了使大家能過上好日子,他敢于與雷王不懈斗爭;為解救眾人的生命,他敢于縱火焚虎,與妖怪殊死搏斗,在他身上體現了壯族先民的崇高境界和精神力量。岑隆業筆下的桂西壯族山民形象也體現了艾蘇式的精神特質,《洼樹棺》中的布昆、《蟻堆墳》中的特莫、《牛頭幡》中的牛頭、《村女》中的桃、《女兒渡》中的汝雄等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們樸實憨厚,愛恨分明,無私奉獻,敢作敢當,寬容大度,體現出壯族人民的精神特質和精神力量。《洼樹棺》中的布昆,因大旱而無法生活下去,年少時就隨爺爺步行七天七夜外出尋找遷寨之地,在回祖籍搬寨途中,爺爺跌進老水井而死。布昆自覺承擔起生活的重擔,不畏艱辛,率領眾鄉親到“水足、土肥、田地不旱不澇”的地方立寨和創業,砍林造田,劈山修路,莊稼一年三熟,年年豐收,無災無病,安康興旺,生活富足。作為立寨的“功臣”和“頭人”,大煉鋼鐵時代和人造平原時期,他做主把整山滿坡的樹連片砍光。大規模地毀林,破壞了生態平衡,造成了水源缺乏,連年干旱。為了爭水,上下寨的山民結了仇怨。布昆認識到自己濫伐山林“罪孽深重”,主動住進山里當“野人”,天天挖坑種樹以“贖罪”。最后為平息大旱之年上下寨山民的奪水之戰,他不幸“野死”,寨民也因此而幡然悔悟。布昆的悲壯震撼人心,他是壯族傳統美德的活載體,他的精神猶如不死的洼樹一樣永遠活在寨人的心中。《蟻堆墳》中的特莫是個怪人、奇人,他深愛著自己的鄉親,卻由于愚昧和偏見總得不到人們的理解,時常遭受不公正的對待。但他從不在乎,始終以自己的智慧和愛乃至生命使整個寨子免遭滅頂之災。在特莫身上體現了一個民間智者的高尚情懷和精神力量。《村女》取材于一個壯鄉少女的生活片斷。小說中的桃善良、真誠、堅韌、頑強,是一個道德上近乎完美的不幸者。為了幫助家鄉開路修橋,她積極奔走,忍辱負重,最終卻遭到村民的誤解,受到侮辱,不得不流落他鄉。通過桃的悲劇,小說反思了農村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道德問題。此外,《鯢王》中的鯢王、《沒有鼓樂》中的鼓槌、《放鞘失馬坪》中的老抱,也都是具有鮮明壯族個性的人物,他們的性格中蘊涵著豐富的傳統民間文化因素。
銅鼓是壯族的文化瑰寶,是壯族最珍貴的器物,是壯族文化的歷史見證和活化石。壯族人民崇尚銅鼓,最早使用銅鼓。岑隆業的家鄉西林縣曾是古句町王國的繁華中心,該縣普馱村20世紀70年代出土了銅棺銅鼓墓葬,其中的石寨山型銅鼓尤為出名,鼓身以渡船紋、羽人紋和白鷺紋裝飾,具有濃郁的百色文化特征。岑隆業鐘情于家鄉的銅鼓文化,他的小說《羽人的困惑》、《沒有鼓樂》、《缺耳銅鼓》、《太陽的顏色》、《分家》、《照壁》等都不惜點染銅鼓的歷史背景,從而增加了作品的歷史感和地域文化色調。《羽人的困惑》對銅鼓的描繪最為集中,它將人世間的恩怨與調解跟銅鼓的民間傳說融合在一起,文化尋根意味較濃。小說寫道:“盛寶的銅鼓已被掘走,坑壁上還留下銅鼓的紋印:一個頭插長翎、身穿百鳥衣的羽人,領著一只有著毛茸茸大尾巴的神犬,在一個圓圈里作無終無止的跋涉……”,“古時,這羽人決心去調理世間的恩怨與善惡,帶著只狗兒云游天下,后來,他感到困惑了,世間的人情錯綜復雜,無法理清。那時,有只鳥兒勸阻他,可他不聽,仍然苦苦地在這無休無止的圓圈里總也走不到盡頭……”[1](P142)銅鼓上羽人的裝飾揭示了壯族的鳥圖騰崇拜心理,羽人是和平的使者,將銅鼓的描繪與羽人的民間傳說結合在一起,既揭示了壯族復雜的文化心理和人際關系,也突出了作品的主題意蘊。小羽和“哥蘭”也正是在羽人精神的感召下走出個人恩怨的。文中還有對銅鼓的描寫:“竹編的飯盂形似一個銅鼓,是用細如馬尾的篾條編成的,手工十分精細,連圖案也用金黃的篾皮編上去了,尤其是鼓腰上的羽人、狗和鳥兒,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把炮樓的土墻推倒,把他埋了,再用石頭砌成個墳,砌成像銅鼓一樣的墳。”后山林里紅下巴鳥兒“昏冉傣磨”,“羽人困惑”的啼叫聲,神奇而幽謐:“銅鼓埋在地下,它就變活了,何況它又得到了重新鑄造的機會!”[1](P147)這里,銅鼓已經成為人物性格的外化和民族精神的表征。可以說,銅鼓是這篇小說的文化背景,也是理解小說的重要線索。《沒有鼓樂》中直接以鼓槌為主人公命名,人與銅鼓相互交融。《缺耳銅鼓》中銅鼓成為神臺寶物和權力的象征。“從《縣志》的《民俗》篇得知:每山寨必有一面銅鼓作為‘寨寶’,供于寨佬家中,由寨佬擊鼓召集寨人議事。”[1](P46)《太陽的顏色》中寫道:“銅鼓在他心目中是圣潔的。從來,壯家人以銅鼓占卜,埋在土里,棄在水里,掘撈起來,便可知晴雨,曉年成,知世事,測兇吉”,[1](P182)體現了銅鼓的宗教祭祀功能。銅鼓上的各種精美紋樣是壯族文化的符號,對銅鼓的執著渲染,體現了作者對民族傳統文化的濃厚情結。
