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鵬,尹變英
(山西大學 文學院,山西太原 030006)
“苦吟”是從中唐開始經晚唐五代以至宋初都非常普遍的詩學現象。從孟郊、賈島及稍后的方干、李頻、李賀、朱慶馀、劉得仁等人開始,至晚唐李洞、韋莊、羅隱、周樸、韓偓、陸龜蒙、杜荀鶴、李山甫、盧廷讓、馬戴、貫休、齊己、鄭谷等等許多詩人都是“苦吟”詩人,他們均有大量詩作反映自己的“苦吟”生活。可以說,從中唐開始延至宋初的詩壇是以“苦吟”為主流和基本特色的。這個時期的“苦吟”也成為中國詩學史上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一般認為,“苦吟”有兩種情況,即“反映苦寒生活”和“苦于吟詩”。吳庚舜、董乃斌先生在《唐代文學史》(下冊)中說:“賈島為詩,曾受教于韓愈、孟郊,是韓孟硬體詩派的詩人。但賈島之苦吟,是努力追求純粹的詩歌藝術,這與孟郊不同……他希望人們欣賞的是他的詩歌藝術,不像孟郊那樣是要以在生活中感到的痛苦去感動鬼神。因此,如果說孟郊的苦吟是為人生的,則可說賈島的苦吟是為藝術的。”認為孟郊詩反映其苦寒生活,是苦中吟詩,即“為人生的”;而賈島則是苦于吟詩,“主要是表現他奇特的才思,更多的是要引起人們對他的藝術的贊嘆”[1],即“為藝術的”。實際上將“苦吟”分為“為人生的”和“為藝術的”兩種情況。李定廣先生亦指出:“最早將‘苦吟’與詩歌聯系在一起的是孟郊和劉禹錫,分別代表了中唐以后兩種不同的苦吟觀念:孟郊所謂的‘苦吟’立足在‘苦’字,而劉禹錫所謂的‘苦吟’立足在‘吟’字。”李定廣認為,孟郊之“苦吟”是指“在苦心推敲的同時,反復出聲地吟詠。言做詩或改詩之專注與艱辛。”[2]而劉禹錫的“苦吟”,是指“在反復吟詠中欣賞玩味他人的好句、警句,言鑒賞之快樂與陶醉。”認為對后世的影響,前者要大得多①李定廣先生引孟郊《夜感自遣》和劉禹錫《金陵五題序》來說明關于“苦吟”的這兩種情況,雖對孟郊苦吟的理解與吳庚舜、董乃斌二先生不同,但用以和劉禹錫之“苦吟”做區別則是可行的。同樣可見,在吳、董二先生所分之外,還有類似劉禹錫那樣的“欣賞”、“玩味”的含義。詳見李定廣《論唐末五代的“普遍苦吟”現象》。。這種對“苦吟”風氣的分析將問題本身置于學界視野之中,闡發其中深意,進一步使該問題受到普遍關注,是非常有貢獻的。作為“苦吟”詩風在詩學上的成就,晚唐五代的詩格類著述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苦吟”的詩學意義。通過對這類文獻的深入研讀,筆者發現“苦吟”并非只有以上的內涵,實際上還存在著深入究詰詩人(主要是“苦吟”詩人)詩歌意象內在政治含義的“苦吟”用意,雖然表面上類似于李定廣先生所指出的劉禹錫式的“苦吟”,但卻不只限于在藝術層面的“欣賞玩味”,而是重在探賾索隱,找到詩歌意象背后的政治諷諭內涵,這就是“苦吟”的“比物諷刺”內涵。
“比物諷刺”之說見于晚唐詩僧虛中之《流類手鑒》。其云:“(齊)己詩:‘瑞器藏頭角,幽禽惜羽翰。’此比物諷刺也。”認為所引齊己的這句詩是“比物諷刺”。虛中在接下來的論述中具體表露了其“比物諷刺”的實際含義:“馬戴詩:‘廣澤生明月,蒼山夾亂流。’‘蒼山’比國,‘亂流’,比君不正也。”“閬仙詩:‘白云孤出岳,清渭半和涇。’‘白云’比賢人去國也。”“閬仙詩:‘螢從枯樹出,蛩入破階藏。’此比小人得所也。”“(齊)己師詩:‘園林將向夕,風雨更吹花。’此比國弱也。”“無可詩:‘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此比不招賢士也。”“(齊)己詩:‘影亂沖人蝶,聲繁繞塹蛙。’此比小人也。”“閬仙詩:‘古岸崩將盡,平沙長未休。’此比好事消,惡事增也。”