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正林,馮健鵬
(華南理工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510006)
勞動分工將會成一種絕對的行為規范,同時還會被當作是種責任。
——[法]涂爾干
法官職業倫理的重要性越來越被提及。①如2010年9月18日,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與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共同舉辦了法律職業倫理的學術研討會,吸引了大量來自全國的法律學人與法律實務工作者。當然,筆者使用這個標題并不意味著職業道德不重要,恰恰相反,道德的強調對于職業是很重要的,而且在某種意義上,職業道德與職業倫理對職業共同體的維系有著相似的作用。之所以將職業道德與職業倫理分開,是考慮到道德問題比較寬泛,并且實踐中在對兩者不做嚴格區分的前提下更多地強調職業道德(甚而有泛道德化的傾向)而淡化了職業倫理的建設——這也正是目前法官職業化進程中比較尷尬的一個問題。基于此,筆者認為應該從職業倫理的建設出發,以此來推進道德的提高,并最終促進法官的職業化進程。當然,法官的職業倫理在理論和實踐上都不是一個新的問題——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面臨的任務也不是法官職業倫理從無到有,而是對它的重述。基于此,我們需要回答的問題包括:構成法官職業化的職業道德、職業倫理與職業能力三個要素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系?它們對于維系和促進法官職業化都有著怎樣的作用?為什么在當前條件下更需要提出優先法官職業倫理的建設?法官職業倫理在當前條件下又應當包括那些內容?
職業能力、職業道德、職業倫理是職業化不可缺少的三個要素,它們都是基于社會分工產生的職業化的衍生物,共同促進職業化的進程。但三者之間存在著明確的界限,不能混淆;它們對立統一于社會分工所產生的職業化的內部矛盾。
職業化是社會分工的內在要求,或者說,是社會分工的外在形式。社會分工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用涂爾干的話說,“分工已經不再僅僅是植根于人類理智和意志的社會制度,而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普遍現象,是我們在有機體本質要素中必需有所把握的條件。因此,社會勞動分工只不過是發展的一種特殊形式,社會要符合這一規律,就必須順應分工的趨勢。”[1]5當社會分工發展到一定程度,就需要某些專門的技術來解決特定問題,而當一定數量的人能夠掌握這些專業的技能并用來解決這些特定的問題時,職業群體就會產生了。因此,職業化的基本要求就是它的專業性——專業性程度愈強,職業化程度就愈高。專業性也因此成為衡量從業人員水平的一個基本指標。但另一方面,專業性也是造成職業化“外部性效應”的基本原因,即由于專業性可能造成職業壟斷,進而造成職業人員降低產品或服務質量。[2]50外部性效應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職業的社會功能的發揮,容易造成職業的反社會傾向。甚至可以說,專業性程度愈強,職業的反社會化傾向就愈強。換言之,職業的專業性是矛盾的焦點所在:它既是職業化的內在要求,也是職業化的反社會傾向的根源。
職業的專業性主要是通過職業群體的職業能力——即一個從業人員對職業所需求的專業知識和能力——來體現的。從業人員應當經過一定時間的專門訓練,從而掌握相關知識和技能,通過某種形式的考核,并在實踐中體現這種知識和技能。職業能力主要體現了職業本身的內在要求,從這個角度說,加強職業能力建設是職業化的重要內容。需要指出的是,職業能力并不直接涉及從業人員與其他人之間的關系;但是職業能力的程度卻會影響人們對從業人員的信任和該職業的社會聲譽。
