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檢察官楊斌:法中有愛,我不做冰冷的法律

她曾以辦案嚴格被人們稱為“最冷酷無情的檢察官”。然而，她始終信奉“法律的最高境界是愛和仁慈”，屢次在法庭上為公訴對象求情，還堅持多年照顧罪犯家屬。她的舉動一度讓她卷入輿論旋渦。有人言辭激烈地指責她只適合做牧師，不適合做檢察官，也有人認為她的做法是在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訴訟制度。前不久，頗具爭議的她卻順利當選“2011年度中國十大正義人物”，筆者借機對她進行了采訪……

鄉(xiāng)下老人的哭泣，讓我感到震撼和羞愧

記者（以下簡稱記）：據(jù)說你成為檢察官的經(jīng)歷很獨特，能說一下嗎？

楊斌（以下簡稱楊）：我大學(xué)讀的是政治理論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到老家湖南湘潭我父母所在的國企上班。我不想和父母一樣，一輩子生老病死都在這里，我想出去闖一闖。當時國內(nèi)興起一股南下“淘金熱”，我頂著壓力只身南下碰運氣。那時到廣東打工的人很多，我的專業(yè)不好，找工作沒有競爭力。后來，我費盡周折，終于在廣州附近的花都市一家農(nóng)藥廠找到了工作。為了辦理各種轉(zhuǎn)派手續(xù)，我從湖南到廣東來回奔波了很多次，才把手續(xù)辦好。這時，那家工廠卻突然又不要我了。

記：為什么不要你了呢？

楊：說起來非常辛酸。因為我來回奔波，身上的錢早花完了。回到那家農(nóng)藥廠，為了省10元錢的住宿費，我就在廠里找了個辦公室過夜，結(jié)果被保安發(fā)現(xiàn)了。那天晚上，保安不停地踢辦公室的門，還辱罵我，嚇得我不敢開門。第二天早上，我開門時，門上卻被貼了封條。我還沒正式上班，就違反了廠里的紀律，農(nóng)藥廠就不要我了。我承受不了這種打擊，就坐在工廠辦公樓的走廊上一直哭。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看我實在可憐，下班時把我領(lǐng)到她家吃了頓飯。這位阿姨的善良和愛心讓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溫暖。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花都市人事局的一位局長，便鼓足勇氣向他求助，他就把我介紹到正在招聘文字抄寫員的花都市檢察院，于是，我便與法律結(jié)緣了。這么多年來，我忘不了當年給過我溫暖的人，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都要去看望他們。

記：你成為一名檢察官后，表現(xiàn)很突出吧？

楊：起初我只是個文字抄寫員，但我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刻苦鉆研法律知識，終于在1998年成為一名正式的公訴人。此后，我拼命工作，連續(xù)幾年都是我們單位起訴人數(shù)最多，結(jié)案率最高的先進典型，很多被告家屬和同事私下里都說我是最冷酷無情的檢察官。那時，我們寫總結(jié)總是寫起訴了多少多少人，某某某罪大惡極，經(jīng)過我的努力，最后終于讓他受到法律的懲處，等等，讓我感到自豪的都是這些東西，總覺得自己是正義的化身。后來，經(jīng)歷過一件事情，我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在秉承公事公辦鐵面無私的辦案原則背后，忽視了一個個鮮活的個體命運呢？而這一個被忽視的群體，不僅僅包括原告，同樣也包括被告。

記：這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能給你這么大的觸動？

楊：那是2000年夏天，天氣特別熱，下午剛上班，一個農(nóng)村老漢敲門進來，他的襯衣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透了。那位老人從包里掏出兩張用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紙寫的訴狀遞給我。我看了一下，就跟他說我們這里只收復(fù)印件，不收原件。他訕訕地說：“這么熱的天上哪兒去復(fù)印啊？”當時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我也覺得挺難為他的，但我沒有多想，就說：“你可以回老城區(qū)復(fù)印，附近沒有復(fù)印店。”那位老人在我旁邊站了一會兒，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他走后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這種感覺很獨特。然后我就跑出去追他，他已經(jīng)準備下樓了，我對他說：“老人家，你等一下，我?guī)湍銖?fù)印。”老人聽了我的話，嗚嗚哭了起來。后來，他告訴我，他老家在山東農(nóng)村，兒子在廣東打工時遭遇車禍死了，他從老家過來料理兒子的后事，并向肇事者索賠，這才托人寫了這份訴狀。

記：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你的辦案風(fēng)格和思路有變化嗎？

楊：老人的遭遇以及他的無助和悲傷，讓我感到特別震撼。他在走廊上哭泣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剛來廣東時的自己——那個當年同樣在走廊上無助哭泣的女大學(xué)生。而為了兩張紙，我差點讓一位老人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往返奔波。當時我就責備自己：為什么當時我忽略了老人的感受？為什么我在之前會那么冷漠？從那一刻起，我深切地認識到，一個人，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手握權(quán)力的公職人員，有時候一個舉手之勞，就有可能改變一個無助者的人生。