“馬戴詩:‘初日照楊柳,玉樓含翠陰。’此比君恩不及正人也。”“孟東野詩:‘聞彈玉弄音,不敢林上聽。’此比圣君德音也。”[3]421-423虛中所列的馬戴、賈島、齊己、無可等人,都是中唐以下的“苦吟”詩人。他對這些詩人詩句的解讀,雖然也運用了摘句批評的方法,但并不是從詩歌藝術層面去分析唐人習慣用以論詩的“興象”、“韻味”,也不去分析這些寫景佳句如何不同凡俗;不是去分析意境與風格,而是著力從中挖掘意象中所隱含的政治諷諭意義。關注的是君是否“正”,賢人際遇之否泰之類的政治環境問題——這就是所謂的“比物諷刺”。其基本思路,就是認定詩歌是以比興發凡,在表面寫景狀物的背后,蘊寓了詩人對現實政治的基本意見。讀者應對此類詩歌意象的內涵進行細致入微的參究與揣摩,并進而掌握其托物起興以諷諭現實的作詩方法。虛中的“比物諷刺”觀點在詩格類著述中是十分普遍的,從“比物諷刺”出發所解讀的詩句也大都出自“苦吟”詩人。這就意味著,在晚唐五代時期,由中唐詩人開始的“苦吟”已經在很大程度上由玩味鑒賞、探尋詩藝轉變為探求詩歌意象中蘊含的政治諷諭內容的“比物諷刺”式的“苦吟”了①詩格類作品對詩歌藝術層面的種種理論與要求也很多,但解讀詩句中的“比物諷刺”的例證更多,這種現象本身是值得關注與思考的。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詩格中解讀“比物諷刺”含義的做法反映了“苦吟”風氣的追隨者對詩歌政治內容和政治文化生態的關注。。
我們從大多數晚唐五代的詩格作品中都能找到以“比物諷刺”的思路入手解析詩句隱含政治涵義的例證,除上引《流類手鑒》之例外,徐衍《風騷要式》之“創意門”則舉賈島、薛能、鄭谷、周樸等苦吟詩人的詩句來進行“比物諷刺”式的解讀。其云:“賈島《題李頻山居》詩:‘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此小人將退也。薛能《題牡丹》詩:‘見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苦說相思。’此賢人復得相逢也。賈島《夕思》詩:‘會欲東浮去,將何可致君。’此賢人思欲趨進也。鄭谷《維舟江》詩:‘更共幽云約,秋隨絳賬還。’此言賢人在位也。周樸《秋深》詩:‘巷有千家月,人無萬里心。’此比物可封也。劉長卿詩:‘自恨長沙謫去,江潭春草凄凄。’此小人縱橫也。賈島《感令狐相公賜衣》:‘即入調商鼎,期分是與非。’此刺時之不明也。劉得仁《秋望》:‘西風蟬滿樹,東岸有殘暉。’此小人爭先而據位也。”再如《風騷要式》之“琢磨門”云:“夫用文字,要清濁相半。言雖容易,理必求險。句忌凡俗,意便質厚。如鄭谷《送友人》詩:‘流年俱老大,失意自東西。’此君子離位也。鄭谷《涉荒》詩:‘日暮前心速,愁聞孤雁聲。’此前人他適也。齊己《落照》詩:‘夕照背高臺,殘鐘殘角催。’此君昏而德音薄矣。鄭谷《冬日書情》:‘云橫漢水鄉魂斷,雪滿長安酒價高。’此佞臣橫行也。鄭谷《春曉書情》:‘鶯春雁夜長如此,賴有幽房近酒家。’此失志而自銷愁也。齊己《靜院》詩:‘浮生已向空王了,箭急光陰一任催。’此句凡君子思退也。鄭谷《杭州城樓》詩:‘歲窮歸未得,心逐片帆還。’此比君子舍此適彼。李建勛《留別鐘山》:‘偏尋云壑重題石,欲下山門更倚松。’此憂國之情未廢也。虛中《寄司空圖》:‘豈思為鄰者,西南太岳青。’此未忘臣節也。今之詞人循依此格,則自然無古無今矣。”[3]452-454徐衍所謂的“創意”,便是要學習賈島、薛能等人用詩歌反映現實政治生態的主觀用意,并用這種主觀用意指導創作。其所謂“琢磨”,就是從“比物諷刺”的角度出發,去琢磨前人詩句中的政治諷諭意義。他所舉的這些詩人都是“苦吟”詩人,所舉詩句,未必有那么具體的諷諭意味,但我們如果僅以牽強穿鑿目之,就失落了這種“創意”和“琢磨”在詩學史上的意義。