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無錫市文聯創作室,江蘇 無錫 214026)
2009年,陳河的長篇小說《沙撈越戰事》在《人民文學》第12 期發表,小說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作者從史料鉤沉中發現了隱秘的加拿大華人抗戰素材,將其演繹成一部戰爭寓言式的小說。作者以史料為牽引,采用了虛實結合的方法,描述了二戰中奇異的東南亞叢林戰場,讓人感受到了錯綜復雜的海外華人抗戰史。2010年這部小說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單行本,陳河也因之于2011年獲得了“中山杯”華人華僑文學獎主體最佳作品獎。也許是因為創作這部小說而接觸到了南洋的抗戰歷史,陳河更深地扎進了馬來亞華僑華人的抗戰故事之中。
2012年第8 期《中國作家》發表了陳河的另一部馬來亞抗戰題材的長篇小說《米羅山營地》,所不同的是陳河選擇了從寫《沙撈越戰事》所掌握的史料中正面掘進,試圖由史料梳理和實證考察到達那段歷史所在的時空,回溯一段驚險、復雜的歷史,重述被歷史塵封的遺忘角落。然而這兩部小說卻呈現出迥然不同的面貌,這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既是作者占有史料的豐富程度不同,也與作者寫作姿態的變化有關,但是無疑這兩部小說都觸及了極其復雜的歷史漩渦,它們所呈現的差異仍然對觀察陳河的史料小說寫作,乃至海外華人作家的相關寫作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支點,也為我們找到海外華人作家的身份坐標提供了借鑒。
《沙撈越戰事》的題材來源于真實的史料,但是作者更多的是采用旁觀的角度,他用一種“流浪式”的筆觸寫出了出生于加拿大的華裔青年周天化的參戰經歷:他出生在加拿大,與生父感情淡漠,生長于日本移民街區,與許多日裔僑民結下了良好的友誼,本想參加加拿大軍隊赴歐作戰,卻又意外地被編入英軍參加太平洋戰爭。而剛剛空降到馬來亞沙撈越地區卻又被日軍俘虜,更陰差陽錯地成為日軍、英軍的雙重間諜,從而深深地楔入了波詭云譎的族群斗爭中。雖然在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也由于身份的特殊而備受猜忌,使他陷入身份的迷茫而無法解脫,最終在諜戰中不幸身亡。
這部小說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周天化的特殊身份使其有了隱喻性。小說屢屢提及周天化長相上和日本人有相像之處、安有一顆日本風格的金假牙、與加拿大日裔的友情等等,這些都不斷暗示周天化身份的模糊性,在他軍人職責之外植入了民族身份認同的迷茫和尷尬。所以說,《沙撈越戰事》存在的一處張力即在于,它從碎片化的歷史事件中敏銳地捕捉真實之外的細節,在史料的梳理中發現更深的意義。小說雖然對日軍的侵略行為給予批判和譴責,但是并不局限于在中國人、英國人、日本人之間做簡單的敵對劃分,而是從適度超越民族性的角度去揭示戰爭的殘酷。因而我們看到周天化輾轉于英軍特種兵分隊、紅色游擊隊、依班族土著部落、日軍司令部之間,雖然面臨著種種困難和危險,但是他的行為又體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冷靜,這既是特種兵的職責,也可能一定程度上來源于他超越民族仇恨的平靜。
