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勇
(紅河學院人文學院,云南蒙自,661100)
明清小說視野下的科舉之“傷”
——關于《鴛鴦針》和《雙劍雪》的一種解讀
張 勇
(紅河學院人文學院,云南蒙自,661100)
科舉制度體現了國家話語霸權和文化收編與學術自由和人性發展的矛盾。不管有怎樣的優點和進步,科舉制度總是帶傷的制度,科舉之傷不僅是自身之傷,而且是學術和人性之傷,《鴛鴦針》和《雙劍雪》以小說的方式和視野質疑了科舉的公正,以及科舉帶給人性的迷惘,在批判科舉制度的同時也表達了悲憫的情懷和救世之心,這便與魯迅療救的文學精神有了相通之處。
科舉之傷小說視野療救
生活在科舉時代的讀書人,都有一個夢——進士夢。那是讀書人的最高理想,實現了進士夢,人就變了個人,生活就變了個樣,于是讀書人投入其中,成敗得失,困其身心,正面價值之外,其負面性也不容忽視。明清小說正以其特有的視野,觀照了這種科舉負面性的一個方面——科舉之“傷”,這是一個有趣的觀察。本文試就此略作討論。
許慎說:“傷,創也。”[1]《說文解字》“創”的一種寫法是“刃”字下面有一橫,解為“傷也”,段玉裁注云“凡殺傷必以刃”;又另外一種寫法是“創”,段玉裁注曰“從刀倉聲也。凡刀傷及創瘍字皆作此”[2]。可見傷的本意是被刀刃所損害而造成的身體的完整性的破壞,引申言之,人們把精神、心理、性格方面因各種原因所遭受的損害也稱之為傷,再進而言文化、學術、制度等所造成的傷害和所具有的弊端,均可言傷。總而言之,傷是身體、精神、心理、性格、文化、學術、制度等方面的某種損害,因為某方面的損害而破壞了其所屬人或物的整體性、健康性、完美性的統一。科舉制度作為一種相對公平的選拔制度,自有其值得肯定之處,但是也的確是一種有傷的制度,科舉制度之傷隨之造成的是學術和人性之傷。
說明清科舉制度有傷是因為這種制度以國家話語霸權和文化收編的行為方式剝奪了學術自由,戕害了人性健全和取消了個人獨立。國家在官僚體系和讀書活動之間建立了一種利益關系,國家給參加科舉的士人提供仕途機遇,所謂“使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者毋得與官”是也[3];條件是士人必須按照國家的要求來讀書。所謂“初場試《四書》義三道,經義四道。《四書》主朱子《集注》,《易》主程《傳》、朱子《本義》,《書》主蔡氏《傳》及古注疏,《詩》主朱子《集傳》,《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三傳及胡安國、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永樂間,頒《四書五經大全》,廢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張洽《傳》,《禮記》只用陳澔《集說》。二場試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內科一道。三場試經史時務策五道”是也[4];所謂科舉的文體八股文“磨難天下才人,無如八股一道”是也[5]。要想中進士,必須精通八股文,否則一切免談。因此,為了通過考試,讀書人就可以只學習和揣摩這種八股文章,看八股選本,不需要再讀別的什么書,其結果是只會寫八股文章而易于成為在思想、文化和學術方面僵化和局限的人。