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漢東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院,山東 淄博 255049)
巴金和艾青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兩位巨匠,他們的人生軌跡、情感個性和創作路徑等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處,值得認真探討,而且其晚期創作超越了文學的意義,具有思想史的價值。
法國學者明興禮在他的《巴金的生活與著作》中這樣評價文壇巨擘巴金:
他是一位浪漫的詩人,心的每一次跳動便是一首美麗的詩,他的唯一目的便是用他所傳布的情感的力量來攫取人心,他好比一座火山,忽然爆裂,從那里冒出強烈的火焰,為的是要光照這個黑暗的世界,燃燒這個罪惡的社會。他又好似一個激流的瀑布,沖走人間一切不義的行為。[1]扉頁
中國學者駱寒超、駱蔓在其《時代的吹號者—艾青傳》中這樣評價杰出詩人艾青:
在20世紀人類文明的星空中,有一顆又大又亮的詩星在閃爍。他的光芒給一切命運不幸者以溫暖,給無數真理追求者以信念,給所有心靈受創者以勇氣。他的光芒還將超越這個世紀,通向人類生存時間的盡頭。[2]扉頁
從以上這兩段對巴金和艾青的評論中傳達出較豐富的多層面的信息:第一,巴金和艾青就人格氣質而言都是熱情的詩人,有著相似的情感個性;第二,他們的創作都是站在世界上被壓迫的不幸者一邊,揭露與控訴黑暗社會的罪惡,給一切不幸者以溫暖與同情,給一切追求真理與光明者以信念,并有著相似的創作路徑;第三,他們的作品都滲透著一種啟蒙、人道主義思想,其作品的意義往往超越文學之外,有著思想史的價值。
情感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過程與相互作用的結果,影響個體情感形成的元素至少有遺傳基因、文化熏陶和社會環境這三個有機聯系的方面。下面我們就據此從個體情感結構的無意識、潛意識和意識三個層面對巴金和艾青的情感個性歷時性地加以考察。
巴金情感的無意識層次即感性欲望,是他的情感世界的生物生理學基礎,是潛意識和意識層次的根基,也是他的生命內驅力、情感的原動力之所在。這一層次雖然是感性無意識的,但已積淀著生物學因素和社會文化因素。首先,從人類學角度講,人類的原始先民對地震、火山爆發、洪水泛濫、瘟疫等的恐懼、痛苦,對狩獵成功、五谷豐登所舉行的宗教色彩的慶祝儀式的歡樂情緒,各種圖騰崇拜所寄托的美好愿望與祈盼等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潛伏在巴金情感結構的最深處,成為他情感結構的底蘊并以生命原動力的形式釋放著巨大的能量,影響著他的情感個性。其次,巴金的祖先特別是父母的遺傳基因對他的影響更為重要。巴金的祖先世代為官,曾祖父做過縣官,還著有《醉墨山房僅存稿》一卷,祖父也做過官,并刊印過一冊《秋棠山館詩抄》,父親李道河做過知縣,母親陳淑芬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禮,溫柔開朗。生物遺傳學和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不但個體的稟性而且父母的智慧作為一種信息也是可以傳遞或遺傳的。如果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的話,我們可以認為在巴金情感世界的無意識層次,較之一般人有更多的詩意的智慧,這是形成巴金情感個性的根源之一。社會文化因素也是構成他的情感個性的重要底蘊。巴金生長在山明水秀、文物昌盛的成都平原,大自然的秀美,風光的多層次性和色彩的豐富性不能不感染和熏陶巴金的心靈,并在他的情感世界中作為一種信息積淀下來。