“《沙撈越戰事》男一號周天化的特殊身份和經歷是有相當寓意的,作者賦予周天化一個幾乎無國籍限制的‘客觀’視角,從這個視角去看參戰各方,對戰爭的性質與人類的愚昧做了一種有距離的、比較客觀清晰的審視?!雹購男≌f中我們還可以找到幾處旁證來作說明,小說著筆于沙撈越戰事,卻有大量篇幅在寫當時加拿大的移民處境。例證之一是,當年周天化參軍的時候華人受到當地白人的嚴重歧視,沒有選舉權,不能從事白領的職業,甚至沒有國籍不能參軍。華裔青年們只有在穿上了加拿大軍隊的軍裝后,他們才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人了。例證之二是,周天化從小在日本街區長大,有一群很好的日僑朋友,作為沒有母國經驗的移民二代,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仇恨。例證之三是,隨著戰爭形勢的加劇,在加拿大深受二等僑民之苦的日裔僑民也面臨著要不要為所在國參戰的困惑。
應該說,源于亞裔移民二代類似的生活體驗,周天化與他所認識的日本僑民有著一種質樸的友誼,即便中日爆發戰爭,他對日本人也并沒有因此而懷有仇恨,然而在全球反法西斯戰爭的大背景下,他自然而然地有著自己的民族認同感,例如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入中國時,在昆明機場看到戰火中堅守崗位的哨兵,心靈感受到強烈的震撼,這奠定了他堅信抗戰必勝的信念。只不過這種認同感與祖國(中國)概念之間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模糊空間,正是這種含糊造就出了一種距離感,周天化是加拿大的第二代中國移民,卻從來都沒有真正擁有過加拿大人的政治與文化地位,是會說流利日語的中國人卻又穿著英國軍裝,更使他在戰場上感覺到格外惶惑與尷尬。
因此,陳河從“超脫”的層面上,贏得了一個從容敘述的視角,周天化的故事成為他站在“他者”的角度,講述一代移民華人的心靈史的藥引子?!霸趹鹗碌臍ぷ永?,我們望見的絕不僅僅是美國大兵式的為了戰斗而戰斗,而是每一幕戰斗后面都有因為民族身份認同上的混亂與尷尬造成的存在張力。這種張力現在沒有本質改變,依舊壓在作者和其他移民者的身上。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講述的并不是過去已經化成塵埃的周天化們的舊事,更是成千上萬的中國新移民的現實?!雹?/p>
另一個問題就是讓我們回到周天化故事本身,由史料作為牽引,周天化的經歷又有了傳奇性。這種傳奇性,為作者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使小說頗具想象力。二戰時期的沙撈越是日本軍隊的占領區域,那里活動著英軍、國民黨一三六部隊、華人紅色抗日游擊隊和土著依班人部落等復雜力量。小說寫出了各種勢力犬牙交錯的復雜戰局,穿插著神秘的情報諜戰、馬共的游擊隊生活、依班族獵頭部落的儀式和習俗,特別是小說埋下了依班族少女猜蘭對周天化的癡情愛戀線索,為小說預留了豐富的揮灑空間。
這是一部很有發散性的小說,一如陳河小說的風格,在看似簡單的布局之下有著多種延伸的可能性,它在不知不覺間把不同時空層面的話題聚攏起來,形成了相對豐富的內涵。我們簡單回顧下小說的背景,可以看到小說故事場景從加拿大的雪山、木屋轉到沙撈越的叢林、長屋,連接起英軍、日軍、馬共的糾結角力與潛伏諜戰,再鋪墊上依班族少女猜蘭的癡情、叢林游擊隊的生活,都讓小說充滿驚險、刺激的傳奇性。而小說又不局限于就傳奇而傳奇,也展現出較為廣博的知識面,糅合了日本漁民發家史、東南亞原始部族的宗教禁忌與儀式等等,在演繹與想象中,它把錯綜復雜的叢林斗爭從容地穿插起來,也顯示了作者駕馭題材的能力。
在《米羅山營地》中,陳河不像《沙撈越戰事》那樣采取旁觀的視角,而是正面突進,直面馬來亞抗日戰爭中不同勢力的分合沖突。小說以“我”前往馬來西亞探訪馬來亞抗戰史為起點,從當年的親歷者、知情者的講述與實地考察中,串聯起為人所淡忘的歷史片段,在只鱗片爪中盡可能去還原歷史的某一面。小說大抵可以分為兩條線索,一是日軍入侵新加坡后,林謀盛和他負責的一三六特種部隊滲透到馬來亞從事抗日活動,并與當地的馬共游擊隊接洽合作的過程;二是圍繞當地卡迪卡素夫人的回憶錄《絕不憐憫》所還原的眾多事件,回顧當時民眾和游擊隊的抗日故事。