于是,以科舉為工具的國家話語霸權和文化收編在國家意識形態、學術自由和人性發展之間制造了嚴重的矛盾和沖突。讀書人按照國家的要求和標準來讀書,成績的優劣將決定他們的政治權力、經濟地位和社會名譽。國家通過話語霸權的運用,強制推行其認可的文化指令,排除與此不相一致的文化異端,這是國家意識形態的統一和獨裁,以此停息學術競爭、討論和爭議,收編一切學術。相應的,則是學術自由的被剝奪,學術獨立性、學術個性、學術創造力由此而窒息,國家意識形態和學術自由之間出現的是緊張和敵對的狀態,這樣的一種矛盾和沖突最終以前者對后者的絕對壓制,后者獨立自我的喪失而成為一個朝代文化學術的常態;而個人生存和學術生態的困境則使明清的讀書人面臨痛苦的選擇,要在國家體制下生存得好一點就必須放棄學術自由和個人獨立,放棄學術自由和個人獨立則意味著變成一個利祿之徒。國家文化和學術的專制與獨裁加大了讀書人生活選擇的苦痛和人性拷問的傷情,絕大多數人只能無可奈何地屈從于國家的文化學術招安,響應皇帝和政府的收編而換取現實利益,其結果是國民文化奴性的釀造和形成,從而深深地傷了學術和人性,五四時期魯迅等人所批判的國民劣根性與此不能說沒有歷史的淵源。
總之,明清科舉與學術和人性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科舉之“傷”,科舉本身帶了傷,科舉之傷傷了讀書人,也就成了讀書人之傷。國家以科舉為讀書人開了一條仕進之途,仕進之途就是利祿之途,學術和人性在利祿的考驗中不能不傷痕累累,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科舉之“傷”。生活在其中的人對此“傷”的體會之深,是沒有生活在科舉時代的人所難以想象的。明清小說關于科舉之傷的描寫即是明清讀書人對此沉痛之傷深刻體驗的痛苦訴說,《鴛鴦針》和《雙劍雪》就是這樣的小說[6]。
《鴛鴦針》中的丁全(字協公)是一個讀書不用心,作文不用力,而專門用經營工夫買功名的人。經過鉆天覓縫的摸索,依靠孔方兄的威力,這個不學無術的人輕松容易地就混進了生員的隊伍,進了學。到了他要考舉人的時候,他父親的一個年侄莫推官被選作了考官(丁全的父親累官至工部侍郎,積累有廣泛的官場人脈,給丁全搞腐敗提供了有利的條件),于是丁協公用三千兩銀子為交換,和莫推官約定只要取了他為舉人,莫推官就可以得到這三千兩銀子。但是莫推官擔心的是丁全的水平太差,考卷不好看的話操作起來也比較麻煩,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一個綽號叫白日鬼的秀才周德出來了,這是來幫助丁協公解決難題的,這也是一個混子式的秀才,全不在讀書上用功,專在利祿上摸爬滾打,和丁協公兩個人可謂臭味相投,是難得的一對活寶。丁協公請了白日鬼來商量如何作弊,白日鬼推薦了他的一個表兄陳又新,這個人是府學里的老秀才,每科的身份是謄錄生,考生試卷的謄錄都由他負責,從中也賺了大把的銀子。丁協公要買舉人,缺了此人斷然不成,有了陳又新,整個作弊的環節就完成了謀劃和銜接。丁協公和陳又新講定的價錢是四百兩銀子,陳又新的辦法是把別的考生的好文章冒抄成丁協公的,莫推官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丁協公取為舉人,一個內外勾結、沆瀣一氣的作弊網絡就這樣形成了。陳又新在考場內做了手腳,在謄錄過程中把徐鵬子的考卷一共七篇文章全部換在了丁協公的名下,丁協公順理成章地做了個第三名舉人,信心十足可以中舉的徐鵬子結果卻是榜上無名[7]。