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明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被“過掉”的日子哪兒去了?我總覺得它們像是由歷時之流轉化為共時的平面,在記憶中被篩選、壓縮、疊加,變成片段的畫面與意念?;叵肱c黃曼君老師三十七年的相處,多是這樣一些貌似平常、但難以忘懷的片段。
三十七年前(1974年),我作為工農兵學員來到桂子山。第一次見到黃老師是在課堂上。那時正處“文革”,“現代文學”這門課早已停開,而魯迅則仍可以大講特講。黃老師的這堂課,講的就是《阿Q正傳》。他尤擅長作品內容的復述;而他的復述則往往由于過于忘情與投入而升級為表演。如講到阿Q 被砍頭時,隨著口中“嚓”地一聲,他自己的脖子也情不自禁地伸長、強直,并定格了數秒。
大學三年間,我參加了黃老師牽頭的教材編寫組,擔任“樣板戲”一章的撰稿。其間,編寫組多次離開學校,在外集中起來同吃同住。黃老師的平易、真率的性格,風趣的談吐,把枯燥的編寫生活變得很快樂。他曾從家里帶來輪滑鞋,戴著厚厚的鏡片,在水泥地上笨拙而認真地示范如何“溜冰”——其實,我們更擔心他自己摔破眼鏡。他常從家里帶來油辣子,不舍而真誠地一勺一勺地分給我們——這總使我聯想到孔乙己分茴香豆時的樣子。有一次,同學們“敲竹杠”,逼他為一件極小的喜事請客。他起先以各種理由拒絕;當我們都完全忘了此事時,他卻突然鄭重地宣布:全體成員周日到他家做客——也正因為那次家宴,我第一次見到師母。
大學畢業后,我分回地區教育局工作。次年即1978年,母?,F代文學專業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我竭力報考,且有幸名列第一。正當我暗自高興時,留校同學的來信給我澆了一盆冰水:因原工作單位部分領導作梗,我的錄取成了問題。情急之下,我到處寫信申辯,但均無回音。唯有黃老師得知后,積極會同陳安湖老師不斷向學校進言。正因為黃、陳二位老師的堅持,我在被從機關發配到基層中學的當天,意外得知終被錄取的消息。我常想,如果沒有二位老師無私的力薦,包括留校同學的關心,我的人生道路或許是另外一種情形。
重返華師,倍感開放而自由。一方面,這與大環境有關:由于是首屆研究生,各種條條框框尚未形成,我們少了許多禁錮,學得自由自在。另一方面,也與黃老師及陳老師的培養理念與教育模式密切相關。例如,進校第一年,我們均由兩位老師聯合指導;兩位導師不同的風格,對我們都有影響。兩位老師還曾采取接力方式,花了月余時間帶我們到全國各地游學:尋訪魯迅等作家的歷史蹤跡,聆聽王瑤等學者的當面教誨。這樣一種孔夫子率徒周游列國式的學習方式,讓我們終生得益。
進校一年半后,我被正式確定由黃老師指導。黃老師開放自由、兼容并包的學術個性,更讓我印象深刻。例如,在確定論文選題時,我放棄了先前已有基礎的詩歌研究,轉向電影文學。黃老師起先覺得可惜,也擔心這一新的領域很難得到現代文學界的認可。然而,他仍然以寬容的態度,尊重個人選擇的精神,放手讓我在這一新的領域探索。最終,我得以完成近20萬字的關于電影文學的碩士論文,并為我第一部專著的出版打下了基礎。從黃老師這里,我體會到:真正的“導師”,不是把學生拘囿在自己的理念與模式中,而是充分尊重學生的自主選擇,激發學生的創新潛力。
碩士畢業后,在黃老師的推薦下,我得以順利留校。其后十余年間,我在國內外所待時間幾乎各占一半;但黃老師始終是非常關心我、支持我的。例如,1993年底,即二次赴美后的第三年,我在去留問題上猶豫不定:一方面,我已經獲得在美攻讀博士學位機會,校方連宿舍都已經安排落實;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在美讀博時間太長,可能因學位而耽誤學術。黃老師得知我的心態后,以他特有的坦率方式寫信告訴我:本專業博士點已批。你若回來,既可當教授,也可讀博士;學術學位兼顧,豈不兩全?于是,我終于下定決心,先獨自一人返回華師。現在看來,這一決策未必正確,但黃老師對我的關心則是確定無疑的?;貋砗?,無論評教授,還是考博士,黃老師甚至比我自己都還要著急與熱心。
1995年至1998年,我一邊工作,一邊師從黃老師攻讀博士學位。像讀碩時一樣,黃老師對我的論文選題仍采取開放甚至有點縱容的態度。我當時的興趣是在哲學方面,加之后來擔任點行政職務,有點想偷懶,就打算把接近完工的“象論”充當論文。起先,黃老師居然答應了,我也有點釋然。但沒過幾天,黃老師找到我,很嚴肅地說:你那個選題與現代文學專業實在相去太遠,答辯時恐怕要出問題的。我笑著說:是的,我自己也覺得不安,還是聽您的意見。黃老師說,你寫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與現代文學沾邊。聽從黃老師的要求,我最終選擇了留學教育與現代文學相結合的論題?,F在回想起來,黃老師盡管尊重學生自己的選擇,為人寬厚,但也是有學術底線的。有底線,但心態開放,這才是為人、為學、尤其是為師之道。
此后十余年來,我的人生起起落落,套句歌詞,真算得“一時歡笑,一時寂寞”;也真有點“一年一年這樣過”的味道。但無論我的境遇怎樣,黃老師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以我最需要的方式關心我。他可以因意見不合毫不留情地當面指責我,甚至還曾在教研室會議上要以老邁之身當眾與我“決斗”;但是,背著我的時候,他總是給予我最真心的理解、贊賞、信任與呵護。一位熟識我們的同事曾這樣感嘆道:黃老師與你,是師生,更像父子甚至兄弟。
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喟。我一生中也遇見一些印象深刻的老師,有的有學問,有的還有名氣;但像黃老師這樣,學問、名氣之外,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童心、愛心,且讓人感到知心的老師,其實并不多。然而我非常有幸,三十七年與黃老師的相處,讓我總覺得我們的關系早已超越師生,而成為常說的忘年交和人生知己,彼此懂得。
被“過掉”的日子哪兒去了?其實就在心底。三十七年的相處,仿佛仍是昨天;一年的相別,仍覺得沒有相別。在世的黃老師,成了心里的黃老師。而只要心在,說與不說,說多說少,就不重要了。
附:黃老師愛詩,本質上是一個詩人。我就以先前為黃老師送行的一首小詩,作為對黃老師的周年紀念。
對話黃曼君
——黃曼君先生墓前口占
所有的熱鬧都已過去
而今你獨自躺在這里
縱有青山九峰泉水三疊荷塘一池為伴①黃曼君先生2010年11月22日逝世,同年12月19日葬于武昌。墓地對荷池,臨三疊泉,且有九峰環繞。
其實你心中依然孤寂
我知道你舍不得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舍不得你
注:詩作于2010年12月19日,文成于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