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瑋媛
(湖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經權思想是中國傳統儒家倫理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探討的是道德原則規范在具體實踐中的適用性問題,更確切地說,經權思想是關于守經與權變的理論,是對道德沖突的理論思考。
要全面系統地探討儒家經權思想,首先應當明白兩個最基本的問題:如何定義經?如何定義權?
什么是經?許慎《說文解字》中說:“經,織也。”“經”的本意是指織造物時所用的縱線,與“緯”即橫線相對應,引申為直行、南北行走的道路,之后拓展提升為人們必須遵守的、不變的原則、規范。“經”在一般意義上是指被當做典范的著作或治理國家的原則、方法,如《禮記·中庸》中所提到的“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因此可以把“經”概括為客觀事物存在與發展的根本原則或普遍規范,是帶有普遍性、絕對性的客觀規定,往往表現為綱紀、紀律、原則、規范。
在倫理學意義上,“經”被認為是與社會大義相符合的道德原則規范,是為人處事應該選擇與遵循的根本義理,往往由于社會各界的普遍認同或者統治階級的有力支持而具有權威性,通常情況下不能夠違背,因而人們往往通過尊經守經來捍衛經的權威。
我們需特別注意的是,傳統儒家思想家在探討經權思想時,“經”實際上是指行為主體在現實生活實踐中應該恪守的普遍的道德原則規范,主要是指人為的綱常倫理。其基本內容即儒家的綱常名教,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儒家所推崇的“三綱五常”,尤其是集禮義、禮儀、禮制于一體的“禮”,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中所提到的“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
什么是權?《春秋公羊傳·桓公十一年》中稱:“權者稱也,所以別輕重。”可見“權”的本義是指懸掛在秤桿上的秤錘,用來稱量物的輕重,亦可用作動詞釋為權衡,《孟子·梁惠王上》中提到“權,然后知輕重”的“權”即表此意。由“權”的本義出發引申拓展為兩種意思,一是權術、權謀,該意被法家所推崇,另外一層意思是權變,即權宜、變通之意,這為儒家所注重。
在倫理學意義上,可以這樣理解,行為主體在具體情境中面臨道德沖突的情況下,如果固守某種道德原則規范會付出很大的代價,而放棄對該種道德原則規范的堅持會帶來更大的道德價值,這時的道德選擇就該根據具體的情況采取與普遍的道德原則規范相對應的具體而靈活的道德手段,這就是“權”,即對道德原則規范的靈活變通。儒家經權思想中的“權”就是指對社會普遍接受的道德原則規范做適當靈活的變通。孟子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1]中道要根據具體的實際情況做適當的調整,即謂“權”,死守中道而不知順時而變就是“執一”,“執一”即缺乏靈活性、執守某種道德原則規范而不知變通,如此必將導致一般道德原則規范的僵化,而最終限制道德原則規范的作用,使之難以適應現實的社會生活。
儒家經權思想是崇尚守經的,其所守之經是善道。圣賢孔子的思想中提到過“守死善道”,還表示過如果早上讓他得知“道”,要他當晚死去,都可以。儒家守經具體表現為崇禮崇仁,但也同樣贊同行權,其在討論經權思想時,“權”都是與“經”關聯起來使用的,而且還限制在具體情境的道德沖突中,通俗地理解就是行為主體的道德選擇應該根據具體的情境有所變通,而不是教條式地尊經守道。
在中國傳統儒家倫理思想史上,“權”這一概念首先是由孔子提出來的:“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2]可見在孔子思想中,“通權達變”比“事事依禮而行”、“取得某種成就”、“學習”更為重要,被看作是一種最高的處事原則和人生境界,他的經權思想成為后世儒家思想家關于經權思想研究的理論源泉。把“經”與“權”聯系起來考察最早是出現在《春秋公羊傳·桓公十一年》中:“權者何?權者反于經,然后有善者也。”它認為權變的道德選擇雖然不合“經”,也就是普遍的道德原則規范,但是通過違背“經”的方式回歸到“善”,取得良好的效果,至此經權思想的雛形出現了。經由后世儒家學者的發展,經權思想得到了辯證法上的論證。
儒家經權思想既推崇“守死善道”,又贊成“通權達變”,其主旨可以概括為“守經行權”。那么經與權的關系如何?行為主體在什么情況下守經、什么條件下行權?這是我們在研究儒家經權思想時的重要問題。