這場科場弊案產生了兩個結果,一個是不該中舉的丁全成了舉人,另外一個是該中舉的徐鵬子落榜了。在一個本該公正的考試中,由于權力和金錢的作用,公正被踐踏了,于是一個得到了不該得到的,一個失去了本該得到的,故事在那一刻產生了一種荒謬感。不僅如此,故事的進一步發展把這種荒謬感疊加成了悲劇感,因為徐鵬子后來在讀前五名舉人的硃卷的時候,發現第三名丁全的硃卷和他的七篇墨卷完全一樣,但是卻查不到自己的落卷。當他碰到周德而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這個白日鬼,并且說要去告狀討回公道時,卻不想招來了一場更大的災禍。聽了白日鬼的報告,丁協公、莫推官、白日鬼設計了一個陰謀,把徐鵬子家的丫環春櫻騙拐到丁全家藏起來,反過來又嫁禍于徐鵬子謀殺丫環,唆使春櫻的父親去告狀。徐鵬子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殺人,莫推官向學道打了黑報告,革除了徐鵬子的秀才功名,打了三十大板,關進了重監,限徐鵬子三個月找回春櫻。徐鵬子哪里去找春櫻?只得在監獄里被關了三年,等莫推官升官離開了本地,才逃脫了這場牢獄之災,但是已賣了自家的房子,淪落為一個食不果腹的塾師,不得已跟隨本衛一個進京的指揮做幕賓,中途卻又遇上火災,燒了糧船,徐鵬子又流落在山東臨清的一個廟里賣文為生,妻子王氏千里尋夫也幾乎失身于匪人。徐鵬子幾經輾轉成為進士,夫妻二人歷經磨難,得以團圓。丁協公則靠著一貫的做派,一路高歌,搖身成為簇新的進士,優哉游哉地去福建做他的縣官去了。
這篇作弊故事的荒謬感和悲劇感讓科舉的創傷深深灼痛了人們的感情和心理。這樣的科舉之傷表現在徐鵬子身上是毀滅了他所擁有的一切,并且把他的人生拖入了一連串的災難之中。這個不幸的人本想借助科舉飛黃騰達,追求美好的生活,結果卻陷入莫名其妙的連環恐怖之中,所愿與所得的相反使科舉制度的負面價值在人的不幸和苦難中凸顯出來。盡管故事最終是以徐鵬子東山再起,饒恕一切對他犯罪的人為結束,盡管作品最后的色彩充滿了寬容和仁慈,但是故事的前半部分關于徐鵬子磨難的描寫已經足以構成作者對于科舉之傷的深度透視——這個利祿之途既充滿了誘惑也布滿了災難。科舉制度到底是一個好東西,還是一個壞東西?《鴛鴦針》以徐鵬子的不公正遭遇提出了隱隱的疑問。
這部作品對科舉之傷的描寫還表現在丁協公身上,相比于徐鵬子,這似乎是難以理解的,丁協公是傷人的人,他怎么會也是一個受害者呢?我們循著小說的描寫往下看,在南京,出現了一個來打秋風的假舉人,當丁協公被當作那個假的金舉人被公差拿到御史衙門的時候,他聽見是拿“假舉人”問罪,就以為是自己的事敗露了,他的心虛嚇慌了他自己。敘述者這時候站出來評論:“卻說丁協公這場屈辱,都是他輕狂樣狀招惹出來,所以大人君子真正有學問的,斷不如是。這些差人帶著一路來人問他,只說是假舉人騙人的,那里還細說姓金姓丁?這丁協公一心只疑著徐鵬子身上去,亦不暇辨我是真是假,”[8]這時我們看到了一種憐憫,那種心中有鬼的人的自我驚嚇,那種不成其為君子和有學問的人的可憐一下子燭照出這個人物的悲劇色彩——《論語·憲問》中孔子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朱熹注說:“君子循天理,故日進乎高明;小人循人欲,故日究乎污下”[9],一個遵循的是天理,一個追尋的是人欲,結果自然云泥兩重天,上達的君子和下達的小人是兩種完全相反的人生境界,他們也擁有完全不同的精神內涵,上達還是下達正是成其為一個人還是不成其為一個人的關鍵起點,人和非人的差別在于內在品質的充盈或虧欠,而不在于擁有外物的多少。