職業的專業性所產生的副作用主要依靠以利他主義為形式的某些行為準則加以克服。“……用團體的……道德戒律和價值來感染其成員,旨在降低其成員暗中違反他們頭頂上的行會限制的可能性”。[2]50這些準則就其本身來說并不是指職業的內在要求,它們只是直接調整從員人與社會大眾和相關人員的行為關系,目的是要使從業人員能夠獲得后者的信任。它們是職業化進程的外部重要保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涂爾干稱“勞動分工將會成一種絕對的行為規范,同時還會被當作是種責任”。[1]5
這些準則或責任是通過職業道德與職業倫理兩個概念來描述的。個人的道德取決于個人的認知與修養,而個人在社會責任則取決于其在社會角色的要求,即取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不純粹是取決于個人的認知和修養。這種不分在古代用語不會帶很大的麻煩,因為中國古人的思維都是推已及人的,即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今天職業多元化的世界中,這種一元的思維方式就行不能通了。一個簡單的道理:不能簡單以是否一個“好人”與“壞人”的標準來評價職業人。對職業人的評價應當根據其職業的性質要求來確定。然而,這種思維確實在影響著我們:一個“好人”不管其是否符合職業的要求更容易得到普通群眾的認可。其中的邏輯是:一個有道德的人,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好人”,而一個“好人”所做的事容易為人們所信任和接受;因此,若一個法律職業者有比較高的道德品質,顯然有利于法律職業的開展。從這個角度講,道德的強調有利于消除職業的外部性問題。但是道德與倫理是區別的: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未必能夠成為一個好的法官。因此,區別倫理與道德是重要意義的。其實,這兩個概念在我國古代也是區別使用的。倫理中的“倫”主要是指秩序、次序。《孟子》:“識人事之序,從人從倫。”“理”則是指道理和準則。而道德中的“道”主要是指世界的本源性的東西。《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德”則指合乎道理。朱熹《四書集注》:“德者,得也,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又曰:“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己之所獨得。”簡單地說,倫理主要是指人們在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道理與準則,而道德則指個人對天理的把握。在英文中倫理“ethics”是指“一套在人們中形成共識的理念,這種理念可以控制人的行為,尤其指建立在道德基礎上的理念”。它強調了人與人之間關系中遵守道德的重要性。綜上所述,兩者既有區別也聯系。區別在于倫理是強調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則,而道德強調準則的正當性來源,即世界的本源,同時,道德強調個人的認識和修養對道德實現的重要性。兩者的聯系在于倫理需要通過道德來發揮作用,道德應當體現倫理的內容,否則社會和諧就是空話。
職業道德和職業倫理的關系也如此。就法律職業而言,職業道德包括法律家的職業行為規范、道德品質以及調整法律工作中社會關系的道德規范。[3]18然而,實踐中,我們往往只是將對一般人的道德要求也加在職業人員身上,或者說是一般道德要求在職業中的體現[4]也而很少從職業的要求來考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于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道德觀,并且同一個人的道德觀在不同時期也會發生變化。所以,僅以一般道德來要求職業者,這是不夠的,也是靠不住的。因此,職業化還需要對職業從業人員有一些特殊的要求,要求特定從業人員在處理與相關人員之間關系時需遵循特定準則和規范,以確保職業人員的行為能夠為社會公眾所接受。顯然,這些內容與一般所理解的“道德”是不同的,它不涉及對職業從業人員品質的“好”與“壞”的評價。就其內容來說,它主要取決于職業本身的性質:不同職業,由于其專業性不同,從而帶來的外部性表現并不相同,為消除這個外部性,從而不同職業的從業人員在處理相關人員關系時就會有不同的要求。因此,職業的進程與職業倫理是最直接相關的,只有職業倫理才真正產生于職業化的過程中。