卡迪卡素夫人是當地一位醫生的妻子,利用家庭的便利為華人游擊隊治病療傷,幫助當地窮苦病人,在當地有很高的聲望??ǖ峡ㄋ胤蛉说男袨楸蝗哲姲l現并被施以酷刑,以致半身癱瘓。戰爭結束后,卡迪卡素夫人得到了英國國王頒發的自由勛章,她將自己的經歷寫成了《NO DARM OF MERCY》回憶錄(中文譯名《絕不悲憫》,陳文煌譯,臺灣燧人氏事業有限公司,2005年)。在作者看來,這部不為中國人熟知的回憶錄完全可以與《拉貝日記》和《辛德勒名單》一樣讓人感動。小說從“我”到馬來西亞探訪卡迪卡素夫人的資料作為序幕,引出林謀盛及其一三六部隊在新加坡從事抵抗運動的故事,并進而兩條線索交叉推進,寫出了一三六諜戰隊員和馬共游擊隊在復雜局面下相互協作的努力與理念沖突,也通過許多生動的細節寫出了卡迪卡素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大無畏品質。
《沙撈越戰事》中,作者可以從容地借周天化的足跡冷眼旁觀,立足“他者”的視角,表達自己對戰爭和族群文化的思考,而在《米羅山營地》中,作者已經積累了大量的口傳資料和文字材料,并試圖通過實證考察來抵達歷史現場,顯然這與寫作《沙撈越戰事》時的心態和姿態有了很大變化。陳河由之前的旁觀者逐漸轉變為探索歷史的局內人,這種寫作姿態的變化勢必會使這部小說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評論家施戰軍說“陳河的小說不是依據情節講以吸引人為目的的故事,而是通過小說表現探索性思考,使作品呈現故事之外的深度,這是陳河非常鮮明而可貴的特點,也是今天的文學所欠缺的一種品質”③。如果說在《沙撈越戰事》中,這種探索性思考表現為“從適度超越民族性的角度去揭示戰爭的殘酷”的話,那么在《米羅山營地》中,這種思考的表現形態已經有所變化。畢竟,從戰爭史料的爬梳中,必須直面戰爭的血腥和侵略者的殘忍,那么其批判立場就必然要更加強化,這也是無可厚非的。相應地,作者的“他者”姿態似乎更多地表現為對幾方抗戰力量的超然觀察,如冷靜分析馬共游擊隊與英軍之間、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土著部落與英軍及游擊隊之間的分合斗爭,較為客觀地反映了各種勢力的實力、作用及觀念差異。雖然作者對這些內容著墨不多,但是臧否人物,對當事人就其一點,不及其余,也留下了許多精彩點評,如對林謀盛、陳平、卡迪卡素夫人的點評都不乏閃亮之處。
馬來亞華人抗戰史錯綜復雜,既有當時馬共、英軍、國民黨戰略分歧的歷史背景,其中又交織著中國與當事國的意識形態差異,幾十年來在歷史的煙云中云遮霧罩,越發難以捉摸。海外華人作家以其身份的特殊性,使其具有了一個“他者”的眼光,為他們的寫作提供了不同的觀察角度,同時他們的文學呈現也為我們展現了故事的另一種風采。相對而言,能夠較少受到先驗的意識形態束縛,立足于實證資料,更好地還原歷史現場。“海外華人的身份使作者經常要面對世界上的各個民族,體味和思考移民者的所有感觸;而作為作家的敏感又注定了他要為本民族的英雄樹碑立傳,要抒發表達自己對于民族性的客觀思索。作為小說家,他習慣使用好萊塢的從真實歷史里鉤沉故事的筆法,將一段被歷史淹沒掉了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④馬共游擊隊與國民黨背景的一三六部隊在嚴峻的抗日斗爭背景下進行著合作,諜戰隊員需要游擊隊提供安全庇護,特別是轉移電臺、建立聯絡基地需要得到游擊隊的支持,但是二者之間也有著明顯不同的戰略,作者能夠較為持平公允地分析各自的利弊得失,對于戰爭后期馬共領導層與英軍乃至馬共游擊隊內部的分歧都做了細致的分析,這都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