《莊子》也說:“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10],把心志投射在外物上面,孜孜于外在功名利祿的追求,其結果只是損耗神智,使自己變成一個商人而已,這樣的人既喪失了自我,也破壞了自我與他人關系的和諧,使自己和他人形同陌路。不管是儒家,還是道家,在區分人的規定性和非人的規定性這一點上,他們的標準都是一致的,在朱熹看來是人欲,在莊子看來是“富貴顯嚴名利”,這都是悖逆人心志的外物,所以儒家說要滅人欲,道家說要“徹志之勃(悖),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11],才能由非人變回本人。遺憾的是,丁協公選擇走的是一條非人的道路,所以,當他以不正當的手段謀取科舉名利的時候,他已經迷失了他的人性和自我,在追逐科舉利祿的道路上走得愈遠,離他人性的本來就愈遠。他在一系列變本加厲的作弊中中了進士,身為朝廷命官又為官不仁,攀附權貴嚴世蕃而又惹禍上身,被蕭掌科控訴而又落在仇家徐鵬子手上,最終在徐鵬子的寬恕中被感化。于是,我們終于明白,小說對丁協公一切作弊所帶來的表面風光的渲染其實只是一種哀憐,作者用前后文的照應要告訴讀者的恰恰是對一個在科舉利祿的誘惑中墮落和迷失自我者的憐憫。就這樣,丁協公本身也成了一個受害人,科舉可以獲見的名利誘惑使他成了一個喪失主體自我的人,這也是一種傷,一個迷失了本性和灼傷了自我的人的荒謬性和悲劇性也因此被彰顯出來了,比起這樣的受傷,他那種在作弊過程中所遭受的羞辱和報復一類的小傷就算不了什么了。丁協公作為一個害人的人也成了受害者,根源在于科舉的利祿誘惑陷溺了他的心性,使其墮落而不自知,迷失而不自悟,比起徐鵬子所受的傷,這是一種更隱蔽和更內在的傷。小說因為揭示了這種內傷的荒謬性和悲劇性而具有了更深刻的批判力度。
所以,徐鵬子和丁協公都是科舉制度的受害者,他們在不同的方向上體現了科舉之傷的荒謬性和悲劇性。小說相反相成的敘述構建了一個精巧的結構,這一巧妙的敘述結構昭示了作者對科舉能否真正做到公正持有一種懷疑和批判,也探究了為己之學與科舉的矛盾性,作品對科舉制度的體察因而達到了一種令人刮目相看的深刻性。
《雙劍雪》第一卷的主角叫卜亨,字文倩,乃是一個世家子弟。他的祖父中過進士,官至布政使,家中書香氣息濃厚,書舍、花園、藏書多不勝數。靠著豐厚的家道,他輕松打通了縣、府、道的關節,十三四歲就進學做了個少年秀才。因為不是憑著真才實學考取的秀才,做了秀才的卜亨自然也不會好好讀書:“自從進學后,打馬吊、摸骨牌、串戲、踢毬無不精妙。若論起讀書,本經也不知是那一經,那本四書,自從蒙師點句讀后,不知可曾溫習第二遍。你說他藏書多,那一本曾開折來?你說他園內有花卉,何曾整整在書房里坐了一日?”[12]不學無術的卜亨卻依靠夤緣際會的水磨工夫在讀書界混得風生水起,居然博得了一個名士的名頭,弄了個名震天下,混進了南北二監,幾乎成為南京鄉試的解元,稍受挫成副榜第一,在北京依然吃香喝辣,風光無限,終于在傅御史的考察中敗露而倉皇逃離京城,身敗名裂[13]。
