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詩唯杜甫有“杜詩”之學,而其他詩人皆無。
“杜詩”的博大精深如后世之“紅學”,自唐朝以來,為歷代士人所愛。唐前,唯屈原一人可與之并論,如金圣嘆批《六才子書》,二者排行第一與第四,而唐之后,至今尚無來人。
男孩小時候讀古詩古詞,多喜歡李白、蘇軾或辛棄疾,不愛杜甫。因前者多是放達曠逸的抒情作品,海上騎鯨客,驚濤拍岸雪,甚至“無窮宇宙,人是一粟太倉中”,讀來淺顯易懂,英雄氣足。后讀書日漸多了,大話空話也就習以為常,不覺得多么驚人的好了。夜深人靜時,心里厭倦了世情的無聊,偶然翻閱杜甫之書,讀到“我本性放誕,雅欲逃自然”等句時,方覺當年胡適之所言不虛:“杜甫才是我們的詩人”。
杜甫之詩,字字是血,的確是“下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杜甫潦倒的悲劇,也是古今很多文人共同的悲劇:貧、病、愁、恨,卻又對天下萬物與山林之美充滿激情。如讀“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或“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年紀越大,越覺得每個字都那么精彩絕倫,暗藏無限故事。難怪后來有人說杜甫的詩,每個字都有出處。還有很多古代文人竟然牽強附會注釋“杜詩”,把他的每行詩都與某個歷史典故聯系起來。眾多的“杜詩”選本中,唯清人楊倫的《杜詩鏡詮》,最精煉純粹。
我最愛的杜詩選本,也就是1980年版的楊倫《杜詩鏡詮》,因為它干凈。不像現在很多古詩圖書,又是彩色,又是白話注釋,顯得很“臟”。杜甫之靈魂的干凈是一種樸素的干凈,如布衣、如草堂、如宣紙的那種干凈;而“杜詩”之干凈則是一種山林野鶴的干凈,一種落日之光的干凈,所謂:
落日在簾鉤,溪邊春事幽。
芳菲緣岸圃,樵爨倚灘舟。
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游。
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憂。
杜甫和屈原一樣,是敢于蔑視偽道家之懦弱的詩人。他曾諷刺陶淵明道:“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而他最關心的則是連年的戰爭、人事的變化、眾生的疾苦、衰老、田園和孤獨這些世界詩歌中永恒的命題。在西方近代抒情詩人中,也許只有奧地利的里爾克和杜甫可以在境界上持平。記得馮至先生當年寫《杜甫傳》時說:“無論在多么黑暗的統治下,這些詩都不會停止放射它們的光芒。”
的確如此,杜甫的本質與李白一樣是英雄。他曾寫過《夢李白》二首,但他不像李白那么張揚,也不愿意為了政治抱負和權貴妥協什么,是一個“內向的英雄”。所謂“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他是可以觀察生活細節的“腐儒”,可以在“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的境界中了此殘生,而又滿懷著對世界悲劇之孤憤的詩人。
所以,越是在黑暗的時代,杜甫的光輝就越會顯得耀眼。
“杜詩”中還充滿了古人生活的元素:如春水、琴臺、病橘、花鴨、江村、晚晴、惡樹、幽人等等,而這些看似屬于寧靜的元素,因其晚年在蜀中居住,華陽天賦詭異雄渾、猛川橫流的大自然景色,使他也將這些寫進了本是描寫唐朝亂世的那些敘事詩中。但遺憾的是,窮困潦倒再加病痛,終于毀滅了他。他和全世界的天才一樣慘,后半生幾乎一直在流亡的船上度過。就是死,也是死在洪水之后的一艘破木船上……
古今才子念之,皆為之慟哭!
老子云:“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如果說杜甫是中國千古詩人中最偉大的“走馬”之一,那么我簡直不知道堪稱“有道”的唐朝究竟是個尊敬詩人的朝代呢,還是個詩人實在太多太無用了,連“詩圣”杜甫也只有餓死的朝代!
如果不是,那我們又把“唐詩”當做驕傲來干什么?
也許人類文化不過是一種對“死亡崇拜”的演義罷了。杜甫之所以后來被推到“圣”的高度,就是因為他死了而已。我自己也是從13歲開始寫詩,多年來從不曾放棄做一個詩人的理想,不曾間斷寫作。但很多年過去了,如今的詩與詩人們又是些什么東西?長吟“杜詩”,飲恨文心,有時忽感古今世態炎涼如此,也不覺子夜失神,展卷嘯哭……
[編輯提點] 鄭文龍
杜甫是典型的中國古代文人:以儒家文化為信條,懷抱“道濟天下”的理想積極入世,卻在現實中碰壁連連、貧病交加。雖矢志不渝、初衷不改,無奈終于難免窮困潦倒、飲恨長逝的悲劇命運。雖無李白瀟灑、陶淵明安逸,卻獲得死后哀榮,被尊至“圣”亦變得毫無煙火氣。而杜甫真正值得繼承的對自然、生命的熱愛與贊美,對民間疾苦的體察與呼號,作為知識分子的良心勇于與黑暗時代斗爭、拯萬民于水火的堅毅決絕、肩負沉重歷史奮力前行的自覺的使命感卻塵封日久、杳然不見。作為詩人的李白是屬于盛唐的,而作為唐朝走馬的杜甫則是屬于一切時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