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圭吾,1958年生,日本著名作家,主寫推理小說。自1985年《放學后》獲第31屆江戶川亂步獎后,佳作迭出,多部作品被搬上銀幕。早期作品多為精巧細致的本格推理(以推理解謎為主要走向),之后作風逐漸超越傳統推理小說的框架,文字質樸洗練,情節跌宕詭異,故事構架幾至匪夷所思的程度。代表作有《白夜行》《單戀》《信》《幻夜》等,巔峰之作《嫌疑人X的獻身》更是榮獲多項日本文學大獎。
……
他已毫無留戀。沒有理由尋死,但也沒有理由活著,如此而已。
他站上臺子,正要把脖子套進繩索時,門鈴響了。
那是扭轉命運的門鈴聲。
他沒有置之不理,是因為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門外的某人,說不定是有什么急事才來找他。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名女子,好像是母女。
看似母親的女人自我介紹說是剛搬來隔壁,女兒也在一旁鞠躬。看到兩個人,石神的身體仿佛被某種東西貫穿。
怎么會有眼睛這么美的母女?他想。在那之前,他從未被什么東西的美麗吸引、感動過,也從不了解藝術的意義。然而這一瞬間,他全都懂了。他發覺那和解開數學題的美感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石神早已記不清她們是怎么打招呼了,但兩人凝視他的明眸如何流轉、眨動,卻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記憶中。
邂逅花岡母女后,從此石神的生活為之一變。自殺的念頭煙消云散,重獲生命的喜悅。他光是想象母女倆正在哪兒做什么就覺得開心,世界這個坐標上,有靖子和美里這兩個點,他覺得宛如奇跡。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開窗子,就能聽到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隨風傳來的隱約話語,對石神來說就是至高仙樂。
他壓根沒有想和她們發生關聯的欲望,他認為她們是自己不該碰觸的對象。同時他也發覺數學也是如此,對于崇高的東西,光是能沾到邊就夠幸福了。妄想博得名聲,只會有損尊嚴。
幫助那對母女,對石神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是沒有她們,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他并不是頂罪,而是報恩,她們想必毫無所覺。這樣最好。有時候,一個人只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
看到富堅的尸體時,石神的腦中已擬好一個計劃了。
要完美地棄尸很困難,就算做得再怎么巧妙,也無法將身份曝光的概率降到零。況且就算運氣好真的瞞住了,花岡母女也無法安心。她們將會成天活在不知哪時會東窗事發的恐怖中,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們受那種苦。
讓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只有一個,只要把案子和她們完全切割開來就行了。只要移到乍看之下好像相連、其實絕不相交的直線上就行了。
于是,他決心利用“技師”。
“技師”——就是那個剛在新大橋旁過起游民生活的男人。
……
只有湯川發覺了這個障眼法,因而石神選擇向警方自首。反正他從一開始就已有這個心理準備,也做了各項準備。
他想,湯川大概會告訴草薙,而草薙也許會報告上司,但警方無法采取行動。他們已經無法證明被害者的身份有誤。他預料自己很快就會被起訴,但事到如今已不能回頭,也毫無根據。就算天才物理學家的推理再怎么神準,終究敵不過兇手的自白。
是我贏了,石神想。
警鈴響起,是進出拘留所用的,看守離席站起。
一陣短暫交談后,有人走進來,站在石神這間牢房前的是草薙。
在看守的命令下,石神走出牢房。檢查過身體后,他被移交給草薙。這當中,草薙一句話也沒說。
一走出拘留所房門,草薙就轉向石神。“您的身體怎么樣?”
這個刑警到現在講話還這么客氣。石神不知道他是另有含義,抑或純屬個人習慣。
“的確有點累。可以的話,我希望法律盡快做出裁決。”
“那么就當這是最后一次偵訊吧,我想請您見見某人。”
石神皺眉。會是誰呢?總不可能是靖子吧。
來到偵訊室前,草薙打開門。里面坐著湯川,他沉著臉,定定地凝視石神。
看來這是最后一道難關——他打起精神迎戰。
兩個天才,隔著桌子沉默了好一會兒。草薙倚墻而立,旁觀兩人的模樣。
“你好像瘦了一點。”湯川先開口。
“會嗎?三餐倒是吃得很正常。”
“那就好。對了,”湯川舔舔嘴唇,“你不懊惱被貼上變態跟蹤狂的標簽嗎?”