巴金情感的潛意識層次是他在社會生活實踐中積累起來的情緒記憶,它可以被意識到,但未被激發時只是作為一種信息儲存著,是情感的信息庫。在巴金最早的情緒記憶中是一個“愛”字。母親作為他的第一任老師,總是帶著溫和親切的微笑,教他古典詩詞、做人的道理,特別是對他進行“愛的教育”。巴金在《我的幼年》一文中滿懷深情地回憶說:“使我認識‘愛’字的是她,在我幼小的時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完滿地體現了一個‘愛’字。”“她教我愛一切的人,不管他們貧或富。”[1]85母親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第一次刻上了一個鮮紅閃光的“愛”字,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社會實踐面的擴大,這個“愛”字從理性上與傳統文化的“仁愛”和西方文化的“博愛”思想結合交融起來,成了他的人道主義思想和道德觀的核心。從心理學角度考察,人的情緒具有愛與憎、快樂與悲傷、滿意與不滿意的兩極性。就巴金而言,與愛俱來的是恨。產生恨的根源有兩個方面:一是他的家庭,一是他接觸的社會現實。巴金出身于一個封建專制大家庭,在這里封建家長如同末代暴君,用腐朽的封建道德理念統治著這個大家庭。巴金親眼看到許多年輕的生命在這里掙扎、受苦、呻吟、憔悴和死亡,就連他自己也受到封建禮教的束縛與迫害。社會更是黑暗得慘不忍睹。在他父親做官的廣元,他親眼看到,災荒年郊外餓死的人填滿了坑,像無數的蛆一樣,而有錢人卻趁機囤積糧食,高價出售發了橫財。這一切極大地刺激和激怒了巴金幼小的心靈,因此他說:“于是憎恨的苗子在我的心上發芽生葉了。”[1]85反抗的情緒也是他心靈中萌發的最早的幼芽,環境的逼迫與社會的不平等是產生反抗情緒的根源。而痛苦憂郁的情緒是植根于他的心靈底蘊的最重要的伴隨他畢生的,直接影響他創作風格的情緒。他10歲時,深深地愛著他的母親去世了,這對他的打擊是致命的,4個月后二姐去世了,接著父親又離開了人間,這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產生了強烈的痛苦記憶。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社會實踐范圍的不斷擴大,這種痛苦記憶提升到他的社會情感中去,滲透到他的“愛與憎的矛盾,思想與行為的矛盾,理智與情感的矛盾”[3]387中去,便表現為憂郁。因為他長期無法解決這些矛盾,便產生了情感的郁結——憂郁性。
由于他的活動受到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的制約,也受到他的理性的制約,因此他的社會情感明顯地表現出情與理的矛盾沖突,造成這種矛盾沖突的根源是中外文化的撞擊、熏陶和黑暗社會環境的壓迫。具體來說,傳統文化中的“仁愛”思想與西方文化中的“博愛”思想,母親對他的“愛的教育”,“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時代精神的影響,使巴金逐漸形成了人道主義的道德觀;傳統文化中的烏托邦思想和西方文化中無政府主義思想的結合使他早年產生了“安那其主義”的信仰和同情世界上一切被壓迫者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傳統文化中的“俠義”精神與西方文化中的恐怖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獻身精神的影響,使他認為推翻中國的專制制度建立美好的社會制度的斗爭可以用英雄獻身和暴力方法進行。由于認識上的錯誤和斗爭方式的不對頭,使他早期到處碰壁,造成情感與信仰、情感與社會現實、情感與道德等諸多方面的矛盾沖突。而在這一系列的矛盾沖突中,有著無意識生命原動力各種元素的發散式本能運動和潛意識各種情緒信息的涌動,從而把情感結構各層次融會貫通。其中,愛與恨、恨與反抗、憂郁與對光明的渴望則是巴金情感的基調。