與銅鼓相聯系的是壯錦,岑隆業小說對此也不惜筆墨,如《太陽的顏色》中的梅香、《羽人的困惑》中的小羽,都是經營壯錦工藝廠的。梅香“纖細的手指上有種羽狀的物器,似梭,似線團。人們都叫她織錦女。”[1](P179)梅香最愛繡壯錦,辦起了壯錦工藝廠,她跟美工進巖洞找古陶片,爬崖描壁畫,到各寨去拓銅鼓,畫出了云紋、雷紋、水波紋、編織紋、同心紋、回紋、羽狀紋、方格紋等幾何紋樣,設計了許多圖案,生產各種花色、品種的壯錦。小羽經營的壯錦工藝廠天天帶給她可觀的進款。當她看到酷似銅鼓的竹編飯盂,“一個壯錦的新圖案在她腦海中產生了”。[1](P147)這樣的書寫使人物塑造與壯錦描寫形成互動,從而突出了人物的民族文化背景。此外,岑隆業小說中還寫到了神秘的崖畫、馬骨胡琴等器物,這些絢爛多彩的民間器物,是桂西壯族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產物,是壯族文化尋根的信物。
民族地域的日常生活、民俗、民風等是表現民族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一種方式。在西林、田林、隆林,至今仍流行著傳統的“歐貴”婚俗。這種婚俗與漢族的入贅有很大的區別,它是一種女娶男嫁,男從女居,女人主持家政,無任何歧視概念的婚姻形式。岑隆業的小說《分家》、《木樓住客》、《牛頭幡》等都對這種“歐貴”習俗進行了描繪,并且在《分家》中還揭示了這種習俗的文化背景:“院壩中心有一片河卵石嵌成的圓形圖案,中間是兩塊半圓形的大石板,烏亮發青,生動形象,都叫它‘母石’。母石的四周是小河石砌成的圖案,一圈圈地向外擴展,像一座大銅鼓的鼓面。石砌的圖案外邊還有兩塊生根的大石塊,活生生地隆起,都稱它為‘奶子石’。相傳,這是古時的祭壇。山里之所以女人當家,就是從這片石壇上所展示的意旨傳下來的,一直傳到今天。”[1](P100)由此可知,這種奇異的習俗帶有遠古母系氏族的深刻痕跡。此外,桂西壯鄉的眾多古老習俗也成為岑隆業小說中必不可少的情節,如不落夫家婚俗;由女巫(或寨佬)把一節竹筒破開,男女各拿一半就表示分手或離婚;女人坐月子,大門上要插系有紅布條的柚樹枝,生雙胞胎就插兩枝;家公和兒媳婦、大哥和弟媳不同桌吃飯,不呆在一起,不面對面說話,特別是女人生孩子的事連問都不能問;六十不管事;喜喪不興哭;江里溺死的人必須埋葬在岸上能望見江的地方;盜馬賊要剁去中指一節;女子出嫁要唱“哭嫁”歌;寡婦不宜參與紅事;舅父背外甥女出嫁;大旱時得有人泅死,天才會下雨;結繩記事、插標的原始文化遺跡;崇尚聾子的奇特心理意識,等等,這些遠古風俗的描繪使作品充滿了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在展現當地風俗的同時,岑隆業對一些陋習也進行了反思和批判。如《無果花·無花果》、《木樓住客》中描寫了不落夫家的習俗,因婚后孕前不落夫家,女子可以像未婚一樣自由交友,因而容易產生婚外情,影響家庭和睦。《缺耳銅鼓》中坂努寨人崇尚聾子,認為聾人老實,信得過,甚至根據聾與不聾以及耳聾的不同程度把人分成不同等級。顯然,作者在此是通過虛構的坂努寨批判病態社會的病態心理。
“民族風俗習慣在不同程度上表現了各個民族的歷史傳統和心理情感,是民族特點的一個重要內容。”“民族風俗習慣對民族的發展和進步有著重要影響:適應社會生活條件的,對民族的發展起著積極作用;反之就起消極作用。”[2](P271)岑隆業筆下的桂西壯族民俗文化亦是如此。
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指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3]岑隆業的桂西地域文化小說注重汲取民間文化營養,并將現代主義文學創作方法融入本民族的歷史和傳統,使“壯族文學中的現代主義小說在他的筆下走向了成熟”[4]。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的小說創作是對“文學的根”的一種關照和探索。
[1]岑隆業.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岑隆業卷[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2.
[2]龍長吟.民族文學論綱[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
[3]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6).
[4]劉紀新.論岑隆業的現代主義小說[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4).
I206.7
A
1673-1395(2012)05-0011-03
2012-03-10
黃雪婷(1971—),女,廣西平果人,講師,主要從事區域文化與文學研究。
① 本文屬百色學院一般科研立項(2010KB01)產出論文。
責任編輯 葉利榮 E-mail:yeliro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