“我不是跟蹤狂。”石神回答,“我是暗中保護花岡靖子,這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這些我知道,包括你至今仍在保護她的事也是。”
石神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仰望草薙。
“這種對話對調查好像沒什么幫助吧。”
看草薙不發一語,湯川說:
“我把我的推論都告訴他了,包括真正做了什么,殺了誰。”
“你要吹噓你的推論是你的自由。”
“我也告訴她了,我是說花岡靖子。”
湯川這句話,令石神的臉頰猛然抽動,但抽動立刻轉為淺笑。
“那女的有略表悔悟嗎?她有感謝我嗎?枉費我替她除掉眼中釘,聽說她居然大言不慚地說什么不關她的事。”
他歪著嘴,故意扮演惡人的姿態,令草薙心頭一陣激蕩。他只能感嘆,原來一個人竟能愛人愛到這種地步。
“你好像深信,只要你不說真話,就永遠無法揭穿真相,但你恐怕有點錯了。”湯川說,“三月十日,一名男子下落不明,那是完全無辜的人。只要查明此人的身份,找到他的家人,就可以做DNA鑒定。再和警方以為是富堅慎二的遺體一比對,遺體的真實身份就會水落石出。”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石神露出笑容,“那個人好像沒有家人吧?就算還有別的方法,要查明遺體身份也得花上龐大的人力和時間。到那時,我的官司早已結束。當然,無論法官做出什么判決我都不會上訴。只要一結案就蓋棺論定了。富堅慎二命案就此了結。警方再也無法插手。難道說——”他看著草薙,“警方聽了湯川的話,會改變態度?不過那樣的話,就得先釋放我。理由是什么?因為我不是兇手?但我明明是兇手,這份自白又要怎么處理?”
草薙垂著頭。他說的沒錯,除非能證明他的自白內容是假的,否則不可能半路喊停,警方的作業系統就是這樣。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湯川說。
石神回看著他,仿佛在問什么事。
“對于你的頭腦……你那聰穎過人的頭腦,必須用在這種事情上,我感到萬分遺憾。我很難過,也很遺憾永遠失去了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勁敵。”
石神的嘴抿成一線,垂下雙眼,似乎在忍耐什么。
最后他終于仰望草薙。
“他好像說完了,可以走了嗎?”
草薙看著湯川,他默然點頭。
走吧,草薙說著打開門。先讓石神出去,湯川尾隨在后。
就在他正要撇下湯川,把石神帶回拘留所之際,岸谷從走廊的轉角現身,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
是花岡靖子。
“怎么回事?”草薙問岸谷。
“這個……是她主動聯絡說有話要說,所以,就在剛才……聽到了驚人內幕……”
“就你一個人聽到嗎?”
“不,組長也在。”
草薙看著石神。他的臉色灰敗如土,那雙眼睛盯著靖子,充滿血絲。
“為什么,在這種地方……”他低語。
靖子如遭凍結的臉孔,眼看著逐漸崩潰,兩眼溢出清淚。她走到石神面前,突然伏身跪倒。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讓您為了我們……為了我這種女人……”她的背部激烈晃動著。
“你胡說什么!你在說什么……傻話……你胡說……”石神口中發出像念咒一樣的呢喃聲。
“怎么能只有我們得到幸福……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該贖罪,我要接受懲罰,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懲罰。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我能為您做的只有這個。對不起!對不起!”靖子兩手撐地,頭抵著地板。
石神邊搖頭往后退,那張臉痛苦地扭曲著。
他猛然一個轉身,用雙手抱住頭。
喔喔喔——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那同時也是夾雜了絕望與混亂的哀嚎。那咆哮,令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警員跑過來,想要制止他。
“別碰他!”湯川擋在他們的面前,“至少,讓他哭個夠……”
湯川從石神身后,將手放在他的兩肩上。
石神繼續嘶吼著,草薙覺得他仿佛正嘔出靈魂。
【編后記】
靖子母女失手殺死了對她們糾纏不休的惡棍富慳慎二。性格偏執、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研究數學的天才石神為了救自己心愛的人,運用自己縝密的推理天智,不僅隱藏富慳的尸體,還不惜殺死流浪人“技師”,精心編織了一個完美的掩蓋靖子罪行的謎局。這個迷局被石神的大學好友——物理學家湯川看穿,石神決定自首,讓靖子母女幸福地生活下去。至此,這一切還在石神的設計之中。但湯川決定把這一切告訴對石神如此巨大的犧牲并不知情的靖子,最終,石神在獄中見到前來自首的靖子,痛苦絕望至極,從來都冷靜過人的他大聲嘶吼,“仿佛正嘔出靈魂”。