職業倫理與職業道德在功能上的相近性使得“職業道德”一詞在客觀上會產生模糊職業倫理與一般社會道德的效果。的確,將一般社會道德納入職業道德的范圍,使職業人員更容易為一般大眾所接受。但是,職業道德的強調,其實并沒有促進職業倫理的建設,也沒有促進職業化的進程,因為道德問題與職業并沒有直接的關系。甚至由于道德建設強調的是社會的同構性,它的最終目標是促成社會的大一統,由此產生的后果就是消除職業的分化而不是職業社會所體現的多元性。從這個角度講,不能過于強調一般社會道德,更不能用一般社會道德代替職業倫理。否則反而會忽視職業倫理的建設,不利職業化的進程。因此,將職業倫理與職業道德作出區分,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綜上,職業能力、職業道德與職業倫理的關系可以概括如下:這三者都淵源于社會分工所造成的職業外部性,并且都是一個特定職業得以維系的要素;職業能力是對從業者在處理專業問題時的要求,職業道德與職業倫理則是對從業者在處理與社會大眾的關系時的要求。其中,職業道德是出于一般社會道德和個人的認知和修養的要求,職業倫理則是出于職業本身性質的要求來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則,或者說確定職業從業者的行為準則。
需要指出的是,不同的社會共同體會對社會分工有不同的認識,相應地,職業的定位也就會不同,進而影響對職業倫理的認識與建構——這也是職業倫理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不斷被重述的原因。這就使得在分析職業倫理時,應當將其放在具體的環境中分析,這是分析職業倫理的基本認識論前提。對法官職業倫理的分析當然也是如此。具體來說,法官職業倫理的“環境”包括兩方面:一是法官的職業化,這是法官職業倫理的前提;二是法治的要求,這是法官職業倫理的價值取向——可以說,法官的職業倫理就是在法治的價值取向下、法官的職業化過程中的衍生物,也就是在法治的背景下從事法官職業處理與相關當事人之間關系時所應當遵守的那些準則和規范。所以,對職業化和法治兩方面的認識,共同構成了法官職業倫理的理論基礎。
法官職業倫理的前提是法官的職業化。韋伯在論述近代專業化官僚產生的時候說:“近代官吏團體已發展成一支專業勞動力,經過長期的預備性訓練后有專長。并且近代官僚集團出于廉潔正派考慮,發展出一種高度的身份榮譽意識,若是沒有這種意識,可怕的腐敗和丑陋的市儈習氣,將給這個團體造成致命的威脅:沒有這種廉潔正派,甚至國家機構純粹技術性的功能也會受到威脅。國家機構對于經濟的重要性,一直在穩步上升,尤其是隨著社會化的擴大,這種重要性還會得到進一步的加強。”[5]68韋伯的這一論述對于法官職業也是適用的;但是,僅考慮“廉潔正派”和“榮譽意識”,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般社會道德的要求;換言之,這一論述并沒有嚴格區分職業道德與職業倫理。
對于法官來說,首要的職業能力是熟悉法律,其職業群體在社會中形成了涂爾干所謂的“有機團結”,從而需要特殊的共同價值作為維系群體的機制;[1]3-45在職業共同體和社會大眾的關系上,以美國社會學家默頓為代表的“利益交換論”認為職業倫理的功能在于職業共同體和社會大眾的利益交換,即職業共同體以職業倫理的自我約束為對價,以此換取社會大眾對其壟斷社會職業資源的容忍;[6]125-157對于法官來說,其職業領域壟斷了法律資源,作為交換而對于社會大眾承擔的一定責任,例如法律援助等。但是這一點對于所有的法律職業都是一樣的,還不足以區別法官與其他法律職業。
與另一個主要的法律職業——律師相比,法官職業有其自身的特征:律師的主要工作是為當事人擺明對其有利的事實,并從有利于當事人角度來理解法律。從這個角度來說,律師從來不是中立的,也不會被要求中立。但在某種中立的規則下,由于律師的專業性,他們的參與更有利于法官查明事實并恰當適用法律;所以,律師毋寧說是法治的參與者。而法官則不同,他們不僅要熟悉法律,而且要在查明事實的基礎上,依據法律作出判斷。