在“苦吟”派詩學家看來,詩人認真細致地將政治諷諭內涵和具體可感的意象結合起來,用“比物諷刺”的方式去攄寫志意,反映現實,其詩自會凝重蘊藉,不同凡俗。這就要求詩人在創作時下苦功夫去選擇意象,排布意象順序以傳達其中的諷諭含義。如徐夤《雅道機要》之“敘分剖”條就指出:“凡為詩,須能分剖道理,各得其所,不可凝滯。至于一篇之內,善能分剖,方為作者。不能分剖,不識旨趣,自多凝滯。或設彼人問,杜口無對,實堪傷之。豈非學無憑據,道不通貫,不遇至公,不視奧論,逐浪隨風,迷途昧理,焉可不決衷心感訣擇,泛然為之!”[3]448所謂“分剖道理”,就是要解讀前人詩歌意象中“比物諷刺”的深層含義,認為只有能“分剖道理”才能避免學詩做詩時出現“迷途昧理”的現象。因此,“苦吟”派詩學家們的“苦吟”,既是“比物諷刺”的創作思維本身在選擇安排意象方面的“苦”,也是細心究詰詩歌意象背后政治諷諭內涵的“琢磨”之“苦”,其“苦”便緣于“分剖道理”時的窒礙與艱辛。
相應的,以“比物諷刺”的方式去索解古人詩意的讀詩活動,便會形成對詩歌意象所對應的政治含義的明確見解或認識,能夠推導出意象本身含有怎樣的政治諷諭內容。詩格類著述中表述此類見解的資料頗多。如舊題賈島所作之《二南密旨》①張伯偉先生認為《二南密旨》未必為賈島所作,但應是賈島詩風流行的產物,并且與賈島詩學相通,其所產生的時代,當在賈島身后不久。詳見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第371頁,鳳凰出版社2002年版。中的“論篇目正理用”條云:“夢游仙,刺君臣道阻也。水邊,趨進道阻也。白發吟,忠臣遭佞,中路離散也。夜坐,賢人待時也。貧居,君子守志也。看水,群佞當路也。落花,國中正風隳壞也。對雪,君酷虐也。晚望,賢人失時也。送人,用明暗進退之理也。早春、中春,正風明盛也。春晚,正風將壞之兆也。夏日,暴君也。夏殘,酷虐將消也。秋日,變為明時,正為暗亂也。殘秋,君加昏亂之兆也。冬,亦是暴虐也。殘冬,酷虐欲消,向明之兆也。……”[3]378這里所列出的象征政治內容的意象有“夢游仙”、“水邊”、“白發吟”、“夜坐”、“貧居”、“落花”、“對雪”、“晚望”、“送人”、“早春”、“中春”、“春晚”、“夏日”、“秋日”、“殘秋”、“登高野步”、“游寺院”、“題寺院”、“春秋書懷”、“題百花”、“牡丹”、“鷓鴣”、“觀棋”、“風雷”、“野燒”、“贈隱者”等等。這些意象又都是詩歌中非常常見的意象。在《二南密旨》的作者看來,這些意象都是含有明確的政治諷諭意義的,而不僅僅是單純的物象、時序或情景。這樣去闡釋意象的含義,其出發點,便在于對其中政治諷諭內容的關注。頗受《二南密旨》影響的《流類手鑒》中也有許多這方面的表述,其“詩有二宗”條云:“巡狩,明帝王行也。日午、春日,比圣明也。殘日、落日,比亂國也。晝,比明時也。夜,比暗時也。春風、和風、雨露,比君恩也。朔風、霜霰,比君失德也。……”[3]418-419徐衍之《風騷要式》中同樣也多有此類表述。其“興題門”云:“登高望遠,此良時也。野步野眺,賢人觀國之光也。平原古岸,帝王基業也。病中,賢人不得志也。病起,君子亨通也。”[3]452這同樣是以詩歌常用的意象比附政治諷諭內涵的做法,亦屬“比物諷刺”式的解詩路數,其方法即徐夤所謂“分剖道理”。如果說《二南密旨》和《風騷要式》反映了賈島一派的詩學觀念的話,那么我們則可由此推知,中晚唐常常“苦吟”的詩人們不只在格律技巧上深入鉆研使詩作精湛的方法和技巧,他們還深入地探討詩歌意象背后的政治諷諭內容以及用怎樣的意象去傳達相對應的政治諷諭內容。他們這種讀詩和解詩的方法正是建立在承認詩歌都是“比物諷刺”的產物的基礎之上的。我們同時也可以認為,“比物諷刺”觀念和“分剖道理”的解詩方法是促成詩人們投入“苦吟”的重要原因。