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相全
(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453007)
流散與回歸:《只在昨日》中的“流散地”與“以色列地”
許相全
(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453007)
《只在昨日》是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格農的代表性長篇小說之一。作者通過伊薩克這一形象,描寫了其與東歐加利西亞、雅法、耶路撒冷三個關鍵地點的情感糾葛,表現出阿格農對流散地和以色列地的困惑。對猶太人而言,何處是家園,至關重要。但在阿格農的《只在昨日》中,家園近在手邊,回歸之路卻遙遙無期。通過伊薩克,阿格農表達了對流散與回歸的深層思索。這種思索就本質而言是悲觀的。
只在昨日;加利西亞;雅法;耶路撒冷
《只在昨日》是阿格農三部代表性長篇小說之一。除了鮮明的復國主義史詩這一特點之外,小說中反復轉換的地點如加利西亞、雅法、耶路撒冷也是重要特色之一。這些地點經過阿格農的精心設計,不僅為人物提供了活動場所,更被賦予了情感色彩,具有獨立自存的審美意義。換言之,加利西亞、雅法、耶路撒冷本身就是獨立的情感聚合體。東歐加利西亞地區是阿格農的故鄉,代表著流散地傳統;而以色列地是猶太民族魂之所系的地方,流散與返回、現實與夢想的痛苦抉擇和心理陣痛,在小說里表現得尤為顯著。因而,伊薩克與這些地點間的關系,是小說美感的重要來源。
東歐加利西亞是伊薩克的故鄉,它不僅是伊薩克兒時的家園,還意味著東歐猶太人流淌著猶太教傳統血液,匯合了現實家鄉與流散地兩種情感。伊薩克對東歐加利西亞的記憶,更多的是與貧窮的家庭相關聯的,貧窮的家庭讓他背負沉重負擔,由此形成一種負罪感。而他又是通過與加利西亞重新建立關系回歸傳統的。作為流散地,東歐加利西亞注定要被年輕一代猶太人舍棄;但作為精神支撐,它代表的猶太教精神更能幫助年輕一代猶太人返回傳統。這也體現了阿格農對待流散地——東歐加利西亞的復雜感情。
作品采用的是阿格農慣用的開篇方式——主人公將要離開家鄉。“像我們所有第二代阿利亞的同胞一樣,伊薩克·庫默離開了他的國家、家鄉和小城,前往以色列地,要把它從廢墟中重建。”[1](P3)離開家鄉之后,東歐加利西亞就成了伊薩克的記憶,此后他與家的聯系就是寫信和想念。寫信是發生關聯的物質形式,而想念則讓他對家人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負罪感。在雅法找到工作之后,他原本有能力寄錢給父親,卻從來沒寄過,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小說結尾,每當他覺得應該給家里寄錢時,也就是他感覺有罪的時候。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寄錢,這也成為相關研究者認定的伊薩克負罪感的源頭之一。謝克德曾指出:“他背叛了父親和復國主義價值,而為了后者,他背叛了前者。”“他離開了父親家,并留給他父親因為路費而產生的債務。”當他有錢時,內心的矛盾使他陷入猶豫之中,而“在對立面之間的猶豫之中產生了負罪感”。[2](P148)
伊薩克回歸傳統之路是一個逐漸與加利西亞建立關系的過程。這一過程的起點是對英年早逝的母親的追憶。在吻索尼婭時,他想到了母親;他之所以推遲看望索尼婭,是因為母親的紀念日到了。他因此去了久違的猶太會堂,接著他看望了住在老城的奧特先生。他是伊薩克的割禮師,是他的加利西亞老鄉。通過這個老人,小說把伊薩克與加利西亞重新連接起來。到了小說結尾,伊薩克在舉行婚禮之前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報告自己結婚的喜訊,這意味著對舊的家庭關系的修復。
伊薩克與東歐加利西亞的關系還通過與余德爾的關系表現出來。余德爾是伊薩克的祖先,小說中共有19處提到他。在去雅法的海上、馬車上和夢里,伊薩克反復想到他。這表明,余德爾代表的東歐加利西亞猶太傳統,是伊薩克揮之不去的印痕。但隨后他開始半信半疑,直至對余德爾奇跡(在山洞里發現財寶)徹底懷疑。這意味著他開始與傳統割裂,因為余德爾奇跡包含的是信仰的力量,代表著虔誠。