卜亨也作弊,他進學和在國子監讀書期間的行為就是作弊,但是比起《鴛鴦針》里的丁協公,卜亨主要的特點卻是裝做名士。騙取了名士的名頭,混跡在名士隊伍里,利用名士的頭銜又去騙取錢財和科舉名利,在這條利祿之路上卜亨樂此不疲,騙名騙財,得名得財,同時也就愈來愈淪落,愈來愈失去人之為人的純真本性和自由意志。莊子所謂“其成也,毀也”,正是卜亨人生的寫照。成玄英注云:“于此為成,于彼為毀。如散毛成氈,伐木為舍等也。”[14]在這里成功了,在那里就毀滅了,在詐騙名利方面得手了,在成己成德方面就失手了,莊子富于辯證法精神的成敗之論恰正適用于卜亨人生道路的價值悖論,此成彼毀,外成內毀。卜亨的假名士之路呈現了科舉制度影響下一個深受世俗名利誘惑的人誤入歧途之后人格錯位和精神分裂的內在過程,這個執迷外物和迷失自我的人在學術、文章、人性方面的毀滅歷程又一次揭示了明清社會的科舉之傷。
卜亨擁有良好的讀書條件,他家道殷富,藏書豐富,有精致的書房,美麗的花園;他自己有四個特長:字好、口才好、膽子大、記性好。擁有如此良好的主客觀條件的卜亨倘用力讀書,潛心學問,用功于心性的成德成己,不怕不成一個真正的名士,不怕不造就自我的完滿、人格的完成、精神的超邁。可惜!所有優良的條件都只在他冒充名士的行為中發揮了不良的作用,良好的條件做了錯誤的使用,卜亨走了一條相反的道路,良好的條件也就成為人性惡性發展的不良助力;犯了方向性錯誤以后,條件愈好,起的作用愈壞。小說對此問題的觀察頗具辯證法深度。
卜亨的假名士之路開始于某一天的偶然心動:“卻說卜亨掛了秀才名色,難道偏不與這讀書的人鬼混不成?一日思量道:‘我這外邊體面,卻也不差。只是那文社里頭,不曾著些水磨工夫,未免為同學恥笑。聞到本縣有個翼社,算宇內有名的。其中最有名的是宋連玉。這人與我是年家,為人忠厚志誠,我拼得兩把酒席,弄得那些酸子,隨我腳跟兒轉,豈不快活?難道單讓他們做名士不成?’把頭點一點道:‘有理有理。’”[15]卜亨懂得秀才不是名士,秀才的名頭就不夠響亮,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必須參加翼社,他參加翼社并不是出于對翼社成員文章和人品的尊敬,而是要給自己添光彩,此外則是要去耍弄那些名士,以此獲得戲弄名士的快樂。可見卜亨的一念之心就是一種名利心,一種玩弄心,就是一種邪心,一種變態的心理。他要借重翼社和宋連玉等名士,但是又從心底里蔑視翼社和名士;他用一種玩弄和戲仿的態度去加入翼社,去和宋連玉等名士打交道,這就注定了他和翼社與名士關系的對立性。他給翼社和名士圈帶來了騷動、迷惑、混亂,也走上了自己的毀滅之路。
一念之邪心開啟的名士之路并不輕松,卜亨對名士的裝扮充滿了表演性,在掩蓋和裝飾中充滿了挑戰、辛勞、焦慮、痛苦、屈辱。他第一個詐騙成功的名士是宋連玉。他通過營造家庭的濃郁文學氣氛來感染宋連玉,讓宋連玉在內心中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開始把卜亨看作是一個有才華和肯讀書的人;他又通過精彩而富于欺騙性的表演讓宋連玉以為他即興創作了一首詠牡丹詩,其實不過是把他表兄陸羽儀的詩作當作自己的作品抄給宋連玉而已,他的書法和記憶力這個時候起了關鍵的作用。宋連玉不僅開始把卜亨看作一個名士,而且向翼社隆重推薦,在遭到黃繡虎和其他成員的質疑以后還不斷為卜亨辯護。然而假的畢竟是假的,卜亨第一次入會時就連黃繡虎出的題目都看不懂[16],他避免當場出丑和露餡的辦法就是在關鍵的時候讓他的仆人書鹿來解圍,謊稱南京年家孫老爺和本縣李爺緊急召見而得以脫身,以后他還不斷用同樣的招數來應付這樣的困境。