所以,以職業化為前提的法官職業倫理呈現三個層面:第一即一般性的職業化群體,其職業倫理基于韋伯所說的“廉潔正派”和“榮譽意識”,但仍然是與一般社會道德相混同的;第二即法律職業群體,其職業倫理主要基于因壟斷法律資源而對社會大眾所承擔的責任,但這一層面涉及所有的法律職業;第三即法官職業,其職業倫理主要基于法官中立的職業地位和判決終局性的職業屬性。
一般認為,法治就是指法律的統治,它反對的是人治,即反對那種出于統治者的恣意、從而令社會成員無所適從并沒有安全感的統治方式。然而,法律本身又來自于哪里?——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引致不同的法官職業倫理觀。
一種關于法治的觀點是,法律是人民通過選舉產生的立法機關制定的那些規則,即法治就是立法的統治。由此出發,法官的基本作用就是查明事實,并根據法律的規定作出裁判。它最大的特征是不需要法官有比較大的自由裁量權,法官只是法律的執行者:法官對社會的基本倫理要求就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秉公執法。所以,法官的專業性主要體現在其比別的社會成員更多地了解制定法的內容,除此之外并沒有太多的其他要求,其極端的樣態就是“上面投入案件事實,中間經過三段論推理,下面掉出判決結果”的自動售貨機式法官——換言之,只要熟悉法律的人,都可以從事這樣的職業。這種法治理念下的法官職業化程度是不高的,因為它只是法律的“發現者”,并且不是唯一的發現者,任何熟悉制定法內容的人都可以對其“發現”法律的過程進行實質性的檢驗和評價。這種職業化程度比較低的狀況,也就使得法官的職業倫理局限于“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即更多地強調法官與審判的客觀對象(案件證據與法律文本)之間的關系,而對于法官與審判的其他主體之間的關系相對就較為忽視了。
另一種關于法治的觀點認為,法律的統治不能僅簡單地理解為立法的統治,法官通過具體的案件審判確立的判例也是法律的重要來源,即“法官造法”。因此,法官就不能簡單地被理解為被動的法律執行者了,而是法律的“發明者”。特別是,由于判決效力的最終性,法官的判例在某種意義上還高于制定法。從這個意義上說,法治就是司法的統治或法官之治是不為過的。從這一點出發,對法官職業的基本要求是能夠公正審判每一個案件。為此,法官需要極強的說理技巧——我們稱之為法律方法。為能夠勝任這種任務,法官就應當有更高的要求,包括專業水平和個人道德,在處理法官與相關人員的關系上也有近于嚴苛的要求。因為職業的重要性,所以將個人道德納入職業道德的范疇加以規范也不為過;因為專業,所以嚴格設置職業的倫理才顯然特別有必要。只有做到這點,法官才被真正看成是法律或正義的守護神,才能被信仰。
相比較而言,第一種法治觀以人民主權和民主的理念作為假設前提,從古希臘開始,直到今天仍然被許多國家所遵循。但這種理念下,法官的獨立性相對較小,職業化程度較低,職業倫理也就不是人們關注的焦點。第二種法治觀濫觴于古羅馬時期,并由英國的普通法體系傳承下來,以自由主義理念為假設前提。在這種理念下,法官的獨立性有實質性的意義,其社會功能也比較大,因此法官的職業倫理始終是人們關注的焦點;但是它并不以民主為前提,因此法官的判決,特別是針對權力爭議的裁判權和違憲審查權的合法性就會存在質疑。
但是,這兩種法治理念本身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矛盾關系,相反甚至存在一定的互補關系:第一種法治觀強調立法,必然要求制定法本身能夠事無巨細地規范人們的行為,但事實證明這種包羅萬象的制定法是無法實現的,這是由立法者的有限理性和立法本身的滯后性所決定的,此時就需要法官在個案的審判中通過對制定法的解釋,來將法律規范具體化;第二種法治觀強調司法,但是在缺乏普通法傳統的國家,法官審判的正當性依然要從“民主”中獲得支持,即法官審判所依據的法律必須是經過民主程序所制定的,盡管法官對該法律的解釋與其字面含義已經有很大的差異——所以,受這兩種法治觀影響而產生的對法官職業倫理的認識也是可以互相借鑒、互相融合的,進而可以成為確定法官的職業倫理的共同因素。綜合來說,基于第一種法治觀的職業倫理,即“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是法官職業倫理的底線;而第二種法治觀可以設計出更具體的、更有針對性的職業要求。