儒家經權思想中所指的“經”與“權”存在著明顯的區別和差異。首先從其概念來講,“經”是對封建綱常名教的概括總結,是作為當然之則的道德原則規范,而“權”是行為主體在進行道德選擇時面臨著道德沖突,對本該遵守的“經”做靈活的變通。由此我們可以說“經”是道德原則規范的原則性,“權”是道德原則規范的靈活性。然后從二者的關系上講,“經”作為萬世常用之經,為封建統治者所用,被賦予了無條件的、絕對的約束功能;而“權”是“經”所不及之處,或是固守“經”會引起犧牲,或是放棄本該固守之經會帶來更大的道德價值,而對“經”所做的適當調整。由此我們可以說經是絕對的、一般的,權是相對的、特殊的;經處于主導、決定的地位,權則處于從屬、服從的地位;從二者的影響來講,“經者,道之常;權者,道之變”[3]885,“經”是封建倫理綱常,必須亙古長存、守而行之,但是“經”作為總的道德原則規范,對于方方面面的具體問題不能全顧及到,則需要靠權變來解決,從而我們可以說“經常權變”是“經”與“權”的又一區別;而且經是普遍的、永久的,“經者,道之常”,“夫權者,適一時之變,非悠久之用……圣人知道德有不可為之時,禮義有不可施之時,刑名有不可威之時,由是濟以權也”[4],可見權只是特殊的、暫時的,是特殊情況下對權的變通。總之,我們可以用經主權從、經常權變來概括總結儒家經權思想中經與權的區別。
儒家經權思想中的經與權是辯證統一的,不僅僅存在著區別對立,而且還具有緊密的聯系。首先,“經”與“權”是一對倫理學的范疇,通常情況下二者是關聯起來使用的。柳宗元說:“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達經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也。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知經而不知權,不知經者也;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5]可見固守常經,只會導致拘泥固執、思想僵化,形成權威主義或獨斷論,結果不但無法彰顯經的主導地位和道德價值,反而會損害到“經”的原則性地位和積極影響,最終使行為主體成為“不仁者”。而一味地只知行權變通,就會違背道義,使思想失去導向,結果不僅無法彰顯“權”有善合道的價值,反而使“權”陷入了無法無天的境地中,最終使行為主體成為“不智者”。同時“經”是根本的原則規范,是常道,行權這種表面上的反經形式,實則是為經服務的,以經制權、以權返經,是實現或維護經的途徑和方法。守經和行權雖然形式上是不一致的,但是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封建倫理綱常的穩定,“權只是經之變,雖是反那經,卻不悖于道。雖與經不同,而其道一也”[3]890,經與權二者不可截然分離,共同統一于“道”之下,這個“道”即封建倫理綱常。其次,在道德選擇過程中,經與權必須有機統一起來,即采用“經權相濟”的行為模式。行為主體不僅要守經,盡量使自己的行為符合“經”的規定,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同,而且在具體境遇中還應該與時變化,確定在某種具體情境中最值得遵守的道德原則規范,我們可以把行權理解為守經的一種特殊的表現形態和實踐模式。因此儒家將經權相濟提高到了很高的地位,把其確定為經權思想實踐中的行為模式。
經與權是一對既有區別又有內在聯系的倫理學范疇。在經權關系中,經制約著權,權從屬于經,經是更為主導的、根本的方面,權是經另外一種不循常理的表現方式,其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封建倫理綱常的穩定,只是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儒家學者在行權時設定了嚴格的限制條件。弄清經與權的辯證關系,對于我們全面系統地研究儒家經權思想、了解其守經行權的宗旨是至關重要的。
儒家是在道德領域來探討經權思想的,其中守經與行權的道德立場都非常鮮明,可謂守死善道、行權合道,其中蘊含著豐富的倫理意蘊,彰顯了深遠的道德價值。首先,經權思想的運用為解決道德沖突提供了啟發性的思路,是道德原則規范在現實生活中得以貫行的保障。在主體面臨道德沖突的情況下,其選擇是存在著“正當”與“不正當”、“合理”與“不合理”的差別的,因為在道德選擇過程中,主體可以憑個人愛好、心情做出決定,也可以根據社會的根本大義做出決定。儒家經權思想正是主張行為主體在具體境遇中面臨道德沖突時,不必固守普遍的道德原則規范,而是可以經過理性思考與衡量,對其做靈活變通,采取一種更合時宜的方式,這樣就為道德沖突的消解提供了一種正當的、合理的原則、方法和途徑。