卜亨以請翼社眾人到他府里賞花吃酒而收買了大部分人,那些曾經迷惑了宋連玉的藏書和文房四寶又一次為卜亨博得了文士名聲。但是輪到卜亨出題目的時候,他出的“吾不忍其觳觫”使宋連玉一驚,卜亨只因為不認識“觳觫”二字就以為是一個難的題目,卻因為錯了句讀和題目的可笑引起了宋連玉的懷疑。宋接著用綠牡丹的詩題測試了一下,知道卜亨果然是不通的了,他抄襲別人的文章,暗求宋連玉代作綠牡丹詩,敘述者也忍不住站出來評論說:“你看他赴一遭社,當一遭社,費了多少精神,轉了多少周折,留著這些工夫,收斂來讀書,未嘗不好。即不然,即守拙藏訥,亦免致后日敗露之恥。他卻不肯安分,這豈不是作偽?心勞日拙了。”[17]卜亨的假名士做得很辛苦,他絞盡腦汁逃避當場作文作詩,卻又要享受假名士的虛榮,患得患失之間,東成西就之際,人格的分裂和精神的煎熬把他撕裂成了非人。在宗師的歲考(或科考)中得了最低一等(六等)的卜亨終于現了一次原形,面對眾人的安慰,他為了不被看出馬腳,反而虛張聲勢起來,聲稱只是立意上出了問題,足見他的心理素質已經修煉得寵辱不驚了。直到拿到他的考卷,看了督學的批語(“何物白丁,濫叨黌序,姑置劣等,以作不肖之教”)以及他那只有三句的應考文章,眾人才笑了起。卜亨在翼社和山東的名士生涯終于結束了。
但是,卜亨又把名士做到了南京和北京,而且,變本加厲。在南京,他依附權貴、搞學術腐敗(抄襲別人詩文,刻印以為己作),雇傭宋連玉替他讀書作文、詐病讓宋連玉代他應考、位列副榜第一名、大耍名士氣、橫起學霸風、欺騙和剝削宋連玉、名利雙收。在北京,依然憑著名士的頭銜招搖撞騙,終于在傅御史的懷疑和考察中狼狽現形。卜亨被關在書房里,傅御史丟下三個題目讓他做,然后去應皇帝的召見了。卜亨想逃跑,房門卻上了鎖,只得嘆息“這遭著手了”;看三個題目(“賀首揆周玉翁壽文一通”、“應詔條陳時事奏疏一通”、“詠西山八景題王司禮錦屏”),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卜亨跟小童耍橫,沒用;裝病支走小童去找藥,趕緊尋找逃跑的辦法,只有西北角一個狗洞可以出去。無奈之下,為了不現不能作文之形的卜亨卻現了卑瑣之行,鉆了狗洞,沾染著一身的污穢逃出了傅府,倉皇逃離了京城。傅御史回府不見了卜亨,詳知備細以后,又從卜亨的文集中查出了自己中進士時的文章,派人拿卜亨的房東呂某來詢問了來歷,就上了一疏,請求嚴懲卜亨,圣旨批復,捉拿卜亨究治,以端正儒林風氣。
卜亨靠著冒充名士混跡名士圈、文學界和科場,得到了不少的名利,但是畢竟是假貨,所以總要時時面臨檢驗,表演可以幫助他渡過大部分的難關,但是在真正的考驗面前就黔驢技窮了。一次是宗師的歲考(或科考),另一次是傅御史的家考,兩次驗明正身的考試中卜亨都原形畢露,前一次的出丑沒有使他警醒,相反卻使他滑入了更深的墮落和無恥之中,于是后一次的現形就給他了更大的恥辱。假的真不了,作偽的代價是墮落,墮落的歸宿是毀滅。卜亨的毀滅之路正是科舉制度給人性帶來的沉痛之傷的一個表現,反映的正是科舉制度的本體之傷。小說通過卜亨追名逐利的名士之路向毀滅之路的轉化的描寫,形象化地展示了科舉制度的內在矛盾——標榜明經取士,為國求賢的科舉制度究竟選拔出了什么樣的人?無德無才、不學無術之輩在科場的飛黃騰達究竟是科舉的榮耀,還是恥辱?讀書不是為了培育人性么?以讀書優劣為選拔標準的科舉不應該有助于人性的培育么?為什么科舉相反成了毀滅人性的根源所在呢?人性與科舉是一個悖論嗎?