新中國的法官職業是以民主為基本的理念,同時揉合了“案結事了”的職業定位而建立起來的。這對我們認識我國法官職業倫理有著重要的影響。
1.民主理念的主導
民主理念的主導,即以民主的立法至上,將法官定位為法律的發現者——也就是前文所述第一種法治觀的表現:法官必須嚴格地遵守法律的規定,理論上沒有獨立的裁量權。于是,法官職業的基本要求就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可以說,它十分清楚地包含著秉公執法的要求,但卻并不能當然地推導出司法公正的要求。近十年的司法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理解上的變遷和搖擺。
“以事實為依據”被理解為法官必須在能夠確定的具體事實的基礎上才能作出裁判。因此,查明事實是法官的基本的任務。由于傳統上都認為案件事實是客觀存在、并且可以通過技術手段還原的,因此法官可以并且應當主動去查明事實。由此,法官在整個訴訟的過程中當然要處于主動的地位,其他的訴訟參與人所做的活動都是為法官查明真相為存在的。“查明事實”要求法官必須主動行動,這就容易與具有主動屬性的行政相混同。在這種理念下,具體的訴訟制度被設計為法官糾問制就可以理解了:其職業倫理的出發點不是保障當事人權利,而是保證法官能夠及時、全面、客觀地查明事實。這種觀念根深蒂固地影響著我國的法官職業倫理,使其并不當然地包含司法公正的要求。直到1997年以后,訴訟法才開始慢慢檢討這種制度,作出了一些制度性調整,強調了當事人權利的保障,減弱了法官在查明事實問題上的主動性,逐步體現了司法公正。但是,如果對于“事實是否真的客觀存在并且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完全還原”的基本問題不進行徹底的反思,就無法在根本上解決問題。
“以法律為準繩”被理解為:對法官的要求只是熟悉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的人,法官也只以按照法律的規定機械的來辦事就行。至于抽象的規定是否在個案中實現公正正義,這并不是法官必須思考的事。因此,法官職業的入門條件并不高,職業化程度當然也不會高。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國法官的職業化程度不高,對法官的職業倫理要求也不會有太多的要求;即使有抽象的規定,如司法公正的要求等,實際上也不會起多大的作用。實踐中,法院也沒有把自己定位于追求司法公正,它們更多地是將自己定位于熟悉法律,從而更好以利用法律來為社會的其他目標——如經濟發展、維護穩定等——服務。更有甚者,有些地方法院提出要利用自己熟悉法律的優勢,提前介入,為政府的發展規劃提供司法服務,充當政府律師的角色,[7]這就更是混淆了法院與司法的角色。
2.“案結事了”的功能定位
近幾年,法院中比較流行“案結事了”的說法,即在和諧司法的理念指導下,法官要想辦法盡快結束一個業已產生的糾紛,以便“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矛盾、最大限度地增加社會和諧”。①肖揚.《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附件[A].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C].2007(4).需要指出的是,“案結事了”的表述雖然是近年才出現的,②2005年,前最高法院院長肖揚在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所作的工作報告中正式提出了“能調則調、當判則判、調判結合、案結事了”的原則。但相關的理念在“馬錫五審判方式”中就有體現,甚至可以追溯到“無訟”的傳統思想。所以,“案結事了”所指代的法官職業的功能定位其實是源遠流長的。這一職業定位看重案件的結果,即消除糾紛(盡管很多時候只能消除表面上的、試圖通過正式途徑解決的糾紛),而怎樣達到這一結果則并不重要;于是,往往要求法官盡量運用調解等非訴的辦法來解決糾紛,而法官作出裁判的功能也就不那么重要了。這一定位更加了削弱了法官職業的專業性。