然后,儒家經權思想的內容體現了道德原則規范的絕對性與相對性相統一的原則。其絕對性是指任何道德原則規范都有著明確的內容和具體的踐行要求,在儒家經權思想中表現為對“經”的執守,如“誠實”這一道德原則規范就是包括不講假話、實事求是、如實反映客觀情況等內容,一般情況下人們都得恪守。其相對性即指任何道德原則規范都不是無所不包、涵蓋一切范圍的,而是有著一定的適用領域,在儒家經權思想中表現為對“權”的應用,如“誠實”在父親或兒子犯罪時是不允許存在的,儒家提倡“親親相隱”,而不是將此告知于人,因此在特殊境遇中可以暫時拋下這一原則規范;同時由于社會歷史條件的更遷,任何普遍的道德原則規范都不是永恒不變的,在這個時代表現為“善”,到下一個時代也許就變成“惡”的了,這也是其相對性的一面。在儒家經權思想中,道德原則規范的絕對性是指行為主體在做道德選擇時,首要考慮的是社會的根本大義,按其所宣揚的道德原則規范辦事,而其相對性就是要揚棄普遍的道德原則規范,將其與具體境遇結合起來,并加以創造性地、靈活性地運用,也就是朱熹所說的“常則守經,變則行權”,這樣就避免了行為主體在進行道德選擇時被教條主義所束縛。在道德行為選擇上,行為主體要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正確認識道德原則規范的絕對性和相對性的辯證關系,努力將其與特殊境遇相結合,這正是儒家經權思想的道德價值所在。
再次,儒家經權思想的內涵體現了道德價值的等次性原則。任何道德價值體系都是一個多層次、多向度的結構體,其中的道德原則和規范都是既相互聯系的,又是處于不同層次上的[6],因而其道德價值并不完全一樣,而是有大小高低之分、輕重緩急之別的。道德沖突表現為“善”與“善”之間的沖突,那么其正當合理的解決方式就是“兩利相權取其重”、“擇大善而舍小善”,也就是按照道德價值的等次性“選高棄低”,選擇一種高層次的道德價值,即使這樣的選擇會暫時損害到低一層次的道德價值,但是從長遠來看高一層次的道德價值總能包括低一層次的道德價值[7]。在儒家經權思想中,“經”雖是社會根本大義,是具有普遍約束性的道德原則規范,但是在具體情境中,“經”所變現出來的善可能居于低等,為了使自己的行為符合更高層次的善,行為主體可以置體現較低層次善的道德原則規范于不顧,甚至可以違背,以此來實現更高層次的善,這種選擇就是行權。儒家經權思想這一層的道德意義就是要求行為主體在具體情境中樹立道德價值的等次觀念,對各種道德價值進行理性地排序,選擇高層次的道德價值來實現自己的道德理想。
此外,儒家經權思想還體現了行為主體道德選擇過程中的道德責任問題。人們認識了道德的必然性,也獲得了相對的意志自由,在他們自由選擇道德行為的同時也自由地選擇了道德責任。選擇和責任是不可分的,責任是道德選擇的屬性。行為主體在社會中扮演著多重社會角色,須履行多重社會義務,而在道德沖突中固守常經可能會帶來惡果,需通過通權達變的方式來履行自己在具體境遇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義務,并承擔相應的道德責任,在這過程中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就是儒家經權思想的另一道德意義。
儒家經權思想所體現出的豐富的倫理價值和意義,對于我們進行有效的道德選擇具有關鍵的指導作用,同時能幫助我們認識儒家思想和中國傳統倫理思想、弘揚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理解倫理學的本質,更透徹地了解馬克思主義原則性與靈活性的關系。
[1]楊伯峻,楊逢彬.孟子譯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9:67.
[2]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126.
[3]黎靖德.朱子語類[M].長沙:岳麓書社,1997.
[4]董誥,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1769.
[5]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817.
[6]唐凱麟.倫理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256.
[7]李培超.道德沖突論綱[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3(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