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詳

一

我很喜歡、很向往的一種狀態，叫做——安詳。

活著是件麻煩的事情，焦灼，急躁，憤憤不平的時候多，而安寧、平靜、沉著有定的時候少。

常常抱怨不理解自己的人糊涂，這正說明理解并不容易，被理解就更難。用無止無休的抱怨、理解、辯論、大喊大叫去求得理解，更是只會把人嚇跑了。

不理解本身應該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理解”，這是理解的初步，也是尋求理解的前提。你連別人為什么不理解你都理解不了，你又怎么能理解別人？一個不理解別人的人，又怎么要求旁人的理解呢？

不要過分依賴語言，不要總是企圖在語言上占上風，語言解不開的事實可以解開。語言解開了事實沒有解開，語言就會失去價值，甚至于只能添亂。用事實說話的人才能安詳。

不要以為有了這個就會有那個，不要以為有了名聲就會有信譽，不要以為有了成就就有了幸福，不要以為有了權力就有了威望，不要以為這件事做好了下一件事也一定做得好。

安詳屬于強者，驕躁流露幼稚。安詳屬于智者，氣急敗壞顯得可笑。安詳屬于信心，大吵大鬧暴露了其實沒有多少底氣。

安詳也有被破壞的時候，喜怒哀樂都是人之常情。問題是，喜完了、怒完了、哀完了、樂完了，能不能及時回到安詳的狀態上來。如果動不動就鬧騰；如果動不動就要拽住一個人，論述自己的正確；如果要求自己的配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下屬無休止地論證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好；如果看到花兒沒有按自己的意愿開花結果，沒有按自己的尺寸長就傷心頓足，您應該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

童年常聽到一句俗語，形容一個人氣急敗壞為“急得抓蝎子”。如果您對，急什么？如果您差勁，越躁越沒有用。動不動就擺出一幅抓蝎子的樣子，以為這種樣子可以恫人、唬人，實屬可嘆可惡。《紅樓夢》里的趙姨娘就是個動輒抓蝎子的人，我要以她為戒。一個人的能力有大有小，至少不必活得那么痛苦，給旁人帶來那么多的不快。

二

為了安詳，我的經驗是：

一、多接觸、注意、欣賞、流連大自然。高山流水，大漠云天，海潮光涌，花開花落，四季消長。

二、多欣賞藝術，特別是音樂。能不能聽得進去音樂？這大體是您需不需要請心理醫生咨詢的一個標志。

三、遇事多想自己的缺點，多想旁人的好處，不要鉆到牛角尖不出來，不要越分析自己越對，旁人越錯；不要老是覺得旁人對不起自己，不要像鉆頭一樣打通了一個眼，就以為打通了世界。

四、不管您是不是有一點點偉大，您一定要弄清楚，其實您百分之九十幾與常人無異；您的生理構造和功能與常人無異，您的吃、喝、拉、撒、睡與常人無異；您的語言文字和國人無異；您的喜怒好惡大部分和常人無異；您發火的時候也不怎么瀟灑，您餓極了也不算紳士。人們把你當普通人來看，是您的福氣，您把別人看成和您一樣的人，是您的成熟。越裝模作樣越顯得小兒科，再別這樣了。

五、注意勞逸結合，注意大腦皮層興奮作用和抑制作用的調劑，該玩就玩，該放就放，該趕就趕，該等就等。永不氣急敗壞，永不聲嘶力竭。

六、幽默一點。要允許旁人開自己的玩笑，要懂得自嘲解嘲，有許多一時覺得急如星火的事情，事后想起來不無幽默。幽默了才能放松，放松了才可以從容，從容了才好選擇。不要把悲壯的姿勢弄得那么廉價，不要唬了半天旁人沒成，最后嚇趴下自己。

七、小事情上傻一點，該健忘的就健忘，該粗心的就粗心，該弄不清楚的就弄不清楚，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如果只會記不會忘，只會計算不會估摸，只會明察秋毫不會不見輿薪，只會精明強干不會丟三落四，說明您的功能不全，您得吃藥了。

八、要多有幾個世界，多有幾分興趣。可以為文，可以做事，可以讀書，可以打牌，可以邏輯，可以形象，可以創造，可以翻譯，可以小品，可以巨著，可以清雅，可以不避俗，可以洋一點，可以土一些，可以惜時如金，可以閑適如羽，可輕可重，可出可入，可莊可諧，尊重客觀規律，要求自己奮斗，失之桑榆，得之東隅。您還要怎么樣呢？

[編輯提點] 鄭文龍

王蒙先生對《道德經》頗有心得。老子曰：“清凈為天下正”。可見清凈安詳的心態不僅可以悠然自得，還可以調劑人世間的諸多紛擾與恢復正常的生活秩序。私以為，作者所論之安詳，庶可理解為白話版的“清凈”。而作者為獲得安詳而提出的八條經驗概不出道家修心養性涉及的范圍。大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享受悠然心境的同時與古今智者在文化意識中默然契合，這又是何等的愜意閑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