在小說開始部分,余德爾奇跡就被置于一個尷尬的位置。伊薩克想去以色列地,但沒有盤纏,父親為此憂愁不已。“西蒙整日在擔心錢。余德爾之后的三代,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四代的時候錢已經徹底花完了……現在他急需錢,但是沒有奇跡發生在他身上,他不能像他祖先那樣找到一處財寶。余德爾靠自己完美無瑕的信仰得到了上帝完美無瑕的回報,而他的后代西蒙把信仰留在了生意場里……”[1](P6)
在去雅法的船上,伊薩克的面包發霉了,水果無法食用,這時他希望出現奇跡,但是,“食物沒有遵從他的愿望,沒有恢復新鮮,相反腐爛得更厲害。他再次品嘗時,甚至要把小時候吃的奶汁都吐出來。”[1](P30~31)這證明伊薩克對余德爾奇跡還有一點信心。到了小說中間部分,伊薩克想到:“余德爾先生和他的三個女兒遇到財寶的事情是真實的嗎?但是一定是足夠富有的余德爾·納桑松給了佩塞勒嫁妝……那些喜歡奇跡的人編造了一個故事。”[1](P236)他已經不再相信余德爾奇跡了。這種觀念實際上是致命的,正因為沒有奇跡,這個庸俗世界才無藥可救;正因為沒有奇跡,上帝才會容忍各種悲劇的發生,伊薩克的死于非命,才情有可原。這是理解伊薩克之死的一把重要鑰匙,相關研究并沒有足夠重視這點。
伊薩克告訴自己,奇跡不能重現,并用科學方法解釋了奇跡,用科學否定了上帝的存在。“但是奇跡不會降臨到每一個人身上,特別是不會降臨到像伊薩克這樣的小伙子身上,他不值得上帝為他行使一個神跡,哪怕是采用自然的方式。”[1](P64)走投無路的伊薩克找到了一份工作——油漆匠,與余德爾得到上帝賜予的愷撒財富相比,這一奇跡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伊薩克找到工作后對奇跡恢復了一點信心。他美美地吃了一頓,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明天你可能一無所獲,如果你的雇主發現你不是一個油漆匠,會解雇你。”但伊薩克并不絕望,他告訴自己:“那位今天給我行使了一個奇跡的……明天會再給我一個奇跡,我不會餓死的。”當他睡醒之后,他突然“開始害怕,他的雇主是一位傳教士,善待猶太人是為了騙取他們的靈魂”[1](P66)。這種反復無常源自于內心的不堅定。
東歐加利西亞的出身使伊薩克不同于其他先驅者。首先,他出身于小商店主家庭,忠于某些刻板的信條,如守紀律、謙虛、整潔、害怕貧窮等。在前往雅法的船上,他非常餓,但羞于向老者討要食物,“因為伊薩克是良好市民的兒子,寧可餓死,也不要施舍。”[1](P30)其次,加利西亞的出身決定了伊薩克的性格。到達以色列地時,他是一個單純的人。在阿格農的小說里,這種性格專屬于加利西亞猶太人,代表了一種神圣的虔誠,是與上帝保護下的虔誠世界相匹配的。伊薩克的單純與虔誠不是相輔相成的,他的單純更多的來自于性格,而非宗教。以色列地的艱苦生活讓他逐漸忘記了前往以色列地的最初動力——追求靈魂的完美和民族的復興,也讓他丟棄了在家鄉保持的宗教生活習慣。
東歐加利西亞培養了伊薩克的性格,代表了他背負的流散地傳統,成為他無法割舍的心理無意識;雅法和耶路撒冷則代表了世俗和神圣。謝克德指出:“雅法是一個世俗的移民城市,耶路撒冷是一個代表著宗教傳統的城市。雅法是索尼婭性格的借喻性擴展,而索尼婭以其輕浮成為雅法的典范。史弗拉是伊薩克未來的妻子,居住在耶路撒冷,代表著純粹虔誠的耶路撒冷的某個方面。伊薩克在兩個城市之間的徘徊,代表著他不能在索尼婭和史弗拉之間進行取舍。選擇索尼婭,會背叛他死去的媽媽;選擇史弗拉,就要離開索尼婭并背叛她。”[2](P147)
伊薩克與雅法的關系主要通過與索尼婭的交往體現出來。索尼婭代表著性和世俗,是雅法的象征。索尼婭是伊薩克最為沉重的包袱,甚至超過了對東歐加利西亞的愧疚,但實際上他對索尼婭什么也沒做過。他的加利西亞式單純與懵懂無知,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夠說服自己,他和拉比諾維茨只不過是索尼婭眾多男友中的兩位。拉比諾維茨代表了一種大無畏的、與過去毅然決裂的猶太先驅者形象,是俄國猶太人的代表。他一開始與索尼婭交往,因而伊薩克認為索尼婭是他的女朋友。后因生活境況糟糕,他離開了雅法,在大發一筆橫財、搶了別人的老婆之后返回。他對朋友慷慨大方,對伊薩克尤其友好,但對索尼婭并不像伊薩克那樣專情。離開雅法之后,他馬上把索尼婭忘在了腦后。