這種力求尋繹詩歌意象本身政治諷諭內涵的讀詩思路與相應的細致揣摩和反復品味的“分剖道理”行為一起,應該是“苦吟”現象的深層涵義。其中,“比物諷刺”是基本觀念和出發點,而“分剖道理”則是闡釋“比物諷刺”內容的研讀方法和實際行為。具有這方面內容的詩格作品除《流類手鑒》和《二南密旨》外,還有徐夤《雅道機要》、徐衍《風騷要式》、王玄《詩中旨格》等等,都是較為重要的詩格作品,這種對詩歌意象的政治諷諭內涵的解讀是晚唐五代乃至宋初的各種詩格的普遍內容。其理論的主旨,便在于要求詩人在創作時先須明白意象具體的政治諷諭含義,進而對其進行精當的選擇與安排,更好地去傳達詩歌的政治諷諭內容,這應是“苦吟”的深層內涵所在。所以,“苦吟”并不只是在詩歌的藝術層面的精益求精,其中實際蘊含著詩人對現實政治的敏銳關注——這種思維方式和讀詩方法或失于機械和僵化,也往往非常牽強,但畢竟是對詩歌現實內容的一種強調,但是這種強調的詩學意義長期以來都被忽略了。
中唐后期直到宋初的詩人們的“苦吟”,如果真有選擇安排意象以表達政治諷諭內容的用意的話,那么,這種用意就應該來自于他們認為前輩“苦吟”詩人正是在創作詩歌時確實是以“比物諷刺”的觀念去指導創作。于是,為了步趨前輩,他們便會以“比物諷刺”的思維邏輯去指導自己的創作活動。也會將這種讀詩與做詩的經驗記載下來以指導后學。保留在詩格類著述中的這類的例證很多,如《二南密旨》的“論總顯大意”條就指出:“大意,謂一篇之意。如皇甫冉送人詩:‘淮海風濤起,江關幽思長。’此一聯,見國中兵革,威令并起。‘同悲鵲繞樹,獨作雁隨陽。’此見賢臣共悲忠臣,君恩不及。‘山晚云和雪,門寒月照霜。’此見恩及小人。‘由來濯纓處,漁父愛瀟湘。’此見賢人見幾而退。李嘉祐《和苗員外雨夜伴直》:‘宿雨南宮夜,仙郎伴直時。’此見亂世臣節也。‘漏長丹鳳闕,秋冷白云司。’此見君臣亂暗之甚。‘螢影侵階亂,鴻聲出塞遲。’此見小人道長,侵君子之位。‘蕭條吏人散,小謝有新詩。’此見佞臣已退,賢人進逆耳之言。……”[3]381-382此處所舉皇甫冉、李嘉祐的詩未必真有那樣的政治諷諭含義,但《二南密旨》的作者卻按句分析,深入解讀,詳盡發明,其用意正在于指導學者讀詩與作詩。①此處所引皇甫冉詩見于《全唐詩》卷二四九,題為《途中送權三兄弟》;李嘉祐詩《全唐詩》卷二零六作《和都官苗員外秋夜省直對雨簡諸知己》,與所引文字小異。我國古代詩歌本多以比興方法表達作者對現實政治的關切和批判,故此,“比物諷刺”的觀念也不是無源之水,而是有著深遠的詩學淵源。皇甫冉、李嘉祐和被“苦吟”詩人所推崇的賈島都是中唐詩人,而賈島本人更是“苦吟”詩人的典范,他們的創作活動是否真的是在精心選擇安排有關意象,組成意象群,以表達他們對現實政治環境的意見,我們難以遽下結論,但作為“苦吟”詩人的追隨者們的詩格作者的確是這樣解讀詩句的。而此處所引《二南密旨》所謂的詩歌“大意”,就是以“比物諷刺”式的作詩方式去表達詩人對現實政治的態度,這種主觀態度,是全詩立意的總綱與脈絡。
因此,“苦吟”作為一種詩學現象,其實包括對創作構思和閱讀接受的具體細節進行鉆研和琢磨兩方面的內容,而聯結這兩方面的動因,便是“苦吟”詩人及詩格類著述的作者對詩歌政治諷諭內容的強調與重視。其理解或許不實,但重視詩歌諷諭意義的態度卻是實在的。故此,歷來文學史不認可“苦吟”風氣具有現實意義的態度是有失公允的。“苦吟”現象中的“比物諷刺”觀念的詩學意義其實就在于它真實反映了晚唐五代時期最為流行的詩風背后,蘊含著對現實政治環境的深切關注,所以,在我國古代寫實主義文學思想史中理應有“苦吟”派詩學的位置。