為女犯當庭求情輿論嘩然，五赴江西拯救苦難家庭

記：2005年，在廣州務(wù)工的江西女子周模英溺死女兒一案，曾讓世人震驚，接手這個案子時，你的真實感受是什么？

楊：當時我已調(diào)入廣州市檢察院工作，接手這個案子時，我的本能反應(yīng)就是，周模英溺死9個月大的女兒，違反人倫天理，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去罵她、痛恨她。我到看守所提審她之前，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堆質(zhì)問甚至咒罵的話。然而，提審的過程卻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坐在我面前的周模英，并不是我想象中喪失人性的歹毒悍婦，而是一個痛苦、絕望、深深懺悔的母親。我問她：“你女兒乖不乖？”她說：“乖。”我又問她：“你女兒漂不漂亮？”她說：“漂亮。”我說：“你女兒又乖又漂亮，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她一直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一直說“我不配做母親，我沒有臉見我的孩子，趕緊判我死刑”之類的話。這時的周模英已經(jīng)是一個悔恨得不想活的人了。她讓我認識到，她也是愛自己孩子的，她溺死女兒的背后一定有隱情。

記：接下來，你是怎么做的呢？

楊：隨后，我親自來到昔日周模英所住的天河區(qū)城中村，在狹小的出租房里感受生存在這里的人們的艱辛。周模英和丈夫都來自江西農(nóng)村，為了尋求生活的希望，一家五口來廣州打工。丈夫早出晚歸，周模英一人照料著三個兒女。沉重的生活和木訥的個性，使得丈夫跟她沒有任何交流，對她沒有絲毫關(guān)愛。這時，小女兒生病花掉了很多錢，幾次醫(yī)治都不見好轉(zhuǎn)，孩子整夜哭鬧，氣息漸漸衰弱。我能想象得到2005年7月20日凌晨，周模英抱著女兒來到河邊時那種無助和絕望。在此期間，我還走訪了周模英的丈夫和她兩歲的兒子。她的丈夫太疏于表達情感了，我感覺周模英從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溫暖。談話中，我一直抱著周模英的兒子，這個孩子就是不說話，怎么逗他都沒有表情。這個孩子讓我有一種哀傷的感覺，沒有母親照料的孩子才會這樣。所以我見到他們之后，就開始醞釀公訴詞該怎么寫，怎樣才能在法庭上表達我對這樁案件的傾向性。

記：你在法庭上是如何表述的呢？

楊：我在公訴書里是這樣寫的：“生活的操勞，丈夫的冷漠，疾病的困擾，經(jīng)濟的重壓，遠離家鄉(xiāng)親人，缺少應(yīng)有的溝通，孤獨、壓抑、郁悶的情緒無法發(fā)泄，再加上自身的愚昧，這一切促使周模英選擇了這樣一種沖動和愚蠢的行為。希望法院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對周模英作出一個相對較輕的判決，給她一個機會，讓這個家庭繼續(xù)存在，兩個孩子不能沒有母親。”沒想到，庭審剛結(jié)束，就有人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我：“溺死自己孩子的行為怎么可以得到法律的同情？你還有沒有道德底線？”我這樣回答他：“周模英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固然是法律的勝利，但我們不能漠視隱藏在背后的一些社會因素，我們不能忘記她身后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為生存而苦苦掙扎的人們的苦難和命運，這也是法律應(yīng)有的良知。”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庭審結(jié)束的第二天，各大媒體紛紛報道了我在法庭上替周模英求情一事，其中多為質(zhì)疑反對之聲，甚至有的人說我只適合做牧師，不適合做檢察官。那段時間，我壓力特別大。

記：你頂著壓力幫助周模英的兩個孩子，出于什么想法？

楊：如果我不出手相助，這兩個孩子就會重復(fù)父母的苦難。我的經(jīng)歷決定了我的內(nèi)心，如果能以一己之力改變這個苦難家庭的命運，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我五次遠赴江西，去探視服刑中的周模英，鼓勵她認字讀書，還幫助她解決家里的實際困難。我這樣做就是想讓這家人看到生活的希望。每年暑假，我都要把周模英的一雙兒女接到廣州玩，就是想讓這兩個孩子恢復(fù)兒童應(yīng)有的天性和活力。

記：周模英出獄后的第二天就到廣州看你，你再次成了新聞焦點，此時你的感受又是什么？

楊：辦完周模英這個案子，我剛好過了35歲生日，我覺得自己這時才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法律人，我也悟出了法律終極的價值和意義。我認為，法律的最高境界是愛和仁慈，如果離開人的生存、發(fā)展和幸福，我們怎能奢談法律存在的價值，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公平和正義？每個人都不是一個符號，沒辦法用正義或罪惡這樣簡單的詞來概括，不管他是檢察官還是被告。