拉比諾維茨與雅法生活是相適應的,他過著奢侈的生活,沒有反思,沒有困惑,沒有自責,沒有懺悔,奉行功利主義原則,講究實效,行動多于思考。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是一個男版“索尼婭”,對過去沒有絲毫眷戀,完全根據當前形勢決定自己的行為,感情都是即興的、快餐式的。雅法的世俗性在他們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他們是雅法的產物,與雅法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沒有無家的負罪感。《丟失的書》中曾描述過這樣的性格:“現今被我們稱作‘第二代阿利亞’的新到以色列的人得設法忘掉其出生地,倘若不能忘卻,他得設法不去提起。”[3](P2598)只要雅法存在,他們就能夠很好地生存下去。他們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是因為他們找到了新的落腳點。
伊薩克不屬于雅法。他與索尼婭的交往方式不是雅法式的,而是加利西亞式的。在加利西亞,年輕男女不能自由交往,作品也強調伊薩克能接觸到的異性只有妹妹們。因為沒有與異性交往的經驗,索尼婭填補了他對女性的想象,迎合了他剛剛覺醒的自然沖動。這種沖動從離家之后開始萌動,一方面意味著伊薩克在成長,逐漸脫離過去;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失去傳統束縛之后,罪惡開始萌生,最終他迷戀上了索尼婭。伊薩克是帶著加利西亞式的少男情懷走入這段感情的,用純情對待索尼婭的多情。
伊薩克對雅法式的戀愛不具備任何經驗。纖細的敏感使他懊惱自己與索尼婭的身體接觸。對初吻的描寫,多少有些尷尬:“自從母親死后,她的吻還一直留在他的嘴邊。索尼婭也吻了他,但是這不是處女的吻。”[1](P130)索尼婭對他的好感并沒有維持太久,她又換了幾個男朋友。對于這些,伊薩克竟然視若無睹。
索尼婭是伊薩克背負的最大罪責,但他沒有注意到這種罪責的背后隱藏的其實是信仰的缺失。對于一個猶太先驅者而言,這種世俗性的感情負疚并不應該成為主要關注的對象。但伊薩克是單純的,他缺乏形而上的思考能力,不會思考深層次的問題。他把親近索尼婭、背叛拉比諾維茨看成自己的最大罪過,表明他有著與拉比諾維茨、索尼婭不同的世界觀,也表明他與世俗的雅法格格不入,雅法不能成為他的家。
雅法代表的世俗侵蝕著伊薩克的過去,伊薩克的不堅定推動了這種侵蝕。在雅法,伊薩克完成了第一次蛻變,把他原本保留的宗教習慣和將要實現的復國主義理想丟棄了。他被世俗的先驅者同化,生命與生存統一,猶太身份逐漸剝離,他成了《宿客》中描寫的沉淪的施布什人。信仰喪失,在雅法是一種普遍的現象。“猶太人和基督徒都拋棄了他們的上帝,上帝也已經拋棄了他們。”[1](P167)布倫納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屬于自己,猶太人只能在以色列地找到自己的位置。[1](P169)雅法帶給伊薩克的,只是為滿足個人的基本欲望而活著,他在雅法是無根的。
阿格農有意把靈魂的沉靜與耶路撒冷聯系在一起。當伊薩克在耶路撒冷時,他就容易獲得精神上的沉靜。伊薩克結識了篤信宗教的學生和藝術家布勞闊夫。他們讓伊薩克感到振奮,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在耶路撒冷的哭墻邊,伊薩克第一次被一種宗教情感感動,靈魂得到了凈化。但布勞闊夫死后,平靜又被打破了。他想到了索尼婭,又想回到雅法了。瘋狗巴拉克比伊薩克更清醒,它意識到伊薩克離開耶路撒冷意味著他“正在錯過有意義的生活”。
在耶路撒冷,伊薩克很容易找到加利西亞的痕跡,圣地與家鄉在情感上有相互融合的地方。耶路撒冷有很多來自東歐加利西亞的猶太人,如奧特先生,他是布察茲猶太社團的歷史見證者,有布察茲兩代人接受割禮的記錄。對奧特先生的拜訪,表明了伊薩克對家鄉的眷戀。在小說結尾,伊薩克已經植根于耶路撒冷,“他像一個猶太人那樣遵守猶太教法規”,他只閱讀猶太會堂里的傳統書籍。
伊薩克與史弗拉的愛情更能體現伊薩克與耶路撒冷的關系。與索尼婭相比,史弗拉傳統而圣潔。當伊薩克抓住她的手時,她感到自己犯了罪。妻子就是家,伊薩克找到了家,在這種關系中恢復了久違的平靜。他白天粉刷房子,晚上去看望史弗拉。他搬進了新家,像在加利西亞那樣每天祈禱,一切似乎走上了正軌。