艾青生長的社會文化環境與巴金頗多相似之處。艾青的祖輩與雙親都是智商高、思想開放、受過教育的人。艾青的父親蔣忠尊受梁啟超影響成了“維新派”信徒,他在村子里率先剪掉辮子,支持女人放足,不顧封建守舊勢力的反對毅然送女兒到新式學堂讀書,很有超前意識和叛逆個性,但他身上也有迷信守舊宿命思想。艾青出生地浙江金華與成都相似,也是個山明水秀、文物昌盛、騷人墨客輩出之地,單是20世紀以來就出現了陳望道、馮雪峰、吳晗等文化名流。大自然的秀美多姿,社會文化環境的熏陶,特別是祖輩和雙親的DNA 遺傳基因,不能不在艾青情感結構的無意識層次作為生命底蘊積淀下來,構成他的生命內驅力、情感原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艾青的潛意識層次中,最早最深刻的記憶也是愛與恨。艾青因是“逆生”被認為克父母,因此被送到村子里最窮苦的“大堰河”家寄養,而這位窮苦善良的“大堰河”作為艾青的保姆,卻給予他勝過親生父母般地無私圣潔的愛,從此這個閃光的“愛”字不僅成了他情感的根基,而且后來成為他做人和藝術創作的出發點(原點)。隨著年齡的成長和社會活動范圍由中國走向世界,這個鮮紅圣潔的“愛”,與傳統文化的“仁愛”,西方文化的“博愛”思想交融,不僅成了他的道德觀的核心,而且成了他的藝術情感的源泉。與愛俱來的是恨,當到了上學年齡,艾青被接回家去,父母看不上他,把他劃在家庭的圈子之外,不許他叫“爸爸媽媽”,只能管父母叫“叔叔嬸嬸”,令他萬分痛苦無奈,因此在他心靈中升起一股痛苦憂郁的情緒,同時一股“恨”的情緒油然而生。與愛和恨俱來的還有反抗的情緒。有一次妹妹被暖手用的小碳爐燙傷了脖子,本來責任不在艾青,父親卻咆哮著狠狠地痛打了他,氣得艾青拿了張紙寫上“父賊打我”放在父親床頭以示反抗。他本來以為父親會掄起鞭子咆哮著找他“算賬”,可是父親卻和顏悅色起來,從此不再打他,這使他非常高興。總之,由愛而痛苦憂郁,由恨而反抗,反抗成功使恨的情緒得到發泄而產生快感。從此,憂郁與快樂成了艾青潛意識情緒的主旋律。
艾青意識層次的社會情感由于受到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的制約,呈現出一系列的矛盾沖突。具體而言,積淀在情感結構深處的“愛”與儒家文化的“入世”、“仁愛”思想而生成的憂患意識與西方文化的“博愛”思想相結合,成了他的以“愛”為核心的倫理道德的基礎,而在國內所受到的黑暗社會的壓迫和底層民眾的苦難使他產生了深切的同情和憂慮。因為他對不幸者“愛得深沉”又無力救助,依據情感心理的動力理論“痛苦則是生命力在其離心活動過程中遭受阻礙的結果”[4]166,他產生了憂郁。隨著時空的擴展,當他看到越南、印度乃至歐洲底層民眾的悲慘生活時,這種憂郁更加刻骨銘心。傳統文化中的“俠義”因素、他所經歷的“五四”、“五卅”愛國進步人士反帝反封建的反抗情緒的感染,特別是這種反抗取得了成功使他產生了快感,增強了信心。“快樂是來自一切成功的活動”[4]167,這種反抗的快樂和信心的增強與西方文化的叛逆精神,特別是與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結合愈加理性化。總之,艾青無意識層次中的原始祖先積淀下來的各種情緒元素,與他的潛意識中的憂郁與快樂情緒的最初記憶,特別是與意識層次的作為社會情感的憂郁與快樂這三個有機層次的雙向逆反溝通融匯,構成了他的情感基調——憂郁與快樂的互補共融①。
綜上所述,巴金與艾青有著相似的情感個性,那就是巴金的對憂郁的傾吐與對光明的追求祈盼,艾青的憂郁與快樂的互補共融,而二者都具有詩人氣質和憂郁性情感。
巴金和艾青由于他們氣質上都是具有憂郁性情感的真誠詩人,更由于他們是同一代人,生長的社會文化環境與個人經歷相似,因此形成大致相似的創作路徑,只不過巴金主要是用小說、艾青主要是用詩歌加以呈現而已。
現簡要地標示一下巴金和艾青個人經歷路線:
巴金:成都→上海→巴黎→改行(由從事社會運動改為文學創作)→人生拐點(文革時的磨難痛苦)→兩次創作高峰(1929年-1948年;1978年-1986年)→晚年的反思和升華
艾青:金華→杭州→巴黎→改行(由繪畫改為寫詩)→人生拐點(從批胡風“說真話”開始受磨難)→兩次創作高峰(1937年-1941年;1978-1982年)→晚年的反思升華
在巴金和艾青個人經歷路線中的7項主要指標中,有5項是基本相同的。他們都曾留學巴黎(巴金1927年初赴法,1928年底回國,在法國近兩年;艾青1929年初赴法,1932年1月底回國,在法國三年多)。在巴黎,巴金和艾青都曾受到西方各種思想思潮的影響和文化熏陶,受到各流派藝術的浸染。具體講來,無政府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等思想思潮,康德、黑格爾等的哲學著作都共同地對巴金和艾青產生了一定影響,而盧梭、左拉、托爾斯泰、雨果和高爾基等西方和俄國的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也對他們產生了熏陶和深遠的影響。稍有不同的是,巴金在西方和俄國思想家、作家作品中吸納的主要是偏重于思想,而艾青在各流派藝術家中則偏重于捕捉一種自由、活躍又反抗傳統的創作元素和創作精神。總之,中國傳統文化為根基、西方現代文化為營養,二者在他們心靈中的撞擊、融匯,使他們具備了全球化的文化視野,豐富并增強了審美經驗和審美理想,培養了他們“平等、博愛”的人道主義思想和對黑暗勢力反抗叛逆的精神,而這一切又以從“說真話”到“寫真實”一以貫之于他們為人與為文的終生操守之中。
巴金和艾青從巴黎回國后都“改了行”。巴金從事社會運動失敗后改為文學創作,艾青則“母雞下了鴨蛋”“戴著腳鐐跨上詩壇”——由繪畫改為寫詩。文革前后他們的命運都出現了拐點——由春風得意貶至磨難痛苦。巴金在文革中遭致不幸和苦難長達十年多,其中愛妻肖珊受盡迫害忍辱病逝是對他的致命一擊。艾青則更是從批胡風“講了真話”惹禍到平反“歸來”竟長達22年!從發配到北滿森林冒著零下30度的嚴寒在無人煙的荒灘上熬煎,到流放到中國的小西伯利亞住“地窩子”,右眼失明左眼只有0.02的視力,艾青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豐富的痛苦”不僅成了巴金和艾青寶貴的財富,更成了他們晚年反思自我思想升華的催化劑。
他們漫長的創作生涯中都出現過兩次創作高峰。這里所說的巴金和艾青的創作高峰,即人才學和創造心理學所指的“個體創造的峰值狀態”[5]148。“一個人在他一生的創造活動中,總會有個光輝的頂點,猶如火山爆發一樣,所噴出的巖漿達到一個制高點后便開始下降,形成一個‘A’字形。創造者在某一生命的最光輝的時刻,達到了創造力的高峰,取得了他一生中最大、最好、最高的創造成果,這就是個體創造的峰值狀態。”[5]149巴金和艾青在他們的文學創作生涯中都出現了兩次“個體創造的峰值狀態”即兩次創作高峰。
在第一次創作高峰期,巴金和艾青相似的情感個性即對憂郁的傾吐與對光明的追求,在他們的創作中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們的作品都顯示了輝煌,為20世紀中國文學貢獻了一批示范性的經典文本。巴金的《家》、《憩園》、《寒夜》,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吹號者》等便是這方面的代表。
巴金和艾青一樣,本質上也是一位真摯熱情的詩人。他不但從1922年起到1932年陸續在刊物上發表了《路上所見》、《夢》、《病人》、《慚愧》、《寂寞》、《一生》、《黑夜行舟》和《上海進行曲》等至少25首以上新詩②, 而且他的小說都是傾吐憂郁性情感并加以詩化的產物。他說:“我從人類感到一種普遍的悲哀,我表現這悲哀,要使人普遍地感覺到這悲哀,感到這悲哀的人,一定會努力地消滅這悲哀的來源的。”[1]1巴金用一顆火熱燃燒的心,一顆真誠善良的心,在傾吐個人和時代的悲哀,奏出那個黑暗時代的痛苦人生的旋律,這心靈的旋律中既蘊藏著民族哀痛的集體無意識的因子,又飽融著個人和時代的悲哀,這就是巴金小說藝術的全部蘊意。