明清科舉制度有一整套嚴格的規定,各個階段的各個環節在制度設計上似乎都無懈可擊,從制度上說是沒有作弊的可能的,可是實際上作弊卻是不可避免的。制度既然是人制定的,既然是由人來執行的,那就一定會有漏洞,作弊實際上是存在的,是可以操作的,作弊是科舉制度驅之不去的“內傷”。作弊的存在必然傷害科舉的公正,有人通過作弊獲利,就有人在作弊中受損。丁協公是得利者,徐鵬子就成了受害人,所以《鴛鴦針》是對科舉制度的所謂公正性的懷疑,而公正的破壞在產生受害人的同時也必然使作弊的人成為受害人,因為作弊毀滅了一個人的成德成己,正如丁協公毀人而自毀一樣。換言之,在質疑科舉的公正性這個正主題之外,《鴛鴦針》還有一個副主題——批判科舉制度對人性的毀滅。《雙劍雪》則把《鴛鴦針》的副主題發展成了正主題,卜亨也使用作弊的手段謀取科舉利益,但是作弊在卜亨的故事中只是一個手段而已,而不是敘事的重心所在,故事的重點是卜亨的毀滅之路,整篇小說以一個人物的一生為線索,把一個利祿之徒從追名逐利走向身敗名裂的自毀道路的全過程描繪得栩栩如生,以此構成作品敘事的震撼——科舉對人性的傷害和毀滅以及科舉的利祿誘惑所造成的人性迷惘在一個人的毀滅之路中得到了觸目驚心的呈現!一個人物的故事構成整篇小說的敘事脈絡,一個主角的命運歷程形成對科舉制度的批判,這在明清描寫科舉制度的小說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這也是這篇小說最大的文學特點和成就。
公正是否可能?人性何去何從?小說不能給出答案,但是卻以荒謬和悲劇的故事形象化地描繪了身陷科舉牢籠之中的人們所遭受的磨難、痛苦、傷害、毀滅,讀書人的墮落豈非與科舉制度本身的問題因果相依?小說以它特有的方式和視野提供了觀察和思考的樣本。科舉制度與公正和人性之間的矛盾所形成的科舉之傷在小說作者來說是刻骨銘心的,他用文學的形式表達了對科舉制度的傷痛體驗、懷疑、批判,以及療救的悲憫情懷。正如獨醒道人的《鴛鴦針序》所說的“世人黑海狂瀾,滔天障日,總泛濫名利二關。智者盜名盜利,患者死名死利。甚有盜之而死,甚有盜之而生,甚有盜之出生入死,甚有盜之轉死回生”,這樣的一種傷病已經病入膏肓,“是扁鵲之望而卻走者也”。但是獨醒道人為了尚存的救世之心,不惜把這種傷病“和盤托出”,然后施以針砭,“痛下頂門毒棒。此針非彼針,其救度一也。使世知千針萬針,針針相投,一針兩針,針針見血”,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治好這世人和世道的傷病——“斯世有瘳乎?”[18]所謂“獨醒道人”,豈不正是對這傷病累累的世道人心冷眼觀察、清醒認識、沉痛批判者的自我標榜嗎?此后涉及批判科舉制度的小說不絕如縷,如《照世杯》、《醒世姻緣傳》、《儒林外史》、《聊齋志異》等,與《鴛鴦針》一起構成了小說批判科舉制度的宏大文學視野,而《鴛鴦針》的前瞻性、人物故事的完整性、主題的震撼性、敘事的整體性在諸小說中均鶴立雞群,而作者的悲憫心和療救傷病的救世心與數百年后的魯迅異曲同工,其驚人的相似性更容易讓讀者聯想到中國小說古今發展中內在的延續性和關聯性。
注釋:
[1] (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12月,第167頁。
[2]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6月,第183頁。
[3] (清)張廷玉等:《明史·選舉二》,《明史》卷七十,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695—1696頁。
[4] (清)張廷玉等:《明史·選舉二》,《明史》卷七十,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694頁。
[5] 伍涵芬:《讀書樂趣》卷六,康熙刊本,轉引自蔣寅:《科舉陰影中的明清文學生態》,《文學遺產》2004年第1期,第20頁。