因此,詩格中所提出的“比物諷刺”觀念實際上反映了晚唐五代的“苦吟”詩人和詩格作者艱難發掘詩歌內在政治含義的詩學實踐態度。他們之所以如此做的原因,就在于“苦吟”詩人的詩歌創作和詩學研究是深切地關注著現實政治的。他們都有漂泊江湖或棲隱世外的經歷,但其內心卻未嘗出離于現實之外,他們依然關注著國家的政治命運,對國勢尚存幻想。他們的創作,雖未必直接反映具體的現實政治,但卻有著現實政治的痕跡,雖然這些痕跡并不像詩格作家們解讀得那么具體直白。然其中真正的問題在于,“苦吟”詩人們的詩句為什么會被詩格的作者們去做“比物諷刺”式的解讀?為什么他們還要將“比物諷刺”當成學詩的“密旨”以教后學?這些其實正是“苦吟”風氣和詩格類著述在詩學史上最有價值的層面。詩格作者們對“苦吟”詩人的詩歌意象所含現實政治信息的解讀是極為細致認真的,認真到用“苦吟”琢磨的方法去“分剖道理”,甚至認為“善能分剖,方為作者”,否則就是“不視奧論”、“不識旨趣”[3]448。他們或許郢書燕說,或許緣木求魚,存在誤讀是無須質疑的,但不能否認,“苦吟”前輩們的詩作在后學眼中成了他們最為重要的精神食糧,即使是僧人,也愿意去發掘本與他們的信仰無涉的現實政治含義。“苦吟”的后繼者們不厭其煩地深入揣摩前輩詩句,如同按圖索驥式地力求破解這些詩句中隱含的政治密碼,并甘于沉浸其中,苦中作樂且樂此不疲,還自信到要以“機要”、“密旨”、“要式”等名稱標示其著述,可見他們是何等地珍視自己探索出的成果。想來他們在自己進行創作的時候也會用這種方式去對號入座般地排布意象以抒發自己對現實政治環境的意見吧①徐夤《雅道機要》之“敘搜覓意”云:“凡為詩須搜覓,未得句,先須令意在象前,象生意后,斯為上手矣。不得一向只構物象,屬對全無意味。凡搜覓之際,宜放意深遠,體理玄微,不須急就,惟在積思,孜孜在心,終有所得。古人為詩,或云得句先要頷下之句,今之欲高,應須緩就,若閬仙經年,周樸盈月可也。”(見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第445-446頁)這段表述,正可看出“苦吟”詩人之創作,是要以意為先,象在意后,所謂“不得一向只構物象”云者,正說明“意”對“象”要起決定作用。聯系《雅道機要》中關于“比物諷刺”的諸多例證可以推知,徐夤之所謂“意”,其中便含有政治諷諭的內容。。詩格作者們的這種詩學理路在詩學史上實際是對由《詩》《騷》比興觀念的一種扭曲的發揚,也是一種不恰當的強調。同時也是對元白意激而言質式的政治諷諭詩的一種修正與調整②晚唐詩人多不好元白詩,司空圖在《與王駕評詩書》中甚至以“都市豪估”稱之。見祖保泉、陶禮天《司空表圣詩文集箋校》第190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所以,詩格類著述在講求詩歌的章法、句法和各種抽象的“勢”的背后,其實有著豐富的政治諷諭內涵。那種認為詩格類著述的詩學觀點瑣細饾饤,只流于表層,缺乏深意的見解是失當的。
還應指出,詩格作者們運用“比物諷刺”的詩學思路去解讀詩作和指導創作的理論向度,其實是我國古代詩學講求授受的一種反映,當這種講求授受的詩學思路和做法被時代所接受的時候,對詩歌審美特點和創作規律的研究才能從僵化、瑣細或是不當、失誤中走向靈動與允當。正是我國古代詩學講求授受的傳統使詩格類著述成為可能,也正是這類詩學著作才孕育、催生了如《滄浪詩話》《原詩》等高水平的詩學著作,從這個意義上,羅根澤先生所認為的詩話是對詩格的革命,詩話的興起,就是詩格的衰滅云云[4],對詩格在詩學史上的歷史貢獻,以及詩格對詩話的涵毓甄陶之功來說,就顯得有些苛刻了。
[1]吳庚舜,董乃斌.唐代文學史[M].下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328,329.
[2]李定廣.論唐末五代的“普遍苦吟”現象[J].文學遺產,2004(4):53.
[3]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2.
[4]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