在巴金6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第一次創作高峰是從1929年到1948年,其峰值是1931年他25歲時對《家》的寫作。巴金這樣描寫自己創作高峰體驗態的情形:“我每天每夜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好像鞭子抽著那心發痛,寂寞咬著我的頭腦,眼前是許多慘痛的圖畫,大多數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們使我的手顫抖著,拿起筆在白紙上寫黑字,我不停地寫,忘了健康,忘了疲倦地寫,日也寫,夜也寫,好像我的生命就在這些白紙上,似乎許多許多的人都借著我的筆來申訴他們的痛苦。”[3]563-564這段文字就是巴金第一次創作高峰期寫作心態的形象描繪,是他作為一位藝術家的“自畫像”。從1929年到1948年這20年正是巴金從24歲到44歲的人生黃金時代,是生命最壯麗、光芒四射的時期。巴金創作的火山爆發期的制高點是1931年,他用幾個月時間完成了《家》的寫作,這期間他還完成了《憩園》、《寒夜》等在他的創作歷程中最有分量、最富審美魅力的作品。巴金的創作路徑是早期由寫英雄悲劇為主、英雄悲劇與凡人悲劇雜陳過渡到中晚期寫凡人悲劇,這兩種悲劇都是他的憂郁性情感的對象化。巴金早期創作的英雄悲劇,主要是塑造了杜大心(《滅亡》)、李冷(《新生》)、王學禮(《死去的太陽》)、陳真(《霧》)、敏(《電》)等英雄悲劇形象,他們用生命和鮮血企圖反抗、推翻黑暗的“吃人”社會,實現自己心目中的美好社會理想,由于指導思想和斗爭方式的錯誤,在強敵面前遭致滅亡,但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壯舉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凡人悲劇創作是巴金對中國20世紀文學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他塑造了3個系列的悲劇人物形象,即高老太爺、克明、克安、克定、周伯濤、馮樂山、楊老三等腐朽者的藝術形象;梅、瑞玨、婉兒、鳴鳳、倩兒、鄭佩瑢、曾樹生等“幾乎無事的悲劇”的藝術形象;周如水、高覺新、汪文宣等“好到了無用的人”[6]4的藝術形象。巴金是從解剖一個封建地主大家庭開始他的凡人悲劇創作的,巴金貢獻給中國20世紀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是高覺新、汪文宣等不朽藝術形象,高覺新的“作揖-無抵抗主義”、汪文宣的“忍”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樣,概括了地球人生存發展到某一階段上的某種共同的病態精神心理,有著超國度超時代的意義,這些藝術形象與唐·吉訶德、哈姆雷特等具有世界意義的藝術形象一樣,具有永恒的審美和認識價值。
艾青第一個創作高峰期是1937年到1941年,共4年。憂郁性情感的對象化產生悲劇藝術,如果說巴金是從解剖一個封建地主大家庭開始了悲劇創作的話,那么艾青也與他相似。艾青是從對他的保姆“大堰河”一家的深沉的愛和對她窮苦悲慘命運的無限同情和憂慮開始悲劇創作的。他在獄中完成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他傾吐憂郁性情感的藝術結晶,是他的悲劇藝術的開篇之作。