[6] 《鴛鴦針》一卷、《一枕奇》二卷、《雙劍雪》二卷,三書實為一書,原書名為《鴛鴦針》。《一枕奇》乃書肆把原書第一、二卷析出單行,《雙劍雪》乃把原書第三、四卷析出單行,此乃學界共識。參見下列材料:孫楷第著:《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三,“明清小說部甲”之“《鴛鴦針四卷》(附《一枕奇》二卷,《雙劍雪》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12月,第114頁。袁世碩撰:《鴛鴦針·前言》,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前言》第1—2頁。王汝梅撰:《〈鴛鴦針〉及其作者初探》,《鴛鴦針》,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11月,第224—225頁。李昭恂撰:《點校后記》,《鴛鴦針》,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11月,第233—234頁。
[7] 華陽散人編輯:《鴛鴦針》,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
[8] 華陽散人編輯:《鴛鴦針》,第二回,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第55—56頁。
[9] (宋)朱熹:《論語章句集注·憲問第十四》,《四書五經》上冊,上海書店,1985年11月,第62頁。
[10] (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第四冊,卷八上,《庚桑楚第二十三》,中華書局,1961年7月,第795頁。
[11] (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第四冊,卷八上,《庚桑楚第二十三》,中華書局,1961年7月,第810頁。
[12] 《雙劍雪》,第一回,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第22頁。
[13] 《雙劍雪》,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
[14] (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卷一,《齊物論第二》,中華書局,1987年10月,第16頁。
[15] 《雙劍雪》,第一回,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第27—28頁。
[16] 題目是四書題兩道,一是“故至誠無息(全章)”,二是“孟子曰盡其心者(全章)”;詩題一道,“賦得云破月來花弄影(七言近體)”。《雙劍雪》,第一回,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第43頁。
[17] 《雙劍雪》,第二回,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第67頁。
[18] 華陽散人編輯:《鴛鴦針》,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鴛鴦針序》第2—6頁。
“科舉與中國古代文學”
【主持人語】行卷,是唐代科舉考試制度下形成的一種社會風氣。舉子通過“以文為贄”的方式,向上層人士投贈文卷,借由他們的揄揚、稱譽來獲取名聲,最終幫助自己在科場獲取功名。此種風氣一直延續到北宋中葉,因著“糊名”、“謄錄”、“鎖院”等措施的實施而逐漸消失。在現有的研究中,學界對于唐代行卷探討較多,考察也細致,但是對于宋初的行卷風氣,則尚欠深入。林巖、楊億力《五代宋初行卷風氣考論》一文,在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搜羅材料更為豐富,考察更加細致,尤其對于行卷對象、禮儀、行卷的形制與數量方面,做了較為細致的論述,相信有助于對五代宋初風氣的認識。
自隋唐科舉考試成為國家制度以來,在各種文類中,即不乏對于科舉考試的反省、批判、嘲諷和揶揄,至明清時期,表現得尤為突出。張勇《明清小說視野下的科舉之“傷”》一文,通過對《鴛鴦針》和《雙劍雪》這兩部不太為人熟知的小說進行細致的文本解讀,從文學視野展現了明清文人對于科舉考試公正性的質疑,及其對于人性的扭曲。這兩部小說也因聚焦于科舉之“傷”而凸顯了文本價值。
本期刊發的兩篇文章,一側重社會風氣的描摹,一側重文本的解讀。前者放寬視野,后者聚集焦點,雖然角度不同,方法不同,但都映射了科舉與文學千絲萬縷的聯系。(林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