壓力大時曾偷偷哭泣，溫馨家庭是我工作的最大動力

記：2011年，你為抱著包工頭自焚的河南民工在法庭上求情，再次成了關(guān)注的焦點，這是一樁怎樣的案件？

楊：2010年6月至2011年2月，50多歲的河南民工高玉山在黃某承包的工地打工。因多次追討欠薪未果，2011年3月3日，高玉山將準備好的汽油澆在自己身上，然后抱住黃某將汽油點燃，經(jīng)急救兩人都保住了性命。接手該案后，我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了解到，高玉山給黃某打了大半年工，春節(jié)前也沒討到工錢，家里的老人急需錢看病，黃某不但不給他發(fā)工資，連回家的路費也不給。案發(fā)當天，高玉山再次向黃某討要工資，黃某則稱高玉山投訴他，影響了他以后的工程承包，并揮拳打向高玉山頭部。高玉山氣極之下才做出了那個瘋狂舉動，釀成了慘劇。

記：法庭上你是如何為高玉山辯護的？

楊：我在公訴書里說：“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愿意賠上自己的性命。被告人高玉山討薪無果，投訴無門，當他遭受的一切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時，他只能用軀體去抗爭，以肉體的消亡去證明自己的存在，這才是本案的悲劇所在。對于在工地上揮灑了大半年汗水，急切盼望拿著血汗錢回家過年的被告人高玉山而言，這些錢也許就具有與生命同等的意義。”我在法庭上還這樣陳述：與其期待農(nóng)民工在討薪無果、投訴無門的情況下能夠采取理智行為，不如從源頭開始，斬斷那些黑心老板的作惡之手，讓“討薪”這個沉重的話題不再存在，也許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為高玉山們想出的最好的討薪辦法。后來，我的公訴詞被媒體刊載，引起強烈反響。

記：“小悅悅事件”發(fā)生后，你曾寫文章披露了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件事，那是一件什么樣的事？

楊：10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位于偏遠小鎮(zhèn)上的看守所公干，那天是家屬會見日，我混在他們中間，等待辦理交接手續(xù)。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對老夫婦，還有他們的兒媳以及剛出生不久的孫子。交談中我得知，他們的兒子當保安時，因偷賣公司的物品被判了一年刑。我辦完公事返程時，途中正好遇到了那一家四口。當時天很熱，老人用報紙給孫子遮陽，一家人在沙石遍地的土路上艱難地行走，那里離通往縣城的公路還很遠。我乘坐的面包車上只有司機、書記員和我。路過他們身邊時，我閃過捎他們一程的念頭，可汽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我并沒有開口讓車停下來。我不知道當時是怕自己唐突，還是怕同行的人不理解，我也說不清楚。幾年來，這一幕常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我經(jīng)常在內(nèi)心反省和批判自己：為什么舉手之勞的小善卻不去做？“小悅悅事件”發(fā)生后，我終于鼓足勇氣把這件事寫出來，題目就叫《那一刻，我也是旁觀者》。文章發(fā)表后，反響強烈，很多讀者打電話和我探討交流。

記：十多年來，你所接觸的犯人不計其數(shù)，檢察官這個職業(yè)讓你有怎樣的感悟？

楊：前不久，一位同事從監(jiān)獄公干回來，向我轉(zhuǎn)達了一個犯人的問候。這個犯人因販毒被判死緩，他說他很感激我當年能用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他，還為抽了我特意為他準備的香煙表示感謝。我很高興這個被我親手送進監(jiān)獄的犯人不但不怨恨我，還對我深懷感激。我希望我辦的案子都能有這種效果，盡量讓被告人在認罪伏法時能夠減少與家庭、社會以及政府、法律的對抗。我只希望自己年老時，留在記憶中的，不是起訴了多少人，而是挽救了多少人，就像電影《辛特勒的名單》里那句著名臺詞：“權(quán)威不在于處死一個人，而是可以赦免一個人。”

記：穿便裝的你看上去親切自然，能談?wù)勀愕募彝幔?/p>

楊：我父母當了大半輩子工人，供我們兄妹三人上了大學(xué)，雖然家庭不富裕，但我很知足。來到廣州后，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公，我們志趣相投，每次我遇到難題時，他都會幫我出主意，他就是我的心理按摩師。我兒子聰明可愛，他讓我煥發(fā)了母性的力量。現(xiàn)在，退休后的父母跟我一起生活，我們一家三代擠在兩室一廳的房子里，說說笑笑，其樂融融。溫馨的家是我工作的最大動力，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都是躲在樓下偷偷哭過之后才上樓，留給家人的一定是燦爛的笑臉。平時，我喜歡讀書，那部《悲慘世界》我讀了很多遍，工作中，我決不做沙威那樣機械、冰冷的法律人，我眼中的法律有溫度，更有愛和仁慈。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