艾青出獄后滿腔熱忱地投入了血與火的抗戰行列,“高舉著我們血染的旗幟”奔波在浸透鮮血的祖國悲苦的大地上,民族的浴血奮戰,貧窮饑餓而又頑強不屈的人民,日本侵略者野獸般的暴行,極大地激發了艾青的愛國熱情和創作激情,他連續發表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手推車》、《我愛這土地》、《向太陽》、《吹號者》等他創作生涯中最好的詩篇,而且這些作品也成了中國新詩史上示范性的經典之作。這些蘊涵著悲劇美的詩篇,把個人的痛苦與不幸融入民族與國家的痛苦之中,用憂郁悲哀的調子唱出民族靈魂中的哀痛,用對太陽、光明的歌頌與向往,表達了國人對前途的追求與企盼。艾青與巴金一樣是一位憂郁的詩人,但不是絕望的詩人,他總是突破黑暗去追求光明和希望。歷時性多元文化的積淀和共時性中西文化的熏陶,使艾青成為世界文化的載體,具有全球化的大視野,豐富的痛苦磨難,對各種異質信息的吸納,使他在中外各流派大詩人和畫家的創作與理論的揚棄繼承與綜合創新中,在巨人肩上崛起,實現了在中國20世紀文學史上四足鼎立的輝煌:“創立了中國的現實主義現代詩派,把自由體由‘嘗試’推向自律成熟,創作了一批典范性作品,創立了一個獨樹一幟的詩學美學理論體系。”[6]4
巴金和艾青的第二次創作高峰與他們晚年思想的升華對應重合,所以把他倆的第二次創作高峰和晚年思想升華結合起來討論。
巴金和艾青的第二次創作高峰都是從1978年開始的(巴金1978年到1986年;艾青1978年到1982年),“四人幫”跨臺后他們得到平反“歸來”,文革時期他們個人和我們民族的災難痛苦,融合到巴金與艾青半個多世紀的對人生的感悟反思中,不僅促成了他們第二次創作高峰的出現,而且在回顧與理性反思中,使他們的思想升華,巴金的《隨想錄》,艾青的《古羅馬的大競技場》、《光的贊歌》、《詩人必須說真話》、《魚化石》等便是這方面的重要成果,這些成果遠遠超越文學的意義,具有思想史的價值。
在中國文學史上有熱情的作家隨處可見,具有真摯的熱情又有冷靜清醒的理性精神的卻不多,而具有真摯熱情又有冷靜深邃的理性精神,文革后敢于懺悔、說真話,大膽無情地揭露自己靈魂深處的“奴性”傷疤的則寥若晨星,巴金則是這后者中的杰出代表。巴金第二次創作高峰和晚年思想升華反思的重要成果《隨想錄》,包括《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無題集》等五卷共152篇,長達50多萬字。這是一部力透紙背、情透紙背,敢于說真話的大書。用巴金自己的話說:“這五卷書就是用真話建立起來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館’。”[7]扉頁巴金在晚年立下一個志愿:“我也只是以說真話為自己晚年奮斗的目標。”[7]387他一遍又一遍地懺悔,挖開自己心靈最深處的“恥辱”傷疤給人看:開批判會時“表態,說空話,說假話,后來自己跟著別人說,再后是自己同別人一起說”[7]372;在批判胡風、馮雪峰等文藝界的同仁時,“我跟在別人后頭扔石頭”,“想保全自己”[8]194。他這樣揭露自己靈魂中的“奴性”:“最可笑的是,有個短時期我偷偷地練習低頭彎腰、接受批斗的姿勢,這說明我是甘心情愿地接受批斗,而且想在臺上表現好。”[8]317他無情地揭露自己靈魂中的劣根性:“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8]324巴金的《隨想錄》與魯迅的雜文是血脈相通的,只不過魯迅從未有過絲毫奴顏媚骨,他的雜文是韌性戰斗和無情揭露,而巴金的《隨想錄》以懺悔自己的軟弱而現身說法,其勇氣和境界是一致的,他以揭露自己的“奴性”出發,但說出了具有共性的知識分子的普遍思考,有著喚起國人對整個民族的災難反思與批判,建設高境界的精神道德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巴金無愧為魯迅精神當代傳承的代表人物之一,《隨想錄》的意義遠遠超越文學,具有思想史和道德史的價值。
艾青第二次創作高峰期也和巴金一樣強調“說真話”,把晚年的思想升華與創作結合起來,在他的創作中把對社會人生的思考提升到歷史哲學的高度展開。
