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地,永遠不會閑著。你種它,它就長莊稼;你不種它,它除了莊稼什么都長。
那時這塊地就是莊稼地。一年四季,這塊地都很忙。春雨瀟瀟,滋潤著田野。麥子拔節,分蘗,開始變得稠密。陽光下的麥田如碧綠的地毯。微風吹送,絲絨般的奢華。眼見得麥子抽穗,由綠而黃,然后金黃遍野,麥浪滾滾。田野里都是沸騰的聲響和味道。麥子佇立成軍陣,如威武雄壯的秦俑,馬踏黃土,浩蕩而來。
莊稼的色彩就是大地的色彩。麥子在轟隆的機器聲里完成了生命。這塊地的莊稼也會接茬長,沒有間斷。玉米的小苗躲在土窩里,只露兩片葉芽,張開的手掌,如祈禱的儀式。玉米此時應該是個女巫,念動的是大地的咒語,立的草睡的草能聽見,爬的蟲飛的蟲也能聽見。這些田野里以及田野以外的事物都會聽從這咒語的召喚。
我在這片田野行走,遇到的是莊稼的事。莊稼的事情讓人有成就感。比如看到麥子灌到麻袋里,玉米裝進簍子里。甚至瓜秧上開了一朵花,結了一個瓜紐,人的心都抹了蜜似的甜。那是大地的成果,大地的孩子,也是莊稼人的孩子。我能呼吸到來自莊稼身上的熱烈蒸騰的氣息,這種炙烤的熱力讓我迷醉。
這樣的美感,持續了幾年。我從中獲得了很多快樂。四季變換的色彩,收獲的場景,生長的美麗,都在我的內心珍藏。我觸摸著莊稼,融入它們的生長,繁衍;也悸動于生命的騰躍,奔跑和飛翔。這里每時每刻都是童年的境界,無邪,天真,純潔。
這塊地每年的莊稼,如果用經濟的眼光去看,價值不會太高。雖然它裝點了一塊地,可是人怎么能容許一塊地長在城市里呢?
這塊地被很多眼睛盯著。它是這個城市內部唯一一塊還長莊稼的土地。價格也因為處在城市內部的地界而急劇飆升。你爭我奪,勝者為王。終于,今年的春天,麥苗沒有來得及返青。這塊地插上五彩的旗幟,迎來一批鋼鐵戰士的光臨。然后,麥子慘遭蹂躪,土地的肌膚被劃開,深入腹地。土地不再柔軟,不再溫和,它有了鋼鐵的骨骼,冷硬的身軀。許多可能存活的生命被擠壓到無人知曉的去處。
于是,今年的田野不是田野,今年的田野沒有莊稼。這里只有尚未建成的樓房,轟鳴的吊車,來往的運輸車,飛揚的塵土。還有翻起的土丘,土丘上覆蓋的野草。熟土被生土覆蓋,亂石趁機浮上表面。許多不知名字的野草,在土丘上長得蓬蓬勃勃。整塊土地失去了原來莊稼具有的純凈無瑕的植物氣息,到處彌漫著失序和放蕩的味道。玉米秸稈成為這塊地最后的記憶,此后這里只有叢立的高樓。一切大地擁有的豐富韻味都逐漸消失,只有單調的塵世喧囂盈耳。沒有建筑的地方,是野草的樂園。莊稼依靠人力與野草爭鋒,莊稼沒有敗過。沒有了莊稼,野草開始肆意擴張。高高低低的土丘上,野草安營扎寨,野蠻地殖民。
這塊地最終的歸宿,就是一片巨資搭建的樓臺。它將永遠失去曾經的豐富性和可以覺察的活力。一塊地,一旦失去了莊稼,它的本性就消泯了。
我每天還是要走過這塊地。我經過這塊地的時候,想到的都是莊稼。想到莊稼,我才感覺到土地的生機。我的心里,都是對這塊莊稼地的懷念,懷念一塊長滿各種各樣莊稼的地消失。盡管我的懷念無人知曉,或者不一定有什么價值。
(馮汝漢選自《中學生》,稍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