陳河在談及《沙撈越戰事》時似乎并不滿意,“我覺得我是在把它當一部戰爭寓言在寫,當然,作為小說,它還有許多不足,因為是通過史料想象還原的,所以還不能變成大的作品”⑤,但是如果我們以這個標準再看《米羅山營地》,作為一篇立足于回憶資料、考證資料組成小說,又顯得有點想象力不足。作者在文中并不諱言自己的寫作困惑:“(對于馬來亞抗戰)說真的,我已經成了這個問題的專家,所掌握到的很多資料是獨門的,但我還是覺得十分迷茫。我感覺到我所處的現實世界和那段歷史隔著一層不可逾越的時空”⑥,“我收集到了許多的故事,但大部分是些個人的記憶和口頭傳說,沒有找到可以支持我重新構建一整段歷史的扎實而系統的可靠資料。直到我找到了卡迪卡素夫人所寫的《NO DRAM OF MERCY》(《絕不憐憫》)一書之后,這種局面得到了改變?!雹?/p>
可見在寫作的時候作者已經占有了相對翔實的資料,對游擊隊員、潛伏諜戰人員、卡迪卡素夫人都懷著敬意,對他們的犧牲精神和人道主義精神感佩于心,那么在這個思想心態下,作者實質上已經介入了這段歷史的書寫,他所做的不是要不要構建這樣一段歷史而是如何去構建這樣一段歷史。
雖然冠以長篇小說的體裁,但是在《米羅山營地》中,作者的自由揮灑的尺度顯然有所“收斂”,由于依托當事人的回憶錄和史料考證,這部小說更像是一篇非虛構的紀實作品。如果按照長篇小說的要求而言,這篇作品不足之處是過于依賴史料,而有時候關于馬來亞華人抗戰的資料是殘缺不全或是不足為訓的,可能不足以支撐敘述的需要,在行文中顯然有所顧忌,顯示出某種拘謹。上文說到這篇小說大體顯現兩條線索,而這兩條線索在資料上是不對等的,造成了小說在敘述上的偏重不一,有時文從句順有時又顯得倉促而失于從容。例如,文中描寫突擊分隊經過叢林、農田、村莊,突破日軍、警察檢查站,前往米羅山營地的過程時,部分段落的語氣、句式雷同,記敘模式比較單一,在有限的篇幅內一些常用詞高頻率出現,就文字而言不夠生動。其原因可能是,作者有意根據資料秉史直書,從而不宜展開文學想象,而現有紀錄文字又不夠豐滿,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敘述上的弱化。
此外,作為小說而言,作品對人物形象刻畫不夠清晰,小說人物關系眾多、線索千頭萬緒,除了卡迪卡素夫人著墨較多之外,其他人大都來去匆匆,出彩的地方不多。例如,日軍入侵新加坡后,對林謀盛等逃離新加坡的情況,小說摘抄了林謀盛逃亡期間的部分日記,以表現這一華人社團領袖視死如歸、堅決抵抗的意識和決心,但是單從林的日記來看,記錄事情多于記錄心情,對突出他矢志抗日的精神來說略顯欠缺。此外,小說對林謀盛的形象刻畫也不夠豐滿,使得林謀盛這一中英合作一三六諜戰部隊的領導者形象顯得較為單薄。小說中關于林謀盛讓人印象深刻的倒是他被捕的情節和結局,如作者直言,“林謀盛其實不是一個職業的軍人,更不是一個高級的間諜”,“他之所以讓后人永遠銘記不是因為他的間諜技巧,而是他的民族精神和無畏的勇氣”。
總而言之,陳河的兩篇小說《沙撈越戰事》和《米羅山營地》呈現了馬來亞華人抗戰的復雜歷史,作者以其“他者”的視角和想象力為我們描述了歷史的一種姿態。由于占有史料的不同和寫作姿態的差異,《沙撈越戰事》有較大的自由想象空間,文字更加恣意率性,筆觸游移加拿大、東南亞之間顯得開闊自如,而《米羅山營地》則文字樸實簡練,筆觸緊湊集中,對于想象有所克制。就這兩篇小說來說,“他者”視角好比把海外華人抗戰史與海外華人作家做了跨時空的連接,想象力則是一劑歷史與紀實相糅合的粘合劑,其“用法”與“用量”考驗著作家重構歷史的能力,而這些恰恰為我們觀察海外華人作家提供了一個支點,為我們找到海外華人作家的身份坐標提供了借鑒。
注釋:
①②④譚湘:《歷史與現實的民族身份認同——評陳河〈沙撈越戰事〉》,《文藝報》,2010年10月29日。
③舒晉瑜專訪陳河:《把經歷作為寫作來源很危險》,《中華讀書報》,2012年8月4日。
⑤孫小寧專訪陳河:《時間之河上的一條魚》,《北京晚報》,2011年11月14日。
⑥⑦陳河:《米羅山營地》,《中國作家》,2012年第8 期,第141 頁,第14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