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也很想下班

蔡康永，臺灣著名的節目主持人、作家。主持過眾多知性節目。其中名人訪談節目《真情指數》和青年、老年人溝通節目《兩代電力公司》、綜藝訪談節目《康熙來了》最為成功。曾連續4屆主持金馬獎頒獎典禮。出版多本散文著作，包括《痛快日記》、《LA流浪記》和《那些男孩教我的事》等暢銷作。2011年，榮登“第六屆中國作家富豪榜”第10位，引發廣泛關注。

比起現在許多國家的總統、主席來，《封神榜》里那位白胡子的姜子牙并不算老。

可是因為古時候的人大都很短命，所以“老”就變成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是一種“成就”。不但老，而且老又能打仗的話，就更顯得珍貴，值得津津樂道。

像對抗秦國的趙國老將廉頗、三國時代的黃忠和黃蓋，他們在戲臺上都得到觀眾很高的同情票。因為他們雖然年邁，但勇猛好勝，一大把雪白耀眼的胡子，在兵器間翻滾飄動，有一股蒼涼的豪情壯志。上馬下馬之際，衰弱的腰腿止不住要顫兩顫，胡須抖一抖，再搖搖頭，觀眾就叫好了。

“老英雄！”臺下的人都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的晚年也未必會凄涼。

可是姜子牙，不一樣。他不是老將軍，他只是個老道士。他在人的印象中并沒有燦爛的大白胡子，沒有難以駕馭的悍馬，他的“白須”稀稀疏疏，他騎的是一只長得很像鹿的“四不像”，他沒有盔甲。說起他的兵器，很遺憾，他最厲害的兵器只是一面軟趴趴的杏黃旗。

姜子牙雖然老，但并不“益壯”。比起其他的“老名人”來，姜子牙是位很沒精神的老人。姜子牙的“沒精神”，并不只是來自他的造型或裝備。比較正確地說，姜子牙是個“不起勁”的人。他在山上修道，恨不得就一直悶頭修下去，修到地老天荒，而他能悟得宇宙的奧秘?？上煾概伤鋈蝿?，只見他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百般不情愿，可是一礙于師命，二礙于天命，他終究硬著頭皮，下山去組“革命義勇軍”了。

所有中國古典小說的英雄出場，姜子牙絕對是最窩囊的一個。

對于當時的局勢，姜子牙并沒有見解；對于正義，他有一種“不得不照顧一下”的無奈。他每次在陣前遇到敵人，語氣都很不耐煩，對敵人的心情、氣勢、邏輯、委屈，向來是不聞不問、不感興趣。他永遠很樣板地教訓敵人兩句，希望對方就此自慚形穢、下馬投降、涕泗縱橫……

可惜，姜子牙的敵人都比姜子牙有精神得多，起勁得多，相形之下，姜子牙實在很像一名“前線的公務員”，只求早點下班回家睡覺。每遇戰爭拖延，主子遇險，姜子牙最憂煩的，并不是“正義實現無日”，也不是“失去所敬所愛”，而是“進度嚴重落后，不知要搞到哪一天”！

像姜子牙這樣一位無精打采的老道士，竟然能撐住整部《封神榜》的脈絡，打下周朝八百年的江山，實在很匪夷所思。

我當然也因此忍不住要揣測一下《封神榜》作者的處境——這位作者，對于世界上的種種不平之事，恐怕并不太想大發議論。他應該是為了某些原因，很討厭他的混蛋政府，可是他對人又很沒信心，也沒興趣。他冷漠地指望一群沒有情緒的修行者，從姜子牙到雷震子，有效率地把敵人清除?？此P下呈現的“三黨教主大決戰”，簡直是整本書里最幼稚的兒戲之戰，元始天尊、老子、通天教主這三黨的老大，竟然是以幾近單挑的風格，你出一拳、我踢一腳的，粗魯又狼狽地分出了勝負。

我想這位作者是世故的。他對政治的黨派很齒冷，知道是帶頭的幾個人，小孩吵架般的鬧別扭。于是他把樂趣全部寄托在戰斗設計上，創些生化武器、聲波光波的法寶，擺些天災人禍、天性人欲的陣式，完成了一次正義挑戰腐化的工程。

我小時候很喜歡這樣一本《封神榜》，覺得打的多、說的少，拼命的人多、戀愛的人少，很合胃口。

現在再看這本表面火爆，骨子里冷淡的《封神榜》，卻會記掛這位作者到底經歷了什么，好像對人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