不難發現,案結事了的功能與民主的理念對法官的要求是一致的:兩者都是以維護整個社會秩序或社會的整體目標來設計的。法官職業的專業性要求不高,其職業倫理就會更多地強調法官個人的道德品質,即傳統上包青天式的人物——這其實與對其他職業者(至少是國家公權力的行使者)的要求沒有什么根本差別。誠然,道德是根本問題,是信仰所在,也是法官職業的根基。沒有高的道德水平,法律就不會被信仰,職業化也就不可能提出來,更談不上職業倫理的建設。然而,若不通過職業倫理的約束,要保證個人的道德是很難得到實現的(即使有制度性約束,道德問題其實也是難以解決的)。只有職業倫理才更具有現實性,可以通過制度性安排來實現,因此,從現實的角度,更需要優先從制度安排的角度來解決職業倫理的問題。
目前對于法官的個人道德及相關職業倫理雖然有所規定,但正如前述,該職業的專業性不高,因而職業倫理的重要性并沒有被重視。這就令法官職業在面對司法腐敗時走上了歧路:應當說,解決司法腐敗根本途徑在于司法的職業化,并通過職業的倫理關系來約束法官的行為。然而,很不幸的是,目前司法腐敗導致了更多的對法官的不信任,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就會更少,造成法官的職業化程度更低,從而對法官更多的是進行道德上的強調,并通過行政上的更多的控制,職業倫理建設更加不可能被提出來,又反過來影響職業的專業性——最終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事實上,更多的行政性控制已經使法官,特別是基層法官疲于應付,更缺乏職業的認同感和凝聚力。
誠然,我國法官職業倫理缺失的根本原因是對法治理念的缺失,因此根本上解決問題當然要實現法治。但法治的實現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法治建設本身是一個系統工程,法官職業倫理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環。學者的任務仍然需要闡述法官職業化的必要性及其實現條件。從可行性的角度,這些實現的條件應當從現有的認識中去挖掘,才有可能形成共識。
1.對“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再解釋
事實上,從我國傳統的人民民主理論中也可以推導出法官職業化需求。如前所述,兩種法治觀并不必然矛盾,而是可以相容的:立法至上并不必然排斥法官的職業化;恰恰相反,它需要法官的職業化作為補充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立法,說到底是制定抽象規則的行為,而正如前述,事無巨細地制定“極度精密”的法律,這早已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了;于是,抽象的規則要發生效力,最終必須要落實到具體的事件上。這樣,法官職業化的需要就已經形成了:將抽象的規則運用于具體的個案,這本身就已需要足夠的專業。這樣,對傳統理論作精細化的思考,是有可能實現法官的職業化的,而對法官職業的傳統要求——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也會發生新的變化:
以事實為依據,并不意味著以客觀事實為依據,而是依合法確認的事實,即法律事實。當然,事實曾經存在過,而且確實是客觀存在的,尋找各種證據的目的就在于還原那個曾經發生的事實。然而,不得不承認另外一個事實的存在:我們無法做到還原那個客觀的事實的。被確認的事實,也只能一個主觀活動的產物。“還原”是科學主義的臆斷!我們能夠做到的被排除懷疑,即通過不斷提出問題,不斷排除這些疑問,最終可以得出一個可以接受的事實。顯然,從“還原”事實到“排除疑問”就已經可能使法官的工作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排除疑問的前提是由一方提出一個事實,排除疑問可能是由法官自己排除,也可能由另一方提出相反的證據來排除。顯然,由于另一方當事參與了事實的發生,更可能排除疑問,而法官只是在必要時才參與對事實的疑問的排除。法官不能先入為主,更多的應該是傾聽。