艾青在1930年代就強調詩人必須說“老實話”[9]208, 1950年代批胡風時因“說真話”惹了禍,遭致20多年的災難,但他“歸來”后仍不改初衷,繼續強調詩人必須“說真話”,“當然,說真話會惹出麻煩,甚至會遇到危險。但是,既然要寫詩,就不應該昧著良心說假話”[9]5。1982年5月31日他去上海拜訪巴金時,這兩位經歷相似,一貫“說真話”的文學巨擘,一定又說了許多發自肺腑的“真話”③。
艾青第二次創作高峰發表了《詩人必須說真話》、《談藝術民主》、《中國新詩六十年》等重要文章,出版了《歸來的歌》、《彩色的詩》和《雪蓮》等三部詩集。其中《魚化石》、《古羅馬大斗技場》和《光的贊歌》是艾青從歷史哲學的高度反思社會人生,使藝術和晚年思想升華的代表作。
《魚化石》發表后,艾青曾對朋友說過一句話:“這些年變成化石的人太多了。”[2]257這句話是打開《魚化石》這首詩的鑰匙。《魚化石》寫一條“動作多么活潑,精力多么旺盛,具有強旺生命力”的魚,因遭遇到突然的“不幸”變成了化石,失去了自由,雖然“鱗和鰭還完整,卻不能動彈”,暗示一代朝氣蓬勃的知識分子在人所共知的1950年代的極左思潮中被打入“另冊”,成為“化石”,失去了生命的價值,由此感悟到“活著就要斗爭,在斗爭中前進,當死亡沒有來臨,把能量發揮干凈”的人生哲理。《古羅馬大斗技場》、《光的贊歌》則是從歷史哲學高度對宇宙——社會——人生的歷時性思考。《古羅馬大半技場》通過對古羅馬的奴隸主驅使奴隸進行驚心動魄的搏斗以供取樂的場景描寫,融入詩人對民族——人類,對過去——今天——未來的思考。長詩《光的贊歌》正如呂劍《歸來的歌·書后》中所評論的那樣:“我認為《光的贊歌》是艾青的一篇力作,是他的又一座里程碑。他在更大的篇幅之內窮究‘光’的問題。實際上他是艾青的詩體哲學,是他的宇宙觀,真理觀,甚至美學觀的一篇詩的表述。”[2]301《光的贊歌》共分9章,第1-3章寫光(太陽)的價值,她是宇宙和生命的原動力;第4章寫“有人害怕光”,欲把世界變為黑暗;第5章寫黑暗與光明的斗爭;第6章寫人類社會發展進化的歷史;第7-8章寫生命的價值;第9章寫對未來的展望。《光的贊歌》借助“光”的形象,詩人在自然界——宇宙——人類社會中進行巡行,既縱觀宇宙萬象,又俯瞰人間現實,從中引發感悟出物我互鑒、古今相通的哲理,它是詩與哲學的結合。海德格爾說,詩與哲學是近鄰,晚年的艾青已達到詩與哲學共融的高境界。
當巴金和艾青將達人生終點之際,巴金在回顧總結自己的畢生創作時說:“我拿起筆寫小說,只是為了探索,只是在尋找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7]176艾青則說:“我一直生活在途中——永遠不會到達的旅途中。”[2]326敢于講真話、勇于探索追求真理和正義的巴金與艾青,他們的人生在“探索”的路上永遠展示著輝煌……
注釋:
①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在《艾青》章中認為:“艾青的詩神是憂郁的”、“我們可以把它叫作‘艾青式的憂郁’”,筆者以為把艾青的情感基調只定為“憂郁”有失偏頗,而定為“憂郁與快樂的互補共融”較為準確,筆者將有另文討論這一問題。
②詳見李存光《巴金著譯年譜》,載《巴金全集》第26卷末尾,筆者就這些詩曾請教過李存光先生。
③《巴金全集》第26卷末所附李存光的《巴金著譯年表》中有1982年“五月三十一日在寓所會見詩人艾青”的記載,附在《時代的吹號者——艾青傳》末尾的《艾青年表》中也有1982年5月底艾青“拜訪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巴金”的記載,但因這時巴金和艾青都不再寫日記了,所以無法找到他倆談話的具體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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