耶路撒冷是永恒之城——有傳統、有返回神圣宗教生活的可能性。伊薩克在耶路撒冷找到了家,但阿格農對耶路撒冷的態度是模糊不清的,因為小說還暴露了這里的狂熱與不和諧。莫阿·舍阿里木是耶路撒冷正統猶太教徒區,但那里的喪葬團卻以麻木不仁著稱;伊薩克與史弗拉訂婚時,大多數虔誠的猶太人回避了這次婚禮,他們覺得這個加利西亞油漆匠會讓菲史先生蒙羞。宗教偏見在耶路撒冷是如此根深蒂固。
阿格農對耶路撒冷的猶太教徒進行了極為夸張的描寫,戲謔風格遠超過《婚禮華蓋》。如果說用在余德爾身上的戲謔和夸張是溫柔的、充滿鄉愁的,那么用在這些人物身上的,則是辛辣和嘲諷的。宗教狂熱一方面讓讀者感受到了耶路撒冷不正常的宗教熱情,另一方面也讓讀者感到耶路撒冷并非一個靈魂能夠安息的和諧之地。
伊薩克第一次遇到這種狂熱,是在去耶路撒冷的火車上。他給一個小孩一小片巧克力,但馬上被小孩的父親打掉了,因為他害怕巧克力不合乎猶太潔食禮儀。在莫阿·舍阿里木,最狂熱的是匈牙利人;在所有匈牙利人中,最狂熱的是菲史先生。
菲史的狂熱盲目而具震懾力,連莫舍·阿姆拉姆都不敢在他屋里多停留一會。他對伊薩克更是竭盡蔑視之能事。菲史的狂熱始于婚后,因為無法忍受波蘭人和加利西亞人,無法忍受岳父家天天吃肉的奢侈生活,婚后不久他就帶著麗芙卡離開了。但每遷到一個地方,他都因為吹毛求疵而與當地人發生爭執。最后,他來到一個飲食合乎猶太法規的地方,又因為婚禮上新郎的祝福與當地猶太社團大吵一通,一怒之下他遷往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他依然是一位不屈不撓的斗士。菲史與瘋狗巴拉克的相遇具有戲謔性。阿格農不無諷刺地指出,菲史“從來不怕世界上的任何人,但是現在臥病在床卻跟他受到一只狗的驚嚇有關”[1](P548)。二者相遇的場景,堪稱阿格農戲謔筆法的經典之作。瘋狂與瘋狗的并置,使猶太教信仰幾乎成為一個笑話。
東歐加利西亞代表著流散地傳統,伊薩克離開東歐加利西亞,意味著與流散地傳統的割裂,但這種割裂背后隱藏的是對家人、對傳統的負罪感,這種負罪感隨著到達以色列地而加重。在以色列地,特別是在雅法,伊薩克并沒有找到自己的復國主義理想,相反卻沉淪于雅法的世俗生活之中。與猶太教的逐漸隔離,使他背負了沉重的感情包袱,索尼婭成為他難以割舍的心靈之痛。由于加利西亞式的單純,伊薩克很容易在圣地找到安身之所,但耶路撒冷到處彌漫的宗教狂熱幾乎讓圣地的神圣變成了一個玩笑。伊薩克最終找到了回歸傳統之路,卻在回歸前夕死在耶路撒冷。阿格農通過對伊薩克的塑造,通過他與三個關鍵地點情感糾葛的描寫,表現了對流散地、以色列地、圣地“鄉愁與夢魘”般的困惑。對于猶太人而言,何處是家園,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但在阿格農的《只在昨日》里,家園近在手邊,回歸之路卻遙遙無期。通過伊薩克,阿格農表達了對流散與回歸的深層思索,這種思索就本質而言是悲觀的。
[1]Harshav,Barbara.Only Yesterday[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2]Shaked,Gershon.Shmuel Yosef Agnon:A Revolutionary Traditionalist[M].Green,Jerrey M.Trans.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89.
[3]林杉,宋桂芳.歷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短篇小說金庫(下冊)[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
I106.4
A
1673-1395(2012)09-0010-04
2012-06-10
許相全(1979-),男,河南南陽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猶太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葉利榮 E-mail:yeliro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