以法律為準繩,并不意味著法官被動地執行法律,而是要將抽象的規則運用于個案,這當中包含著需要精細化的法律推理活動。法官的權威最終也體現在這一點上。所謂“抽象肯定,具體否定”,講的就是制定抽象規則是一回事,具體地運用這個規則又是另外一回事。抽象與具體之間的差距是客觀的,只有法官才能在解決案件的過程中溝通這兩者,這也是法官職業存在的基本理由。為使法官的解釋最終能夠說服雙方當事人,法官也不能先入為主,應該站在中立的立場上。同時,為了防止法官的恣意解釋,就會要求判決應當前后一致,繼而就會產生帶有某種“遵循先例”色彩的要求。
因此,通過對傳統的倫理觀進行精細化的解釋,新的倫理觀就得重新提出來了:“以事實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最終都要體現為法官尊重當事人,并嚴格地站在中立的角度并作出判斷。換言之,尊重和中立是法官職業倫理的核心價值。
尊重就是法官尊重當事人的權利。當然,法官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要對當事人(以及其他訴訟參加人)的人格保持基本的尊重,但這屬于一般的道德要求(即本文所界定的“職業道德”的范疇);法官的職業工作內容是判定爭議各方當事人的權利歸屬,而只有對各方當事人的權利保持尊重,法官的職業工作才能受到當事人以及社會大眾的認可乃至信任,所以這是法官職業倫理的支柱之一。法官尊重當事人的權利,主要表現為:第一,確保當事人的知情權,即法官要讓當事人能夠通過便捷的渠道了解與其實體權利或程序權利有關的各種信息。第二,保障當事人的選擇權,即法官在確保當事人充分享有知情權的前提下,尊重當事人對其實體權利或程序權利所作的處分,而不應強迫或誘導。第三,平等對待當事人,這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具體表現,這里的“平等”包括形式平等和法官自由裁量權范圍之內的實質平等。
“中立”即法官應當嚴格站在中立的角度作出各項判斷,作為“自然公正二原則”之一的“任何人都不能充當自己案件的法官”[8]112-113就是對此的經典表述。法官這個群體只有持續不斷地生產出被社會大眾所接受的判決(而非“當事人接受”,因為許多糾紛是“零和游戲”,無論怎樣判決都會引起至少一方當事人的不滿,“當事人接受”只能通過上訴制度等程序安排和社會整體意識來實現),法官職業才能為社會大眾所信賴。然而,針對社會大眾的這種“可接受性”無法來自于“正確”,因為法官并不必然比其他人更加聰明睿智;也無法來自于“權威”,因為法官的地位與威望并不是最高的——而是反過來,法官職業的“正確”與“權威”來自于源源不斷的為社會大眾所接受的判決——于是,這種“可接受性”只能來自于“公正”,而公正的判斷來自于判斷者不偏不倚的、決不先入為主的中立立場。這種立場不僅包括實質上的中立,也包括形式上的中立。
2.法官職業倫理與司法調解
法官的另一種活動――司法調解,因需要法官的主動介入,特別是常常成為“被”案結事了的一種方式,因而常常受到法律人的疴病,認為其與法官的職業要求并不相符。然而,筆者看來,作為解決糾紛的另一種途徑,調解既帶有中國傳統的色彩,又在歐美等法治發達國家方興未艾,其價值與意義自不待言。不過,從法官職業倫理的角度來看,法官進行調解活動應當符合以下職業倫理要求:第一,法官應當將可能影響當事人權利的各種信息告知當事人,而不應為了調解而隱瞞甚至歪曲某些信息;第二,在保障當事人知情權的前提下,尊重當事人對于是否進行調解的選擇,可以向當事人說明選擇調解的利弊,但不應強迫或誘導當事人進行調解;第三,平等對待各方當事人對是否進行調解的選擇,并且在調解過程中也平等對待當事人;第四,在各方當事人對是否進行調解的選擇中保持中立,不應為了調解而偏袒或壓制(以及“顯得”偏袒或壓制)某一方當事人;第五,在調解過程中應當保持中立,不應偏袒或壓制(以及“顯得”偏袒或壓制)某一方當事人——當然,這些只是法官職業倫理對于法官調解行為最基本的要求,而只有符合這些要求,法官所進行的調解才有可能被社會大眾所接受,司法調解制度也才有可能在法治的框架內建立起來,同時不會破壞法官的職業倫理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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